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瓔,今夜子時,你到天心閣來見我。"三清殿上,檀香嫋嫋。華瓔剛剛將那一卷悟真篇闔起,和一眾師姐師妹站起來準備退下,卻聽見師傅在殿上對着她淡淡説了一句。
華瓔的臉色一白,看見旁邊華清大師姐的眼光橫過來,帶着憂憫。她只是默不作聲的點點頭,拿着經書低下頭去。
"好,你們都退下吧……"靜冥師傅有些疲倦的揮揮手,用手揉着太陽穴——不知道為何,近來師傅精神一天天的疲乏,總是用手去揉額角,彷彿有些頭痛一般。等得弟子們開始退出,靜冥卻忽然想起什麼來似的,抬頭:"華光,對了,你留一下。"
華瓔眼角的肌肉微微跳了一下,退出關門之前,有些惴惴的看了裏面的五師妹華光一眼。這個平日和大家接觸最少的師妹,想來靦腆膽小,臉色也出奇的蒼白,或許和每日裏留在丹房煉丹、不見天日有關吧?
華瓔跟着眾人退開,但是不知如何,心裏有些猜疑和不安,只是隨着大師姐她們走着。
"跟我來。"待得師妹們都魚貫回房,華瓔正準備推開自己小房間的門入內,卻驀地聽到了大師姐在廊上低低説了一聲。她一驚回頭,看見師姐繼續往前走去,從院子的後門穿出,繞到了殿後。
"師傅,已經將解憂花添入藥爐,弟子晝夜看守着,大約今夜便能煉成金丹了。"隔着窗子,聽見裏面五師妹的聲音恭恭敬敬的響起來。
"好……到了子夜時分,給我送到天心閣來。"師傅的聲音依然透出説不出的倦意,和平日的冷厲大不相同,她頓了頓,忽然低低道,"華光,你一向為人小心,這一次煉製洗塵緣的事情,莫要同宮中任何人説起。"
"是。"五師妹的聲音平靜,過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有些擔憂的開口,"但是洗塵緣藥力太絕,師傅你真的要——"
"華光,你可以退下了。"沒有等她説完,靜冥的聲音毫無感情的響起,截斷了她的話。
碧城山上秋來的早,已經是遍山黃葉蕭蕭,一陣風吹過來,如驚起了一山的枯蝶。
站在後山上,偷聽完對話的華瓔有些怔怔,不知道説什麼才好。她本來是個安靜而淡淡的人兒,隨遇而安——可如今,事情似乎將她逼到了不得不盡快做出選擇的時候——就如七年前那個秋潮桂香的晚上。
"看來就是今夜了……"華清眉間的憂慮反而更深,看着漫山黃葉,在蕭瑟的風中忽然轉頭看她,"你要帶走的東西,都收拾好了麼?晚上是華嫦值夜,你趕緊下山。"
"也沒有什麼要收拾的——就是一卷唐詩,幾件隨身衣服。"華瓔有些茫然的看着山下,那裏層層白雲縹緲,遮住了山下繁華世界——她本來自那個地方,可如今一想起要重新回到那裏,卻是一陣無依的茫然。回去了,她能做什麼呢?
舊好隔良緣,故園蕪已平——在這個世上,她已經如飄萍一般了。
"下了山,就往北走——師傅會親自來追你也未可知,自己留心形跡。白雲宮的武功也不要隨便傳了出去……"看着她那樣茫然的神色,華清師姐嘆了口氣,細心叮嚀,"對了,凝碧劍你要留下。不然師傅絕對不甘罷休。"
"嗯,這個自然。"華瓔輕輕點頭,雖然愛極了這把佩劍,但是知道此乃白雲宮重寶,斷斷無私自帶走的道理。她看着山下分了又合的白雲,彷彿在思考着什麼,許久不説話。
華清也看着下山的路,道:"那麼,我們先回去罷。養足了精神晚上才好趕路。"
華瓔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居然彷彿沒有聽見她説話,只是站着一動也不動。忽然間,她好似下了什麼決心,驀地抬頭:"——師姐,今天晚上我要先去天心閣盜取青鸞花!"
華清一震,難以置信的抬頭看着師妹,一向安靜低着頭的華瓔卻抬起了頭和她對視,眼中的光芒堅定而純淨。華清忽然嘆了口氣,轉開了頭去,不知怎地,感覺臉因為慚愧而有些發燙:"你、你要帶下山去,給鼎劍閣的閣主麼?"
