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開的時候,霍展白帶領鼎劍閣七劍從崑崙千里返回。
雖然經過慘烈的搏殺,七劍中多人負傷,折損大半,但終歸也帶回了魔教教王伏誅、五明子全滅的消息。一時間,整個中原武林都為之震動,各大門派紛紛奔走相告,彈冠相慶。
受傷的五名劍客被送往藥師谷,而衞風行未曾受重傷,便急不可待地奔回了揚州老家。
霍展白作為這一次行動的首領,卻不能如此輕易脱身——兩個月來,他陪着鼎劍閣的南宮老閣主頻繁地奔走於各門各派之間,在江湖格局再度變動之時,試圖重新協調各門各派之間的微妙關係,達成新的平衡。
而天山派首徒霍七公子的聲望,在江湖中也同時達到了頂峯。
三個月後,當諸般雜事都交割得差不多後,他終於回到了臨安九曜山莊,將秋水音從夏府裏接了回來,盡心為她調理身體。
然而,讓他驚訝的是南宮老閣主竟然很快就隨之而來,屈尊拜訪。更令他驚訝的是,這位老人居然再一次開口,懇請他出任下一任的鼎劍閣閣主——
那,也是他八年來第三次提出類似的提議。
而不同的是,這一次,已然是接近於懇求。
“小霍,接了這個擔子吧——”南宮老閣主對着那個年輕人嘆息,“我得趕緊去治我的心疾了,不然恐怕活不過下一個冬天啊。”
一直推託着的他大吃一驚:“什麼?”
南宮老閣主叱吒江湖幾十年,內外修為都臻於化境,五十許的人看上去依然精神矍鑠如壯年,不見絲毫老態——卻不料,居然已經被惡疾暗中纏身了多年。
“年輕時拼得太狠,老來就有苦頭吃了……沒辦法啊。”南宮老閣主搖頭嘆息,“如今魔宮氣焰暫熄,拜月教也不再挑釁,我也算是挑了個好時候退出……可這鼎劍閣一日無主,我一日死了都不能安息啊。”
霍展白垂頭沉默。
南宮老閣主是他的恩人,多年來一直照顧提攜有加,作為一個具有相應能力的後輩,他實在是不應該也不忍心拒絕一個老人這樣的請求。然而……
他下意識地,側頭望了望裏面。
屏風後,秋水音剛吃了藥,還在沉沉睡眠——廖谷主的方子很是有效,如今她的病已然減輕很多,雖然神智還是不清楚,有些痴痴呆呆,但已然不再象剛開始那樣大哭大鬧,把每一個接近的人都當作害死自己兒子的兇手。
“我知道你的心事,你是怕當了閣主後再照顧秋夫人,會被江湖議論吧?”似乎明白他的顧慮,南宮老閣主開口,“其實你們的事我早已知道,但當年的情況……唉。如今徐重華也算是伏誅了,不如我來做個大媒,把這段多年情債了結吧!”
“不!”霍展白一驚,下意識地脱口。
“不用顧慮,”南宮老閣主還以為他有意推脱,板起了臉,“有我出面,誰還敢説閒話?”
“不。不用了。”他依然只是搖頭,然而語氣卻漸漸鬆了下去,只透出一種疲憊。
世人都道他痴狂成性,十幾年來對秋水音一往情深,雖伊人別嫁卻始終無怨無悔。然而,有誰知道他半途裏卻早已疲憊,暗自轉移了心思。時光水一樣的褪去了少年時的痴狂,他依然盡心盡力照料着昔年的戀人,卻已不再懷有昔時的狂熱愛戀。
“你為此枉擔了多少年虛名,難道不盼早日修成正果?平日那般灑脱,怎麼今日事到臨頭卻扭捏起來?”旁邊南宮老閣主不知底細,還在自以為好心的絮絮勸説。有些詫異對方的冷淡,表情霍然轉為嚴厲:“莫非……你是嫌棄她了?你覺得她嫁過人生過孩子,現在又得了這種病,配不上你這個中原武林盟主了?”
