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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她便是那個節度使的女兒?"白雲宮的人都走空了,在望湖樓上,因了二弟最後那一句"小妍",風澗月震驚的脱口問了一句。

    "嗯……薛楚妍。"只是應了一聲,衞二公子卻是心不在焉的走了過去,來到窗邊看着外面下着雨的街道——黑黝黝的巷中只有一盞燈——橙黃剔透的琉璃燈,漂漂浮浮的前進着,引導着後面一羣素衣白襪的年輕女冠。

    她靜靜地跟在掌門大師姐身後,攜了那把凝碧劍,低着頭匆匆走路。琉璃燈裏黯淡不定的光映着她秀麗的側臉,忽然間,宛如昨日重現。

    小妍,小妍,小妍……衞莊的手緊緊扣住窗欞,卻極力不讓自己脱口再次喚出這個名字。她不會再回頭的,那麼,他又何必枉拋心思?她也説過,他一向驕傲。

    甚至驕傲到不曾將這事情告訴任何人,包括大哥。

    風大哥或許有所耳聞——畢竟那一段日子他們的過往太密了一些,但是他既然不説,大哥便沒有問。在決斷之後,他更加對於這段情諱莫如深,不曾向任何人提起。

    大哥已經很不快樂,自己這樣的事讓他知道了,只會徒增傷感而已吧?

    在高樓上,隔着綿密的秋雨,他看着她一直一直的沿着巷子往前走,那盞漂浮不定的琉璃燈似乎引導着她,漸漸遠去。最後一個轉彎,消失在街角處,消失在他的視線裏。

    衞莊忽然間也低下了頭,感覺內心有什麼東西在翻湧着,似乎要從他極力平定的胸臆中掙扎出來,然而,他抓緊了窗欞,手指扣入木頭中,硬生生的要自己安定下來。

    默不作聲的吸了口氣,他回過身來——

    然而,一回頭,他就看見了大哥的眼神。

    洞徹、悲憫,然而卻又帶着深深的自責。十多年來,他所看見的大哥的眼睛,都是那樣淡漠而無所謂的,甚至已經沒有任何地悲喜……然而今日這樣的眼神,卻讓鼎劍閣二公子彷彿被烙了一樣,全身一震。

    "二弟,對不起……"微微咳嗽着,憔悴瘦峭的男子彷彿從胸臆深處吐出了一聲嘆息,過來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大哥、大哥……咳咳,這麼多年來,只顧着自己一個人,從來沒有……咳咳,從來沒有想到過你啊。"

    "大哥。"衞莊感覺胸口陡然一熱,聲音哽咽了一下,低下頭去,"我自己能應付的……你不用太操心了。你自己的身體,倒要好好保重。"

    風澗月苦笑了一下,勉力平定着咳嗽——其實,他自己也清楚,自從十五年前傷在凝碧劍下,被陰寒之氣傷了肺腑之後,這十五年來始終不愈,已經侵入了各大筋脈。

    這傷勢每逢秋日便要發作,每一年的重陽前後都是一道鬼門關——到了近日,更是愈發的嚴重。否則,一向敬重自己的二弟,又怎麼會不顧他的嚴厲禁令,私下對白雲宮動手?

    然而,他不曾想到,二弟曾經的戀人,卻是如今白雲宮的女弟子華瓔……

    那末,如果今天不是他及時趕來阻止的話,難道二弟真的會為了奪取青鸞花,而和她同歸於盡麼?二弟、二弟為了能讓他這個不成材的大哥苟延殘喘,居然能不顧一切到這般地步……

    一陣劇烈的情緒波動,讓病弱的人再度咳嗽起來,風澗月的眼睛熱了一下,同時,死灰般冰冷的心裏也泛起了陣陣的熱流……這世上,永遠有值得讓人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風澗月的手用力的拍在衞莊的肩膀上,發現二弟身子猛然顫抖了一下,他一直一直的望着底下那條漆黑的小巷,早已不見了人影,只空留滿城秋雨,蕭瑟莫名。

