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陽關,朔風割面,亂雪紛飛。
城門剛開,一行人馬卻如閃電一樣從關內馳騁而出。人似虎,馬如龍,鐵蹄翻飛,捲起了一陣風,朝着西方直奔而去,割裂了雪原。
“啊,昨日半夜才到鎖陽關,天不亮就又出發了。”守城的老兵喃喃,“可真急啊。”
“是武林中人吧。”年輕一些的壯丁凝望着一行七人的背影,有些神往,“都帶着劍哪!”
三日之間,他們從中原鼎劍閣日夜疾馳到了西北要塞,座下雖然都是千里挑一的名馬,卻也已然累得口吐白沫無法繼續。他不得不吩咐同僚們暫時休息,聯絡了西北武盟的人士,在鎖陽關換了馬。不等天亮便又動身出關,朝着崑崙急奔。
寒風呼嘯着捲來,官道上空無一人,霍展白遙遙回望鎖陽關,輕輕吐了一口氣。
出了這個關,便是西域大光明宮的勢力範圍了。
這次鼎劍閣傾盡全力派出八劍中所有的人,趁着魔宮內亂裏應外合,試圖將其一舉重創。作為新一代裏武功最高強的人,他責無旁貸地肩負起了重任,帶領其餘六劍千里奔襲。
然而,一想到這一次前去可能面對的人,他心裏就有隱秘的震動。
“七哥!有情況!”出神時,耳邊忽然傳來夏淺羽的低呼,一行人齊齊勒馬。
“怎麼?”他跳下地去,看到了前頭探路的夏淺羽策馬返回,手裏提着一物。
“斷金斬?!”七劍齊齊一驚,脱口。
那把巨大的斬馬刀,是魔宮修羅場裏銅爵的成名兵器,曾縱橫西域屠戮無數,令其躋身魔宮頂尖殺手行列,成為“八駿”一員——如今,卻在這個荒原上出現?
“前方有打鬥跡象,”夏淺羽將斷金斬扔到雪地上,喘了口氣,“八駿全數覆滅於此!”
“什麼?”所有人都勒馬,震驚地交換了一下眼光,齊齊跳下馬背。
八駿全滅,這不啻是震動天下武林的消息!
只不過走出三十餘丈,他們便看到了積雪覆蓋下的戰場遺蹟。
追電被斬斷右臂,刺穿了胸口;銅爵死得乾脆,咽喉只留一線血紅;追風、白兔、躡景、晨鳧、胭脂死在方圓三丈之內,除了晨鳧呈現中毒跡象外,其餘幾人均被一劍斷喉。
霍展白不出聲地倒吸了一口氣——看這些劍傷,居然都出自於同一人之手!
“好生厲害,”旁邊衞風行忍不住開口,喃喃,“居然以一人之力,就格殺了八駿!”
“説不定是伏擊得手?”老三楊庭揣測。
“不,肯定不是。”霍展白從地上撿起了追風的佩劍,“你們看,追風、躡景、晨鳧、胭脂四個人倒下的方位,正符合魔宮的‘天羅陣’之勢——很明顯,反而是八駿有備而來,在此地聯手伏擊了某人。”
鼎劍閣幾位名劍相顧失色——八駿聯手伏擊,卻都送命於此,那人武功之高簡直匪夷所思!
“他們伏擊的又是誰?”霍展白喃喃,百思不得其解。
能一次全殲八駿,這樣的人全天下屈指可數,除了幾位成為武林神話的老前輩,剩下的不過寥寥。而中原武林裏的那幾位,近日應無人遠赴塞外,更不會在這個荒僻的雪原裏和魔宮殺手展開殊死搏殺——那麼,又是誰有這樣的力量?
“找到了!”沉吟間,卻又聽到衞風行在前頭叫了一聲。
他掠過去,只看到對方從雪下拖出了一柄斷劍——那是一柄普通的青鋼劍,已然居中折斷,旁邊的雪下伏着八駿剩下一個飛翩的屍體。
“看這個標記,”衞風行倒轉劍柄,遞過來,“對方應該是五明子之一。”
霍展白一眼看到劍柄上雕刻着的火焰形狀:火分五焰,第一焰尤長——魔宮五明子分別為“風、火、水、空、力”,其中首座便是妙風使。他默默點了點頭——
不錯,在西域能做到這個地步的,恐怕除了最近剛叛亂的瞳,也就只有五明子之中修為最高的妙風使了!那個人,號稱教王的“護身符”,長年不下雪山,更少在中原露面,是以誰都不知道他的深淺。
然而,魔宮為何要派出八駿對付妙風使?
“大家上馬,繼續趕路吧。”他霍然明白過來,一拍馬鞍,翻身上馬,厲叱,“大家趕快上路!片刻都不能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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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的崑崙絕頂上,下着多年來一直延綿的大雪。
雪下,不知有多少人夜不能寐。
風雪的呼嘯聲裏,隱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聲音浮動於雪中,淒涼而神秘,漸漸如水般散開,化入冷寂如死的夜色。一直沉湎於思緒中的妙風霍然驚起,披衣來到窗前凝望——然而,空曠的大光明宮上空,漆黑的夜裏,只有白雪不停落下。
那是樓蘭的《折柳》,流傳於西域甚廣。那樣熟悉的曲子……埋藏在記憶裏快二十年了吧?
難道,這個大光明宮裏也有同族麼?
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山陰的積雪裏,妙水放下了手中的短笛,然後拍了拍新壘墳頭的積雪,嘆息一聲轉過了身——她養大的最後一頭獒犬,也終於是死了……
這些獒犬號稱雪域之王,一生都是如此兇猛暴烈,任何陌生人近身都得死。但如果它認了你是主人,就完全的信任你,終生為你而活。
那樣的一生,倒也是簡單。
可是人呢?人又怎麼能如此簡單的活下去?