“當然不是!唉……”霍展白白口莫辨,只好苦笑擺手,“繼任之事我答應就是——但是,做媒一事,還是先不要提了。等秋水病好了再説吧。”
南宮老閣主鬆了一口氣,拿起茶盞:“如此,我也可以早點去藥師谷看病了。”
提到藥師谷,霍展白一震,眼裏就忍不住的有了笑意:“是,薛谷主醫術絕頂,定能手到病除。”
——只不過,那個女人可野蠻的很,不知道老閣主會不會吃得消?
谷中白梅快凋謝了吧?只希望秋水的病早日好起來,他也可以脱身去藥師谷赴約。
沒有看到他迅速温暖起來的表情,南宮老閣主只是低頭開闔茶盞,啜了一口,道:“聽人説薛谷主近日去世了,如今當家的又是前任的廖谷主了——也不知道那麼些年她都在哪裏藏着,徒兒一死,忽然間又回來了,據説還帶回一個新收的徒……”
他一邊説一邊抬頭,忽然吃了一驚:“小霍!你怎麼了?”
霍展白彷彿中了邪,臉色轉瞬蒼白到可怕,直直的看着他,眼睛裏的神色卻亮得如同妖鬼:“你……你剛才説什麼?你説什麼?!薛谷主她……她怎麼了?!”
最後的一句話已然是嘶喊,他面色蒼白的衝過來,彷彿想一把扼住老人的咽喉。南宮老閣主一驚,閃電般點足後掠,同時將茶盞往前一擲,劃出一道曲線,正正撞到了對方的曲池穴。
那樣的刺痛,終於讓勢如瘋狂的人略略清醒了一下。
“她……她……”霍展白僵在那裏,喃喃開口,卻沒有勇氣問出那句話。
“是的,薛谷主在一個月前去世。”看到這種情狀,南宮老閣主多少心裏明白了一些,發出一聲嘆息,“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竟敢去孤身行刺教王!——小霍,你不知道麼?大約就在你們趕到崑崙前一兩天,她動手刺殺了教王。”
“了不起啊。拼上了一條命,居然真的讓她成功了。”
“這可是多年來我們傾盡全武林的力量、也未曾做到的事!”
“……”霍展白踉蹌倒退,頹然坐倒,全身冰冷。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難怪他們殺上大光明宮時沒有看到教王——他還以為是瞳的叛亂讓教王重傷不能出戰的原故,原來,卻是她刺殺了教王!就在他趕到崑崙山的前一天,她搶先動了手?
她為什麼不等他?……為什麼不多等一天呢?
他一直知道她是強悍而決斷的,但卻還不曾想過、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弱女子竟然就這樣孤身一人、以命換命地去挑戰那個天地間最強的魔頭!
那是整個中原武林,都不曾有人敢去做的事情啊……
他無力的低下了頭,用冰冷的手支撐着火熱的額頭,感覺到胸口幾乎窒息的痛楚。
那麼,在刺殺之後,她又去了哪裏?第二日他們沒在大光明宮裏看到她的蹤跡,她又是怎樣離開大光明宮的?
忽然間,霍展白記起了那一日在烏里雅蘇台雪原上和妙風的狹路相逢,想起了妙風懷裏抱着的那個人——那個看不到臉的人,將一隻蒼白的手探出了狐裘,彷彿想在空氣中努力地抓住什麼。
他的臉色忽然蒼白——
原來……那就是她?那就是她麼?!
他們當時只隔一線,卻就這樣咫尺天涯地擦身而過,永不相逢。
永不相逢!
