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展白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醒過來時,外頭已經暮色籠罩。
映入眼中的,是牆上掛着的九面玉牌,雕刻着蘭草和靈芝的花紋——那是今年已經收回的迴天令吧?藥師谷一年只發出十枚迴天令,只肯高價看十個病人,於是這個玉牌就成了武林里人人爭奪的免死金牌。
不過看樣子,今年的十個也都已經看得差不多了。
他想轉頭,然而脖子痛得折斷一般。眼角只瞟到雪鷂正站在架子上垂着頭打瞌睡,銀燈上燒着一套細細的針,一旁的銀吊子裏藥香翻騰,馥郁而濃烈。
他忽然覺得安心。
那樣熟悉的氛圍,是八年來不停止的奔波和搏殺裏,唯一可以停靠的港灣。
“真是耐揍呢。”睜開眼睛的剎那,第一時間聽到了一句熟悉的冷嘲。
他費力地轉過頭,看到燒得火紅的針轉動在紫衣女子纖細的手裏,靈活自如。
薛紫夜……一瞬間,他唇邊露出了一個稍縱即逝的笑意。
那個女子挑起眉梢,一邊挑選着適合的針,一邊尤自抽空譏誚:“我説,你是不是賴上了這裏,想繼續以身抵債啊?十萬一次的診金,你欠了我六次了。”
死女人。他動了動嘴,想反唇相譏,然而喉嚨裏只能發出枯澀的單音。
“哦,我忘了告訴你,剛給你喝了九花聚氣丹,藥性幹烈,只怕一時半會沒法説話。”薛紫夜看着包得如同粽子一樣的人在榻上不甘地瞪眼,浮出譏誚的笑意,“乖乖的給我閉嘴。等下可是很痛的。”
死女人。
他望着她手上一套二十四支在燈上淬過的銀針,不自禁喉頭咕嚕了一下。
“怕了吧?”注意到他下意識的動作,她笑得越發開心。
沒有任何提醒和徵兆,她一個轉身坐到了他面前,雙手齊出,一把二十四支銀針幾乎同一時間閃電般地刺入他各處關節之中!她甚至沒有仔細看上一眼,卻已快速無倫地把二十幾支針毫髮不差地刺入穴中。
其出手之快,認穴之準,令人歎為觀止。
那種襲擊全身的劇痛讓他忍不住脱口大叫,然而一塊布巾及時地塞入了他嘴裏。
“別大呼小叫,驚嚇了其他病人。”她冷冷道,用手緩緩捻動銀針,調節着針刺入的深度與方位,直到他銜着布巾嗯嗯哦哦地叫到全身出汗才放下了手:“穴封好了。我先給你的臉換一下藥,等下再來包紮你那一身的窟窿。”
劇痛過去,全身輕鬆許多,霍展白努力地想吐出塞到嘴裏的布,眼睛跟着她轉。
奇怪,臉上……好像沒什麼大傷吧?不過是擦破了少許而已。
“喂,不要不服氣。身體哪有臉重要?”看出了他眼睛裏的疑問,薛紫夜拍了拍他的臉頰,用一種不容商量的口吻,“老實説,你欠了我多少診金啦?只有一面迴天令,卻來看了八年的病——如果不是我看在你這張臉還有些可取,早一腳把你踢出去了。”
她一邊嘮叨,一邊拆開他臉上的繃帶。手指沾了一片綠色的藥膏,俯身過來仔仔細細地抹着,彷彿修護着一件價值連城的藝術品。
他盯着咫尺上方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勃然大怒。
“咦,這算是什麼眼神哪?”她敷好了藥,拍了拍他的臉,根本不理會他憤怒的眼神,對外面揚聲吩咐:“綠兒!準備熱水和綁帶!對了,還有麻藥!要開始堵窟窿了。”
“馬上來!”綠兒在外間應了一句。
“死?女?人。”他終於用舌頭頂出了塞在嘴裏的那塊布,喘息着,一字一字,“那麼兇。今年……今年一定也還沒嫁掉吧?”