華瓔點點頭,慢慢握緊手中的劍,半晌,輕輕道:"是啊……既然知道了這件事,我…我沒有法子讓自己什麼都不做、自顧自的下山去。"
"嗯……"不置可否的,華清應了一聲,忽然覺得心裏面從深處都慢慢震了起來。
華瓔看見師姐這般,忽然間感覺有些對不起華清——大師姐這樣的幫自己,自己不知道好好配合,還一而再、再而三的添麻煩,真是不應該啊。
"師姐,凝碧劍再讓我用一晚吧……不要用到是最好,但是先得帶着進天心閣。"華瓔低下了頭去,有些不好意思的説,"我如果能順利出來,下山前一定交給你……如果、如果我出不來……那麼也就當交回給師傅好了。"
説到後來,她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還準備説什麼,驀然間,聽見華清的聲音毫不遲疑的截斷了她:"二師妹,晚上我和你一起去。"
華瓔詫異的抬頭,看着平日裏聲色不動的掌門師姐。忽然間,彷彿是錯覺,她看見有什麼晶亮的東西從師姐眼中墜落。
"我想了十五年都沒有膽量去做的事情,如今有師妹和我一起做……"華清驀地從道袍中伸出手來,緊緊握住師妹的手,眼圈驀的一紅,"——華瓔,多謝你。"
華瓔感覺心裏有波濤層層推來,胸中翻騰如海,然而硬生生的咬住了唇,許久,才微微一笑,對着華清微微一躬身:"大師姐,華瓔也多謝你了。"
三更。碧城山還是一如平日的寂靜,天公也作美,今夜沒有月亮,黯淡一片。唯有漫山的磷火飄飄蕩蕩,詭異而瑰麗。
"師姐,你在這裏替我望風,如果師傅過來了,就想辦法拖延一下……"將收拾好的小小包袱遞給師姐,華瓔握緊了手中的凝碧劍,輕輕道,"我進去拿了青鸞花,便立即出來。"她換了一身束腰窄袖的衣服,頭髮也緊緊束起,顯然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
知道自己武學修為不夠,進去了恐怕也是個負累,華清並沒説什麼,只是接過包袱,利索的點點頭:"好,你快去快回。師傅此時應該是入定的時候,一柱香內該不會發覺。"
"好。如果一柱香內不見我出來,那麼師姐趕快回自己房間去,免得被師傅知道了今晚的事情。"華瓔仰頭看着夜色中的天心閣,輕輕吐了一口氣,眼神漸漸凝聚。
華清笑了笑,卻沒有答話,只是催促:"師妹,快去快回。"
"好,師姐,我進去了。"不再遲疑,手指輕輕釦住檐下的垂蓮,微微一使力,華瓔的身子如同白鶴般瞬忽掠去,半空中足尖連點瓦當滴水,毫無聲息的一層層掠上去,轉眼消失在天心閣最高層的窗口。
青鸞花被放在天心閣最高層,種在一個藍田玉的盆子裏。每日清早,由師傅親自收集了承露上的露水,灌溉仙草——其實並不知道青鸞花的藥力究竟有多神奇,但是江湖傳言中,白雲宮這株靈草,卻幾有起死回生之能。
二師妹已經掠入了三層,然而裏面依然沒有什麼聲響。華清仰頭看着天心閣三層上那扇窗子,那扇半闔的窗子如同人半開半掩的眼睛,憂鬱的俯視着她。
華清眉間有些憂慮,不知為何、總覺得今晚會有大事發生。
忽然,"乒"的一聲清脆響聲,似乎什麼東西落地破碎,打破了道觀夜裏的寧靜。
華清心裏一驚,陡然間看見那個黑沉沉的窗口裏,有雪亮的光芒一閃——是劍光!
難道……還是被師傅發覺了?這樣快的就動起手來了麼?
華清手心裏沁滿了冷汗,正在思慮之間,已經看到有人從天心閣那扇窗中先後躍出,身形如同疾風閃電,落下的途中仍聞得"叮叮"幾聲金鐵交擊之聲,劍光縱橫之間輕輕落在地上。先前落地那人,顯然不願意糾纏再戰,匍遺落地便點足奔出。
"師妹!"華清見得後面落地的是華瓔,然而卻空着左手,心下不禁一驚。
"師姐,那人先取去了青鸞花,快截住他!"華瓔足未落地,便喚了一聲,手中長劍指向那人背心——顯然是急了,平日温文的她出手便是狠招。
華清眼見驚動了旁人,又憑空出來一個搶先下手之人,已經知道今夜的事情不能善罷甘休,將心一橫,也抽出長劍來——只求能在驚動師傅以前將青鸞花奪到手,再讓二師妹下山去——至於師傅要動多大的火氣,全由她來承擔便是。
那個人往山門方向奔來——那卻是她站的位置。華清將包袱扔在地上,她和華瓔一先一後,拔劍夾擊那個盜取了青鸞花的神秘來客,
又是兩聲冷鋭的金鐵交擊,華清虎口一麻,感覺自己手中的長劍直似要脱手飛去。但是,便是她這樣一阻,華瓔已經追了上來,凝碧劍帶出雪亮的流光,直刺對方後心。
這個人的劍招……好熟悉。彷彿幾天前剛剛見過?華清心裏暗自一驚,瞬地抬頭看去——
藉着磷火微弱的亮光,她認出了來人的臉,脱口驚呼:"師妹,住手!"