那一瞬間,排山倒海而來的苦痛和悲哀將他徹底湮沒。霍展白將頭埋在雙手裏,雙肩激烈地發抖,極力壓抑着自己的情緒,卻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了低低的痛哭。
南宮老閣主站在一旁,驚愕地看着。
這,還是他十幾年來第一次看到這個年輕人如此失態地痛哭。
“咦……”屏風後的病人被驚醒了,懵懂地出來,看着那個埋首痛哭的男子,眼裏充滿了驚奇。她屏聲靜氣地看了他片刻,彷彿看着一個哭泣的孩子,忽然間温柔地笑了起來,一反平時的暴躁,走上去伸出手,將那個哭泣的人攬入了懷裏。
她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喃喃:“乖啦……沫兒不哭,沫兒不哭。娘在這裏,誰都不敢欺負你……不要哭了……”
她拿着手絹,輕柔地去擦拭他眼角滑落的淚痕,就像一個母親溺愛自己的孩子。
那種悲慟只爆發了一瞬,便已然成為永久的沉默。霍展白怔怔地抬起頭,有些驚訝地看着多年來第一次對自己如此親近的女子,眼裏露出了一種苦澀的笑意。
“秋水。”他喃喃嘆息,伸出手觸及她的面頰。
她温柔的對着他笑。
——原來,真的是命中註定?他和她,誰都不能放過誰。
就這樣生生糾纏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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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鼎劍閣正式派出六劍做為使者,前來迎接霍展白前往秣陵鼎劍閣。
在六劍于山莊門口齊齊翻身下馬時,長久緊閉的門忽然打開,所有下人都驚訝地看到霍公子地站在門後——他穿着一件如雪的白衣,那種白色彷彿漫無邊際的雪原。他緊握着手裏純黑色的墨魂劍,臉上尚有連日縱酒後的疲憊,但眼神卻已然恢復了平日的清醒冷鋭。
“走吧。”沒有半句客套,他淡然轉身,彷彿已知道這是自己無法逃避的責任。
“沫兒!沫兒!”前堂的秋夫人聽到了這邊的動靜,飛奔了過來,“你要去哪裏?”
她的眼神驚惶如小鹿,緊緊拉住了他的手:“別出去!那些人要害你,你出去了就回不來了!”
衞風行和夏淺羽對視了一眼,略略尷尬。
霍展白的眼裏卻滿含着悲傷的温柔,低下頭去輕輕拍着她:“別怕,不會有事。”然後,他温和卻堅決地拉開了她的手,抬起眼示意,旋即便有兩位一直照顧秋水音的老嬤嬤上前來,將她扶開。
他在六劍的簇擁下疾步走出山莊,翻身上馬,直奔秣陵鼎劍閣而去。
“展白!”在一行人策馬離去時,隱隱聽到了門內傳來一聲尖利的呼喊。秋水音推開了兩位老嬤嬤踉蹌地衝到了門口,對着他離去的背影,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展白,別走!”
霍展白握着繮繩的手微微一顫,卻終究沒有回頭。
“青染對我説,她的癲狂症只是一時受刺激,如今應該早已痊癒。”衞風行顯然已經對一切瞭然,和他並肩急馳,低聲,“她一直裝作痴呆,大約只是想留住你——你不要怪她。”
“我知道。”他只是點頭,“我沒有怪她。”
衞風行頓了頓,問:“你會娶她吧?”
霍展白沉默,許久許久,終於開口:“我會一輩子照顧她。”
衞風行眼神一動,心知這個堅決的承諾同時也表示了堅決的拒絕,不由長長嘆了口氣。
兩人又是默然並騎良久,衞風行低眉:“七弟,你要振作。”
“是。”霍展白忽然笑了起來,點頭,“我會當一個好閣主,你就放心的去當你的好好先生吧!”