    她們回到碧城山的時候,天色已經矇矇亮,雨夜已經止住了。

    還沒有邁入山門,看見前方一條白帶似的掛在山上的小徑裏,一行素衣道袍的女冠匆匆拾級而下——不知道是哪個師妹沉不住氣,竟然將她們出事的消息告訴了閉關靜坐的師傅。

    説是這麼多女弟子的師傅,靜冥其實也不過三十多的年紀。或許是歷練和清修多了,顯得沉穩而陰鬱。提前出關的靜冥道長臉色有些蒼白,細長的眉毛緊蹙着,有些殺氣。或許就是那一縷殺氣和悒鬱,壓住了她眉間的秀色。

    "師傅……"所有剛從望湖樓回來的人都低下頭,輕輕説了一句——師傅為人向來嚴厲,這一次知道了出了這麼大亂子,不知道要如何處罰她們。連一向深得師傅喜愛的華瓔,看見師傅眼裏冷鋭的亮光後,心裏不知道為何騰的一跳,低下頭去——

    她也知道,受了師祖的教導,嚴厲冷肅的師傅平日裏最痛恨的便是道心不堅、凡思纏繞的弟子。

    以前四師妹被情障所惑,在白雲宮裏私會情郎,結果被師傅察覺,發起怒來,親手杖責一百,廢了武功將她趕下山去,據説四師妹以後一輩子都是個瘸子了。

    "華清,華嫦,你們跟我進天心閣來!"靜冥的目光從二弟子清麗的臉上轉過,卻不問什麼,反而對着大弟子吩咐了一聲,徑自轉身回去,素衣白襪,白玉拂塵在晨風中飄飄蕩蕩,竟然有一種世外仙子的氣息。

    "師傅……今年不過三十多罷?"不知為何,華瓔脱口輕嘆了一聲,身邊的師妹們沒有一個搭腔,師傅為人嚴厲冷淡,弟子們在背後也不敢議論什麼。

    只有大師姐,正準備起身跟上師傅,彷彿聽見了她這一句自語,回頭瞥了她一眼,那目光居然極度的複雜——不同於平日的冷淡與敵視。

    或許,是因為昨夜自己那樣不顧性命的救她,改變了華清師姐對於自己的看法罷?

    華瓔正這樣想着,忽然聽見大師姐輕輕嘆了口氣:"才三十五……已經顯得比年齡蒼老了吧?我們、我們將來都會這樣,二妹,你也是。"

    華瓔一驚抬頭,不知道為何師姐會有那樣的語氣,然而華清已經轉過了頭,沿着陡峭的石階走了上去。山風吹動她的長髮,師姐的身子單薄得似乎要隨風飛去。

    華瓔的眼睛黯了一下——這麼多年的同門姐妹,居然彼此都不知道對方是怎樣的人。

    據説大師姐自幼就被父母拋棄,當年的無塵師祖收留了她,但是因為年紀太幼小而沒有正式收為弟子——一直到十四年前,師祖仙逝、靜冥師傅成為白雲宮的宮主,才正式將這個在道觀內已經生活了八九年的孩子收為弟子。

    所以,雖然年紀並不大,但是按照入門先後排序,華清依舊是所有人的大師姐。

    或許是從小在這個與世隔絕的道觀中長大,大師姐的脾氣變得有些琢磨不透,師妹們往往要受些莫名其妙的氣,然而華清為人處事公允決斷,有膽色有擔當,甚至有時師妹們做錯了事,在嚴厲的師傅面前主動擔下責任的還是她。

    如果不是她習武的資質實在不高,二十多年來都無法完全領悟白雲千幻劍法的真諦,靜冥師傅恐怕早就將宮主的位置傳給她了。

    華瓔入門也算早了,是靜冥師傅收的第二個徒弟,然而或許因為她在武學上的天分實在是驚人,與大師姐形成了極大的反差——所以很自然的,華清從來不喜歡她。順帶着,很多受了大師姐恩惠的師妹們也視她為陌路。

    也不知道,這一次師傅叫了大師姐去詢問事情始末,師姐會在師尊面前如何説她……

    一個時辰後,她被傳喚入天心閣。華清師姐和華嫦師妹已經回稟完畢,靜靜地立在師傅身後。室內光線很暗,檀香的氣息幽幽的縈繞。

    "華瓔,這一次你為了本門姐妹出生入死,師傅很欣慰……你果然是我的好徒弟。"她惶惶然低頭,卻聽得師傅柔聲開言:"華清華嫦都和我説了,你這次因了經驗不足、差點傷在鼎劍閣的手裏,等明日師傅便好好的傳你本門天心秘訣,再多與你拆練劍招,,以後再碰上這等事便能立於不敗了。"

    師傅的聲音很輕柔,帶着憐愛與讚賞——華瓔心裏微微一鬆,然而轉瞬,便聽得師傅的聲音冷了下去:"但是,華瓔,你既已出家修道,如何能夠再心有凡念?"