六道輪迴,眾生之中,唯人最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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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雲開雪雯,是崑崙絕頂上難得一見的晴天。
“真是大好天氣啊!”
“是呀,難得天晴呢——終於可以去園子裏走一走了。”
薛紫夜起來的時候,聽到有侍女在外頭歡喜地私語。她有些發怔,彷彿尚未睡醒,只是擁着狐裘在榻上坐着——該起身了。該起身了。心裏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催促着,冷醒而嚴厲。
然而她卻有些不想起來,如賴牀的孩子一樣,留戀於温熱的被褥之間。
——今天之後,恐怕就再也感覺不到這種温暖了吧?
身體裏的毒素在一步步的侵蝕,不知道到了今天的夜裏,她的屍體又將會躺在何處的冰冷雪裏。
那一瞬間,她躲在榻上柔軟的被褥裏,抱着自己的雙肩,感覺自己的身子微微發抖——原來,即便是在明介和妙水面前這樣鎮定絕決,自己的心裏,畢竟並不是完全不害怕的啊……
牆上金質的西洋自鳴鐘敲了六下,有侍女準時捧着金盆入內,請她盥洗梳妝。
該起來了。無論接下去何等險惡激烈,她都必須強迫自己堅強面對,因為早已無路可退。
她咬牙撐起身子,換上衣服,開始梳洗。侍女上前捲起了珠簾,雪光日色一起射入,照得人眼花。薛紫夜乍然一見,只覺那種光實在無法忍受,脱口低呼了一聲,用手巾掩住眼睛。
“還不快拉下簾子!”門外有人低叱。
“妙風使!”侍女吃了一驚,連忙刷的拉下了簾子,室內的光線重又柔和。
雖然時辰尚未到,白衣的妙風已然提前站在了門外等候,靜靜的看着她忙碌準備,不動聲色地垂下了眼簾:“薛谷主,教王吩咐屬下前來接谷主前去大殿。”
“好,東西都已帶齊了。”她平靜地回答,“我們走吧。”
然而他卻站着沒動:“屬下斗膽,請薛谷主拿出所有藥材器具,過目點數。”
薛紫夜看了他一眼,終於忍下了怒意:“你們要檢查我的藥囊?”
“屬下只是怕薛谷主身側,還有暴雨梨花針這樣的東西。”妙風也不隱晦,漠然的回答,彷彿完全忘了昨天夜裏他曾在她面前那樣失態,“在谷主走到教王病榻之前,屬下必須保證一切。”
“你是怕我趁機刺殺教王?”薛紫夜憤然而笑,冷嘲,“明介還在你們手裏,我怎麼敢啊,妙風使!”
“只怕萬一。”妙風依舊聲色不動。
“如果我拒絕呢?”藥師谷眼裏有了怒意。
“那樣,就不太好了。”妙風言辭平靜,不見絲毫威脅意味,卻字字見血,“瞳會死得很慘,教王病情會繼續惡化——而谷主你,恐怕也下不了這座崑崙山。甚至,藥師谷的子弟,也未必能見得平安。”
“你!”薛紫夜猛然站起。
妙風只是靜默的看着她,並不避讓,眼神平靜,面上卻無笑容。
片刻的僵持後,她冷冷地扯過藥囊,扔向他。妙風一抬手穩穩接過,對着她一頷首:“冒犯。”
他迅速地解開了藥囊,檢視着裏面的重重藥物和器具,神態慎重,不時將一些藥草放到鼻下嗅,不能確定的就轉交給門外教中懂醫藥的弟子,令他們一一品嚐,鑑定是否有毒。
薛紫夜冷眼看着,冷笑:“這也太拙劣了——如果我真的用毒,也定會用七星海棠那種級別的。”
七星海棠?妙風微微一驚,然而時間緊迫,他只是面無表情地檢查了個底朝天,然後將確定安全的藥物拼攏來,重新打包,交給門外的屬下,吩咐他們保管。
“薛谷主,請上轎。”
他挽起了簾子,微微躬身,看着她坐了進去,眼角瞥處,忽然注意到那雙纖細的手竟有略微的顫抖,瞬間默然的臉上也略微動容——原來,這般冷定堅強的女子面對着這樣的事情、內心裏終究也是緊張的。
妙風看了她一眼,輕輕放下轎簾,同時輕輕放下了一句話:
“放心。我要保證教王的安全,但是,也一定會保證你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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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從冰峯那一邊升起的時候,軟轎穩穩地停在了大光明殿下的玉階下,殿前當值的一個弟子一眼看見,便飛速退了進去稟告。
“教王有請薛谷主。”片刻便有回話,一重重穿過殿中飄飛的經幔透出。
薛紫夜坐在轎中,身子微微一震,眼底掠過一絲光,手指絞緊。
那一刻,身體裏被她用碧靈丹暫時壓下去的毒性似乎霍然抬頭,那種天下無比的劇毒讓她渾身顫抖。
“薛谷主。”轎簾被從外挑起,妙風在轎前躬身,面容沉靜。
她平復了情緒,緩緩起身出轎,踏上了玉階。妙風緩步隨行,旁邊迅速有隨從跟上,手裏捧着她的藥囊和諸多器具,浩浩蕩蕩,竟似要做一場盛大法事一般。
薛紫夜一步一步朝着那座莊嚴森然的大殿走去,眼神也逐漸變得凝定而從容。
是的,到如今,已然不能再退哪怕一步。
她本是一個醫者,救死扶傷是她的天職。然而今日,她卻要獨闖龍潭虎穴,去做一件違背醫者之道的事。那樣森冷的大殿裏,虎狼環伺,殺機四伏,任何人想要殺手無縛雞之力的她、都不過是舉手之勞。然而,她卻要不惜任何代價、將那個高高玉座上的魔鬼拉下地獄去!
