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很長的歲月以後,某一日,那個紫衣的女子趴在少年的肩頭,在他耳邊吹着温熱的氣息,慵懶而嫵媚的笑着,看着他手裏那一把沾着血的短劍。
而十八歲的黃衫少年只是微微的皺着眉頭,全神貫注的用一塊白絹擦拭着手中的兵器。他的目光低垂,然而長長睫毛的底下、卻是類似爬行動物的眼珠,沒有焦距,暗淡的棕色,漠然的直視着眼前的一切東西。
“可愛的孩子,今天又殺了多少人?”見他不回答,紫衣的女子反而笑了起來,湊過來,吻了一下少年的嘴角,眼神散漫而潮濕。
黃泉沒有回答,忽然起身,用力一甩、將劍筆直的插入身邊的地上,直至沒柄——“紫陌,當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給蕭憶情獻的計策?!”
看着少年驀然陰鬱嚴厲的臉,紫陌反而出聲的笑了起來,帶着好玩似的表情看着他,眼神是有些譏諷的,卻依稀又有一種沉迷的意味:“我哪裏有這樣的本事?……我當時只不過認出了你,把八年前在那個村口看見的一幕隨口告訴了蕭公子而已……嘻,能收服當時的你,完全是憑着公子過人的手腕呢。”
當時的他,是長安城裏“天理會”門下一個不大起眼的人物。
自從五年前那一日的黃昏以後,他咬着牙離開了貧窮的家,開始了顛沛流離的江湖闖蕩生活。終於,學到了一些立身存命的技藝。在江湖林立的門派裏,他選擇了天理會——只因為那個組織的宗旨是鋤強扶弱、匡扶正義。
鋤強扶弱……無數個日子以來,老馬死時的情形在他心頭縈繞不去,伴隨他從一個農家的孩子成為一個江湖少年。
在天理會的日子,縱然貧乏枯燥,但他至少還保留着心裏的那個夢;這個十五歲的江湖少年,至少還能對於這個世間保留一點希望和暖意——而讓他徹底墜入黃泉不歸路的,卻是那一日……
十五歲的少年不顧一切的揮舞着手中的劍,靠着牆角瘋狂的殺向圍上來的聽雪樓人馬。
全身十幾處傷口裏的血在不停的流,很多次他都以為自己會倒下去。然而咬着牙,眼睛裏卻是類似於困獸般絕望不屈的表情——那些傢伙…那些想剿滅天理會的惡徒!……
驀然間,他覺得,自己就像是當年坡下那一匹老馬!——就算無謂的垂死掙扎,也要在最後死的時候叫出一聲來!
這一次進攻天理會的行動已經接近尾聲,包括天理會舵主在內一干人或殺或降,手下的人已經開始清理地上的屍體和血跡。於是,這個角落裏仍然在持續的戰鬥、自然而然的引起了在旁觀戰的一位白衣公子的注意。
“頑固的孩子……”看着被手下圍逼到了絕路,仍然負隅頑抗的少年劍客,白衣公子微微皺起了眉頭,在軟榻上微微咳嗽着,自語般喃喃説了一句。
“咦,是他?”也被吸引了過去,在看清那個少年的面龐之後,站在白衣公子身後的女子驀然脱口説了一句。那是一個雙十年華的紫衣女子,容色絕美,在這樣的修羅場中,卻絲毫不顧忌,只是鎮定而嬌嬈的笑着。
“哦,紫陌,你認識他?”白衣公子沒有抬頭的問了一句,復又咳嗽了幾聲,似乎被場上濃烈的血腥味嗆了一下。然而他身後的紫衣女子立刻俯下了身,輕輕拍着他的後背,直至他的呼吸再度平緩下來。
“蕭公子,那個孩子,我倒是在八年前見過……很有趣的傢伙。”俯身為姓蕭的白衣公子捶着肩背,叫紫陌的女子一邊抬眼看着角落裏將要結束的最後圍剿,一邊淡淡的開始敍述往事——看着那個渾身浴血的少年,女子眼睛裏再度有些迷濛起來。
真是一點都沒有改變……那樣的性格,真是不知好歹的天真的孩子呢……
他已經再也沒有力氣,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聽雪樓一個下屬將利劍對着他的胸口刺了過來。他連喘口氣反擊的力氣都沒有了。天理會……天理會就要滅亡了麼?為什麼?
難道世上所有維護正道公允的東西,都無法存在嗎?