然而,因為憑空有人出現、完全打亂了今夜的計劃,一向沉靜從容的華瓔心中又急又驚,希望在驚動師傅之前將事情了結,出手竟是反常的迅速毒辣,起手便是一招"空山靈雨",聽得師姐如此喝止,卻已經來不及收手,"噗"的一聲刺入對方後背。
"住手!是他!"華清臉色因為震驚而蒼白,也忘了要壓低聲音免得讓師傅聽見,厲聲喝止,聲音尖鋭,"是他!"
華瓔迅速止住劍勢,然而終究慢了半拍,雖然華清急切之間沒有説"他"是誰,然而聽得師姐的驚喝,華瓔臉色也是刷的一下蒼白,手一顫,叮的一聲,凝碧劍掉落在地。
"小妍……你、你當真出息了。"來人止住了腳步,有些苦笑的,緩緩轉過身來,左手裏,還拿着那朵摘下來的青鸞花,那花朵在暗夜中,居然散發出奇異的青色磷光。
光映着他的臉,紫衣人的眼神卻是無奈的,甚至帶着幾分讚許:"好狠好快的出手啊——是、是空山靈雨?"
華瓔怔怔的看着他回過頭來,怔怔的看着他笑着説話,一時間,頭腦里居然是一片空白——不錯,她怎麼沒想到懷冰也會來?他為了救大哥,該是比自己更急切的想拿到青鸞花吧?……可是,為什麼,偏偏也要在今夜這個時候?
然而,想起方才刺入他背心的那一劍,她忽然間沒有力氣再想任何東西。
空山靈雨……依然是這招空山靈雨,依然是這把凝碧劍!那是詛咒…是那個生生被壓制下去的女弟子掙扎着的詛咒!
她、她竟然就這樣…就這樣親手殺了懷冰!當日,她以為為了所有人好,而選擇了束髮出家,沒想,束髮修道卻是換了今日親手殺了懷冰!
看着黯淡光線下他越來越蒼白的臉,華瓔腦子裏面一片空白——那一瞬間,什麼千絲萬縷的塵世糾纏、計算的得失與榮辱,進退間的籌劃都已經不在考慮之內,她只是想着:懷冰要死了……懷冰要死了!
她看着他因為站立不穩,而抽劍駐地。忽然間哭出聲來,飛奔過去抱住了他。
"懷冰!懷冰!"她用力抱着他,踮起腳來箍住他的肩膀,彷彿生怕他會一下子倒地死去,她忽然間就失去控制的痛哭起來,"你不要死!千萬不要死了……千萬不要!"
衞莊反而愣住了:從認識小妍到如今,記憶中,幾乎從來沒有看見她這樣的哭過。她一直都是很有教養的候門千金,一舉一動有自小養成的分寸,連哭泣都是優雅的——如今這般爆發似的慟哭,完全不似她平日的舉止啊。
七年後,他再度擁抱了她。驚懼交加,她默默攬住了他的手臂。
那個瞬間,彷彿所有凡塵俗世的羈絆都已經消失遠去,不論記得的什麼恩怨,什麼彼此的過往;那些空白的、還是紊亂的人生歲月都已經不再重要——天地間,他只剩了一個她,她身邊也只留了一個他。他們如果再不相守,那麼便是註定孤寂的人生了。
相擁的剎那,是徹底瞭解、徹底原諒彼此的剎那。只是一剎那的光輝,卻可以照亮他們以後整個人生。
心境從來沒有如此的清明和安詳,衞莊反手輕輕拍着她的肩,連聲輕輕道:"小妍,別哭,別哭……沒、沒事的……"然而,不知不覺,他説話的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感覺手慢慢冰冷無力,"嗆"的一聲,流光劍跌落地面。
"小妍,記住幫我…把青鸞花送去、送去給大哥。"他目光留戀的停在她臉上,然而感到了意識的漸漸模糊,只來得及費力説了一句。
"懷冰!懷冰!"華瓔有些絕望的抱住他,感覺他的身子越來越沉的靠在自己肩上,她急切間扶住他的腰,卻觸到了滿手的温熱——血,他的血!
