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涎香馥郁的氣味充滿了黑暗的房間,幽草侍立在屏風後,聽到沉香木浴桶中時斷時續的水聲。
少主是個有潔癖的人……每次殺人前,沐浴和薰香,都是必不可少的。
這一次,他洗了很久。
——是否,那也表示著,這次要殺的人,是極端棘手的?
“幽草。”在她出神地看著窗外漸漸西沉的滿月的時候,忽然聽見“嘩啦”的水聲,似乎是少主已經沐浴完畢,從水中站起,喚她。
她連忙從屏風後轉出,抖開寢衣,從背後給他披上。
很奇怪,雖然是剛剛在熱水中沐浴過,少主的肌膚仍然是潮溼而冰冷。
如往常一樣,將白綢的長衫裹到身上,藉著依稀的月光,幽草下意識地伸手拉了一下他肩膀上有些起皺的衣衫。
她的手忽然停頓了,那個傷疤……她又碰到了那個傷疤!
記得兩年前剛過來服侍少主的時候,第一次無意觸及左肩下那個奇怪的傷疤,還沒有明白是怎麼回事,少主的劍已經劃破了她咽喉上的皮膚!
那一次,他幾乎殺了她。
然而,這一次,有些失措的她,卻只聽見少主忽然嘆了口氣,然後,把剛披上的白綢長衣緩緩拉下,抬手回過肩,撫摩著那個奇怪的傷痕。
幽草瞬間呆住——這一次,她看清楚了!那傷疤……不止一個。
左右肩胛骨下方,各有一個指甲蓋大小的黑色傷口,那裡,雖然剛剛用浴巾擦洗過,仍然有黑色的腐臭的液體,細細的滲出!在傷痕的深處,依稀可見森然的白骨。
“少主!”她忍不住脫口驚呼,服侍少主近兩年,身為貼身的侍女,她居然絲毫不知主人有這樣的傷!
那樣醜陋骯髒的潰口,竟然在這樣一個極端愛潔淨的人身上。
她拿過絲絹,準備擦拭背上的傷處,卻看見少主雙手交叉著環過肩頭,手指掩住了傷口,漆黑溼漉漉的長髮披散了下來,覆蓋了蒼白的肌膚。
在寂靜如死的夜裡,謝少淵就這樣背對著她站著,全身開始微微發抖。
幽草不知道說什麼,只看見黑暗中,一向詭異桀驁的大公子發瘋一般地,忽然回過手,用手指狠狠撕扯著肩背上那兩個傷口!
“啊!啊啊!!……”陡然,有類似於負傷野獸的聲音,從那個人咽喉裡絕望的吐出。幾乎瘋狂的摧殘著自己的身體,他的手,忽然伸向案上供著的那把名劍:冰雪切。
“少主!少主?”幽草驚惶失措,來不及想什麼,撲上去,赤手握住了那把出鞘了一半的冰雪利刃!從窗外照進的淡淡月光,映出了眼前這個人近乎扭曲的面容——他抬頭看她的眼神,已經不再是一個“人”所有的!
每一次,在少主出現這種眼神的時候,都會有人,會被釘死在這個房間的牆壁上。一定會,有人死。
她下意識地開始退縮,一步步往門外退去。
“呀!”陡然間,她只覺全身一輕,咽喉劇痛,連半聲驚呼都來不及發出,脖子忽然被人卡住!蒼白的手指漸漸勒緊,她窒息的張大了嘴巴呼吸——姐姐!姐姐!……
在內心深處,她忽然忍不住絕望的呼喊著,神智漸漸模糊。
“你在做什麼?淵兒?”忽然間,拼命掙扎的她聽見了房間門口有另外一個人的聲音,然後,彷彿如同被雷電擊中,抓住她的手瞬間無力。
老閣主……老閣主來了。
半昏迷的她,在心裡如釋重負的嘆了口氣。
“我,我……”陡然,聽到他重重跪倒在地上的聲音,聲音裡還是帶著極力的掙扎和殘留的野性,然,那個幾乎瘋狂的聲音,忽然發出了奇異的扭曲——昏昏沉沉的她過了很久,才驚覺過來,那,那竟然是……
啜泣!
少主?少主!