“砰!”毫不猶豫地,一個藥枕砸上了他剛敷好藥的臉。
“再説一遍看看?”薛紫夜摸着剛拔出的一把銀針,冷笑。
“咕嚕。”架子上的雪鷂被驚醒了,黑豆一樣的眼睛一轉,嘲笑似地叫了一聲。
“沒良心的扁毛畜生。”他被那一擊打得頭昏腦脹,一剎被她的氣勢壓住,居然沒敢立時反擊,只是喃喃地咒罵那隻鷂鷹,“明天就拔了你的毛!”
“咕嚕。”雪鷂發出了更響亮的嘲笑聲,飛落在薛紫夜肩上。
“小姐,準備好了!”外間裏,綠兒叫了一聲,拿了一個盤子託着大卷的繃帶和藥物進來,另外四個侍女合力端進一個大木桶,放到了房子裏,熱氣騰騰。
“嗯。”薛紫夜揮揮手,趕走了肩上那隻鳥,“那準備開始吧。”
啊……又要開始被這羣女人圍觀了麼?他心裏想着,有些自嘲。
八年來,至少有四年他都享受到了這種待遇吧?
薛紫夜走到病榻旁,掀開了被子,看着他全身上下密密麻麻的綁帶,眼神沒有了方才前的調侃:“阿紅,你帶着金兒,藍藍,小橙過來,給我看好了——這一次需要非常小心,上下共有大傷十三處,小傷二十七處,任何一處都不能有誤。”
“是!”侍女們齊齊回答。
他太熟悉這種療程了……紅橙金藍綠,薛紫夜教出來的侍女個個身懷絕技,在替人治療外傷的時候,動作整齊得如同一個人長了八隻手:一隻手剛切開傷口,另外幾隻手就立刻開始挖出碎片、接合血脈、清洗傷口、縫合包紮。
往往只是一瞬間,病人都沒來得及失血,傷口就處理完畢了。
可是……今天他的傷太多了。八隻手,只怕也來不及吧?
然而剛想到這裏,他的神智就開始慢慢模糊。
“麻沸散的藥力開始發揮了。”藍藍將藥喂入他口中,細心地觀察着他瞳孔的反應。
“那麼,開始吧。”
薛紫夜手裏拈着一根尖利的銀針,眼神冷定,如逆轉生死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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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長……那樣長的夢。
最可怕的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無邊無際的深黑色裏,有人在歡笑着奔跑。那是一個紅衣的女孩子,一邊回頭一邊奔跑,帶着讓他魂牽夢縈的笑容:“笨蛋,來抓我啊……抓到了我就嫁給你!”
他想追上去,卻無法動彈,身體彷彿被釘住。
於是,她跑的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他再也抓不到那個精靈似的女孩兒了。
“求求你,放過重華,放過我們吧!”在他遠行前,那個女子滿臉淚痕的哀求。
“我真希望從來不認識你。”披麻戴孝的少婦摟着孩子,冷漠的一字字,“兇手。我的一生都被你毀了!”
每一個字落下,他心口就冒出了一把染血的利劍,體無完膚。
秋水……秋水……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他想大呼,卻叫不出聲音。
怎麼還不醒?怎麼還不醒!這樣的折磨,還要持續多久?
“咦,小姐,你看他怎麼了?”綠兒注意到了泡在木桶藥湯裏的人忽然呼吸轉急,臉色蒼白,頭上沁出了細密的冷汗,脖子急切的轉來轉去,眼睛緊閉,身體不斷髮抖。
“出了什麼問題?”小橙嚇壞了,連忙探了探藥水——桶裏的白藥生肌散是她配的。
薛紫夜卻只是輕輕搖頭,將手搭在桶裏人的額頭。
“沒事。”她道,“只是在做夢。”
只是在做夢——如果夢境也可以殺人的話。這個全身是傷泡在藥裏的人,全身在微微發抖,臉上的表情彷彿有無數話要説,卻被扼住了咽喉。
“秋水……秋水……”他急切的想説什麼,卻只是反覆的喃喃地念着那個名字。