在遠征崑崙回來後的第四個月上,霍展白和六劍陪伴下來到秣陵,在天下武林面前、從老閣主南宮言其手裏接過了象徵着中原武林盟主的黃金九鼎,攜着墨魂劍坐上了閣中的寶座。
全場歡聲雷動——然而,那個新任的武林盟主卻只是淡淡的笑,殊無半分喜悦。
——衞五,是的,我答應過要當好這個閣主。
雖然,我更想做一個你那樣、伴着嬌妻幼子終老的普通人。
南宮老閣主前去藥師谷就醫的時候,新任盟主儘管事務繁忙,到底還是陪了去。
白石陣依然還在風雪裏緩緩變幻,然而來谷口迎接他們的人裏,卻不見了那一襲紫衣。在廖青染帶着侍女們打開白石陣的時候,看到她們鬢邊佩戴的白花,霍展白只覺得心裏一陣刺痛,幾乎要當場落下淚來。
廖青染看着他,眼裏滿含着嘆息,卻終於無言,只是引着南宮老閣主往夏之館去了。
“霍公子,請去冬之園安歇。”耳邊忽然聽到了熟悉的語聲,側過頭看,卻是霜紅。
不過幾個月不見,那個伶俐大方的丫頭忽然間就沉默了許多,眼睛一直是微微紅腫着的,彷彿這些天來哭了太多場。
他咬緊牙點了點頭,也不等她領路,就徑自走了開去。
那一條路,他八年來曾經走過無數遍。
而這樣的一條路,於今重走一遍,每一步都是萬箭穿心。
到了庭前階下,他的勇氣終於消耗殆盡,就這樣怔怔凝望着那棵已然凋零的白梅,再也無法往前走一步——那隻雪白的鳥兒正停在樹上,靜靜的凝視着他,眼裏充滿了悲傷。
“等回來再一起喝酒!”當初離開時,他對她揮手,大笑,“一定贏你!”
然而,如今卻已然是參商永隔。
“霍公子……”霜紅忽地遞過來一物,卻是一方手巾,“你的東西。”
霍展白低眼,瞥見了手巾上的斑斑墨痕,忽然間心底便被狠狠紮了一下——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那是他在揚州託雪鷂傳給她的書信,然而,她卻是永遠無法來趕赴這個約會了。
霜紅低了頭,輕輕開口:“谷主離開藥師谷的時候,特意和我説:如果有一日霍公子真的回來了,要我告訴你,酒已替你埋在梅樹下了。”
“梅樹下?”他有些茫然地順着她的手指看過去,忽然想起來了——
那個寂靜的夜晚,他和那個紫衣女子猜拳賭酒後在梅樹下酣睡。雪花飄落的時候,在夜空下醒來的瞬間,他忽然感到了生命裏真正的寧靜和充盈——就在那個瞬間,他陡然有了和昔年種種往事告別的勇氣,因為自己的生命已然注入了新的活力。
那一夜雪中的明月,落下的梅花,懷裏沉睡的人,都彷彿近在眼前,然而,卻永遠無法再次觸及了。
他看到白梅下微微隆起一個土壘,俯身拍開封土,果然看到了一甕酒。
霜紅壓着聲音,只細聲道:“谷主還説,如果她不能回來,這酒就還是先埋着吧。獨飲容易傷身。等你有了對飲之人,再來——”
霍展白聽得最後一句,頹然地將酒放下,失神地抬頭凝望着凋零的白梅。
那一瞬間,心中湧起再也難以剋制的巨大苦痛,排山倒海而來。他只想大聲呼嘯,卻一個字也吐不出,最終反手一劍擊在欄杆上,大片的玉石欄杆應聲喀喇喇碎裂。
霜紅沒有阻攔,只是看着他瘋狂地一劍劍砍落,壓抑許久的淚水也洶湧而出,終於掩面失聲:如果谷主不死……那麼,如今的他們,應該是在梅樹下再度聚首,把盞笑談了吧?八年來,每次只有霍七公子來谷里養病的時候,谷主才會那麼歡喜。
所有侍女都期待着她能夠忘記那個冰下沉睡的少年,開始新的美滿的生活。
然而,一切都粉碎了。
心中如沸,卻無可傾吐。霍展白瘋狂的出劍,將所遇到的一切劈碎。墨魂劍下碎玉如雪,散落一地。然而,半空裏再度劈落的劍,卻被一股無形和煦的力量擋住了。
“逝者已矣,”那個人無聲無息地走來,格擋了他的劍,“七公子,你總不能把薛谷主的故居給拆了吧。”
霍展白抬起頭,看到了一頭冰藍色的長髮,失聲:“妙風?”