    她身子一震,臉色瞬間雪白——大師姐、大師姐畢竟將她的事情都説了出去麼?

    "唰"地一聲,聽到什麼簌簌響着,落到腳邊。師傅的聲音裏面有動氣時候才有的寒意,讓每個弟子惴惴:"華瓔,師傅向來以為你心靜如水,但是華嫦在你房裏找到了什麼?——玉豀生詩集!你每日挑燈,原來讀的就是這些麼?"

    那一本脆黃的書落到她雪白的長袍下,書頁微微掀開,正翻到昨日讀過的那一頁《春雨》。華瓔的手一顫,下意識的想撿起來,然而懾於師傅盛怒,温順的她終究不敢動一下。

    "你要敢再撿起那本書,我就斬斷你的手!"師傅方才還温和的語氣,陡然間因為弟子動了凡心而變得冷厲,"李義山那些東西,只有一句是好的,你給我記住了——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驀然一驚,抬頭看了一眼師傅。

    靜冥道長的臉色是嚴厲而沉鬱的,一如平日,站在師傅身後的大師姐臉色平靜,沒有一絲表情;而六師妹一見她抬頭,急急低下頭去。

    "給我回去好好讀《玉皇心印妙經》。想想吧,華瓔,師傅是為了你好——這世上多的是紅塵糾纏,陷入便難以自拔啊。"師傅輕輕嘆了口氣,眉目之間反而有些感慨。

    居然就沒有再問她與衞二公子的事情。

    華瓔有些疑惑的看着,深深稽首行禮告辭,退了出去。

    退到門邊,彷彿忽然想起了什麼,華瓔遲疑了一下,立住腳,低首輕輕道:"師傅……鼎劍閣的閣主風澗月,請我代他向師傅問好,祝故交修為更進。"

    "風澗月?又是他……什麼故交!根本不認識這個人,真真是詆譭清修之人。鼎劍閣裏就沒有一個好人。"師傅的眉頭皺了一下,手重重一拍椅子扶手,怒道,"華瓔你也是,這樣人的話你也信?快給我回去好好修習經書!"

    她有些無措的站着,看見站在師傅背後的大師姐對着她輕輕搖搖頭,示意她快些退出。

    出門時,她的眼角掃過地上那本《玉豀生詩集》——風從閣裏的不知何處吹來,書頁輕輕翻動。華瓔的眼睛陡然紅了一下,然而咬了咬牙,還是轉身走了出去。

    "二師妹。"

    晚課過後,師傅離開,眾位女弟子按照順序依次退回各自房中,最後留下大師姐收拾一切。在華瓔也起身的時候,忽然聽見背後的大師姐叫了她一聲。

    華瓔的眉頭不易察覺的收了一下,站住了身子,輕輕問:"師姐有何指教?"

    華清沒有回答,空蕩蕩的三清殿上她的足音響起,繞到了她的身側。

    "這本書你好好收起來,不要再被師傅發覺了。"忽然間,聽到師姐的聲音在身側響起,手裏一動,一卷書塞了進來,熟悉的質地與厚度,赫然是那本《玉豀生詩集》!

    華瓔驚喜的抬頭,看見師姐清秀的瓜子臉。華清看着她,嘆息着:"師傅要我燒了它,我想想還是私下藏了還給你。"

    "多謝……多謝師姐。"手指緊緊的握住書卷,不知道如何表達心裏的感激,華瓔只是輕輕説了一句——不知道華清居然還有這份心,以前,還一直以為大師姐是個同師傅那般無情冷漠的人呢。

    "我沒有同師傅説衞二公子的事情——但是六師妹説了。"華清的聲音頓了一下,看着二師妹的手顫了一下,然後繼續,"也不能怪她……華嫦一直幫着我,所以有機會就會説你的壞話——"

    "嗯。"華瓔不知説什麼好,只好含糊應了一聲:六師妹以前受過大師姐的恩惠,所以一直仰賴着華清。自然,被師傅傳授凝碧劍、威脅到華清地位的她,在華嫦眼中也是時刻恨不得踩一腳的人了。

    "她把你們在望湖樓上的事情都説了……師傅那麼聰明的人,想來已經猜到了幾分。"華清的聲音繼續響起,平靜從容,而聽的人卻是心亂如麻。

    "可師傅沒説什麼。"華瓔感覺手心漸漸冰涼,脱口驚懼的説。

    華清點點頭,眼色卻越發的沉鬱:"是啊……我也很驚訝。師傅竟然什麼都沒説!以師傅的性格,你覺得她會當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的不追究麼?"

