一。會談今晨有霧。
霧濃。
霧濃得打噴嚏時也驚不走離鼻尖兩寸的乳粉狀粒點,打呵欠時卻像吸進了一團溼了的棉花。
皇宮內也氤氳著霧,只不過,霧氣在雕龍畫鳳,漆金鑲銀的由垣花木間,映得帶有一點兒慘青。
這一天,蔡京起了個大早。
他平時可不會起那麼早,也不必起得這麼早。
主要原因是:沒有原因可以使他早起。
——天子絕對比他晚起,有時,甚至乾脆不起床,在龍榻上胡天胡帝就胡混了一天算數。
比起皇帝,他這個丞相算是夠勤力勤奮,任勞任怨的了。
說起來,他昨天在兩個未開苞的姑娘身上花了不少精力,但仍得一早起了床。
因為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
也是個重要的日子。
***
說起“任勞任怨”,任勞和任怨就真的來了。
他們已在外邊苦候許久了。
蔡京接見了他們。
他帶同多指頭陀,天下第七,以及他自己兩個兒子,一齊接見任勞任怨,還有“天盟”盟主張初放,“落英山莊”莊主葉博識。
他在聽他們經徹宵不眼查訪而得的報告。
任勞詳細報告昨晚“六分半堂”與“金風細兩樓”一戰的情形,到最後的結果,自是:白愁飛死,蘇夢枕歿,雷純退走,王小石成了“風雨樓”的樓主和“象鼻塔”的塔主。
蔡京聽得很仔細。
他聽了,臉上,既沒有流露出滿意的神情,也沒有不滿意。
他只是談談的說:“王小石?他好威風!不過,我看他這樓主,塔主什麼的,有一天半日好當,已可心足了。”
然後他又問起“象鼻塔”和“發夢二黨”及“金風細雨樓”的人,昨天可有什麼異動。
這回是張初放提報。
他派了不少“天盟”弟子,徹夜監視這三方面的人,得回來主要的結果是:昨晚,“風雨樓”顯然終宵會議,“象鼻塔”人手有大調度,且調動都頻密而急。
王小石曾赴“發黨花府”和“夢黨溫宅”那兒,還請出了兩黨黨魁。
蔡京聽了,就嘴邊浮現了一點,一點點,才一點點的滿意笑容,然後才問:“他們之後去了哪兒?”
這回到“落英山莊”莊主葉博識回答:“神侯府。”
蔡京捫髯而笑,頷首慈和的道:“他去找諸葛?那就對了。”
葉博識銳聲哼道:“敢情王小石一定向諸葛老兒請救兵!”
蔡京著眼笑道:“是諸葛先生,或叫諸葛正我,諸葛小花也無妨。”
葉博識堅持(討好)說:“我討厭這個虛偽的諸葛老不死,所以才這樣叫他!”
蔡京再次笑著更正:“是諸葛先生。不要叫外號,更不要給他一大堆難聽的綽號。要鬥一個人,不必從名號上著手,那太幼稚。要鬥他,把他失驚無神,猝不及防的鬥死掉,最好抄家滅族,才算是嬴。咱們不鬥這種傷不了人氣不死人的小玩意。”
葉博識怔了一怔,這才欠身道:“是。博識識淺,受教銘記。但諸葛這等麼魔小丑,哪是相爺對手,授首是遲早的事!”
他說話時仍有傲慢之色。
蔡京微笑問:“後來呢?”
葉博識一愣:“後來……?”
蔡京耐心的問:“王小石進入神侯府之後呢?”