“不,妙風已經死了,”那個人只是寧靜地淡淡微笑,“我叫雅彌。”
夏之園裏,綠蔭依舊葱蘢。
熱泉邊的亭子裏坐着兩個人,卻是極其沉默凝滯。
雅彌説完了大光明宮裏發生的一切,就開始長久的沉默。霍展白沒有説話,拍開了那一甕藏酒,坐在水邊的亭子自斟自飲,直至酩酊。
雪鷂嘀嘀咕咕的飛落在桌上,和他喝着同一杯子裏的酒。這隻鳥兒似乎喝得比他還兇,很快就開始站不穩,撲扇着翅膀一頭栽倒在桌面上。
“她説過,獨飲傷身。”雅彌看着他,臉上的表情依舊只是淡淡的。
“那麼……你來陪我喝吧!”霍展白微笑着舉杯,向這個陌生的對手發出邀請——他沒有問這個人和紫夜究竟有什麼樣的過往,烏里雅蘇台的雪原上,這個人曾那樣不顧一切地隻身單挑七劍,只為及時將她送去求醫。
然而,她卻終究還是死在了他面前。
前任魔宮絕頂殺手的臉上一直帶着温和的笑意,然而越是如此,他越不能想象這個人心裏究竟為那一刻埋藏了多深的哀痛。
“不,還是等別人來陪你吧。”雅彌依然靜靜的笑,翻閲着一卷醫書,雙手上尤自帶着藥材的香氣,“師傅説酒能誤事,我做為她的關門弟子,絕不可象薛谷主那樣貪杯。”
霍展白有些意外:“你居然拜了師?”
雅彌點了點頭,微笑:“這世上的事,誰能想的到呢?”
就如你無法知道你將遇到什麼樣的人,遇到什麼樣的事,你也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在何時轉折。有時候,一個不經意的眼神,一次擦肩而過的邂逅,便能改寫一個人的一生。
他曾經是一個錦衣玉食的王族公子,卻遭遇了國破家亡的劇變。他遇到了教王,成了一柄沒有感情的殺人利劍;然後,他又遇到了那個將他喚醒的人,重新獲得了自我。
然而,她卻很快逝去了。
他一路陪同廖青染將薛紫夜的遺體千里送回,然後長跪於白石陣外的深雪裏,懇求廖谷主將他收入門下,三日不起。
為什麼要學醫呢?廖谷主問他:你以前只是一個殺人者。
是的。他只不過是一個殺人者——然而,即便是殺人者,也曾有過生不如死的時刻。
他只不過是再也不想有那種感覺:狂奔無路,天地無情,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所愛的人在身側受盡痛苦,一分分的死去,恨不能以身相代。
他也不想更多的人再有這樣的苦楚。
廖谷主沉默了許久,終於緩緩點頭:“你知道麼?藥師谷的開山師祖,也曾是個殺人者。”
於是,他便隱姓埋名地留了下來,成為廖谷主的關門弟子。他將對武學的狂熱轉移到了醫學上,每日都把自己關在春之園的藏書閣裏,潛心研讀那滿壁的典籍:標幽、玉龍、肘後方、外台秘要、金蘭循經、千金翼方、千金方、存真圖、靈柩、素問難經……
那個荒原雪夜過後,他便已然脱胎換骨。
他望着不停自斟自飲的霍展白,忽然間低低嘆息——你,可曾恨我?如果不是我,她不會冒險出谷;如果不是我沒保護周全,她也不會在崑崙絕頂重傷;如果不是我將她帶走,你們也不會在最後的一刻還咫尺天涯……
然而,這些問題,他終究沒有再問出口來。
如今再問,又有何用?
霍展白手指一緊,白瓷酒杯發出了碎裂的細微聲音,彷彿鼓起了極大的勇氣,終於低聲開口:“她……走得很安寧?”