"師姐,師姐,過來幫幫我!"感覺已經扶不動他,華瓔有些不知所措的叫了起來,呼喚身邊的華清師姐,然而,卻沒有聽到華清的回應。
華瓔不得不扶着衞莊倚着台階坐下來,回頭看大師姐那邊時,卻驀然倒抽了一口冷氣——黯淡的天宇下,天心閣的大門無聲無息打開,師傅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門內,後面跟着五師妹華光。
似乎換過了衣服,居然穿着女弟子才穿的鶴氅羽衣,白玉拂塵飄飄,宛然仙人。然而,修道之人的眼睛卻是雪亮的可怕!
應該是剛送了煉出的洗塵緣進去,還在閣內的華光跟了師傅聞聲開門出來,不知為何卻只是低着頭,不停用袖子擦着眼角。然而放下袖子,一眼看到台階上坐着的兩人和站着的華清師姐,華光的眼睛驚訝的睜大了,一瞬間居然不知道怎麼回事。
該是被方才花盆的破裂聲驚動才出來,靜冥師傅的表情卻平靜的出奇。她的眼神有些琢磨不透的遊移着,視線先落在相依而坐的兩人身上,在那朵被折斷的青鸞花上微微一頓,然後轉到了地上扔着的那個包袱上,卻始終一眼都不看華清。
師姐彷彿被定住了身,站在一邊看着師傅,不知為何,眼神竟然有些恍惚。
"華瓔,你是要盜了青鸞花和這人私奔下山?"師傅忽然開口了,冷冷的,然而居然沒有動怒——眼色飄忽莫測的,看着重傷垂危的男子和抱着他的年輕女冠。
華瓔一怔:今夜本來沒有料到懷冰會來,私奔一事,又如何説起?
然而,不等她出言,已經漸漸昏迷的衞莊看見大門洞開、素衣女冠走出天心閣,驀的,眼睛裏面也出現了華清師姐一樣的奇異的光芒。
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他用手撐住地面,忽然間撐起了身子,直盯着靜冥,大笑起來:"不錯,小妍就是要和我一起走!怎麼樣?林芷,十五年以後,你的徒弟可比遠你有心肝呢!"
第一次聽見有人敢對師傅如此説話,華瓔大驚,然而心裏卻閃電般的雪亮。
林芷……林芷。望湖樓裏,和風澗月爭執之間,懷冰便提到過這個名字——看來,那便是靜冥師傅的俗家姓名了。
"啊?她是什麼樣的人呢?"
"嗯……是個,怎麼説呢?很温柔、很漂亮的女子,一笑兩個酒窩,武功也很好。"
依稀中,昔日懷冰所説過的話響起在耳邊——然而,師傅温柔麼?漂亮麼?甚至,這麼多年來,在她清冷如嚴霜般的臉上,連一絲的笑意都沒有看到過啊。
華瓔看着師傅冷如冰雪的臉,忽然間感慨萬千……什麼都遺忘了的人、活着的,難道只是這麼一個空殼而已了嗎?如果換了是自己,這樣活着不如死了罷?或許看破世情的人會覺得、這樣遺忘了也好——然而,即使是遺忘,也要是她心甘情願的遺忘!除了自己,沒有人能夠……逼她將過往遺忘!
"華瓔,你怎麼説?"正在恍惚間,卻見師傅根本不理會衞莊的話,徑自轉過頭,冷冷問她,語氣中肅殺之意更重。
懷冰的血流了她滿手,她雖然用力為他捂着背後的傷口,卻依舊阻止不了。華瓔不禁苦笑起來:她是他的命中魔星罷?不然為何每次遇見她,懷冰總要受傷?
"是的,師傅。我要和懷冰帶着青鸞花下山去!"陡然間,她抬起了頭,直視着平日威嚴的師傅,一字一字的回答。
聽到徒弟那樣的回答,靜冥驀然靜靜笑了起來——華瓔看着師傅多少年來第一次展眉的笑,看着她枯槁靨邊露出的淺淺酒窩,那樣的妍麗柔美,華瓔彷彿忽然鎮住了。
靜冥師傅的眉目間,不知是什麼樣複雜而恍惚的神色,定定看着她,緩緩點頭:"好!説得好!——我真是教出了個好徒弟!"
話語未落,劍光如同游龍般從羽衣中騰起,直取台階上的兩人!
"小妍!"衞莊大驚,然而傷重垂危,從地上撿起長劍已經來不及,他身子一側,便要擋在華瓔身前——然而,卻未想華瓔早料到了他會如此,左手同時便將受傷的人用力推開,右袖一拂,展袖捲起地上跌落的凝碧劍,迅速斜斜反削過去。
師徒兩人在瞬間使出的、居然同樣都是那一招"空山靈雨"!