    華瓔的心更亂,隱隱有不好的預感,果然,耳邊就聽見大師姐輕輕説了一句:"師傅她今天……吩咐五師妹到碧城山千丈崖上,去採解憂花來。"

    她心裏一驚,陡地冰冷徹底。

    解憂花?……解憂花?白雲宮所有丹藥裏面需要解憂花的,只有——!

    "天心閣的丹房裏,好久沒有煉製-洗塵緣-了罷?如今用到,只怕要趕着現制了。"她還沒有想到那個令人恐懼的藥物名字,華清師姐卻淡淡的説了下去。

    "不會吧?師傅、師傅要我——"有些震驚的,華瓔脱口問。

    華清的臉色也是冷冷的,眼睛裏面的光芒閃爍不定,她回頭望着殿中供奉的三清神像,上清靈寶天尊、玉清原始天尊、太清道德天尊高高在上,俯視着空曠大殿中這兩個年輕的女冠。

    華清嘆息了一聲:"你資質那麼高,師傅斷斷不捨像以前對付四師妹那樣、廢了你武功趕你下山——她今日還説要傳你天心秘訣,這在本門向來是不傳之秘。師傅這樣的脾氣,有這樣的打算,也是理所當然的……"

    想起今日師傅流露出的傾囊傳授的意識,對照如今大師姐的分析,華瓔臉色漸漸蒼白,冷氣一絲絲的從心底溢出——洗塵緣…洗塵緣!

    贈卿一杯無情淚,洗盡塵緣入九霄。

    凡是道心堅決的人,在白雲宮出家修道前,都可以請求服用洗塵緣,一杯入喉,塵緣盡忘,不復再有恩怨糾纏。但是每次動用洗塵緣,都是入門的子弟自願提出。

    可是、可是師傅如今,居然有了逼她服用洗塵緣了斷前塵的心思麼?華瓔有些驚懼的握緊了手中的書卷,臉色蒼白的透明。

    看着她的神色,華清微微嘆了口氣:"洗塵緣煉製至少要七天,你還有時間好好想一想——如果不願意放下一切,那麼,趁着師傅沒有逼迫你,趕緊走吧!和衞二公子説一聲,你和他離開白雲宮吧!"

    離開這裏?大師姐的意思,竟是要她私逃出宮麼?

    "逃出去?師傅、師傅知道了不知該如何生氣呢……"華瓔驚訝的抬頭,看見華清決斷的眼神——大師姐畢竟是大師姐,一向都是沉穩而有主見的。

    "我知道你向來温順聽話,這樣大膽的事情未必能做的出來。"華清低了眉,淡淡道:"本來我不會這樣幫你,可是經過昨天的事情,我想——如果能做的到,我不想讓二師妹你再遇上這樣的事情。"

    "再"遇上這樣的事情?

    華瓔心中微微一驚,心中不知有什麼樣的猜測掠過,許久許久,她望向殿中長明燈下仙風道骨的三清神像,忽然輕輕説了一聲:"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師傅、師傅也是看過義山詩的,是麼?"