“臉上尚有笑容。”
“……那就好。”
簡短的對話後,兩人又是沉默。
雅彌轉過了臉,不想看對方的眼睛,拿着篳篥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她的死,其實是極其慘烈而絕決的,令他永生不忘。
他將永遠記得她在毒發時候壓抑着的戰慄,記得她的手指是怎樣用力地握緊他的肩臂,記得她在彌留之際仰望着冷灰色的大雪蒼穹,用一種孩童一樣的欣悦歡呼——那種記憶宛如一把刀,每回憶一次就在心上割出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他一個人承受這種記憶已然足夠,何苦再多一個人受折磨?
“她……葬在何處?”終於,霍展白還是忍不住問。
“就在摩迦村寨的墓地。”雅彌靜靜道。
那個人……最終,還是那個人麼?
霍展白望着空無一物的水面,那個冰下沉睡的少年早已不見。
忽然間他的心裏一片平靜,那些煎熬着他的痛苦火焰都熄滅了。他不再嫉恨那個最後一刻守護在她身邊的人,也不再為自己的生生錯過而痛苦——因為到了最後,她只屬於那一片冰冷的大地。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聽説你即將成為鼎劍閣閣主。”雅彌轉開了話題,依然帶着淡笑,“恭喜。”
“沒有別的選擇。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像你一樣終老於藥師谷——”霍展白長長吐出胸臆中的氣息,殊無半點喜悦,“但除非像你這樣徹底的死過一次,才能重新隨心所欲的生活吧?”
“這樣的話,實在不像一個即將成為中原霸主的人説的啊……”雅彌依然只是笑,聲音卻一轉,淡淡,“瞳,也在近日登上了大光明宮教王的玉座——從此後,你們就又要重新站到顛峯上對決了啊。”
“什麼?”霍展白一驚抬頭,“瞳成了教王?你怎麼知道?”
“我自然知道,”雅彌搖了搖頭,“我原本就來自那裏。”
他的眼睛裏卻閃過了某種哀傷的表情,轉頭看着霍展白:“你是她最好的朋友,瞳是她的弟弟,如今你們卻成了誓不兩立的敵人——她若泉下有知,不知多難過。”
霍展白低下頭去,用手撐着額頭,感覺手心冰冷額頭卻滾燙。
“那你要我們怎麼辦?”他喃喃苦笑,“自古正邪不兩立。”
“我只是要你們一起坐下來喝一杯。”雅彌靜靜地笑,眼睛卻看向了霍展白身後。
誰?有誰在後面?!霍展白的酒登時醒了大半,一驚回首,手下意識地搭上了劍柄,眼角卻瞥見了一襲垂落到地上的黑色斗篷。斗篷裏的人有着一雙冰藍色的璀璨眼睛。不知道在一旁聽了多久,此刻只是靜靜地從樹林裏飄落,走到了亭中。
“瞳?”霍展白驚訝地望着這個忽然現身藥師谷的新任教王,手不離劍。
——這個人剛從血腥暴亂中奪取了大光明宮的至高權力,此刻不好好坐鎮西域,卻來這裏做什麼?難道是得知南宮老閣主病重,想前來打亂中原武林的局面?
然而在這樣的時候,雅彌卻悄然退去,只留下兩人獨自相對。
那個年輕的教王沒有説一句話,更沒有任何的殺氣,只是默不作聲地在他面前坐下,自顧自地抬手拿起酒壺,注滿了自己面前的酒杯——然後,拿起,對着他略微一頷首,仰頭便一飲而盡。
霍展白怔怔地看着他一連喝了三杯,看着酒從他蒼白的脖子上流入衣領。
他喝得太急,嗆住了喉嚨,鬆開了酒杯撐着桌子拼命咳嗽,蒼白的臉上浮起了病態的紅暈。然而新教王根本不顧這些,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倒酒,不停地咳嗽着,那雙冰藍色的眼睛裏漸漸湧出了淚光。那一刻的他,根本不像是一個控制西域的魔宮新教王,而只彷彿是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霍展白定定看着他,忽然有一股熱流衝上了心頭,那一瞬間什麼正邪,什麼武林都統統拋到了腦後。他將墨魂劍扔到了地上,劈手奪過酒壺注滿了自己面前酒杯,揚起頭來——
“來!”
