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原野。
郊外踏青遊人不斷,紅男綠女,袖挽春風。處處看來,都是旖旎風光。
陌上,一個白衣長髮的男子,有些落寞的走過來。
他身後,默不作聲的跟著一位淡綠衫子的少女,幾乎是小跑著,跟著他的風一般的腳步,手裡捧著一個長長的布包。
陌上杏花盛開,一陣風過,便如雨般的灑落無數花瓣。白衣男子停下了腳步,看著落花,似乎想起什麼似的,眉頭又皺了皺,眉間的深痕有如刀刻。
“少主,老爺他們在那邊等呢。”看他有些出神,身後的綠衣侍女輕聲提醒。
他的目光投向長亭,那裡,鼎劍閣的幾個元老,在設宴餞行——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所有來相送的人,居然都是一身白衣。
滿座衣冠似雪。
“……”連侍女都覺得有些不自在,正待說什麼,忽然耳邊傳來了一陣歌聲: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予,一生休。
“縱使被無情棄——”不能羞!“那樣明快的歌聲,唱得那樣自然而毫無忸怩做作,不但是那個綠衣侍女,連看著半空落花的白衣男子,都不由得向歌聲傳來的地方看去。
鞦韆架子下,一群也是出遊的女子在嘻嘻哈哈,中間那個穿著水紅色百蝶穿花長裙的女子在歌聲中微微使力,看的出是個盪鞦韆的好手,一邊唱歌,一邊腳下適時的一蹬,繩子越來越高,如飛一般的輕盈。
“好啊!阿繡,加把勁兒!”在一片的叫好聲中,忽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熱情中帶著幾分靦腆,看去,只見長亭底下,少卿早已顧不得父親在旁,大聲看向這邊,喝起彩來。
在眾人喝采聲中,鞦韆上的女子微微一笑,裙裾如風,越蕩越高,如同一道彩虹。
“你看,阿繡那丫頭今天是瘋了不成?”人群中,有姐妹笑著打趣。
“沒看謝家二少爺在嘛……”有好幾個人笑著回答。
這時,只見鞦韆已蕩的幾乎和地齊平,直直沒入對面的柳樹桃花中。
在那一剎間,鞦韆上的妙齡女子微微向前探首,編貝似的牙齒一咬,從那一樹開的火也似的碧桃中,咬下了一枝繁花來。
“阿繡好厲害!”鞦韆下一群人拍手笑起來,鞦韆上的少女美目流光,笑吟吟的看著長亭裡謝家二公子,不再蹬鞦韆,卻騰出手來,將一綹散出來的長髮掖到耳後,然後將叼著的碧桃拿到手裡,對著少卿一笑,揚手將手裡的桃花丟給了他。
看的人一陣鬨笑,少卿的臉陣紅陣白,喜悅而忐忑的看了一邊不動聲色的父親一眼,終於還是忍不住跳出去,撿起了那支桃花。
白衣長髮的男子站在陌上,看了許久,深不見底的眼眸裡忽然有幽幽的光芒,忽然不回頭問:“幽草,這個——就是少卿他的心上人?”對於這個突兀的提問幽草不禁一怔,然後有些奇怪的看了少主一眼,驚訝於他眼中重新出現的詭異與殘忍,輕輕回答:“是的。阿繡……是鼎劍閣裡管園子阮花匠的女兒……”“一個下人而已……”有些不屑地,少淵忽然揚眉冷笑,“那些骯髒的下人——居然也敢那樣笑……”幽草看見他有意無意的抬手,碰了碰肩後的傷疤,眼睛裡,忽然有濃重的陰鬱。
她心中不由得一跳:“少主,我求你,請不要對阿繡——”等不得她說完話,只覺耳邊一陣風過,少主已經不在原地。
“哎呀呀!”女伴中,響起了一片的驚呼。
剛剛緩下來的鞦韆復又高高蕩起,白衣長髮的青年男子忽然如天外飛來一般,掠上了鞦韆,一手拉著繩子,一手抱著阿繡的纖腰,也不見他如何使力,便如同飛仙一般輕飄飄的從兩丈高的鞦韆架子上落下。
水紅衣衫的少女,一時嚇得臉色雪白。
“大哥,你——”少卿急怒交加,完全顧不上今天是餞行的日子,想衝過來,卻被一直不動聲色的老閣主一把拉住:“淵兒,你這是做什麼?”看著這個一向怪僻桀驁的大兒子,鼎劍閣的閣主有些無奈的問。
“我要這個女子!……我一個人過的厭煩了。我要個活的,新的人,來陪我。可以嗎?”少淵的眼神很平靜,很冷漠,不知道他做了什麼,那個眼裡帶著憤恨和委屈的女子雖然一直努力的掙扎,卻偏偏動不了。他眼色桀驁的看著父親,看著弟弟,看著所有元老。