在被血模糊的視野中,十五歲的他,依稀又看見了那一匹老馬臨死時的眼神。
“啊!——”他忽然仰天大叫,驀然跳了起來,不顧一切的抱住了離他最近的一個殺手,胡亂的張口咬了下去,如同野獸般瘋狂,絲毫不顧自己此刻全身的空門。所有人的劍,對着他的背心疾刺過去。
“住手……”背心剛剛覺得刺破肌膚的痛,耳邊卻傳來了一句淡淡的吩咐,然後,他驚訝的看見所有的劍都停了下來,連被他抱住撕咬的那個人都垂下了手,不再試圖將奄奄一息的他推開。
“讓那個孩子過來吧。”那個聲音在空氣中傳來,淡漠,然而卻有難言的氣勢。
十五歲少年的目光從對手的肩膀上抬起,穿過了充滿血腥味的空氣,看見了庭院另一角、坐在梧桐下軟榻上的白衣公子。
在潑天的血腥和殷紅中,那個坐在碧綠桐樹下的年輕人居然一塵不染,白衣似雪。有些落寞的眼神,雖然看着浴血狂戰的少年,卻絲毫沒有殺氣,擺擺手,示意屬下放開他。
他愣了一下,然後咬牙,順着聽雪樓下屬們讓出的一條通路,拖着劍向那個顯然是對方首腦人物的白衣公子衝去。
“樓主?”看着殺的紅了眼的孩子踉蹌着過來,一個青衣的青年眼睛裏卻全是煞氣,有點戒備的按劍而起——他認得,就是這個青衣人,方才出手如鬼魅的殺掉了天理會中身手最好、反抗也最激烈的三堂主和七堂主!
如今以自己的狀態和水平,只怕那個青衣人一拔劍就能格殺他於劍下!
“二弟,你退下。”聽雪樓的樓主淡然的制止了他,對渾身浴血的少年點點頭:“過來。”
“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這幫惡賊……”喘息着,他咬牙低低的吼叫,然而力氣不繼,步法都亂的一塌糊塗,只是拖着劍、跌跌撞撞的直奔軟榻上的白衣公子。“咳咳……你先休息一下,我們再一對一的單挑,如何?”看着十五歲的孩子喘的那麼劇烈,聽雪樓主驀然微微笑了一下,修長的眉毛一挑,那一瞬間,這個看似病弱温文的公子,眼睛深處卻是雪亮的劍光。
“哼……你、你看不起我麼?”少年憤怒的叫着,揮舞着手中的劍,衝近了聽雪樓的主人。然而地上一具屍體絆住了他早已軟弱的腳,他立足不穩,一頭栽倒在地。
“真是個有趣的孩子……”看着少年在榻前跌下去,聽雪樓主眼睛裏微笑的意味更深,連他身後站着的紫陌都掩口笑了起來。
聽雪樓主俯下身,托起了孩子的下頷,看着他血流滿面的臉,淡然道:“我如果看不起你,根本不會出手和你一戰。咳咳,你還是休息一會吧,看着我怎麼收拾掉你其他的同伴。”
十五歲的他被五六柄劍逼着,坐在流滿了同伴之血的地上,看着那些人清除着最後幾個天理會同門。這些惡徒……這些惡徒!難道,這個世上真的沒有天理公道了麼?
才過了半個時辰,稍微恢復了力氣的他就忍耐不住的踉蹌而起,抬起劍,指住梧桐下的白衣公子,咬着牙,一字字道:“好了……蕭憶情!滾出來我們單挑吧!”
劍尖上的血一滴滴流下來,他身上的血也在不停地往外滲,然而孩子的眼睛裏,卻是對於所執着的正義的堅定、和對於破滅天理會敵人的憎恨。他死死的盯着聽雪樓主——那個白衣如雪的人,雖然只是閒散的坐在那裏,然而全身卻散發出劍一般鋒利的氣息。
看着用劍指着樓主大喝的少年,所有聽雪樓屬下眼睛裏都有震驚的光芒。
“咳咳……”彷彿被他一聲大喝而驚動,蕭憶情復又咳嗽了一陣子,然後,終於緩緩站起,來到了樹下,看着少年,眼角又有笑意:“你的傷那麼重,我勝了你也不公平……”
“公平?你們這些人也知道公平?!”冷笑着,他問,對於這些一手毀滅了天理會的人有極度的敵視和輕蔑——連以鋤強扶弱、替天行道為宗旨的天理會都要剿滅,還説什麼公平!
沒有理會他的反駁,聽雪樓主只是自顧自的説了下去:“這樣罷——”
話音未落,他忽然伸手,在身邊的梧桐上輕輕拍了一掌。力道似乎太輕了,樹身連晃都沒晃——少年正想開口譏諷,卻發現雖然樹身絲毫不動、可樹枝的末梢卻在瞬間一齊震動了起來!