葉博識赧然道:“那我……我就沒跟進這件事。我以為他們……王小石既然躲入了神侯府,就像烏龜縮進了殼裡,一時三刻,只怕都不會——”蔡京笑了。
他一笑,葉博識只覺不寒而慄,身子也簌簌顫抖起來。
“後來的下文還精彩著呢!”他轉過頭去問多指頭陀,“你且說說看。”
“是!”多指頭陀恭聲躬身道:“兩個時辰前,‘神侯府’裡傳出王小石刺殺諸葛先生的消息,聽說還劫走了‘射日神弩’和三枝神箭。”
葉博識張大了口,震詫莫已,事情發展,完全不在他意料之中。
蔡京悠悠地笑了,他悠悠地問:“諸葛先生好像不是第一次遭人刺殺了。”
多指頭陀道:“上次堅稱為人刺殺,面奏聖上,誣栽是相爺指使。”
蔡京幽幽地道:“王小石好像也不是第一次刺殺人了。”
多指頭陀道:“上次他恰好據說也是刺殺諸葛先生,結果死的是傅宗書。”
蔡京彈指,掀盅,呷了一口茶,“真正的聰明人是一計不用二遭的。”
多指頭陀道:“不過,這次諸葛先生和王小石好像把舊策重用上了。”
蔡京放下了茶盅,“所以,就算是舊酒新瓶,箇中也必有新意。”
多指頭陀道:“諸葛多詐,惟相爺料敵機先。”
蔡京漫然側首問:“兒。”
蔡連忙應道:“父親。”
蔡京道:“說說看原本今天諸葛神侯應該在哪裡?”
蔡忙道:“諸葛小花今天原要侍同聖上到太廟祭祀上香的。”
蔡京“嗯”了一聲,睨了葉博識一眼:“可知道聖上身邊,高手如雲,為何偏選諸葛正我侍行太廟?”
葉博識茫然。
多指頭陀忙稽首道:“太師神機,願聞妙意。”
蔡京淡淡地道:“是我向皇上一再保奏,近日京師不太平靜,聖上若要移駕太廟,應召京內第一高手諸葛侍奉,這才安全。”
蔡在旁,把話頭接了下去:“萬歲爺聽了,還大讚爹爹相忍為國,相重為君,了無私心,果是廟堂大器呢!”
蔡京白了蔡一眼。
蔡馬上不敢再說話。
蔡京反而問:“知道我為什麼這樣做?”
“這……”蔡張口結舌了一會兒,“這我就不懂了。諸葛正我,其實何能何德?他能保得住聖上,不是全仗爹您。”
多指頭陀則說:“天質愚鈍,不敢亂猜。”
蔡京笑了起來,“你這一說,就是心裡有了個譜兒了,且說來聽聽。”
多指頭陀這才抬頭,雙目神光一厲,“今天京師武林有大事,諸葛越是遠離京師,越難調度。”
蔡京輕輕瞄了他一眼,只說了一個字:“對。”
然後又吩咐:“說下去。”
多指頭陀略呈猶豫:“這個……”
蔡京不耐煩的道:“你盡說無妨。”
多指頭陀這才領命的說:“諸葛若不去,那是抗旨,重可致罪問斬;要是他遭狙擊,大可稱負傷不能侍聖,則仍能留在京師,幕後操縱一切。”
蔡京哈哈一笑,得意地道:“諸葛小花這隻老狐狸,真是愈老愈精明瞭。”
然後,他望向任怨。
任怨這時才說:“一個時辰之前,諸葛先生身上敷著傷裡,通過一爺,進入皇宮,只待聖上醒後,即行求面聖稟告遇刺之事。”
蔡京哈哈大笑,狀甚得意:“這老不死可愈來愈會做戲了。”
他猜中估著,因為對手是如此高人,也不由得他不奮起來,倒一時忘了他剛才說不在背後罵人綽號的事了。
葉博識則自這時候起,直至散會,都不敢再抬起頭來。
蔡京笑容一斂,向多指頭陀道:“今天的事,仍交由你打點。我們要在一天內,瓦解武林中與我為敵的敗類逆賊!”
多指頭陀精神抖數:“遵命。”
蔡京遊目又問:“‘有橋集團’那兒有什麼風吹草動麼?”