妙風跟在她後面,輕得聽不到腳步。
她低頭走進了大殿,從隨從手裏接過了藥囊。
“薛谷主。”大殿最深處傳來的低沉聲音,攝回了她遊離的魂魄,“你可算來了……”
抬起頭,只看到大殿內無數鮮紅的經幔飄飛,居中的玉座上,一席華麗的金色長袍如飛瀑一樣垂落下來——白髮蒼蒼的老者擁着嬌媚紅顏,靠着椅背對她伸出手來。青白色的五指微微顫抖,血脈在羊皮紙一樣薄脆的皮膚下不停扭動,宛如鑽入了一條看不見的蛇。
薛紫夜剎那間便是一驚:那、那竟是教王?
——只不過一夜不見,竟然衰弱到了如此地步!
“等下看診之時,站在我身側。”教王側頭,低聲在妙風耳邊叮囑,聲音已然衰弱到模糊不清,“我現在只相信你了。風。”
“……”他在這樣的話語之下震了一震,隨即低聲:“是。”
“風。”教王抬起手,微微示意。妙風俯身扶住他的手臂,一步步走下玉階——那一剎,感覺出那個睥睨天下的王者竟然這樣衰弱,他眼裏不由閃過一絲驚駭。妙水沒有過來,只是攏了袖子,遠遠站在大殿帷幕邊上,似乎在把風。
薛紫夜將桌上的藥枕推了過去:“先診脈。”
教王不發一詞地將手腕放上。妙風站在身側,眼神微微一閃——脈門為人全身上下最為緊要處之一。若是她有什麼二心,那麼……
然而不等他的手移向腰畔劍柄,薛紫夜已然鬆開了教王的腕脈。
“大人的病是走火入魔引起,至今已然一個月又十七天。”只是搭了一會脈,她便垂下眼睛,迅速書寫着醫案,神色從容地侃侃而談,“氣海內氣息失控外瀉,經脈混亂,三焦經已然癱瘓。全身穴道鼓脹,每到子夜時分便如萬針齊刺,痛不欲生——是也不是?”
教王眼裏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看着這個年輕的女醫者,點了點頭:“完全正確。”
“呵……”薛紫夜抬頭看了一眼教王的臉色,點頭:“病發後,應該採取過多種治療措施——可惜均不得法,反而越來越糟。”
教王眼神已然隱隱焦急,截口:“那麼,多久能好?”
薛紫夜停筆笑了起來:“教王應該先問‘能不能治好?’吧?”
教王也笑,然而眼神逐步陰沉下去:“這不用問吧?若連藥師谷主也説不能治,那麼本座真是命當該絕了……”
“是啊,”薛紫夜似完全沒察覺教王累積的殺氣,笑,“教王已然是陸地神仙級的人物,這世間的普通方法已然不能令你受傷——若不是此番走火入魔,似乎還真沒有什麼能奈何得了教王大人呢。”
她説得輕慢,漫不經心似地調弄着手邊的銀針,不顧病入膏肓的教王已然沒有平日的剋制力。
“別給我繞彎子!”教王手臂忽然間暴長,一把攫住了薛紫夜的咽喉,手上青筋凸起:“説,到底能不能治好?治不好我要你陪葬!”
薛紫夜被扼住了咽喉,手一滑,銀針刺破了手指,然而卻連叫都無法叫出聲來了。
妙風臉色瞬間蒼白,下意識地跨出一步想去阻止、卻又有些遲疑,彷彿有無形的束縛。
——畢竟,從小到大的幾十年來,他從來未曾公然反抗過教王。
“能……能治!”然而只是短短一瞬,薛紫夜終於掙出了兩個字。
教王的手在瞬間鬆開,讓醫者回到了座位上,劇烈地喘息,然而臉上猙獰神色盡收,又恢復到了平日的慈愛安詳:“哦……我就知道。藥師谷的醫術冠絕天下,又怎會讓本座失望呢?”
他重新把手放到了藥枕上,聲音帶着可怕的壓迫力:“那麼,有勞薛谷主了。”
薛紫夜捂着咽喉喘息,臉色蒼白,她冷冷看了一眼教王,順便瞥了一眼站在一側的妙風,閃過一絲冷嘲。妙風的手一直顫抖地按在劍上,卻始終不敢拔出,此刻看得她冷冷一眼瞥過,全身不由劇烈地一震,竟是不敢對視。
妙水卻一直只是在一旁看着,渾若無事。
薛紫夜放下手來,吐出一口氣:“好……紫夜將用‘藥師秘藏’上的金針渡穴之法,替教王打通全身經脈——但也希望教王言而有信,放明介下山。”
“這個自然。”教王慈愛地微笑,“本座説話算話。”
薛紫夜點了點頭,將隨身藥囊打開,攤開一列的藥盒——裏面紅白交錯,異香撲鼻。她選定了其中兩種:“這是補氣益血的紫金生脈丹,教王可先服下,等一刻鐘後藥力發作便可施用金針。這一盒安息香,是凝神鎮痛之藥,請用香爐點起。”
“風。”教王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沉沉開口。
“是。”妙風一步上前,想也不想地拿起藥丸放到鼻下聞了一聞,而後又沾了少許送入口中,竟是以身相試——薛紫夜抬起頭看着他,眼神複雜。
“無妨。”試過後,他微微躬身回稟,“可以用。”
“那麼,點起來吧。”教王伸出手,取過那一粒藥丸吞下,示意妙風燃香。
馥郁的香氣縈繞在森冷的大殿,沒有一個人出聲,靜的連一根針掉地上都聽得到聲音。薛紫夜低下頭去,將金針在燈上淬了片刻,然後抬頭:“請轉身。”
她細細拈起了一根針,開口:“開始渡穴,請放鬆全身經脈,務必停止內息。”
教王眼睛閃爍了一下,但最終還是轉過了身去。在他轉過身的同時,妙風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了他身後,替他看守着一切。教王轉過身,緩緩拉下了外袍,第一次將自己背後的空門暴露在陌生人面前——華麗的金色長袍一除下,大殿裏所有人臉色都為之一變!