她嘆息了一聲:看來,令他一直以來如此痛苦的,依然還是那個女人。
——秋水音。
離她上一次見到那個女人,已然八年。
八年前,她正式繼承藥師谷,立下了規矩:憑迴天令,一年只看十個病人。
那年冬天,霍展白風塵僕僕地抱着沫兒,和那個絕色麗人來到漠河旁的藥師谷里,拿出了一面迴天令,求她救那個未滿週歲的孩子。當時他自己傷得也很重——不知道是擊退了多少強敵,才獲得了這一面江湖中人人想擁有的免死金牌。
兩個人的表情都是那麼急切,幾乎是恨不得用自己的命來換孩子的命。她給那個奄奄一息的孩子搭過脈,剛一為難地搖頭,那兩個人一齊跪倒在門外。
那時候,她還以為他們是沫兒的父母。
整整冥思苦想了一個月,她還是無法治癒那個孩子的病,只好將回天令退給了他們。然而抵不過對方的苦苦哀求,她勉強開出了一張藥方。然後,眼前的這個男子就開始了長達八年的浪跡和奔波。
八年來,她一次次看到他拿着藥材返回,滿身是血地在她面前倒下。
她原以為他會中途放棄——因為畢竟沒有人會為了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孩子,賭上了自己的性命,一次次的往返於刀鋒之上,去湊齊那幾乎是不可能的藥方。
然而,她錯了。
為什麼呢?……她搖了搖頭,有些茫然,卻感覺到手底下的人還在劇烈發抖。
“秋水……不是、不是這樣的!”那個人發出了昏亂而急切的低語。
不是怎樣的呢?都已經八年了,其中就算是有什麼曲折,也該説清楚了吧?那麼聰明的人,怎麼會把自己弄得這樣呢?她搖了搖頭,忽然看到有淚水從對方緊閉的眼角沁出,不由微微一驚:這,是那個一貫散漫厚顏的人,清醒時絕不會有的表情。
她嘆了口氣:是該叫醒他了。
“喂,霍展白……醒醒。”她將手按在他靈台上,有節奏地拍擊着,將內力柔和地透入,輕聲附耳叫着他的名字,“醒醒。”
手底下的人身子一震,彷彿被從噩夢裏叫醒。
“譁”,水花激烈地湧起,濕而熱的手忽然緊緊拉住了她,幾乎將她拉到水中。
“幹什麼?”她嚇了一跳,正待發作,卻看到對方甚至還沒睜開眼睛,不由一怔。
那個人還處於噩夢的餘波裏,來不及睜開眼,就下意識地抓住了可以抓住的東西。他抓得如此用力,彷彿溺水之人抓着最後一根稻草。她終究沒有發作,只是任他握着自己的手,感覺他的呼吸漸漸平定,身上的顫慄也開始停止,彷彿那個漫長的噩夢終於過去。
有誰在叫他……黑暗的盡頭,有誰在叫他,寧靜而温柔。
“呃……”霍展白長長吐了一口氣,視線漸漸清晰:蒸騰的湯藥熱氣裏,浮着一張臉,正在俯身看着他。很美麗的女子——好像有點眼熟?
“呃?”他忽然清醒了,脱口,“怎麼是你?”
發現自己居然緊握着那個兇惡女人的手,他嚇了一跳,忙不迭甩開,生怕對方又要動手打人,想扶着桶壁立刻跳出去,卻忽地一怔——
雙手,居然已經可以動了?
“披了袍子再給我出來,”他扶着木桶發呆,直到一條布巾被扔到臉上,薛紫夜冷冷道,“這裏可都是女的。”
綠兒紅了臉,側過頭吃吃地笑。
“死丫頭,笑什麼?”薛紫夜啐了一口,轉頭罵,“有空躲在這裏看笑話,還不給我去秋之苑看着那邊的病人!仔細我敲斷你的腿!”
綠兒噤若寒蟬,連忙收拾了藥箱一溜煙躲了出去。
在她罵完人轉頭回來,霍展白已飛速披好了長袍跳了出來,躺回了榻上。然而畢竟受過那樣重的傷,動作幅度一大就扯動了傷口,不由痛得齜牙咧嘴。
“讓我看看。”薛紫夜面無表情地坐到榻邊,扯開他的袍子。
治療很成功。傷口在藥力催促下開始長出嫩紅色的新肉,幾個縫合的大口子裏也不見血再流出。她舉起手指一處處按壓着,一寸寸地檢查體內是否尚有淤血未曾散去——這一回他傷得非同小可,不同往日可以隨意打發。
“唉。”霍展白忍不住嘆了口氣。
薛紫夜白了他一眼:“又怎麼了?”
