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牽機到了這村子五天,現在不光是山上坳的人,連十幾個山頭外的柿子壟都知道青石城有個“大官”到了山上,這讓路牽機覺得很頭疼。從九原城從軍開始,路牽機就是斥候的出身,很知道低調行事的緊要。一向只有他認人,沒有他被別人認的道理。山上坳畢竟不是柿子壟那麼封閉的地方,這裏的居民和青石來的商人打交道不少,不是沒有見過世面,怎麼會把他當成“大官”呢?鷹旗軍本來和青石的商會過從不密,他雖然是鷹旗軍左路遊擊的副統領,卻算不上青石的官員。雖然現在宛州情勢緊張,鷹旗軍要守青石,可那畢竟是協助守城。青石本有六軍,怎麼輪到外地的野兵來坐大?若説他是個官,那只是個夢沼中的軍將吧。
路牽機孤身上山,到了山上坳的第二天就有流言傳出來,這讓他頗為意外。這一次派出十九路人馬勘察水源,來黃洋嶺主要是扶風營的人馬,分了六路,每路都是一兩個人,一概是商人打扮,會土語。只有路牽機是鷹旗軍人,可他也是青石本地人,斷不會在言語上露了馬腳。仔細想了一回,也沒有覺察出自己這次的任務有什麼泄漏的地方,路牽機心裏這個納悶就大了。
不過他性子細緻,面上倒不顯露,還是每日裏在客棧聽那些閒人講古,時時也插嘴説話。路牽機的見識當然不是山上坳人所能想像的,一開始就是鮑九都還有些怕他,聽他多説了幾個段子也就發現這位“大官”其實隨和得很,説話便少了許多顧忌。
閒談起了興頭,路牽機得意起來,就讓閒人們猜測自己的來歷。鮑九跟幾個老人對視一眼,乾笑了幾聲卻不説話。路牽機好奇得很,只是逼問。鮑九朝馬棚那邊指點了一下,説:“路大人,我們雖然只是山裏的愚人,倒也聽説過臨夏堂的北陸馬。您這匹烏騅股上還燙了個‘筱’字,若不是瞎子,人人都知道您是在筱城主面前走動的,尋常商人哪裏有這樣的坐騎?”路牽機張口結舌,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衝鮑九挑了挑大拇指説:“老先生真是好眼光……”心頭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原來鮑九等人的猜測並不在點子上。鮑九哪裏知道,以為自己眼光了得,捻着鬍子一個勁兒地笑,把許多天的長吁短嘆都暫時拋在腦後了。
東陸良馬少,種系也雜些,尋常交通又哪裏需要好馬,人們自然見到的少,青石城裏能見到的好馬都是商會高層的。臨夏堂最好的北陸馬上都燙一個“筱”字,所以青石人看“筱”字馬似乎是身份的象徵。可“筱”字馬在鷹旗軍中卻比比皆是,鷹旗軍左路遊擊用的戰馬都是臨夏堂從北陸運過來。大批騾馬交易非常引人注目,宛州臨夏堂明裏做的生意,實際上多有青陽部呂歸塵的捐疏。説起來,傳聞説鷹旗軍要接守青石,固然因為青石城是姬野南下宛州的門户,可青石城主筱千夏是臨夏堂的大老闆怕也是一個考量吧?其實路牽機自己是青石土著,怎麼會不知道黃洋嶺的山路難行,上來採晶的客商從來沒有騎馬的。可是鷹旗遊擊的戰馬就如手足一般,一天都不能離開身邊。何況他對自己的馬頗有自信,以為再難走的路也上得來。哪裏知道牽着馬走黃洋嶺實在是吃透了苦頭,不要説行動遲緩,烏騅馬也幾乎在半路上摔死,只是咬住牙關才終於帶了上來。
黃洋嶺上沒有騾馬,役獸多用大角,最大的牲口也不過是大塊梯田上養着的黃牛。看見這樣雄駿的馬匹上來,人人投來的目光都是閃亮的。老人還能持重,不過在面上露出些驚奇羨慕的神色而已,小孩子們可是整天圍着那匹馬打轉,笑啊跳的,比過節還要喜慶得多。路牽機吃驚固然是吃驚的,心裏頭卻也微微有些飄然之意,可不曾想到人們的敬意全是從這馬上來的。