那、那都是什麼啊!……薛紫夜強自壓住了口邊的驚呼,看着露出來的後背。
這簡直已經不是人的身體——無數的傷痕縱橫交錯,織成可怖的畫,甚至有一兩處白骨隱約支離從皮膚下露出,竟似破裂過多次的人偶,又被拙劣的縫製到了一起。
“知道麼?”教王背對着她,低低笑了一聲,“我也是修羅場出來的。”
“……”薛紫夜眼裏第一次有了震驚的神色,手裏的金針顫了一下。
“開始吧。”教王沉沉道。
妙水在玉座下遠處冷冷觀望,看着她拈起金針,扎入教王背部穴道,手下意識地在袖中握緊。
“唔。”第一針刺入的是脊椎正中的天突穴,教王發出一聲低吟,眉頭微微蹙起——妙風臉色凝重,一時幾乎忍不住要將手按上劍柄。然而薛紫夜出手快如閃電,第一針刺入後,璇璣、華蓋、紫宮、玉堂、檀中五穴已然一痛,竟是五根金針瞬間一起刺入。
刺痛只是一瞬,然後氣脈就為之一暢!
隨着金針的刺落,本來僵化的經脈漸漸活了過來,一直在體內亂竄的內息也被逐一引導,迴歸穴位,持續了多日的全身刺痛慢慢消失。教王一直緊握的手鬆開了,闔上了眼睛,發出了滿意的嘆息。
妙風也同時舒了一口氣,用眼角看了看聚精會神下針的女子,帶着敬佩。
最後脊椎一路的穴道打通,七十二枚金針布好,薛紫夜輕輕捻着針尾,調整穴道中金針的深度和方位,額頭已然有細密汗珠滲出。金針渡穴是極耗心力和眼力的,以她久虛的體質,要幫病人一次性打通奇經八脈已然極為吃力。
一條手巾輕輕敷上來,替她擦去額上汗水。
她抬頭看了妙風一眼,眼神複雜,忽然笑了一笑,輕聲:“好了。”
那麼快就好了?妙風有些驚訝,卻看到薛紫夜陡然豎起手掌,平平在教王的背心一拍!
她不會武功,那一拍也沒有半分力道,然而奇蹟一般地、隨着那樣輕輕一拍,七十二處穴道里插着的銀針彷彿活了過來,在一瞬間齊齊鑽入了教王的背部!
“啊——!”教王全身一震,陡然爆發出痛極的叫聲。
“這一擊,是為了八年前為你所殺的摩迦一族!”她長身站起,眼裏閃過雪亮的光,厲叱着將藥囊抓起,狠狠擊向那個魔鬼,不顧一切。
然而大光明宮的主人是何等樣人?猝然受襲之時乾坤大挪移便在瞬間發動,全身的穴道在一瞬間及時移位,所有刺入的金針便偏開了半分。然而體內真氣一瞬間重新紊亂,痛苦之劇比之前更甚。
這個女人……這個女人,是想殺了他!
教王臉色鐵青,霍然轉頭,眼神已然猶如野獸,反手一掌就是向着薛紫夜拍去!
“教王!”妙風大驚之下立刻掠去,一掌斜斜引出,想一把將薛紫夜帶開。
然而薛紫夜就靜靜地站在當地,嘴角噙着一絲笑意,眼睜睜地看着那雷霆一擊襲來,居然不閃不避。彷彿完成了這一擊,她也已然可以從容赴死。
教王的那一掌已然到了薛紫夜身前一尺,激烈渾厚的掌風逼得她全身衣衫獵獵飛舞。妙風來不及多想,急速在中途變招,一手將她一把拉開,搶身前去、硬生生和教王對了一掌!
轟然巨響中,他踉蹌退了三步,只覺胸口血氣翻騰。
然而就在那一掌之後,教王卻往後退出了一丈之多,最終踉蹌地跌入了玉座,噴出一口血來。
“風!”老人不敢相信地望着在最後一刻違抗了他的下屬,喃喃,“連你……連你……”
“我……”正面相抗了這一擊,妙風此刻卻有些不知所措,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身子微微發抖——他並未想過要背叛教王,只是那個剎那來不及多想,只知道絕對不能讓這個女子死在自己眼前。
他的手一鬆開,薛紫夜就踉蹌着軟倒在地,握住了胸口劇烈咳嗽,血從她的嘴裏不停湧了出來——方才雖然被妙風在最後一刻拉開,她卻依然被教王那駭人一擊波及,內臟已然受到重傷。
她的血一口口的吐在了地面上,染出大朵的紅花。
妙風怔怔看着這一切,心亂如麻。忽然間對着玉座跪了下去,低聲:“我只求教王不要殺她!”
“那麼,你寧願她殺我麼?”教王冷冷笑了起來,劇烈地咳嗽。
妙風一驚:“不!”
那一瞬,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
“錯了。要殺你的,是我。”忽然間,有一個聲音在大殿裏森然響起。
是誰?那個聲音是如此陰冷詭異,帶着説不出的逼人殺氣。妙風在聽到的瞬間便覺得不祥,然而在他想拔劍掠去的剎那,忽然間覺得真氣到了胸口便再也無法提上,手足一軟,根本無法站立。
“你——!”不可思議地,他回頭看着將手搭在他腰畔的薛紫夜。
是她?是她乘機對自己下了手?!
“對不起。”薛紫夜伏在地上抬頭看他,眼裏湧出了説不出的表情。彷彿再也無法支持,她頹然倒地,手鬆開,一根金針在妙風的陽關穴上微微顫抖——那是她和妙水的約定!
就在妙風被制住的瞬間,嚓的一聲,玉座被貫穿了!