這一句,誰也沒答。
誰也答不出來。
只有任怨開了聲:“以卑職觀察所得:他們行蹤詭秘,但肯定必十分注意今天事態的發展。”
“這個當然了。”蔡京哼聲道,“老的少的,等這一天,都等好久嘍。”
他著眼像困住眼裡兩條劍龍,“反正,今天刑場,就由老的少的來監斬。”
任怨忽道:“卑職還有一個想法。”
蔡京無疑十分器重任怨,即問:“盡說無妨。”
他喜歡找一些人來,聽聽(但未必採納)他們的意見(和讚美),然後,順此觀察身邊所用的人,是否忠心,能否付予重任,是不是要立即剷除……
對他而言,會談的結果不一定很重要(他往已早有定案),但過程卻很好玩,很刺激,很有意思。
任怨這才說出意思:“我看,‘八大刀王’對方侯爺十分唯命是從,只怕對相爺您的效忠之心……”
他沒說下去。
蔡京當然聽得懂。
有些話是不必明說的。
有些話也不是光用耳朵聽的。
在這些人裡,任怨的話一向說得很少,但所說的都非常重要,另外,一個人幾乎完全不說話,那就是天下第七,無論他說不說話,他在哪兒,他站在哪一邊,都有舉足輕重的份量。
“知道了。”蔡京聽了,不動聲色,只吩咐道:“咱們今天先回‘別野別墅’。”
忽爾,他好像特別關注忍藉地垂詢葉博識:“聽說,你的叔父是葉雲滅嗎?”
葉博識身膊一顫,跪了下去,搗蒜泥似的猛叩頭:“相爺降罪,相爺恕罪,葉神油確是小人叔父,但多年沒相處交往,小人一時忘了向相爺稟報,疏忽大意,確屬無心,求相爺大人大量……”
蔡京笑了,叫左右扶住了幾乎失了常的葉博識,含笑溫和的說:“你慌什麼?我又沒怪你。我只要你即傳他來……也許,今日京師多事,他武功高強,若論拳法,當世難有匹比,除非是李沉舟翻生,或可較量,也正可助我一把,說不定……”
葉博識的冷汗熱汗,這才開始掛落下來。
“霧真大啊……”
蔡京負手望窗。
很詩意。
看來,他又想吟一首詩,作一幅畫,或寫一手快意酣暢的好字……
***
或許,有時候,上天既交給一張白紙,你就得以你最喜歡和最能代表你的字或畫,去填好它,而且,除非你要故意留白,否則便應當珍惜每一空間,浪費了是對自己作孽。
蔡京就是這樣。
他是這樣的人。
殺人寫好詩。
流血如書畫。
今日,今晨,京華果真霧濃。
霧重。
霧大。
一切都看不分明。
城中,只怕許多人猶未睡醒,猶在夢中呢?
——只是而今夢醒未?二。不醒之醉晨。
有霧。
老公公一直在剝花生,嚼花生。
“卜”的一聲,那種像咬啐生命的聲音,他極喜歡聽到,而且還是來自他嘴裡,齒間。
雖然,他知道吃花生會帶來壞運氣的,縱不然,嘴角腮邊也會長痘瘡;可是他就是喜歡吃,戒不了。
到後來,既然戒不了,他也就不戒了。
正如喝酒一樣。
醉是一種好的感覺。
“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他甚至希望能有不醒之醉。
由於戒不了花生和酒,他索性用他貫用的觀察力,去“發明”了一套理論:許多喝酒,酗酒的人,會早死,暴斃,但滴酒不沾的人,也一樣有暴歿,早夭,所以,身體好不好,不關飲酒的事。
所以,他為何不飲酒?今朝有酒今朝醉,他是個太監,已失去了有花當折直須折的機會了,難道連喝幾盅水酒也要強加節制不成?