"師傅!""師妹!"變起腋肘,華光看的呆了,此刻才反應過來。然而不知為何,華清那樣幹練聰明的人,卻彷彿呆了一下,也才驚呼着撲過來。
一樣的出劍,一樣的走勢,迅速而靈動的,兩柄劍在空中流轉出清光萬千,凌厲準確的刺向對方。
然而,終究是師傅、而且又是先發制人,靜冥的劍更加空靈的不帶一絲煙火氣,迅疾的破空刺到,在華瓔的劍沒有達到前,刺破了她眉心的肌膚,然後凝如江海清光般停了下來。劍氣從華瓔眉間透入,她只感覺手足一軟,劍勢便是無力的一偏——只劃破了師傅左肩的道袍。
"小妍!"衞莊勉力從地上抓起了劍,然而因為失血,感覺流光劍拿在手裏幾有千斤之重。他看着命懸一線的年輕女子,臉色蒼白卻不敢稍動。
"師傅!"華清驀然不顧一切的奔過來,"你不能殺二師妹!不能殺!"
靜冥師傅卻彷彿沒有聽到她的厲聲大呼,只是有些疲憊的晃了晃頭,似乎額角又開始痛——她手中的長劍刺破華瓔的眉心,血一滴滴沿着秀挺的鼻樑流了下來。華瓔閉上了眼睛,然而閉眼前卻忍不住看了旁邊的懷冰一眼——
真的是命麼?今晚,如果不是被她誤傷,懷冰和她,又怎麼會無法離開?
不知為何,靜冥沒有立刻痛下殺手,眼神飄忽地有些不可捉摸,定定看着在劍下卻神色絲毫不變得女弟子,許久,忽然緩緩地、一字一字的問:"華瓔,你悔否?"
"稟師傅,徒兒不悔。"華瓔面色沉靜,安安靜靜地回答,渾不以生死為意。忽然間她眼睛驀的睜開,沿着雪亮的劍鋒看上去,看到師傅肩頭破碎的衣衫處,那裏,疤痕赫然,觸目驚心——那是被烙鐵生生燙平的、深深壓制下去的靈魂。
華瓔嘴角抽搐了一下,忽地反問:"師傅,你悔否?十五年前——"
"住口!"陡然間,一直平靜冷漠的師傅厲聲喝止,忽然長長出了一口氣,看看夜沉沉不見星月的天,大笑,"好,好,好個不悔!你好,你好!——"
陡然間,她翻轉手腕。
"師傅!"華清和華光再度驚呼,大師姐拼了命似的奔上去想擋在華瓔面前,然而眼見得已經是來不及。剎那間,旁邊的衞莊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撐起身去一把攬過了華瓔的肩頭,將她護在懷裏。
"師傅!師傅!你還要做這般滅絕人性的事情麼?將心比心,你於心何忍——"華清看着劍光再度騰空,臉色蒼白,撕心裂肺的大喊着,撲過去。
"華清,我不知道你在説什麼……"靜冥師傅微微帶了一絲冷漠的笑意,曼聲輕應,,"我不知道。"
劍風凌厲的襲來,在剎那間華清眸中閃過絕望的神色,側過頭去不想再看。
"叮!"彷彿金鐵交擊,刺耳的聲音從劍身上響起,靜冥手中的長劍猛然一震,劍勢偏了出去——"誰?!"驚怒交集的,師傅瞬地抬頭看向山門的方向。
得了那一剎的空檔,華清顧不得別的,立刻撲上去死死抱住了師傅的腿,生怕她再度出劍,一邊回頭對着華瓔急喊:"快走!"
然而,衞莊和華瓔看着山門方向,卻居然一動不動。華清心下大急,順着所有人的目光看過去——暗夜裏,居然有一行火把烈烈的燃燒過來,沿着山路蜿蜒奔近,聲勢驚人。
隊伍走得很快,幾乎是一路奔來,先頭已經到了山門附近。一頂軟轎正輕輕放下地來,轎簾掀起,一個人欠身步出軟轎。那一道凌厲的指風,便是從中而來。
"鼎劍閣?"華清震驚的脱口而出,神色也是一變,手卻更緊的擁住了師傅的雙足,感覺師傅的身子剎那間微微顫抖。
軟轎裏走出的那人,也不見如何舉步,卻瞬間便到了天心閣階下。彷彿是方才一陣急促的趕路讓身子有些不適,微微咳嗽了起來。也不説話,只是來到台階下,站到了那一對情侶和靜冥之間。
"大…大哥?"心下一寬,衞莊感覺神志隨着血液的流逝慢慢模糊。他今夜本是瞞了大哥孤身潛入白雲宮,本以為盜取了青鸞花便可迅速返回——卻不料,剛剛從臨安動身返回淮北的大哥竟得知了他的動向,連夜帶人追了過來。
風澗月沒有答話,甚至沒有看兄弟一眼,腳尖只是一挑,地上的流光劍倏地躍起,落入他枯竹一般的手中。
"阿芷,這些年我一味讓着你,但凡事總有個限度。"臉色枯槁的男子振眉,神色複雜的看着鶴氅羽衣的女冠,隱隱的有些愛憐交加,卻又帶着掩不住的孤憤,"你如何待我我都不怨你——只是,你若要逼迫二弟他們,我卻不會答應!"