血紅色的劍從背後刺穿了座背,從教王胸口冒了出來,將他釘在高高的玉座上!
“妙水!”驚駭的呼聲響徹了大殿,“是你!”
飄飛的帷幔中,藍衣女子狐一樣的眼裏閃着快意的光,看着目眥欲裂的老人:“是啊……是我!薛紫夜不過是引開你注意力的幌子而已——你這種妖怪一樣的人,光用金針刺入,又怎麼管用呢?除非拿着塗了龍血之毒的瀝血劍,才能釘死你啊!”
她笑着鬆開染滿血的手,聲音妖媚:“知道麼?來殺你的,是我。”
“你……為何……”教王努力想説出話,卻連聲音都無法延續。
“哈哈哈哈!你還問我為什麼!”妙水大笑起來,一個巴掌扇在教王臉上,“你做了多少喪心病狂的事!——二十一年前,樓蘭一族在羅普附近一夕全滅的事,你難道忘記了?”
教王瞬地抬頭,看着這個自己從藏邊帶回來的妖媚女人,失聲:“你……不是藏人?”
“我是樓蘭人。想不到吧?”妙水大笑起來,柔媚的聲音裏露出了從未有過的傲然殺氣,仰首冷睨,“教王大人,是不是你這一輩子殺人殺得太多了,早已忘記?”
“啊!你、你是那個——”教王看着這個女人,漸漸恍然,“善蜜公主?”
“你終於想起來了,教王。”她冷冷笑了起來,重新握緊了瀝血劍,“託你的福,我家人都死絕了,我卻孤身逃了出來,流落到藏邊。十五歲時,運氣好,又遇到了你。”
這個妖嬈的女子忽然間彷彿變了一個人,發出了惡鬼附身一樣的大笑,惡狠狠地扭轉着劍柄,攪動着穿胸而出的長劍,厲笑:“為了這一天,我陪你睡了多少個晚上,受了多少折磨!什麼雙修,什麼歡喜禪——你這個老色魔!去死吧!”
她盡情地發泄着多年來的憤怒,完全沒有看到玉階下的妙風臉色已然是怎樣的蒼白。
善蜜!
那個熟悉而遙遠的名字,似乎是雪亮的閃電,將黑暗僵冷的往事割裂。
故國的篳篥聲又在記憶裏響起來了,幽然神秘,迴盪在荒涼的流亡路上。回鶻人入侵了家園,父王帶着族人連夜西奔,想遷徙往羅普重建家園。幼小的自己躲在馬背上,將臉伏在姊姊的懷裏,聽着她用篳篥沿路吹響《折柳》,在流亡的途中追憶故園。
而流沙山那邊,隱隱傳來如雷的馬蹄聲——所有族人露出驚慌恐懼的表情。
是馬賊!
死神降臨了。血潑濺了滿天,滿耳是族人瀕死的慘叫,他嚇得六神無主,鑽到姐姐懷裏哇的大哭起來。
“雅彌,不要哭!”在最後一刻,她嚴厲地叱喝,“要像個男子漢!”
她扔掉了手裏的篳篥,從懷裏抽出了一把刀,毫不畏懼地對着馬賊雪亮的長刀。
那些馬賊齊齊一驚,勒馬後退了一步,然後發出了轟然的笑聲:那是樓蘭女子隨身攜帶的小刀,長不過一尺,繁複華麗,只不過作為日常裝飾之用,毫無攻擊力。
她把刀扔到弟弟面前,厲叱:“雅彌,拿起來!”
然而才五歲的他實在恐懼,不要説握刀,甚至連站都站不住了。
她看了他一眼,眼神肅殺:“樓蘭王的兒子,就算死也要像個男子漢!”
他被嚇得哭了,卻還是不敢去拿那把刀。
“唉。也真是太難為你了啊。”她看着幼弟恐懼的模樣,最終只是嘆了口氣,忽然單膝跪下,吻了吻他的額頭,温柔地喃喃:“還是我來幫你一把吧……雅彌,閉上眼睛!不要怕,很快就不痛了。”
他詫異地抬起頭,卻看到一道雪亮的光急斬向自己的頸部!
那一瞬間,孩子所有的思維都化為一片空白。
王姊……王姊要殺他!
那些馬賊發出了一聲呼嘯,其中一個長鞭一卷,在千鈞一髮之際將驚呆了的孩子捲了起來,遠遠拋到了一邊——出手之迅捷,眼力之準確,竟完全不似西域普通馬賊。
然而,就在那一刀落空的剎那,女子臉色一變,刀鋒迴轉,毫不猶豫地刺向了自己的咽喉。
“哈……有趣的小妞兒。”黑衣馬賊裏,有個森冷的聲音笑了笑,“抓住她!”
他被扔到了一邊,疼得無法動彈。眼睜睜地看着那些馬賊湧向了王姊,只是一鞭就擊落了她的短刀,抓住了她的頭髮將她拖上了馬背,揚長而去。
五歲的他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想撐起身追上去,然而背後有人闢頭便是一鞭,登時讓他痛得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荒原上已然冷月高懸,狼嚎陣陣。
族人的屍體堆積如山,無數瑩瑩的碧綠光芒在黑夜裏浮動——那是來飽餐的野狼。他嚇得不敢呼吸,然而那些綠光卻一點點的移動了過來。他一點點的往屍體堆裏蹭去,手忽然觸摸到了一件東西。
——是姐姐平日的吹曲子用的篳篥,上面還凝結着血跡。
那一瞬間,他只覺得無窮無盡的絕望。
所有人都死了,只留下他一個人被遺棄在荒原的狼羣裏!