“我不用兵器,也不會出手攻擊你——在葉子全部落地之前你若還沒敗,就算我輸了。”
在簌簌震落的千百片樹葉中,蕭憶情忽然負手冷冷的説了一句。
十五歲的少年怔了一下,然後眼睛裏的光亮了起來……如若聽雪樓主不用他的夕影刀,如果只是葉子落地那麼短的時間,那麼他無論如何也能撐下來!
在迴旋飄落的木葉中,少年忽然拔劍,閃電般的進攻,奮不顧身的近身搏擊,幾乎招招都是同歸於盡的殺着。彷彿是被逼出了生命中全部的血性和悍勇,少年本來軟弱無力的劍氣忽然間復又凌厲了起來,縱橫飛舞,攪碎了片片落葉,散作漫天飛塵。
果然沒有拔刀,也沒有反擊,聽雪樓的主人只是一味的迴避着,然而少年那樣激烈的劍氣還是讓他微微咳嗽起來。在身形一緩的同時,連刺十八劍都落空的孩子忽然和身撲上,人和劍如同白虹般直刺聽雪樓主的心口,那幾乎已經是捨身的一劍!
“好!”看見那一劍的氣勢,蕭憶情都忍不住脱口讚了一聲。
兩人之間紛飛的落葉被劍氣攪得粉碎。距離本來就已經很近,只是一瞬間,劍尖已經刺入了蕭憶情的心口,聽雪樓主的反應也快的驚人,立刻抬手擋,然而已經晚了……
黃衫少年笑了起來,眼睛裏有火一樣的光芒——因為他感覺到了自己的劍、已經刺入了對方的身體!雖然蕭憶情抬手,然而少年的劍已經先一步穿過了聽雪樓主指間的縫隙,刺入了他的心口!
十五歲的少年一擊得手,立刻合身前衝,狠狠的將手中的劍向着對方心口猛刺過去。蕭憶情被他的衝力逼得往後急退,背心重重靠上了那株梧桐,震的落葉再次紛紛而下。
兩個人的去勢終於止住,少年用盡了全力,喘息着,看着對咫尺面靠着樹幹站立的白衣公子,眼睛裏有複雜的光芒。
空氣陡然靜了下來,遍佈整個院落的聽雪樓子弟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呼,然後很快就抑止住了,再也沒有人出聲。二樓主高夢非在一邊冷冷的掃視着全場,但是不知道為何,手一直按着劍柄,卻沒有拔劍。
紫陌的臉色蒼白,然而強自鎮定着,看着梧桐樹。
血從蕭憶情的指間緩緩溢出,順着蒼白的手指流下。劍已經刺入他胸口大半——只怕已經穿透了他單薄的身子,釘進了身後的樹幹上了罷?
“説過不要小看我!……你、你輸了。”那一劍幾乎讓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少年斷斷續續的説着,然而不知為何除了快意,看着被自己一劍釘在樹上的聽雪樓主人,心中居然也有一種不知所以的失落。
“哦……是麼?”蕭憶情低頭看看指縫間的利劍,再抬眼,看着空中已經快要落盡的葉子,忽然淡漠的笑了笑。少年大驚,因為他陡然聽出了對方聲音裏絲毫沒有受傷的跡象!
他閃電般的後退,抽劍。然而,彷彿在對方的指縫間生了根一般,用力一抽,居然絲毫不動!少年的臉色變了,用盡了全身力氣,然而根本無法拔出劍。來不及考慮,他鬆手,棄劍退開。
就在那一瞬間,劍帶着疾風反彈而來,瞬間擊中了他肩頭的大穴!
蕭憶情站直了身子,看着被定住身形的少年,忽然笑了一笑,伸出另一隻手去一抄,挾住了半空中最後一片悠悠落下的樹葉:“時間正好,不是麼?”少年看着他若無其事的神色,眼睛裏有不可思議的表情:“怎麼、怎麼回事?……我明明刺中了你!”
白衣公子淡淡的點了點頭,表示認同:“不錯,你那一劍很快……的確刺中了我,雖然不過只刺入了一分。”他微微抬起手,翻轉過手腕——“錚錚錚”。金屬交擊的輕響,他掌心裏數十片利劍的碎片,滑落到地面。每一片,都不過一分長短。
原來,那半把劍,居然就是這樣在急退的過程中、一分分的被他的手指夾為碎片!雖然劍身沒入了大半,然而,實際上刺入的、也只是一分的深度而已!
十五歲的少年那剎間呆住,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白衣公子、看着這個文弱清秀的公子,夾在蒼白手指間的一片劍尖。
眼前這個人的武功,是他連想都沒有想到過的另一種境界……那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