不。
人只有一生。
他這一生可不是隻在受苦受過受罪中度過的。
今晨,他穿上內廷的官服,戴冠披紗,更顯得他濃眉白髮,紅臉白髯,不怒而威,長相莊嚴。
今天是重要的日子。
但他仍喝酒。
依然吃花生。
因為他心裡有一團火。
一團澆不熄的火。
世上很少人能澆熄他心中這團火。
很少。
但不是沒有。
方應看——方小侯爺就是一個。
今天他也要來。
他是非來不可。
因為蔡京向天子請命,下詔要他和方小侯爺監斬方恨少,唐寶牛——唐,方二人是江湖中人,而自己和方侯爺也是武林出身,正好“以武林制武林”,“以江湖治江湖”,合乎身份法理。
嘿。
(蔡京是要我們當惡人。)(而且還是得罪天下雄豪的大惡人。)(萬一出了個什麼事,這黑鍋還得全背上身!)(幸好肩此黑鍋的不止他一個!)(還有方應看!)方應看果然來了。
奇怪的是,他今回不穿他慣穿的白色袍子,而換上一身絢麗奪目驚麗眩人的紅袍,用黑色的布帶圍腰繫緊。
他也是今天菜市口的副監斬官。
雖然他們兩人都知道,另有其人正虎視眈眈的監視著他們的監斬。
“另有其人。”
“咱們做場猴戲給人看看吧,”方應看識趣的說,“昨夜風風雨雨,風雨樓裡無一人好過,不過,今天咱們也好過不了哪兒去!”
米蒼窮有點奇怪。
他覺得方應看今天的眉宇神色間很有點焦躁,頗不似往常的氣定神閒。
“這時分難得有這種大霧。”米公公帶笑拊髯道:“只怕今天城裡手頭上勢力的人物,誰也不閒著。”
方應看了米公公一眼,沒說什麼,只向他敬酒。
米有橋當然喝酒。
就算沒人敬他,他也會找機會喝酒。
但奇怪的是:方應看也仰脖子幹盡了杯中酒,還用紅色袖袍抹了抹嘴邊的殘沫。
這都不大像他平時的作風。
所以他問:“你……沒有事吧?”
“沒有。”
方應自回答得飛快。
“只是……今天很有點殺人的衝動。”
米蒼窮怔了一怔:這也不太像方小侯爺平日的性情——他不是不殺人,只是一向殺人不流血,而且習慣借刀殺人。
“不過,”米有橋忍不住還是勸了一句,“今天的情形,能少殺些人,就能少得罪武林人物,江湖好漢。”
“這個我曉得,咱們今天只能算是個幌子。”方應看仍留著眉宇間帶著抑壓不住的煩燥,“有時候,人總是喜歡殺幾個討厭的人,看到血流成河,看到姦淫殺戮……你難道沒有嗎?”
沒有?
有。
米蒼窮最明白自己心中這個野獸般的慾望,他不是自幼入宮進蠶室,而是在少年進入青年期間給人強擄進宮,因先帝喜其貌,下令閹割,他這才成了太監,一生也就這般如此了。可是,這段遭遇又使得他跟一般太監不一樣,他曾有過女人,有過慾望(而今仍有部份殘存在他心底裡頭),甚至還繼續長有鬍髭……然而,他仍不是正常人。
他是個“不可干預朝政”的內監。他頂多只能做個公公頭子。可是,他又不是一般的太監……
這種種的“不同”,使他“異於常人”,更加寂寞,苦痛。
更使他心中有一團火。
更使他心裡孕育了一頭獸。
烈火與獸。
在這早上,清晨,他只對著紅衫的方小侯爺,吃著花生,飲著烈酒,去面對這一天的濃霧。
***三。不醒之眠
“籲——呼……”
唐寶牛在伸懶腰。
他伸腰擴胸,拳眼兒幾乎擂在方恨少纖瘦的胸膛上。
方恨少白了他一眼。
唐寶牛居然又打起噴嚏來。
“哈啾!哈啾!!哈啾!!!”
他打得難色有些不知顧忌,鼻涕沫子有些濺到方恨少襟上。
方恨少向來有潔癖。
他只覺得厭煩。
“你不覺得你連伸懶腰,打噴嚏也誇張過人嗎?”方恨少沒好氣的說,“你知道你像什麼?”
