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元來的時候,是雨天。春雨漸漸瀝瀝,剛剛停。扶柳軒裏的柳樹如籠了一層淺壁輕煙,溪水滿了,一直漫過白石堤沿,淹住近處花草的莖。
央落雪坐在檐下躺椅上安穩合目而睡,眉睫悠長。
百里無雙問:“要叫醒他嗎?”
“叫不叫都一樣。”展元打開針囊,道,“針一刺下去師傅就會醒,刺到兩針他就會知道我在做什麼。”
百里無雙微微一笑,“確實。”
她一笑展元只覺春風拂面,眼前的紅衣女子跟當初空手從他手裏奪祈風的娑定城大小姐像是兩個人啊,“只是,大小姐確定這麼做沒事嗎?”
“這次的劍氣跟上次的不同,我很有把握。”
這樣的話被玉虛宮的人聽到一定會氣暈幾個,什麼叫“這次”跟“上次”不同?她不知道這一次的劍氣足夠她做一名陸上神仙,青春常駐,不老不死?
果然第一枚針央落雪就醒了,第二針他就察覺了,“金針度穴?!展元?!”
“不是我。”展元一面施針,一面道,“是大小姐。”咳,或許哪天該改口叫師母?師傅師母都比他年輕吶。
百里無雙在央落雪手上寫字,展元以為她在解釋自己的話,他不知道她在他師傅手上寫的是:“想成親嗎?”
央落雪一怔。
“你只送了我新娘的吉服,新郎的吉服呢?真是小氣啊,還好我已經讓人去杭州找花千初了。只有在虛餘寺桃花林辦完婚禮,我百里無雙才算嫁人。”
“對不起。但是……”央落雪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頓了頓,向展元道,“停手吧。我到了這個地步,金針度穴也只能維持一天。”
“你難道不想再看看我的臉?”
他輕輕抿了抿嘴角,才阻止眼底的酸澀。他伸出手,撫向她的臉。掌心傳來熟悉的温度,他的掌心現在是他的眼睛,可是,如果能再看她一眼——
就如同再活一世。
展元的最後一針刺完,巨大的力量湧入。這不應該是人應該有的力量,他幾乎承受不住,渾身的骨骼脈胳被衝散了似的,劇痛自肺腑擴散至指尖,又從指尖倒回。一切都被撕裂。包括黑暗。強光湧入眼瞼,白茫茫一片。
然後,漸漸地出現微濕的天空,含煙的柳樹,多思念工程鐵灰色的屋脊以及她的臉。
他眸子裏光彩漸生。
她微微一笑,由展元拔下腕上三枚金針,“央落雪?”
這聲音不是一般女子應有的柔軟清脆,反而有一種低低的,宛如風吹過箜篠的輕啞。一字一字,落在他的耳內,生根發芽,三枝吐葉。
開花。
他坐在躺椅上,眼睫因仰視而像一條墨線,眸子光華流潤,他微笑,薄薄的嘴角抿起,如蘭如麝,“百里無雙?”
時間忽忽倒回那一年,那一天。黃昏的夕陽把虛餘寺的石階染得微紅,半山隱隱開花如霧,白衣藍袍的少年,紅衣高髻的女子,擦肩而過。
衣袖拂過彼此的袖腳。
空氣中留下淡淡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