山上坳的人猜測路牽機是青石的官吏,自然百般恭敬。黃洋嶺上出產貧瘠,一向不向商會交納税款,只有山上坳水晶生意做得大,每年的税額極為高昂。現在幾個月間晶價急落到底,要按以往的抽税辦法,山上坳家家户户都只好去上吊了。青石城裏忽然來了這樣一個大官,鮑九諸人心裏又驚又喜,只是換着法地伺候着,希望路牽機回去可以釐清税率。路牽機多少知道他們的心思,也不點破。其實眼下青石就要面臨生死存亡的挑戰,哪裏有人顧得上山上坳的晶税呢?不過響水潭的來歷神秘,山上坳人對於他們的採晶聖地一向守口如瓶,要是藉着這“大官”的身份打聽,多半比自己一頭霧水地瞎撞要好。他只是讚歎鮑九眼光出色,對於自己的身份終於還是含糊帶過。其實鷹旗軍裏誰不知道路牽機是出了名的爭強好勝,這次偵尋固然不能露了身份,不過能過過大官的癮,大概也是好的。
採晶人的忌諱多,路牽機倒不放在心上。早兩日,他就去過了守潭人的那座小屋,村子裏的人都還不知道,要不然大概現在也得坐得遠遠地提高了聲音説話。
不過那一趟去得多少有些失望。前一輩的守潭人去了山裏採藥,只有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留在那裏。這女孩子倒也知道響水潭和裏頭住着的繪影。只是她口中的繪影便如一隻小貓小狗,那潭子她也沒下過。路牽機聽得懵懵懂懂也沒打聽清楚響水潭的來龍去脈,心中失望,只好坐等老人。那女孩子叫阿袖。
整整一個白天,路牽機都呆在那古松下的小茅屋裏,喝着山裏的松針水,嗑了一地的松子,漫無邊際地把大半個東陸的風物都聊了出來。不知道為什麼,在阿袖面前,路牽機覺得很放鬆,説説笑笑隨口聊着,就逗得那女孩子笑得合不攏嘴。除了這次上山的目的沒説,倒把這些年的征戰經歷都講了出來,哪裏還想着隱瞞身份,連路牽機自己都覺得吃驚。阿袖長了這麼大,連村裏都沒有去過,自然聽得心馳神往。只是天色將晚,卻還是不見老人歸來。
“怕是不回來了。”阿袖説,“爺爺年紀大,現在上山腿腳慢了,一天裏未必回得來。”路牽機嚇了一跳:“那要是出了點事怎麼好?”阿袖淡然答道:“我們守潭人,出事只是遲早……”面色雖然從容,可眉峯還是微微一抖。她指着正在躲去山峯後面的太陽,“要是天黑了爺爺還不回來,我就上山去找,反正也就是那麼一條路。”望着蒼莽的山色,路牽機暗暗吸了一口涼氣,搖頭説:“這怎麼可以?我去村子裏找些人來,大家一起找吧。”阿袖“咯咯”笑了起來:“路大哥是外面來的,不知道山上坳的規矩。莫説叫村子裏的人來這響水潭周邊的山上,就是我們去村子也是不可以的。”路牽機面上是隨和的,內裏卻極為執拗,雖然已經聽過一些村子裏的禁忌,見阿袖説得這樣直白,還是忍不住心頭火起。明明一個村子都是靠着守潭人活着,卻防着擋着好像是怕山賊似的,想了一想,路牽機臉上都是不平意氣。
阿袖看他如此,微微覺得害怕,輕輕拉了他的衣角説:“路大哥!路大哥!爺爺多半沒事的……”她頓了頓,指着自己的心口説,“若是爺爺有事,我大概也能知道的。”守潭人和繪影訂立的契約沒有人知道,但他們有些奇怪的本領也不出奇。如若不然,代代橫死的守潭人早就斷了香火,哪裏還能延續得下去?路牽機見她説得鄭重,也不再勉強,只是從懷裏拿出一塊很好看的藍晶給阿袖。那不是尋常彩晶,而是叫“冰炔”的寶貝,路牽機教了她一句口訣,説是爺爺倘若有個意外,不嚴重的話都可以拿那枚冰炔醫治。阿袖歪着頭看了他半天,只是微笑,笑得路牽機的心中有些發毛,連忙告辭説隔日再來。
“明日裏不行的。”阿袖説,看路牽機微微愕然的樣子連忙補充,“明天就是採晶的日子了,生人不好過來。路大哥,你等後天過來,我讓爺爺在家裏等你,還煮最好吃的東西給你吃。你來麼?”問了這句,阿袖臉上發紅,眼波里都是期盼的意思。
她的眼睛並不大,但卻黑幽幽又深又亮的,看得路牽機的心頭震了起來,只好仰臉笑着説:“阿袖姑娘的手藝,一定要嚐嚐。”阿袖低下頭來説:“路大哥真是好人。”言語中竟然有些哽咽了。路牽機站在那裏,也不知道如何應對。