華清方才急切間抱住了師傅,生怕她又要加害師妹——然而,聽到鼎劍閣閣主對師傅説的那番話,她心中一陣翻湧,感覺無數複雜的悲歡情仇就湧上心頭。
靜冥師傅卻站着一動不動,眼看着鼎劍閣的弟子們湧入山門,火把照耀的碧城山上熒熒的磷火都黯淡了不少——十五年了,還是第一次看見身為中原武林霸主的鼎劍閣大舉進入白雲宮!
華清感覺師傅的身子微微顫了一下,卻轉瞬平定如初。
靜冥手持長劍,看着台階上相依而坐的一對人,眉間似乎有什麼動了動,然而,卻只是漠然的回答:"風閣主,你二弟勾引我門下女弟子,私自竊取重寶青鸞花意圖逃下山去——我清理門户,理所當然。"
"呵……"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女冠,風澗月忽然忍不住苦笑了一聲——沒想到,阿芷居然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好,事到如今,萬難善罷甘休——靜冥宮主,冒犯!"風澗月臉色肅穆,緩緩抬手——十五年了。他忍了十五年,躲了十五年,想不到,終究還是要來一個你死我活才能罷休!
"風閣主!師傅!"有些驚懼的,華清臉色蒼白,有些求助似的望向一邊的二師妹。然而,華瓔的一顆心此刻全系在了衞莊身上,見他傷重昏迷,身外的一切根本入不了她心頭半點,自然也沒有看見十五年前的悲劇即將再度上演。
"華清,你放開手。"靜冥的聲音依然緩緩響起,平定,不帶一絲起伏,"替我把凝碧劍撿起來給我。然後,回去,把師妹們都叫起來——今晚白雲宮有生死之劫。"
華清抬頭,定定的看着師傅,又回頭看看鼎劍閣的閣主——十五年了……這兩個人,都變了那麼多。然而,依然如同昨日般,在天心閣前拔劍相向。
"風閣主!你不能怪師傅!她、她不是有心要這樣對你……十五年前——"沒有一絲星光的夜裏,華清忽然橫了一條心,將十五年起前那個深埋在洞中的秘密喊了出來。
"華清!給我放手!滾一邊去!"陡然間,靜冥臉色蒼白,身子晃了晃,用手扶住額角,怒道,順勢抬起足一腳想將死死攔着她的大弟子踢開。
華清當胸受了一記,然而卻不肯鬆開手,眼裏含着淚,對着風澗月大喊:"十五年前,師祖逼着她喝了洗塵緣啊!師祖逼着她!她什麼都不記得了!"
"滾開!"靜冥平靜如冰的臉色終於變了,一把推開華清,"胡説八道!胡説八道!"
華清被師傅毫不留情的一擊,順着台階一路滾落下來,風澗月一個箭步上前,扶她起來。
"是……是麼?"彷彿不知道説什麼才好,病弱的人劇烈咳嗽起來,氣息平甫。
華清的嘴角被打出了血絲,她卻倔強的抹去了,定定看着師傅:"沒有!我沒有胡説!我説得都是真話!——我本來也想,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就埋了也罷——可是,師傅!你卻要二師妹也喝洗塵緣!她不能給你陪葬。所以,我要説出來,我一定要説出來!"
"師傅,我一直很敬愛你。"眼裏有盈盈的淚光,華清轉頭,急切的拉着風澗月:"看到今晚師傅穿着以前做女弟子時候穿的衣服,忽然間就想起所有以前的事情——求你們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難道非要你死我活才肯罷休麼?"
風澗月只是越發激烈的咳嗽起來,咳得身子都佝僂了下去。這一瞬間,華清看見他鬢角的幾絲白髮在她眼前晃動——
十五年前那個英俊少年,如今居然如此的憔悴了啊……
"咳咳……不行。"好容易喘上了氣,風澗月直起身子,感激的看看身側的白雲宮女弟子,然而話音卻是堅決的,"我做大哥的,怎能、怎能眼睜睜看着……這事情,咳咳,在兄弟身上重演!"