“我早上鼻子敏感,尤其是對驟寒驟暖,大霧天氣——”唐寶牛前半句說得得意洋洋,後半段卻卻入好奇:“我像什麼?大人物?大象?豹子?還是蕭秋水,燕狂徒,柳隨風,姬搖花,諸葛小花?”
“我呸!”方恨少啐道:“你只像——”“什麼?”
唐寶牛探著頭探聽似的探問。
“你像——”方恨少滋油淡定的下了結語:“——甲由。”
“甲由?”
唐寶牛一時沒會過意來。
“就是蟑螂的意思。”方恨少惟恐他沒聽懂,補充,解說,引申和註釋:“我是說你就像蟑螂一般可厭可憎,礙手礙腳。”
唐寶牛居然沒有生氣。
他摸著下巴,喃喃說了一句話。
“什麼?”
方恨少問。
唐寶牛又喃喃說了幾句。
方恨少更好奇。
人就是這樣,越是聽不清楚的越要聽清楚。一開始就聽清楚的他反而沒興趣。
方恨少更加是這樣子的人。
所以他抗議:“你要說什麼,給我說清楚,別在背後吱吱噥噥的咒罵人,那是無知婦人所為!”
唐寶牛傻巴巴笑了,張著大嘴,說,“我是說:謝謝你的讚美。”
方恨少不信地道:“真的?”
唐寶牛道:“真的。”
方恨少狐疑的道:“你真的那樣說?”
唐寶牛傻乎乎的道:“我真的是這樣說,騙你作甚?”
方恨少愣了一陣子,嘴兒一扁,幾乎要哭出來了:“你為何要這樣說?”
唐寶牛騷著腮幫子,“什麼?”
方恨少跺著腳道:“你平時不是這樣子的嘛!你平常非要跟我抬槓不可,一定要跟我非罵生罵死不可的啊!你為什麼不罵?難道眼看我們快要死了,你卻來遷就我?!我可不要你的遷就!”
唐寶牛長嘆道:“我瞭解。你心情不好,眼下你就要死了。而又一夜沒睡,自然脾氣暴躁,心情不好了。做兄弟的,平時打罵無妨,這時不妨讓你一讓!”
“我才不要你忍讓!”方恨少不開心的說:“為什麼今天我們就要問斬了,你昨夜還可以抱頭大睡,還扯了一夜的呼拉鼾?!”
“為什麼今天我們就要死,你昨夜卻還一晚不睡?”唐寶牛也不明所以,莫名其妙,“既然快要死了,還不好好睡一晚,實在太划不來了。”
“我才不捨得睡。”方恨少道:“快要死了,還只知睡,我利用這一夜想了好多事情呢!”
“想很多事情,到頭來還不是一樣是死。”唐寶牛傻愣愣的說,“我不想,也一樣死,但死得精神爽利,神完氣足些。”
“你真冷血,無情!”方恨少譏誚的說,“真是頭大沒腦,腦大生草呢!”
“你這是讚美吧?”唐寶牛今天不知怎的,就不肯跟方恨少鬥嘴,“冷血,無情,可都是名動天下的四大名捕哩!”
方恨少恨得牙嘶嘶的,恨不得唐寶牛就像平時一樣,好好跟他罵個七八場,“你說,我們這種死法,到底是古人稱作:輕若鴻毛呢?還是重逾泰山?”
“我們打過狗宰相,豬皇帝,”唐寶牛偏著頭想了一想,“但也無端端的就送了大好頭顱……看來,是比泰山輕好多,但比鴻毛嘛……也重不少……我覺得,就跟咱們的體重對稱,不重也不輕,只是有點糊里糊塗。”
方恨少瞄瞄他的身形,不服地道:“這樣說來,豈不是在份量上,你比我重很多!”