“這樣又看又摸,如果我是女人,你不負責我就去死。”霍展白恢復了平日一貫的不正經,涎着臉湊過來,“怎麼樣啊,反正我還欠你幾十萬診金,不如以身抵債?你這樣又兇又貪財的女人,除了我也沒人敢要了。”
薛紫夜臉色不變,冷冷:“我不認為你值那麼多錢。”
“……”霍展白氣結。
“好了。”片刻複查完畢,她替他扯上被子,淡淡吩咐,“胸口的傷還需要再針灸一次,別的已無大礙。等我開幾貼補血養氣的藥,歇一兩個月,也就差不多了。”
“一兩個月?”他卻變了臉色,一下子坐了起來,“那可來不及!”
薛紫夜詫異地轉頭看他。
“沫兒身體越來越差,近一個月全靠用人蔘吊着氣,已經等不得了!”他喃喃道,忽地抬起頭看着她,“龍血珠我已經找到,這一下,藥方上的五味藥材全齊了,你應該可以煉製出丹藥了吧?”
“啊?”她一驚,彷彿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哦,是、是的……是齊了。”
居然真的給他找齊了!
拜月教聖湖底下的七葉明芝,東海碧城山白雲宮的青鸞花,洞庭君山絕壁的龍舌,慕士塔格的雪罌子,還有祁連山的萬年龍血赤寒珠——隨便哪一種,都是驚世駭俗的至寶,讓全武林的人都為之瘋狂爭奪。
而這個人……居然在八年內走遍天下,一樣一樣都拿到手了。
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在支持着他這樣不顧一切的去拼搶去爭奪?
“那麼,能否麻煩薛姑娘儘快煉製出來?”他在榻上坐起,端端正正地向她行了一禮,臉上殊無玩笑意味,“我答應了秋水,要在一個月拿着藥內返回臨安去。”
“這個……”她從袖中摸出了那顆龍血珠,卻不知如何措辭,“其實,我一直想對你説:沫兒的那種病,我……”
“求求你。”他卻彷彿怕她説出什麼不好的話,立刻抬起頭望着她,輕聲,“求求你了……如果連你都救不了他,沫兒就死定了。都已經八年,就快成功了!”
她握緊了那顆珠子,從胸臆中吐出了無聲的嘆息。
彷彿服輸了,她坐到了醫案前,提筆開始書寫藥方,霍展白在一邊陪笑:“等你治好了沫兒的病,我一定慢慢還了欠你的診金……我一向説話算話。你沒去過中原,所以不知道鼎劍閣的霍七公子,除了人帥劍法好外,信用也是有口皆碑的啊。”
她寫着藥方,眉頭卻微微蹙起,不知有無聽到。
“不過,雖然又兇又愛錢,但你的醫術實在是很好……”他開始恭維她。
她將筆擱下,想了想,又猛地撕掉,開始寫第二張。
“我知道你要價高,是為了養活一谷的人——她們都是被父母遺棄的孩子或是孤兒吧?”他卻繼續説,眼裏沒有了玩笑意味,“我也知道你雖然對武林大豪們收十萬的診金,可平日卻一直都在給周圍村子裏的百姓送藥治病——別看你這樣兇,其實你……”
她的筆尖終於頓住,在燈下抬眼看了看那個絮絮叨叨的人,有些詫異。
——這些事,他怎生知道?
“你好好養傷,”最終,她只是輕輕按了按他的肩膀,“我會設法。”
霍展白長長舒了一口氣,頹然落回了被褥中。
畢竟是受了那樣重的傷,此刻內心一鬆懈,便覺得再也支持不住。他躺在病榻上,感覺四肢百骸都痛得發抖,卻撐着做出一個憊懶的笑:“哎,我還知道,你那樣挑剔病人長相,一定是因為你的那個情郎也長得……啊!”
一枚銀針釘在了他的昏睡穴上,微微顫動。
“就算是好話,”薛紫夜面沉如水,冷冷,“也會言多必失。”
霍展白張口結舌地看着她,嘴角動了動,彷彿想説什麼,眼皮終於不可抗拒地沉沉墜落。
“唉……”望着昏睡過去的傷者,她第一次吐出了清晰的嘆息,俯身為他蓋上毯子,喃喃,“八年了,那樣的拼命……可是,值得麼?”