下意識地,她想過到他那邊去,然而,身體不能動。
兩年來,她從未想象過,身邊這個冷利桀驁的人,居然會跪在地上痛哭。
很久以來,她甚至以為,除了殺戮和沉默,沒有其他什麼會發生在這個人身上。
“不要這樣……淵兒。要知道,沒有別的辦法……”寂靜中,老閣主的聲音傳來,有些悲憫。陡然間,那一直嗚咽的聲音忽然失去了控制,痛哭的近似於瘋狂。
“為什麼?……為什麼不讓我那個時候死了?!”“爹和娘也是人啊!淵兒……難道你,要爹親手殺自己的兒子?”平日裡,喜怒莫測的老閣主,聲音竟然也開始哽咽。忽然,嘆了口氣,說——“不要擔心,淵兒——醫生說過,既然已經種藥入骨了,如果你一直不終止的吃-焚心丹-,你就能活下去。”“雖然你出生就得這種怪病,但是按著這個方子,你能活的比普通人還久……”“——我都快瘋了!”陡然間,跪在地上的少主爆發似的嘶聲喊了起來——“我恨這月亮!每次滿月的時候,身體裡的血就要燒起來一樣!”“那藥逼得我非殺人不可!非殺不可!”他的目光,在散落的長髮後奕奕閃亮,如同厲鬼,鼎劍閣的少主忽然又瘋狂一樣,用手指摳著肩背上的兩處傷口——“什麼藥?什麼藥在那裡面!”黑紅色的血,順著他蒼白的手指淅淅瀝瀝灑下。
地上的她剛緩過一口氣,但是卻被眼前的情況嚇壞了。
“別這樣,別這樣……不吃藥你會死的!”老閣主似乎是俯下了身,安慰著兒子,“那些人不過是些蠢豬一樣的下人,殺幾個有甚麼了不起的?”幽草呆住——平日裡威嚴慈愛的老閣主,眼光卻如同惡魔一般!
“爹,爹!大哥怎麼了?又發病了嗎?”門外,似乎是被少主方才的嘶喊聲驚起,忽然有下人們跑動的聲音,二少爺少卿的聲音焦急的在外面響起:“我可以進來嗎?”“不許!我說過你不許進你哥的房間!快給我走開!別靠近!”一反常態,老閣主竟然有那樣嚴厲的語氣呵斥著向來寵愛非常的幼子。
他回手撫摩著兒子漆黑的長髮,另一隻手從懷裡拿出了一個藥瓶,倒了一些紅色的粉末出來,灑在少淵肩背上的兩處傷口內。然後,將一粒烏黑的藥丸,納入了兒子口中。
彷彿有神奇的力量,瘋狂邊緣的少主,忽然漸漸安靜下來。
“淵兒,既然你不願意殺那些下人,那麼這次就去殺了方天嵐吧……他那樣的人,的確是吾兒在世間不多的幾個值得一戰的對手!”“方天嵐?翻雲覆雨手?……哈,哈……很好,我會用劍把他釘死在他家門口那個-天下第一-的牌匾上!”如同以前無數次一樣,沒有問為什麼,漸漸平靜下來的少主,將染血的白衣拉過肩頭,遮住了那兩個可怖的傷疤,冷冷的微笑著。
如同瘋子一邊的冷酷笑容。
房間裡終於又寂靜了。
“淵兒的病越發的重了……只怕總有一天,他會六親不認。”喃喃說著,看著在藥力發作下陷入昏睡的兒子,老閣主將目光投向驚呆在一邊的幽草,忽然嚴厲的吩咐:“今天晚上,你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沒看見——知道嗎?”“……是的。婢子什麼都沒看見。”依然是低著頭,溫順的,她回答。
“好好照顧大少爺……記住你姐姐的下場!”拉開門,正準備走出去的老閣主忽然回頭,說出了這句意味深長的話。
她正拿了一個軟枕,想去墊在昏睡的少主頸下,聽了那樣的話,手一顫,枕頭“啪”的掉了下去。臉色蒼白如死。
“爹,大哥他……”門外,焦急的二少爺少卿一見父親出來就問。
“沒事了……以後不許你再過來了!知道嗎?不許進這個院子!”極端嚴厲的聲音。
少卿的聲音有些不解,有些委屈:“為什麼?大哥明明有病!”“因為你大哥和你不是一樣的人!少惹他,知道嗎?!”聲音漸漸遠去。
幽草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緩緩俯下身去,將一床藕色的褥子,輕輕覆上了沉睡的人。
不知道為什麼,陡然間,她的眼淚就掉落在他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