    已經是半夜了,碧城山上到處是點點的碧色——那是滿山的磷火。這是陰氣很重的山,層層疊疊的墳岡,一到夜來便是漫山飄飄渺渺的碧色鬼火。想想,"碧城"兩個字,還倒是貼切的很。

    "看這裏——"在後山千丈崖附近的悟真洞中,華清舉起手中的火摺子,在洞壁上晃了一下。悟真洞是白雲宮弟子們犯了門規後,貶來靜坐反思的地方,平日裏極少有人來,更不用説是半夜。

    外面有野鳥夜唳,華瓔心裏一驚,在火光明滅之間看見了洞壁上斧鑿的痕跡。

    彷彿有人為了鑿去什麼東西,而夷平了這一片洞壁。

    "什麼都沒有呀。"看着那些已經有了些年頭的刻痕,華瓔詫然的説——她不知道大師姐半夜偷偷地拉她來這裏,是要給她看什麼。

    "上面的字,只怕沒有人能認得出來了……哪怕是親手將那些字刻上去的人。"華清將火折湊近洞壁,手指撫摩着那已經有些長上青苔的刻痕,有些感慨,"十五年前某一個深秋,白雲宮也有一個女弟子因為動了凡心、被貶到此處禁閉,她的師傅限令她在日出前想通,自願去放棄所有塵緣——不然,便要強行讓她喝下洗塵緣。"

    "啊?"華瓔微微一怔,不自禁的脱口低呼,"她、她的師傅……也這般強人所難麼?"

    "白雲宮裏面的規矩本來就嚴……歷任的宮主,從來沒有一個好脾氣的。"華清的手撫摩着石壁,眼睛裏面卻有遼遠的嘆息,"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那麼,她便是在這裏靜思了一夜麼?"在火折一明一滅的光中,華瓔的眼色陡然也黯淡起來,"她、她最後是怎麼決定的?"

    華清輕輕嘆了一聲,搖搖頭:"這個女弟子和現在的你有一點相似:她的資質也很好,可以説白雲宮近一百年來只有她能在三十歲以前,就將白雲千幻劍法真正練成……但是和你不一樣,她那時候依然不顧一切的愛着那個男子,其實根本不用想什麼,她絕對不會和情郎分開的。"

    火折映照着石壁,上面的痕跡過了十多年,依然看得出一斧一鑿之間的凌厲。

    "她的師傅硬生生將她關入悟真洞裏,説如果她想不通等天明瞭就要逼她喝洗塵緣——她費盡了力氣,也無法打開洞門出去。"華清的眼神幽幽遠遠,這個年輕的女冠,居然知道這樣隱秘的過去,"眼看長夜就要過去,師傅就要拿着藥過來,她瘋了一樣在石壁上到處刻下情郎的名字——生怕自己真的會忘掉,她想記住他啊!"

    "但是…最後還是被鑿掉了麼?"陡然間華瓔明白過來,手指觸摸着石壁上那些平整的印痕,她眼睛便是一熱,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感慨,讓她幾乎掉下淚來。

    還是沒了……什麼都沒了……那樣用盡了畢生愛戀寫下來的名字,彷彿寫在沙灘上一般,潮水來去之間,宛如從未發生。

    "是啊。師傅一進來,看見她這般不顧一切的勢頭,知道怎麼勸也是無用,當即就制住了她,逼着她喝下那藥去!"華清輕輕説着,聲音漸漸由波瀾不驚變得尖鋭凌厲,彷彿感染了當時那樣瘋狂慘厲的氣氛。

    "那個女弟子不肯喝,拼命的掙扎,甚至拔劍對着師傅動起手來……然而,她還不是師傅的對手。她師傅將她擊倒在地,將藥給她灌下去,然後在等着藥力發作的間隙裏,開始冷漠的一處處削去壁上刻着的名字——她必須忘記!必須忘記!"

    "最後知道無望,在陷入藥力發揮的恍惚中時,那個女弟子忽然抓着劍鋒回過手來,用劍劃破了自己肩上的肌膚,將名字刻在自己的身上……她要記住他,她寧死都不要忘記!"

    華清的手用力的抓着那些刻痕,幾乎將纖細的手指折斷在石壁上,她的聲音漸漸高了上去,猶如烏鵲夜啼。

    "後來呢?"彷彿聽着的,是自己的未來,華瓔手心沁出了冷汗,有些怯生生的問了一句——生怕聽見的是不好的結局。

    "很慘。"華清的回答卻是簡短的,彷彿需要平定一下心中的振盪,然而那樣一句簡短的概括,卻讓華瓔的心驀地沉到了萬丈深淵。

    心中一片冰冷。那般慘厲的故事……十多年前發生在這個寂靜冷僻的石窟裏。恍惚間,夜風中她似乎聽到了當年那個女弟子絕望的哭聲和喊聲,幽幽遠遠。那是一個被硬生生扼殺的靈魂,依舊在不甘心的吶喊——

    如果她不從,靜冥師傅會不會如此對自己?