從八年前他們兩人抱着孩子來到藥師谷,她就看出來了:
那個女人,其實是恨他的。
值得麼?——她一直很想問這人一句,然而,總是被他憊懶的調侃打岔,無法出口。那樣聰明的人,或許他自己心裏,一開始就已經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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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冬之館,沙漏已經到了四更時分。
綠兒她們已經被打發去了秋之苑,館裏其他丫頭都睡下了,她沒有驚動,就自己一個人提了一盞風燈,沿着冷泉慢慢走去。
極北的漠河,長年寒冷。然而藥師谷里卻有熱泉湧出,是故來到此處隱居的師祖也因地制宜,按地面氣温不同,分別設了春夏秋冬四館,種植各種珍稀草藥。然而靠近谷口的冬之館還是相當冷的,平日她輕易不肯來。
迎着漠河裏吹來的風,她微微打了個哆嗦。
冷月掛在頭頂,映照着滿谷的白雪,隱約浮動着白梅的香氣。
不知不覺,她沿着冷泉來到了靜水湖邊。這個湖是冷泉和熱泉交匯而成,所以一半的水面上熱氣嫋嫋,另一半卻結着厚厚的冰。
那種不可遏止的思念再度排山倒海而來,她再也忍不住,提燈往着湖上奔去。踩着冰層來到了湖心,將風燈放到一邊,顫抖着深深俯下身去,凝視着冰下:那個人還在水裏靜靜的沉睡,寧靜而蒼白,十幾年不變。
雪懷……雪懷……你知道麼?今天,有人説起了你。
他説你一定很好看。
如果你活到了現在,一定比世上所有男子都好看吧?
可惜,你總是一直一直的睡在冰層下面,無論我怎麼叫你都不答應。我學了那麼多的醫術,救活了那麼多的人,卻不能叫醒你。
她喃喃對着冰封的湖面説話,淚水終於止不住地從眼裏連串墜落。
雖然師傅對她進行過平復和安撫,有些過於慘烈的記憶已然淡去,但是她依然記得摩迦一族一夜之間被屠戮殆盡,被追殺逼得跳入水裏時的那種絕望。
十二月的漠河水,寒冷得足以致命。
那些殺戮者從後面追來,帶着猙獰的面具,持着滴血的利劍。雪懷牽着她,荒不擇路地在冰封的漠河上奔逃,忽然間冰層喀喇一聲裂開,黑色的巨口瞬間將他們吞沒!在落下的一瞬間,他將她緊緊摟在懷裏,順着冰層下的暗流漂去。
他的心口,是刺骨水裏唯一的温暖。
十二年了,她一直一直的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在每個下雪的夜裏,都會忽然的驚醒,然後發了瘋一樣從温暖的房間裏推開門衝出去,赤腳在雪上不停的奔跑,想奔回到那個荒僻的小村,去尋找那一夜曾經有過的温暖。
然而,那樣血腥的一夜之後,什麼都不存在了。包括雪懷。
冰下的人靜靜地躺着,面容一如當年。
那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彎着身子,雙手虛抱在胸前,輕輕地浮在冰冷的水裏,沉睡。她俯身冰面上,對着那個沉睡的人喃喃自語:
雪懷,雪懷……你什麼時候才能醒來呢?你再不醒來,我就要老了啊……
不遠處,是夏之園。
值夜的丫頭捲起了簾子,看到冷月下伏在湖心冰上的女子,對着身後的同伴嘆氣:“小晶,你看……谷主她又在對冰下的那個人説話了。”
她們都是從周圍村寨裏被小姐帶回的孤兒,或是得了治不好的病,或是因為貧寒被遺棄——從她們來到這裏起,冰下封存的人就已經存在。寧嬤嬤説:那是十二年前,和小姐一起順着冰河漂到藥師谷里的人。
那時候,前代藥師谷谷主廖青染救起了這個心頭還有一絲熱的女孩,而那個少年卻已然僵硬。然而十幾年了,谷主卻總是以為只要她醫術再精進一些,就能將他從冰下喚醒。
“那個人,其實很好看。”小晶遙遙望着冰上的影子,有些茫然。
然而她的同伴沒有理會,將目光投注在了湖的西側,忽地驚訝的叫了起來:“你看,怎麼回事?……秋之苑、秋之苑忽然鬧了起來?有誰在打架?快去叫霜紅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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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之苑裏,房內傢俱七倒八歪,到處是凌亂的打鬥痕跡。
綠兒喘着氣:這個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受過重傷啊?連着六七劍沒有碰到對方的衣角,綠兒一時間有些發呆起來,不知道怎麼才好。
對方身形都不見動,就瞬地移到了屋子另一角,用銀刀抵着小橙的咽喉:“去叫那個女的過來,否則我殺了她。”
綠兒跺了跺腳,感覺怒火升騰。
——早就和小姐説了不要救這條凍僵了的蛇回來,現在可好了,剛睜眼就反咬了一口!