唐寶牛居然“直認不諱”:“這個嘛……自然難免了。”
他們兩人昨天給任勞任怨封盡了要穴,欲死不能,任怨正欲施“十六鈣”的毒刑,但為舒無戲阻止。
舒無戲走“鶴立霜田竹葉三”任怨和“虎行雪地梅花五”任勞,但也絕對無法救走方恨少,唐寶牛二人。
他只能解開二人穴道,並以議語傳音說,“你們萬勿妄想逃走,這兒裡裡外外都有高手看守,你們逃不出去的。”
他又告誡二人,“你們也不要妄想求死。”
唐寶牛瞠目反詰:“為何不能求死?與其給奸人所殺,我們寧可自殺,有何不可?”
舒無戲道:“因為你們的兄弟手足們,明天必然會想盡辦法劫法場救人。”
方恨少道:“我們就是不要連累他們,所以先此了斷,省得他們犧牲。”
舒無戲截然道:“錯了。”
唐寶牛傻虎虎的反問:“怎麼錯了?難道要他們為了我們送命才是對?再說,奸相必有準備,他們也未必救得了我們,枉自送命而已!”
舒無戲啐道:“他奶奶的,你們光為自己著想!腦袋瓜子,只長一邊!你們要是死了,你們以為他們就會張揚?他們會照樣把你們屍首押送刑場,那時候,你們的兄弟朋友不知就裡,照樣前撲後赴,不是死得更冤!”
唐寶牛和方恨少這下省覺,驚出了一身冷汗。
舒無戲嘿聲笑道:“人生在世,可不是要死就死的,要死得其所,死得當死——你們這樣一死,只是逃避,不負責任,害人不淺!”
唐寶牛額上的汗,涔涔而下,方恨少略加思慮,即說,“要是我們死了,只要把消息傳出去,就可消弭掉一場連累兄弟手足們的禍事了。”
舒無戲反問:“怎麼傳出去?”
方恨少不答,只看著他。
舒無戲一笑,坦然道:“俺?俺一進來這兒之後,已給監視住了,你們明早未人頭落地之前,我是不能私自離去的,否則,只怕俺比你們更早一步身首異處,說實話,俺也想替你們傳訊,無奈俺就算說這一翻話,也給他們竊聽了。”
唐寶牛心的道:“那麼,要緊嗎?他們不拿這個來整治你嗎?”
“不整治才怪呢!”舒無戲哈哈大笑,“不過,老子在官場混慣了,倒不怕這個!俺只勸你們別死,不是正合”上頭“的心意嗎?要加我罪,何愁不有!這還不算啥!”
然後他向二人語重深長的說:“俺解了你們穴道,只想你們好好睡一覺,好好過今個兒晚上——人未到死路,還是不要死的好;就算走的是絕路,別忘了絕處可逢生。”
他走前還說了一句:“好自為之吧,兄,弟不要使關心你們安危奮不顧身的同道們大失所望!”
是以,方恨少和唐寶牛二人,得以解掉穴道,“好好的”過了這一晚。
只是唐寶牛能睡。
方恨少卻不能。
對他們而言,這一天晚上,他們最不願見到天亮。
這一次睡眠,他們最不願醒。
因為醒來後就得要面對一場“不醒之眠”:斬首!
***
“這一夜我沒睡,我想了許多,”方恨少悠悠嘆道,“我想起了許多人,許多事。我始終沒替沈老大好好的出過力,幫過忙,連王小石我也沒為他做過什麼事,我很遺憾。”
然後他的語音愈說愈是低沉:“……我也想起明珠,她……唐寶牛眨了眨大眼睛,忽似痴了。”我好好的睡了一覺,什麼都沒有想起……“他心痛的說,”可是,你這一說,倒使我想起了朱小腰……“然後他竟忍不住號啕大哭,搶天呼地,捶心掏肺,哭溼了他襟裡那條豔麗的手絹:“小腰,小腰,我們永別了……”
這哭聲反而震住了方恨少的思和幽情。
他瞠目了一會,才悻悻的啐道:“這頭牛!連哭也濫情過人!”
這時候,匙聲響起。
門開了。
時辰到了。
門開了之後,人未進來,清晨的霧氣已先行躡足攏湧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