    沉靜了一會兒,華清繼續説了下去,終於不再情緒動盪,然而聲音卻帶了些蕭瑟悲涼:"那個女弟子沒有能按照原定計劃下山去找那個戀人。幾天不見她的消息,那個男子便自己找上了白雲宮——然而,沒想開門出來的便是她……"

    "她,她真的不記得他了麼?"想象着再見陌路的場面,沒來由的一陣寒顫,華瓔輕輕問。

    "不記得了——洗塵緣那樣的藥力……"華清搖搖頭,火摺子已經快要燃盡了,她晃晃手腕,讓最後那一點燒完,嘆了口。

    "她的情郎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只覺得不可思議——只是幾天不見,她便變得如此冷若冰霜。他無論怎麼説,她都只是當他是個瘋子。糾纏不清之間,驚動了白雲宮裏面的人,師傅出來看見了,就沉下了臉——要她將這個人趕走。"

    "那個女弟子就這樣和昔日的情郎動起手來。"

    説到這裏,火摺子已經滅了,石洞中剎那間一片黑暗。而大師姐的聲音,依舊在黑暗中緩緩響起,冰冷如水:"她啊……招招無情,不帶一絲留戀。不知道是因為她劍法真的大成了,還是最後關頭那個男子下不了殺手——反正到最後,她一劍刺穿了昔日情郎的胸口。"

    "啊?!"終於忍不住,華瓔脱口驚呼了一聲,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聲音微微發抖。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有如此懼怕的感覺……即使是在這個偏僻陰冷的石洞中,聽到這樣的事情,未必能讓她感到從心底漫出的寒意——

    那是因為她從中看見的,是她自己的命運。

    "也幸虧那個人武藝高絕,在受了那麼重的傷卻還沒有斃命——只是抱恨而去,從此心灰意冷,在有為之年而絕跡於江湖。"大師姐的聲音低了下去,過了半晌,方道,"就是到了如今,每一年傷勢便要復發一次,這折磨…只怕是要至死方休了。"

    她的聲音裏帶着深深的感慨和惋惜,與她的年紀大不相合——華瓔想,大師姐恐怕也經歷過不少事情吧?這裏每個人,都是安安靜靜的各自修心養性,表面上看起來都是一樣的清靜安閒,然而內心裏多深才能見底,卻是無可猜測的。

    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冰涼的石壁,十五年前的斧鑿痕跡彷彿刀劍般凌厲的割痛她的手,華瓔一顫,忽然在黑暗裏低下頭去,極輕極輕的問了一句:"這上面本來刻着的名字,是不是……是不是-風澗月-三個字?"

    聲音飄散在黑夜的洞窟中,彷彿激起了微微空蕩的回聲。然而,黑暗中華清師姐默默佇立,卻沒有應。

    都是聰明的女子,很多事情,説到一半便能知道。

    "師傅……師傅她真的什麼都記不得了麼?好可憐……她、她什麼都忘了麼?"華瓔的感慨卻越發的深,想起往日師傅的行跡,忽然覺得平日她那樣嚴厲冷酷的態度、反而更讓人覺得感觸萬千。

    華清的聲音這時才響起來,輕輕嘆息着:"是啊,她不記得了——師祖後來一直很嚴厲的管束她,漸漸師傅也像變了一個人一樣。這十五年來她一直恪守着無塵師祖的訓導,將鼎劍閣當作了死對頭……你看,她不是死死守着青鸞花,不肯給鼎劍閣麼?"

    華瓔生生打了個冷顫,想起這次衝突的主要原因,脱口輕呼:"天……十五年後,師傅、師傅還要看着他死麼?"