“你有沒有良心啊?”知道和對方差的太遠,她立住了腳,怒罵,“白眼狼!”
“我要你去叫那個女的過來。”對方毫不動容,銀刀一轉,在小橙頸部劃出一道血痕。
小橙不知道那只是淺淺一刀,當即嚇得尖叫一聲昏了過去。
“谷主她在哪裏?”無奈之下,她只好轉頭問旁邊的丫頭,一邊擠眉弄眼地暗示,“還在冬之館吧?快去通告一聲,讓她多帶幾個人過來!”
最好是帶那個討債鬼霍展白過來——這個谷里,也只有他可以對付這條毒蛇了。
然而那個丫頭不開竅,剛推開門,忽地叫了起來:“谷主她在那裏!”
所有人都一驚,轉頭望向門外——雪已經停了,外面月光很亮,湖上升騰着白霧,宛如一面明亮的鏡子。而紫衣的女子正伏在冰上,靜靜望着湖下。她身旁已經站了一個紅衫侍女,赫然是從秋之苑被驚動後趕過來的霜紅,正在向她稟告着什麼。
她抬起頭,緩緩看了這邊一眼。
雖然隔了那麼遠,然而在那一眼看過來的剎那,握着銀刀的手微微一抖。
瞳躲在陰影裏,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然而內心卻是劇烈一震。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那樣遠的距離,連人的臉都看不清,只是一眼望過來,怎會會有這樣的感覺?難道……這個女醫者也修習過瞳術?
腦中劇烈的疼痛忽然間又發作了。
——可能是過度使用瞳術後造成的精神力枯竭,導致引發了這頭痛的痼疾。
“叫她……叫她過來!”他澀聲道,保持着冷定。
“小姐!”綠兒見她注意到了這裏,忍不住高聲大呼,“病人挾持了小橙,要見你!”
冰上那個紫衣女子緩緩站了起來,聲音平靜:“過來,我在這裏。”
他猛然又是一震——這聲音!當初昏迷中隱約聽見時,已然覺得驚心,此刻冷夜裏清晰傳來,更是讓覺得心底湧出一陣莫名的冷意,瞬間頭部的劇痛擴散,隱隱約約有無數的東西要湧現出來。這是……這是怎麼了?難道這個女醫者……還會惑音?
他咬緊了牙,止住了咽喉裏的聲音。
象他這樣的殺手,十幾歲開始就出生入死,時時刻刻都準備拔劍和人搏命,從未片刻鬆懈。然而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內心卻有一種強烈的願望,讓他違反了一貫的準則,不自禁的想走過去看清楚那個女醫者的臉。
他拉着小橙躍出門外,一步步向着湖中走去,腳下踩着堅冰。
薛紫夜望着這個人走過來,陡然就是一陣恍惚。那是她第一次看清了這個人的全貌。果然……這雙眼睛……帶着微微的藍和純粹的黑,分明是——
“把龍血珠拿出來。”他拖着失去知覺的小橙走過去,咬着牙開口,“否則她——”
話語凍結在四目相對的瞬間。
那一瞬間他的手再度劇烈顫抖起來,怔怔地望着眼前這個人,無法挪開視線。並不是因為這個女醫者會瞳術,而是因為……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好像在哪裏……
腦部的劇痛再度擴撒,黑暗在一瞬間將他的思維籠罩。
他聽到那個冷月下的女子淡淡開口,無喜無怒:“病人不該亂跑。”
怎麼……怎麼又是那樣熟悉的聲音?在哪裏……在哪裏聽到過麼?
他身子搖晃了一下,眼前開始模糊。
視線凌亂的晃動着,終於從對方的眼睛移開了,然後漫無邊際的搖着,最終投注在冰上,忽然又定住——他低低驚叫出聲。那裏,是什麼?