“救命……救命!”遠遠地,在聽到車輪碾過的聲音,幼小的孩子脱口叫了起來。
金色的馬車嘎然而止,披着黑色斗篷的中年男人從馬車上走下來,一路踏過屍體和鮮血,所到之處竟然連兇狠的野狼也紛紛退避,氣度沉靜如淵停嶽峙。
“是樓蘭的皇族麼?”他俯下身看着遍地屍首裏唯一活着的孩子,聲音裏有魔一樣的力量,伸出手來,“可憐的孩子,願意跟我走麼?如果你把一切都獻給我的話,我也將給你一切。”
他瑟縮着,凝視了這個英俊的男人很久,注意到對方手指上帶着一枚巨大的寶石戒指。他忽然間隱約想起了這樣的戒指在西域代表着什麼,啜泣了片刻,終於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隻伸過來的手,將唇印在那枚寶石上。
那個男子笑了,眼睛在暗黑裏如狼一樣的雪亮。
命運的軌跡在此轉彎。
他從樓蘭末代國王的兒子雅彌,變成了大光明宮教王座下五明子中的“妙風”——教王的護身符。沒有了親人,沒有了朋友,甚至沒有了祖國。從此只為一個人而活。
那之後,又是多少年呢?
那個害怕黑夜和血腥的孩子終於在血池的浸泡下長大了,如王姊最後的要求,他再也不曾流過一滴淚。無休止的殺戮和絕對的忠誠讓他變得寧靜而漠然,他總是微笑着,似乎温和而與世無爭,卻經常取人性命於反掌之間。
他甚至很少再回憶起以前的種種,靜如止水的枯寂。
然而,那一支遺落在血池裏的篳篥,一直隱秘地藏在他的懷裏,從未示人,卻也從未遺落。
二十多年後,藍衣的妙水使在大殿的玉座上狂笑,手裏的劍洞穿了教王的胸膛。
“王姊……王姊。”心裏有一個聲音在低聲呼喚,越來越響,幾乎要震破他的耳膜。然而他卻僵硬在當地,心裏一片空白,無法對着眼前這個瘋了一樣狂笑的女人説出一個字。
那是善蜜王姊?那個妖嬈狠毒的女人,怎麼會是善蜜王姊!
那個女人在冷笑,眼裏含着可怕的狠毒,一字字説給被釘在玉座上的老人:“二十一年前,我父王敗給了回鶻國,樓蘭一族不得不棄城流亡——而你收了回鶻王的錢,派出殺手冒充馬賊,沿路對我們一族趕盡殺絕!
“一個男丁人頭換一百兩銀子,婦孺老幼五十兩,你忘記了麼?”
“——可怎麼也不該忘了我罷?王室成員每個一萬兩呢!”
瀝血劍在教王身體內攪動,將內臟粉碎,龍血之毒足可以毒殺神魔。教王的鬚髮在瞬間蒼白,臉上的光澤也退去了,雞皮鶴髮形容枯槁,再也不復平日的仙風道骨——妙水在一通狂笑後,筋疲力盡地鬆開了手,退了一步,冷笑地看着耷拉着腦袋跌靠在玉座上的老人。
“哼。”她忽地冷哼了一聲,一腳將死去的教王踢到了旁邊的地上,“滾吧。”
纖細的腰身一扭,便坐上了那空出來的玉座,嬌笑:“如今,這裏歸我了!”
妙水在高高的玉座上睥睨地俯視着底下,忽地怔了一下——有一雙眼睛一直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含着説不出的複雜感情,深不見底,幾乎可以將人溺斃其中。
是妙風?她心裏暗自一驚,握緊了滴血的劍。
光顧着對付教王,居然把這個二號人物給冷落了!教王死後,這個人就是大光明宮裏最棘手的厲害人物了,必須趁着他還不能動彈及早處置,以免生變。
她握劍坐在玉座上,忽地抿嘴一笑:“妙風使,你存在的意義,不就是保護教王麼?如今教王死了,你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吧。”
她的聲音尖利而刻毒,然而妙風還是沒有説話,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個坐在染血玉座上的美麗女子,眼裏帶着無法解釋的表情。
“妙水!”倒在地上的薛紫夜忽然一震,努力抬起頭來,厲聲。“你答應過我不殺他們的!”
“哈哈哈……女醫者,你的勇敢讓我佩服,但你的愚蠢卻讓我發笑。”妙水大笑,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裏迴盪,無比的得意,“一個不會武功的人,憑什麼和我締約呢?約定是需要力量來維護的,否則就是空無的許諾。”
“你……”薛紫夜幾度想站起來,然而重新跌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這個身體,自從出了藥師谷以來就每況愈下,此刻中了劇毒、又受了教王那樣一擊,即便是她一直服用碧靈丹來維持氣脈,也已然是無法繼續支持下去了。
“女醫者,你真奇怪,”妙水笑了起來,看着她,將瀝血劍指向被封住穴道的妙風,“何苦在意這個人的死活呢?你不是不知道他就是摩迦一族的滅族兇手——為什麼還要救他?”
一直沉默的妙風忽然一震,瞬地抬起了頭,眼望向薛紫夜,不敢相信——怎麼?她、她知道?她早就知道自己是兇手?!
即便是如此……她還是要救他?!
“他……不過是被利用來殺人的劍。”薛紫夜地上劇烈地喘息,聲音卻堅定,“我要的,只是……只是斬斷那隻握劍的手。”
“……”那一瞬間,連妙水都停頓了笑聲,俯視着玉座下垂死的女子。
“好吧,就算你不殺他,我卻要他的命!”妙水站起身,重新提起了瀝血劍,走下玉座來,殺氣凜冽。
——留着妙風這樣的高手絕對是個隱患,今日不殺更待何時?
妙風看着她提劍走來,眼裏卻沒有恐懼,唇邊反而露出一絲多日不見的笑容。他一直一直地看着玉座上的女子:看着她説話的樣子,看着她笑的樣子,看着她握劍的樣子……眼神恍惚而遙遠,不知道看到了哪個地方。
這不是善蜜……這個狂笑的女人,根本不是記憶中的善蜜王姊!