他推開華清,重新提起了劍,一步步走上去,直逼靜冥身前,冷冷道:"所以,阿芷……今日我非殺你不可。"
"大言不慚。"靜冥的手指剛剛從額角放下,臉色有些蒼白恍惚。然而,她的聲音依舊事平靜冷漠的:"不過是十五年前的劍下敗走之徒。"
"十五年前是我讓你。"風澗月眉間有一絲淒涼,説起往日,他便有忍不住的縷縷心酸,然而手依然堅定的握着流光劍,"今日,我必不會再讓。"
靜冥站在原地,看着這個高而瘦峭的男子提劍一步步行來,不知為何沒有立刻拔劍,眼睛裏有隱秘的笑意:"好!今日你我再分一個高下如何?勝了,你便拿了青鸞花,帶着華瓔他們走——勝者生,負者死!"
沉吟片刻,風澗月瘦骨嶙峋的手指握着劍,忽然間開口:
"不,這一次無論勝負,這一切……都該結束了。"
然後,劍動,光華一片。
"師傅……可是、可是你剛喝了洗塵緣,藥力馬上就要發作了呀!"
就在這個瞬間,一個聲音響起在極度緊張的空氣中,驚惶而焦急:"師傅,你不能和人比試了——得趕快回天心閣去靜坐!你剛喝了洗塵緣啊!"
這句話,如針般刺入每個人的心臟——連剛把衞莊扶入鼎劍閣那邊軟轎歇息,怔怔守在他身側的華瓔,都被針刺一般的跳了起來。
她説什麼!她説什麼?——師傅、師傅喝了洗塵緣?
華瓔、華清和風澗月驀然回頭,看着聲音傳來的方向——天心閣打開的門背後,一向膽小聽話的華光臉色蒼白的抓着門扇,右手還捧着那個空了的藥瓶。
華光她方才只是躲着,聽着看着一切,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然而,看見師傅這樣慨然迎戰,心知在藥性發作的過程中與人動手,直無異於自殺,膽小的她也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
"華光,閉嘴,沒有你的事。給我退下。"靜冥的臉色也是微微一變,心底不知是什麼樣的波瀾泛過,卻依然厲聲對着急得幾乎哭出來五弟子道。
然而,儘管語氣平定如往日,靜冥卻蹙起了眉頭,彷彿無法忍受額角腦中的劇痛,再度抬起手來,用力揉着太陽穴,臉上的神色更加恍惚莫測:"好了——風閣主,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師傅。"忽然間,一個聲音清冷冷的響起來。華瓔排開眾人,一直走到天心閣台階下。
靜冥看着這個自己最鍾愛、卻又背叛了自己和白雲宮的女弟子,不知為何眼睛裏卻沒有憤怒,反而有一種令人看不透的莫測笑意:"華瓔,你挑的好郎君!——不必再叫我師傅,白雲宮沒有你這樣的弟子了!"
華瓔臉色白了白,貝齒緊咬着下唇,許久,才幽幽嘆了口氣:"原來如此……我方才還在奇怪——我回答-不悔-後,師傅那一劍,劍勢竟是往回收的……
"師傅,你原來並沒有真正要殺我的念頭啊!……是不是?"
"胡説,如果不是鼎劍閣趕來阻撓,我一定清理門户!"靜冥師傅冷冷道,然而説話間頭痛似乎加劇了,她再度抬起手抵着額頭,眉間神色越發恍惚。
看着師傅這樣的神色,華瓔忽然間哭出聲來:"師傅…你不要難為自己了好不好?我明白過來了!我都明白了——你配藥不是為了對付我,你是留着給自己喝的……師傅,你已經慢慢的想起以前的事了,對不對?!"
"胡説…胡説……"靜冥煩亂的壓着自己的太陽穴,彷彿那裏有什麼要衝破頭顱而出,"以前…以前又有什麼事情?什麼都沒有!"
推開風澗月的阻攔,華瓔大膽的走到師傅面前去,緩緩跪下:"其實,弟子在聽師傅説-義山詩裏面,只有一寸相思一寸灰是好的-時,就有些疑慮了……師傅怎麼還會記得以前的詩呢?後來想想,十五年了,藥性再霸道,也有退減的一天啊!"
華清在一邊聽得怔住,心裏面也漸漸明白過來。一時間不由驚駭不已。
靜冥還待否認,華瓔卻跪在地上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抬頭含淚看着師傅一口氣説了下去:"師傅是個聰明人,知道師姐為我所救必然感懷於心,為何卻還將《玉豀生詩集》交給師姐處置?——師傅、師傅並沒有真的要處置弟子的意思啊……"
"今夜師傅要弟子子夜來天心閣,我本也錯以為師傅要逼弟子斷絕塵緣——原來,師傅是怕自己喝了藥之後會將所有都忘記:包括本門代代單傳的秘訣,所以才要弟子過來傳承口訣……是不是?"