這匹“筱”字烏騅的影響那麼大,是在路牽機意料之外的,這會兒心裏頭翻翻滾滾總跟阿袖有關。還沒結束與鮑九等人的閒聊,一個念頭已經清晰了起來。回到客房裏,他把行囊中的軟甲找了出來。這一次是斥候的任務,他沒有攜帶全套遊擊鋼鎧。可是他本來氣宇軒昂,再穿上這一身的鑲金絲的犀牛皮軟甲,配上四尺鯀皮鞘的長刀,在這山上坳的小村子裏無論如何都是無雙的人才了。
走出客棧,路牽機抬頭望了望天,正是黃昏時分,採晶的人都該回來了。他翻身跳上烏騅馬,高喝了一聲“走”,揚着一股黃塵消失在了香柏林中。他去的方向正是守潭人的小屋,路邊的人看得明白,只有面面相覷,沒有一個説得出話來。
走出山谷的時候,阿袖悄悄拉着宣井童的衣襟問他:“阿童哥阿童哥,我問你討兩件東西行不行?”眼睛一閃一閃地盯着他,“阿童哥你待我最好了,一定會給我的是吧?”不待宣井童回答,又追問一句,“是吧?”風盈袖問宣井童討要兩樣東西。一樣是養了半個月的晶菇,一樣是半扇奶酪。收晶菇的商人每過兩個月才上山一次,這時候的晶菇都能長到面盆大小,拿回青石就能賣,價錢最好。可實際上,養了半個月碗口大小的晶菇是最味美的,只是尋常沒有人捨得吃。宣家做的黴奶酪那是拿到青石城裏也算頭等的,雖然宣井童是撿來的孩子,宣夫子待他卻如同親生的一樣,做奶酪的本事也沒有藏私。宣井童養了四頭大角,都是產奶的母羊,除了拾晶菇,平日裏就是做奶酪。只是他性子慷慨,若有村子裏的人來買奶酪從來都不肯收錢,到了月底就沒剩多少奶酪可以拿出來賣。
旁人來討奶酪宣井童尚且如此大方,何況是風盈袖。就算只有風盈袖的一個眼色,宣井童也會樂呵呵地送過來。若是風盈袖想要什麼,宣井童就是傾家蕩產也是心甘情願的,雖然他總共也沒有多少家產。他可不是希冀有什麼回報,讓阿袖開心,在宣井童而言,這絕對是不容置疑的一等大事。何況是風盈袖軟語央求呢?可是阿袖肯求的眼神讓他瞬間想起了繪影變的那個武士,這一回阿袖是要做了最拿手的晶菇燉麂子腿和奶酪松仁糕請那個武士來吃。宣井童也見過路牽機,騎着“筱”字駿馬來到山上坳的“大官”是近日裏最大的新聞,可是他不知道那人竟然是個武士,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阿袖會知道大官的另一個身份。那一刻宣井童什麼也想不到,只覺得一顆心不斷地沉啊沉啊,沉到了極深極冷的一個地方,那地方一定比響水潭的深處更加陰寒。
“阿童哥,好不好嘛?”風盈袖搖晃着他的衣袖開始撒嬌了。
“啊……”宣井童猛醒了過來,“好啊好啊,當然行啊!”他艱難地嚥了口唾沫,努力用正常的聲音説話,“我這就回去拿。”他在笑,可是他知道自己肯定笑得很生硬。
“倒不用那麼急。”風盈袖的臉紅了,她也覺得自己實在急迫了些,“明天早上我在卧牛石那裏等你好麼?”還沒有走到村口,宣井童就看見一名亮閃閃的武士騎着俊美的黑馬從村子裏衝了出來,眨眼就衝過了他的身邊。這條路的去向,只能是守潭人的小屋。他乾燥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嚅動了起來。
“真好看哪!”他望着那縷黃塵,讚歎地説。從前他從來沒有想過,原來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可以相差得那麼遠。他想他可以理解阿袖閃爍的目光了,只是這並沒有讓他覺得輕鬆些,相反的,那顆冰冷的心似乎在麻木中刺痛了起來。
鮑樹生用力拍着他的肩膀説:“嘖嘖!阿童,你看看,這才是人過的日子。”他撇着嘴角翻看着皮囊中的晶,今天收穫其實不錯,找到了三塊很純的彩晶,可他臉上都是不屑,“就敲敲打打這個東西,有什麼出息。聽説現在青石城裏的募野兵的很多,要是河絡早點煉出晶來讓咱們塌台,説不定咱們也能這個打扮了。”宣井童空洞地應了一聲,黯淡的心頭閃爍了一下,隱隱約約想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