他在大笑中喝下酒去,醇厚的烈酒在咽喉裏燃起了一路的火,似要燒穿他的心肺。
是,她説過,獨飲傷身——原來,這壇醇酒,竟是用來澆兩人之愁的。
於是,就這樣靜默對飲着,你一觴,我一盞,沒有言語,沒有計較,甚至沒有交換過一個眼神。鼎劍閣新任的閣主和大光明宮的年輕教王就這樣對坐着,默然地將那一罈她留給他們的最後紀念,一分分的飲盡。
漸漸地,他們終於都徹底的醉了。大醉裏,依稀聽到窗外有遙遠的笛聲,合着笛聲,酒醉的人拍案大笑起來,對着虛空舉起了杯:“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然後,那最後一杯酒被澆在了地面上,隨即滲入了泥土泯滅無痕。
瞳醉眼朦朧的看着那人且歌且笑,模糊的明白了對方是在赴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約——
醉笑陪君三萬場,猛悟今夕何夕。
他忽然笑了起來:今夕何夕?
大醉和大笑之後,他卻清楚地知道今夕已是曲終人散。
“我看得出,姐姐她其實是很喜歡你的。”瞳凝望着他,忽然開口。
霍展白頓住酒杯,看向年輕的教王,忽然發現他此刻的眼睛是幽深的藍。
“如果不是為了救我,她一定還會在這裏和你喝酒吧?”瞳低頭看着杯裏的酒。杯子裏盪漾着一雙眼睛,淡淡的詭異的冰藍,憂鬱如深海。
“這幾天,我經常用鏡子對自己使用瞳術。”瞳忽然笑起來了,“那樣,就能在幻境裏看到姐姐了。”
在他最初和她重逢的時候,就被她用鏡子將瞳術反擊回了自身——沒想到在以後的無數日子裏,他只能將用她教給他的這個方法,來一次又一次的將她記起。
“……”霍展白不知道説什麼才好——這個冷酷縝密的殺手,在腥風血雨中登上玉座的新教王,此刻忽然間脆弱得如同一個青澀的少年。
然而不等他再説什麼,瞳將酒杯擲到他面前:“不説這些。喝酒!”
他們喝得非常盡興,將一整壇的陳年烈酒全部喝完。後面的記憶已經模糊,他只隱約記得兩人絮絮説了很多很多的話,關於武林,關於天下,關於武學——
“明年元宵,我將迎娶月聖女娑羅。”瞳在大醉之後,説出了那樣一句話。
他微微一驚,抬頭看那個黑衣的年輕教王。
“我會替她殺掉現任回鶻王,幫她的家族奪回王位。”瞳冷冷地説着。
“哦?”霍展白有些失神,喃喃,“要坐穩那個玉座……很辛苦吧?”
“呵……”瞳握着酒杯,醉醺醺地笑了,“是啊,一定很辛苦——看看前一任教王就知道了。不過……”他忽然斜了一眼霍展白,那一瞬妖瞳裏閃過冷酷的光:“你也好不了多少。中原人,心機更多更深——你、你看看妙空就知道了。”
霍展白一驚,露出了苦笑。
多麼可笑的事情……新任的鼎劍閣主居然和魔宮的新教王在藥師谷把盞密談,傾心吐膽猶如生死之交!
在酒罈空了之後,他們就這樣在長亭裏沉沉睡去。
睡去之前,瞳忽然抬起頭看着他,喃喃:“霍七,我不願意和你為敵。”
霍展白彷彿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來求和的麼?”
瞳醉醺醺地伏倒在桌面上,卻將一物放推到了他面前:“拿去!”
雖然是在酒醉中,霍展白卻依然一驚:聖火令?大光明宮教王的信物!
“我希望那個休戰之約不僅僅只有五年,而是……在你我各自都還處於這個位置的時候,都能不再刀兵相見。不打了……真的不打了……你死我活……又何必?”