少卿幾乎要咆哮起來:“大哥!你瘋了?阿繡,阿繡是……是我的人!”這個少年,被逼著當眾說出了私心裡的話,一時臉色漲的通紅。看著自小景仰,卻從未接近的兄長,他明澈的眼睛裡有徹骨的憤怒和失望。
“你?……”看著他充滿朝氣的臉,大公子少淵忽然微微冷笑起來,“自小,你比我多得到了多少東西?拿走你一個女人,算甚麼?父親,你是答應也不?”他看著父親,眼色如針,眉頭又微微皺了起來。
“又不是搶親,為父也不能說了算……”謝閣主的臉色也很不好看,怒氣在眉頭凝聚,但是,出乎意料的,他沒有爆發,耐心的分解。
少淵冷冷回了一句:“一個下人的女兒……還不是一樣是謝家的奴才。”老閣主無語,看著將要遠行的大兒子,和他身後奉劍而立,臉色蒼白的侍女,目光在迅速的變幻。
“謝少淵!你,你簡直瘋了!”一個不注意,少卿已經衝了過去,想去把心上人從兄長手裡拉回,然,還未近他身邊三尺,少淵抬袖一拂,白綢的袖子輕輕敲打在弟弟的手腕上,腕骨剎間發出了清脆的斷裂聲——毫不留情,對於自己的親弟弟也如此下手不留情!
劍妖,果然是劍妖——簡直是瘋了!
“少主!”亭中的幾位長老再也看不下去,紛紛按劍而起!
“算了……”忽然,老閣主終於動手了,拉住了已拔出劍來的二兒子,對著一直冷笑的大兒子緩緩道——“你今天要遠行,等你回來,我就替你作主,迎娶阮姑娘為妻,如何?”他的目光,雖然是看著自己的兒子,卻一樣深不可測。
“爹!爹!你怎麼可以這樣!”不可思議地,少卿叫了起來,幾乎無法想象,從小對自己寵愛有加的父親,居然做出了這樣不近人情的決定。
在瞬間,大公子少淵的手一抄,拉起了幾乎萎地的阿繡,看見她片刻前還光彩照人的臉上籠罩的蒼白,他嘴角又向上彎起了一個弧度,聲音更加寒冷——“誰說我要明媒正娶這個女子?她也配?我只不過缺一個侍妾而已!”然後,他忽然大笑,擊掌,清亮的掌聲擊破了此刻所有人的寂靜。在眾目睽睽之下,謝家的大公子竟張開廣袖,長歌起舞:“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篷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長袍凌風飄展,裹起漫天的杏花亂舞,灑在空中。謝少淵的身形似一隻渡盡寒塘的冷鶴,輕盈飄灑,孤光高潔。歌聲更是清亮激越,彷彿銀河天流,無始無終。舉手揮袖,邊歌邊笑,已踏上了陌間,離去。
“瘋了……看來真的是瘋了……”陡然間,所有人都聽見了老閣主喃喃的自語,他看著兒子的目光,憐憫,而又無奈:“卿兒,莫怪爹——你大哥如今的病情,是經不起半點忤逆了……”大家倒抽了一口冷氣,連一直怒不可抑的少卿,都恍然明白了什麼,不再說什麼,只是看著在陌上載歌載舞遠去的大公子,嘆了口氣。
所有人都明白——原來傳聞是真的,謝家的大公子,的確是瘋了。
“少主!少主!”在所有人都發怔的時候,陡然聽見綠衣侍女的聲音響起在風裡:“你的劍!”她提起衣裾,奔了過去,踏著滿地的杏花。
謝少淵回身,看著她,然後,伸手,取走她手裡包好的長劍,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忽然輕輕笑了笑,抬手摘下陌上的一枝杏花,插在她的髮間。
“回房間裡去,等著我回來。十天後我不來,就把我的東西燒了……
“可惜了那把冰雪切,就給你好了……然後,去換一個差使。”“以後你不用呆在那個黑房子裡了。
“——快去求菩薩吧,保佑我不要回來!哈哈,哈哈!”他大笑,一聲清嘯,抽劍起舞。劍光橫空的時候,一天豔麗的飛花都黯然失色。一片亂紅飛舞裡,他高歌縱橫而舞,長天空闊,春草萋萋,相送滿座衣冠似雪,鼎劍閣少主歌聲浩蕩,沖霄而起:“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留雲借月章。”“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