    黑暗中只聽簌簌的聲響,然後微微的紅光一閃,原來是華清從袖中拿出了另一個火折,點了起來。持着火折,她再次照了照洞壁,微微嘆息:"師祖……説真的,雖然無塵師祖號稱中興白雲宮的一代宗師,我卻自小起就有些恨她。"

    "那時候我七歲,風閣主和師傅都不過是雙十年華的青年,多麼相配的一對璧人啊——他們兩的第一封書信,還是我偷偷轉交的呢。"華清的眼光忽然又變得遼遠,輕輕出了一口氣,"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那時候我因為年紀小,所以師祖並不把我放在心上,看管的也鬆了一些——如今,可算是隔了蓬山一萬重了。"

    華瓔恍然:原來,在望湖樓上,大師姐臨走時扔下來的那句詩是這樣的緣故,看來,風澗月的確也是喜讀義山詩的吧?……然而,看着他那樣茫然的神色,大約十五年這麼長的歲月後,他也忘了當年那個小小的女道童了。

    "所以,二師妹,我帶你來這裏,給你講這個故事——希望你不要再蹈這樣的覆轍。"火摺子的映照下,華清素淨的瓜子臉上有凝重的表情,看着她,眼裏閃爍着嘆息,"太像了啊……在望湖樓我看見你和衞二公子那樣的神情,心裏就緊了一下。"

    華瓔默不作聲的低下頭去,火光幽幽映着她側臉,她的手指在石壁上來回移動着,許久許久,才問了一聲:"師姐……那麼,為什麼,你不和師傅説你知道的事情?"

    華清冷冷笑了一聲,聲音有些鋭利起來:"師傅如今的性子,可以説和師祖一摸一樣了。你以為她會聽得進去?一開口,早就被當作污言穢語打出去了……"

    她的聲音頓了頓,有些無奈的輕嘆了一聲:"而且,就我一個人是口説無憑的,沒有什麼能證明那些事情發生過。師祖當年把一切痕跡都抹去了……連師傅拼了命在肩上刻下的字,都被師祖用烙鐵燙平了!很慘……很慘……"

    華瓔又是冷冷一驚,下意識的抬起手捂住肩膀,彷彿那熾熱的烙鐵燙上的是自己的肌膚——那樣不擇手段的壓制啊…夜風吹來,她彷彿聽到低低的哭聲。

    那是那個年輕女冠被禁閉在這個石洞裏面時的哭聲,一邊哭喊,一邊在記憶消失前拼命刻下戀人的名字。在石壁上,在血肉之軀上。

    她要記住!她要記住!她要記住他的名字,記住她曾經……那樣的愛過他。

    然而,一切終究被無情的抹去,彷彿砂粒迴歸於大海,平整的海灘上一望無際,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她的身子在寬大的道服下不自禁的微微顫抖起來,用力咬住咀唇。

    "其實,我記得這個石台底下,本來有個地方刻着的字沒有被師祖看見,還殘留着……"華清有些疑慮的低下頭去,用火摺子照照那個青石台子,細細看了一眼,"我兩年前來看的時候還有-風澗-兩個字在,奇怪……後來再過來看,居然不知被誰抹掉了。"

    華瓔順着她的視線看去,看見石台底下的鑿痕——和石壁上比起來,已經是比較新的了。不知道門中還有誰,居然仍然在力圖掩蓋這樣的過去。

    想到這一場悲劇牽連的人,和延綿已久的歲月,華瓔心裏一點點的冷得透涼。

    華清在黑夜中默默站了一會兒,看着手中的火折燒了大半,終於清冷冷的問:"二師妹……如今,你心裏的打算是怎樣?"

    她的聲音並不大,但是不知為何華瓔卻驚得機伶伶打了個冷顫,咬咬牙,終於掙出了兩個字:"我走。"——

    是的,她要走。她要離開。無論此後去向何處,斷斷不會再留在這個地方,將這個已經淡漠的悲劇再重新的臨摹一遍。

    七年前,為了脱離牢籠,她選擇了束髮出家;然而沒有想到,七年後,為了掙脱另一個更可怖的牢籠,她還要費如此大的心力。

    這天地之間,莫非到處都是躲不開的羅網?

    華清幽幽嘆了口氣,不再説什麼。火折又快燃盡了,她點點頭:"的確還是走的好……趁着師傅還沒有煉出那洗塵緣來,過幾天輪到華嫦值夜,我去她提點她一下。"

    她輕輕笑了笑,眼色冷冷:"師妹們或許還會説:大師姐畢竟有本事,藉着這件事,就輕輕鬆鬆逼走了師傅最寵愛的弟子,坐穩了掌門師姐的位置……"

    "師姐。"她顫聲打斷華清的話,卻又不知説什麼才好——人和人之間啊,究竟要費上多長的歲月、多深的用心,才能夠真正瞭解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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