一張蒼白的臉靜靜浮凸出來,隔着幽藍的冰望着他。
這、這是——他怎麼會在那裏?是誰……是誰把他關到了這裏?
瞳驚駭地望着冰下那張臉,身子漸漸發抖,忽然間再也無法支持地抱着頭低呼起來,手裏的銀刀落在冰上,發出苦痛淒厲的叫喊。
“谷主……谷主!”遠處的侍女們驚呼着奔了過來。
剛才她們只看到那個人拉着小橙站到了谷主對面,然而説不了幾句就開始全身發抖,最後忽然大叫一聲跌倒在冰上,抱着頭滾來滾去,彷彿腦子裏有刀在絞動。所有侍女都仰慕地望着她:是谷主用了什麼秘法,才在瞬間制服了這條毒蛇吧?
然而薛紫夜的臉色卻也是慘白,全身微微發抖。
沒錯……這次看清楚了。
這個人的一雙眼睛如此奇詭,帶着微微的藍和純粹的黑,藴含着強大的靈力——分明是如今已經滅絕了的摩迦一族才有的特徵!
她將那個人不停淒厲號叫的人按住:“快!給我把他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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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還要救這個人?所有侍女在動手救治的時候,都有些心不甘情不願。然而谷主的意思沒人敢違抗。
那個人的病看起來實在古怪,不像是以往來谷里求醫的任何人。小姐將他安放在榻上後,搭着脈,已然蹙眉想了很久,沒有説話。
“你們都先出去。”薛紫夜望着榻上不停抱着頭慘叫的人,吩咐身邊的侍女:“對了,記住,不許把這件事告訴冬之館裏的霍展白。”
“可是……”綠兒實在是不放心小姐一個人留在這條毒蛇旁邊。
“不要緊。”薛紫夜淡淡道,“你們先下去,我給他治病。”
“是。”霜紅知道谷主的脾氣,連忙一扯綠兒,對她使了一個眼色,雙雙退了出去。侍女們退去後,薛紫夜站起身來,唰的一聲拉下了四周的垂幔。
房間裏忽地變得漆黑,將所有的月光雪光都隔絕在外。
在黑暗重新籠罩的瞬間,那個人的慘叫停止了。
她怔了怔,嘴角浮出了一絲苦笑:是怕光麼?這個人其實身上的傷比霍展白更重,卻一直在負隅頑抗,絲毫不配合治療。
她本來可以扔掉這個既無迴天令又不聽話的病人,然而他的眼睛令她震驚——摩迦一族在十二年前的那一場屠殺後已然滅門,她親手收斂了所有人的遺體,怎麼還會有人活着?這個人到底是誰?又是怎麼活下來的?
而且,他的眼睛雖然是明顯傳承了摩迦一族的特徵,卻又隱約有些不一樣。
那種眼神有着魔咒一樣的力量,讓所有人只要看上一眼就無法挪開。
往日的一切本來都已經遠去了,除了湖水下冰封的人,沒有留下絲毫痕跡。此刻乍然一見到這樣的眼睛,彷彿是昔日的一切又回來了——還有幸存者!那麼説來,就還有可能知道當年那一夜的真像,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魔手將一族殘酷地推向了死亡!
她一定要救回他。
薛紫夜將手伸向那個人的腦後,卻在瞬間被重重推開。
黑暗中,他忽然間從榻上直起,連眼睛都不睜開,動作快如鬼魅,一下子將她逼到了牆角,反手切在她咽喉上,急促地喘息。
然而,終究抵不過腦中刀攪一樣的痛,他只維持了一瞬就全身顫抖地跪了下去。
她驚駭地看着:就算是到了這樣的境地,還有這樣強烈的下意識反擊?這個人,是不是接受過某種極嚴酷的訓練,才養成了這樣即便是失去神智,也要格殺一切靠近身邊之人的習慣?
“啊……滾……給我滾……”那個人在榻上喃喃咒罵,抱着自己的頭,忽地以頭搶地,“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薛紫夜忽然間呆住,腦海裏有什麼影象瞬間浮出。
黑暗裏,同樣的厲呼在腦海中迴響,如此熟悉又如此遙遠,一遍又一遍的撞擊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忽然間有些苦痛的抵住了自己的頭,感覺兩側太陽穴在突突跳動——
難道……是他?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