妙水離開了玉座,提着滴血的劍走下台階,一腳踩在妙風肩膀上,倒轉長劍抵住他後心,冷笑:“妙風使,不是我趕盡殺絕——你是教王的心腹,我留你的命,便是絕了自己的路!”
“不!”薛紫夜臉上終於出現了恐懼的神情,“住手!”
然而妙風並無恐懼,只是抬着頭,靜靜看着妙水,唇角帶着一絲説不出的奇特笑意。
她要殺他麼?很好。很好……事到如今,如果能夠這樣一筆勾銷,倒也是乾脆。
短短的剎那,他卻經歷瞭如此多的顛倒和錯亂:恩人變成了仇人、敵手變成了親人……劇烈的喜怒哀樂怒潮一樣一波波洶湧而來,將他死寂多時的心撞得片片粉碎。
忽然間他心灰如死。
“妙水,”他忽然笑了起來,望着站在他面前的同胞姐姐,在這生死關頭卻依然沒有説出真相,只是平靜地開口,請求,“我死後,你可以放過這個不會武功的女醫者麼?她對你沒有任何威脅。”
“哈,都到這個時候了,還為她説話?”妙水眼裏閃着諷刺的光,言辭刻薄,“風,原來除了教王,你竟還可以愛第二個人!”
妙風只是平靜地抬起了眼睛:“妙水,請放過她。我會感激你。”
妙水嗤的一笑,提起了劍對準了他的心口:“這個啊,得看我高不高興。”
一語未落,她急速提起劍,一揮而下!
“雅彌!”薛紫夜心膽欲碎,掙扎着伸出手去,失聲,“雅彌!”
她用盡全力,指尖才堪堪觸碰到他腰間的金針,然而卻根本無力阻攔那奪命的一劍,眼看那一劍就要將他的頭顱整個砍下——
然而那一句話彷彿是看不見的閃電,在一瞬間擊中了提劍的女子!
劍尖霍然頓住,妙水閃電般轉過頭來,扔開了妙風,忽地彎下腰拉起了薛紫夜,惡狠狠地追問,面色幾近瘋狂:“什麼?你剛才説什麼?你叫他什麼!”
“雅彌。”薛紫夜不知所以,“他的本名——你不知道麼?”
妙水一瞬間僵住。
趁着妙水發怔的一瞬間,她指尖微微一動,悄然拔出了妙風腰間封穴的金針。
“雅、雅彌?!”妙水定定望着地上多年來的同僚,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妙風——難道你竟是……是……”
話沒有問完便已止住。妙風破碎的衣襟裏,有一支短笛露了出來——那是西域人常用的樂器篳篥,牛角琢成,裝飾着銀色的雕花,上面那明黃色的流蘇已然色彩黯淡。
妙水握着瀝血劍,雙手漸漸發抖。
她俯下身撿起了那支篳篥,反覆摩娑,眼裏有淚水漸湧。她轉過頭,定定看着妙風,卻發現那個藍髮的男子也在看着她——那一瞬間,她依稀看到了多年前那個躲在她懷裏發抖的、至親的小人兒。
“唰!”忽然間,瀝血劍卻重新指在了他的心口上!
“你……是騙我的吧?”妙水臉上湧出凌厲狠毒的表情,似乎一瞬間重新壓抑住了內心的波動,冷笑着,“你根本不是雅彌!雅彌在五歲時候就死了!他、他連刀都不敢握,又怎麼會變成教王的心腹殺手?!”
妙風只是用一貫的寧靜眼神注視着她,彷彿要把幾十年後重逢的親人模樣刻在心裏。
“是的。”他忽地微微笑了,“雅彌的確早就死了。我是騙你的。”
妙水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嘴角緊抿,彷彿下定決心一樣揮劍斬落,再無一絲猶豫。是的,她不過是要一個藉口而已——事到如今,若要成大事,無論眼前這個人是什麼身份,都是留不得了!
“雅彌!”薛紫夜臉色蒼白,再度脱口驚呼,“躲啊!”
躲啊,為什麼不躲開?!方才,她已然用盡全力解開了他的金針封穴。他為什麼不躲!
妙風卻只是安然閉上了眼睛,不閃不避。
——事到如今,何苦再相認?
他們早已不再是昔年的親密無間的姐弟。時間殘酷地將他們分隔在咫尺的天涯,將他們同步的塑造成不同的人:二十多年後,他成了教王的護身符,沒有感情也沒有思想;而她卻已然成了為了教王的情人,為了復仇和奪權不擇手段——
他們之間,勢如水火。
就算她肯相信,可事到如今,也絕不可能放過自己了。她費了那麼多年心血才奪來的一切,又怎能因為一時的心軟而落空?
所以,寧可還是不信吧……這樣,對彼此,都好。
他閉上了眼睛。
劍卻沒有如預料一樣的斬入頸部,反而聽到身後的薛紫夜失聲驚叫。
——怎麼了?難道妙水臨時改了主意,竟要向薛紫夜下手?!
“薛谷主!”他霍然一震,手掌一按地面,還沒睜開眼睛整個人便掠了出去,一把將薛紫夜帶離原地,落到了大殿的死角,反手將她護住。然而薛紫夜卻直直盯着妙水身後,發出了恐懼的驚呼:“小心!小心啊!——”
妙風一驚,閃電般回過頭去,然後同樣失聲驚呼。
教、教王?!
那個被當胸一劍對穿的教王居然無聲無息站了起來,不知何時已然來到了妙水身後!
滿身是血,連眼睛也是赤紅色,彷彿從地獄裏迴歸。他悄無聲息地站起,猙獰地伸出手來,握着沉重的金杖,揮向叛逆者的後背!——妙風認得,那是天魔裂體大法,教中的禁忌之術。教王雖身受重傷,卻還是想靠着最後一口氣,將叛逆者一同拉下地獄去!