他不能確信那一刻瞳是不是真的醉了,因為在將那個珍貴的信物推到面前時,那雙脆弱的眼裏又浮起了堅定冷酷的神色:那是深深的紫,危險而深不見底。
年輕的教王立起手掌:“你,答應麼?”
第二日醒來,已然是在暖閣內。
霍展白在日光裏醒轉,只覺得頭痛欲裂。耳畔有樂聲細細傳來,幽雅而神秘,帶着説不出的哀傷。他撐起了身子:“是妙……不,是雅彌麼?”
窗外的梅樹下,那個藍髮的男子停住了篳篥,轉頭微笑:“霍七公子醒了?”
霍展白皺了皺眉,向四周看了一下:“瞳呢?”
“天沒亮就走了。”雅彌只是微笑,“大約是怕被鼎劍閣的人看到,給彼此帶來麻煩。”
霍展白吐了一口氣,身子往後一靠,閉上了眼睛,仔細回憶昨夜和那個人的一場酣飲——然而後背忽然壓到了什麼堅硬冰冷的東西。抬手抽出一看,卻是一枚玄鐵鑄造的令牌,上面聖火升騰。
聖火令?那一瞬間,他只覺得頭腦一清。
——昨夜那番對話,忽然間就歷歷浮現在腦海。
雅彌微笑:“瞳拿走了你給他作為信物的墨魂劍,説,他會遵守與你的約定。”
“什麼?墨魂劍?!”他一下子清醒了,伸手摸去,果然佩劍已經不在身邊。霍展白變了臉色,用力搖了搖起頭,艱難地去追憶自己最後和那個人擊掌立下了什麼誓言。
“‘盡各自之力,在有生之年令中原西域不再開戰。’”雅彌卻是認真地看着他,將那個約定一字一字重複。
“呵……是的,我想起來了。”霍展白終於點了點頭,眼睛深處掠過一絲冷光。
“你不會想翻悔吧?”雅彌蹙眉。
霍展白苦笑:“翻悔?你也是修羅場裏出來的,你覺得可以相信瞳那樣的人麼?”
雅彌沉默,許久才微笑着搖了搖頭。
“他當日放七劍下山,應該是考慮到徐重華深知魔宮底細,已然留不得。與其和這種人結盟,還不如另選一個可靠些的——而此刻他提出休戰,或許也只是因為需要時間來重振大光明宮。”霍展白支撐着自己的額頭,喃喃,“你看着吧,等他控制了回鶻那邊的形勢,再度培養起一批精英殺手,就會捲土重來和中原武林開戰了。”
雅彌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微笑:“這種可能,是有的。”
沒有人比他更瞭解那個修羅場的殺手之王。瞳是極其危險的人,昔年教王要他不離左右的護衞,其實主要就是為了防範這個人。
“妙風使,你又是站在哪一邊呢?”霍展白微微而笑,似不經意地問。
雅彌臉上一直保持着和煦的笑意,聽得那般尖鋭的問題也是面不改色:“妙風已死——醫者父母心,自然一視同仁。”
霍展白饒有深意的看着他,卻是沉默。
“夏淺羽他們的傷,何時能恢復?”沉默中,他忽然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
雅彌遲疑了一下:“五位劍客的拇指筋絡已斷,就算易筋成功,也至少需三年才能完全恢復。”
“三年啊……”霍展白喃喃自語,“看來這幾年,不休戰也不行呢。”
中原和西域的局勢,不是一個人的力量可以完全控制。多少年積累下來的門派之見,正邪之分,已然讓彼此勢如水火。就怕他們兩人彼此心裏還沒有動武的念頭,而門下之人早已忍耐不住——而更可怕的是,或許他們心裏的敵意和戒心從未有片刻消弭,所有的表面文章,其實只是為了積蓄更多毀滅性的力量,重開一戰!
“如若將來真的避不了一戰,”沉默了許久,雅彌卻是微微的笑了,略微躬身,遞上了一面迴天令“那麼,你們儘管來藥師谷好了——”
“我將象薛谷主一樣,竭盡全力保住你們兩位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