華瓔仰頭看着師傅,看着她枯槁清秀的臉,忽然間,不知因為什麼感觸,她眼裏的淚水直流下來:"悟真洞裏面……那殘留的-風澗-兩字,宮中除了大師姐沒人會知道——既然被人鏟去了,唯一的可能——便是師傅自己動手抹去的。"
漸漸的,靜冥不再説話,不知道是因為語塞,還是因為藥力的發作。
"師傅……你、你為什麼要自己動手抹去僅剩的痕跡?你怕什麼?你是怕面對十五年前你做過的事情吧?可是,那不是你真心要做的啊……"華瓔用力拉住師傅的手,感覺她的手腕在微微發抖。
"華瓔……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那麼聰明。"忽然間,在所有人震驚的屏息中,她聽見師傅的聲音低低的響起,那隻手不再顫抖,而是轉過來,輕輕撫摩着她的頭髮,喃喃嘆息,"女子若太聰明瞭,便要多吃很多的苦頭——有些事情不知道、不記得最好。知道麼?"
"師傅。"華瓔的淚水驀然再度滑落——這麼多年來,自從自己脱離開那個黃金牢籠的家,這世上對她最好的便只有師傅……比起那個懦弱哀婉的母親,靜冥師傅教會她、給予她的更多,讓她足夠獨立面對這個世界一切變故。
"只可惜……很快我就要不記得有過這麼好的徒弟了。"那隻撫摩着自己頭髮的手漸漸冰冷,師傅的語氣裏帶着越來越恍惚的笑意,"你説-不悔-的時候,那表情…真的很像那時候的我。你的懷冰也是好樣的,他配你,也算當的起了——
"青鸞花你拿去罷……凝碧劍也拿去。
"不要再回碧城山了……你們,該有你們自己的未來。"
"師傅!"華瓔驀的抱住師傅,語氣急切而堅決,顫聲,"徒兒不會扔下你的!"
"傻丫頭……"撫摩着她頭頂的那隻手,越來越慢,越來越慢,師傅看着她,眼神卻越來越遼遠平靜,"世事一場大夢,夢醒後無師亦無徒,無我亦無他……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啊……"
"師傅!師傅!"看見師傅搖搖欲墜的身形,華清和華光雙雙搶身過來,扶住了靜冥。
靜冥微微笑着看了看身邊兩個徒弟,對華清道:"我把白雲宮交給你,可以麼?當然……如果你不願意,關了道觀解散師妹們也可以……"
華清哽咽:"是。以後、弟子以後也會好好侍奉您的。"
"好……但是,任何人……都不許再告訴我,關於以前的事情。"靜冥的臉上,有着即將超脱一切的平靜笑意,"我什麼都不想再記得——這一次,是我自己決定的。"
隨着藥力的發作,感覺身子越來越不穩,華清華光抱着師傅,漸漸跪倒了地上,華瓔俯過身去拉着師傅的手,含淚看着師傅越來越遼遠的笑意。
"阿芷。"忽然間,人牆外一個聲音輕輕的喚起。
靜冥半闔的眼睛顫了一下,緩緩睜開——黯淡的天幕下,沒有一絲星光,而那個人眼睛裏的亮光卻比星辰更亮,十五年過去了,似乎從未有過改變。
十五年前在記憶潮水般褪去的剎那,她只希望能記住他的名字;
十五年的清修後,再度擦肩而過、永隔如參商時,她卻只是看着他,將他遺忘。
澗月,澗月……其實自從兩年前慢慢開始記起往事開始,每一日對我來説都是煎熬。就如姮娥服了靈藥,卻換得碧海青天夜夜心,永遠無法解脱。既然如此……如今,我就這樣看着你、將你遺忘,然後再開始真正清靜忘我的清修。
"你……也忘了吧……"她喃喃低語。
華瓔默不作聲的站起,退到一邊。風澗月緩緩俯下身來,看着陷入半昏迷狀態中的靜冥師傅。然而師傅卻闔起了眼睛,不再看他,臉色平靜一如沉睡。
風澗月沒有再説什麼,也沒有打擾她這一刻的寧靜。
在永訣這一刻到來的時候卻只是這樣沉默的告別——華瓔看着這一對歷盡滄桑的情侶,心中忽然有難言的悒鬱和無奈——如果換了懷冰,他或許會在她還有意識的時候緊緊追問為什麼選擇忘記他,會拼了命也要抓住逝去的東西吧?
然而,是否曾經滄海的人就是這樣的從容和淡然,或者説是因為懂得了尊重彼此的選擇——或許,只是時間磨去了他們心中的勇氣和鋭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