然而妙水的全副心神都用在對付妙風上,竟毫無覺察。
“小心!”來不及多想,他便衝了過去。
妙水一驚,堪堪回頭,金杖便夾着雷霆之勢敲向了她的天靈蓋!
她驚呼一聲,提起手中的瀝血劍,急速上掠,試圖擋住那萬鈞一擊。然而這一剎,她才驚駭地發現教王的真正實力。只是一接觸,巨大的力量湧來,“叮”的一聲,那把劍居然被震得脱手飛出!她只覺得半邊身子被震得發麻,想要點足後退,呼嘯的勁風卻把她逼在了原地。
手無寸鐵的她,眼睜睜地看着金杖呼嘯而落,要將她的天靈蓋擊得粉碎。
“王姊,小心!”耳邊忽然聽到了一聲低呼,她被人猛拉了一把,脱離了那力量的籠罩範圍。妙風在最後一剎及時掠到,一手將妙水拉開,側身一轉,將她護住,那一擊立刻落到了他的背上!
“喀喇”一聲,有骨骼碎裂的清晰聲響,妙風踉蹌了一步,大口的血從嘴裏吐出。
然而同時教王眼裏妖鬼般的神色也黯淡了下去,在用盡全力的一擊後,也終於是油盡燈枯,頹然地倒入玉座。
“雅彌!”薛紫夜脱口驚呼,心膽欲裂向他踉蹌奔去。
同時叫出這個名字的,卻還有妙水。
妙風的血濺在了她藍色的衣襟上,樓蘭女人全身發出了難以控制的戰慄,望着那個用血肉之軀擋住教王必殺一擊的同僚,眼裏有再也無法掩飾的激動。
“雅彌!雅彌!”她撲到地上,將他的頭抱在自己的懷裏,呼喚着他的乳名。
他笑了起來,張了張口,彷彿想回答她。但是血從他咽喉裏不斷的湧出,將他的聲音淹沒。妙風凝望着失散多年的親姐姐,眼神漸漸渙散。
那一剎那,妙水眼裏的淚水如雨而落,再也無法控制地抱着失去知覺的人痛哭出來:那是雅彌!那是雅彌!她唯一的弟弟!也只有唯一的親人,才會在這樣的生死關頭毫不猶豫地作出如此舉動,不惜以自己的性命來交換她的性命。
那是她的雅彌啊……
他比五歲那年勇敢了那麼多,可她卻為了私慾不肯相認,反而想將他格殺於劍下!
“讓我看看他!快!”薛紫夜掙扎着爬了過去,用力撐起了身子。
她的手衰弱無力,抖得厲害,試了幾次才打開了那個羊脂玉瓶子,將裏面剩下的五顆朱果玉露丹全部倒出——她曾用了五年的時間,練出一爐十二顆稀世靈藥,如今還剩下一半。想也不想,她把所有的藥丸都喂到了妙風口中,然後將那顆解寒毒的熾天也餵了進去。
她想用金針封住他的穴道,然而手劇烈地顫抖,已然連拿針都無法做到。
“哈……哈……”滿面是血的老人笑了起來,踉蹌着退入了玉座,靠着喘息,望着委頓在地的三個人,“你們好、你們好!我那樣養你教你,到了最後,一個個……都想我死吧?”
仙風道骨的老人滿面血污,眼神亮如妖鬼,忽然間瘋狂地大笑起來。
那是寂寞而絕望的笑——他的一生鐵血而跌宕,從修羅場的一名殺手一路血戰,直到君臨西域對抗中原武林,那是何等的風光榮耀。
然而到了最後,卻依舊得來這樣眾叛親離的收梢。
“好!好!好!”他重重拍着玉座的扶手,仰天大笑起來,“那麼,如你們所願!”
手拍落的瞬間,喀喇一聲響,彷彿有什麼機關被打開了,整個大殿都震了一震!
“不好!”妙水臉色陡然一變,“他要毀了這個樂園!”
話音未落,整幢巍峨的大殿就發出了可怕的咔咔聲,樑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傾斜,巨大的屋架擠壓着碎裂開來,轟然落下!
“和我一起死吧!我的孩子們!”教王將手放在機簧上大笑起來,笑到一半聲音便嘎然而止。
白髮蒼蒼的頭顱垂落下來,以一種詭異的姿態凝固。
“快走!”妙水俯下身,一把將妙風扶起,同時伸出手來拉薛紫夜。
——這個樂園建於崑崙最高處,底下便是萬古不化的冰層,然而在建立之初便設下了機關,只要一旦發動,便會在瞬間將整個基座粉碎,讓所有一切都四分五裂!
“不用了,”薛紫夜卻微笑起來,推開她的手,“我中了七星海棠的毒。”
妙水一驚,凝望了她一眼,眼裏不知是什麼樣的表情。
這個女子……便是雅彌不惜一切也要維護的人麼?她改變了那個心如止水沒有感情的妙風,將過去的雅彌從他內心裏一點點的喚醒。
“你們快走,把……把這個帶去,”薛紫夜掙扎着從懷裏拿出藥囊,遞到她手裏,“拿裏面赤色的藥給他服下……立刻請醫生來,他的內臟,可能、可能全部……”
妙水默不作聲地低下頭,拿走了那個藥囊,轉身扶起妙風。
雪山絕頂上,一場前所未有的覆滅即將到來,冰封的大地在隆隆發抖,大殿劇烈地震動,巨大的屋架和柱子即將坍塌。雪山下的弟子們在驚呼,看着山顛上的樂園搖搖欲墜。
“快走啊!”薛紫夜驚呼起來,用盡全力推着妙水姐弟。
“……”妙水沉默着,轉身。
“喀喇”,主粱終於斷裂了,重重的砸落下來,直擊向地上的女醫者。
那一瞬,妙水霍然轉身,手腕一轉抓住了薛紫夜:“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