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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節從來其顧勳---《博上燈》 二

    有這兩個人守塔,這一夜戴禮庭再不用操心。

    正是黃昏時分,天邊本該是極燦爛的晚霞,可是今天雨好大,走進屋子的時候依稀還有些光線,這時候就完全黑了下來,只能看見雨水一點一點閃耀,鞭子似的抽打着地面。城守們在昏暗裏亂哄哄地笑了一圈,海虎大聲説:“好!讓他們守塔,咱們吃蟹……疙瘩,火呢?”蘭子詠走到門口張望,輕聲道:“再等一下。”海虎愣了一愣,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從營房看燈塔是看不見的,可是燈點起來,大概有半頓飯的功夫燒得旺了,就能把燕子博的天空整個點亮。海虎想説蘭子詠比戴禮庭還會操心,不知怎麼的卻沒有説出來。這樣的雨勢,他到燕子博以後還不曾見過。

    蘭子詠在燕子博是個很特別的存在。人人都知道他的秘術其實非常可憐,可是他身上有種説不出來的氣息,讓人難以抗拒他那些野獸一般沒有來由的直覺,就是戴禮庭駕船出海的時候也免不了要看看蘭子詠的臉色。

    這樣暗,海虎看不見蘭子詠的神色,但是他心裏有些打鼓,幾個兵也都不做聲,探頭探腦地向博上張望。迷茫的雨夜裏,燕子博是一個無比龐大的黑影,把所有人的視線都吞噬進去,就連博頂那一方天空也沒有泄漏。

    “博”是壞水河口特有的地形。

    宛州的這一段海岸好像鋸齒一般崎嶇坎坷。壞水河口大概五十里寬,兩面都是高山夾着。北面的黃洋嶺、南邊的南暮山都一直延伸到了海里。山脈深入海中這一小段一小段的舌頭就叫博。博出水都挺高,細細長長的一條,接近着陸地山體的地方被海浪侵蝕得尤其厲害,好像忽然收住的麻袋口。

    燕子博就是南暮山裏伸出來的一條舌頭,因為博上住了一大羣白海燕而得名。燕子博離壞水河口不過十二三里的距離。壞水河水深,青石城外的硯山渡能停大船,青石又在中宛交通的咽喉要道上,水運雖然説不上昌盛,倒也頗有歷史。若不是因為壞水河口的水情太過複雜,大概硯山渡一早就改名叫硯山港了。

    原本走壞水河口都是看船老大的本事,能走壞水河的航道,三海中也就沒有不能去的地方了——直到大猛咀的燈塔造起來。燈塔傳説是許多年前一個沉了船的船老大發狠修的,位置選得非常巧妙:從南邊過來的船隻要對着燈塔開,就不會觸礁,沒到大猛咀的時候自然就被暗流送到壞水河口的主航道上去了。

    燈塔剛修起來的時候可不是現在的樣子,不過是幾塊石頭壘起來圍了一圈的篝火。船老大死後,大猛咀的漁家有一搭沒一搭地照看着,有時候點起燈來,有時候就沒了。這比完全沒有還糟糕,除了大猛咀的人,沒人知道什麼時候會有燈。這樣過了不知道多久,終於有一天,青石城裏來了人接管這個燈塔。商人們有心把淮安到青石的海運正經做起來,頗肯下本錢,燕子博上於是立起一座五丈七尺的白石塔,塔下還修了兩間守塔人住的小屋。守塔寂寞,燕子博又實在偏僻,商會僱來的人也是一撥一撥地僱一撥一撥地逃,到了筱千夏做城主,索性派了兵來。可是這些年北邊動盪,從青石進中州的陸路時通時閉,跑船的索性一路直上雲墨泉明,走壞水河的船就難得見到。守博的城守們説笑,筱城主多半是把屁大的燕子博給忘記了,要不幹嘛派人來守一個沒用的燈塔?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博下的三間茅草房裏也不知道住過幾輪的城守了。

    燕子博的歷史是每個城守到來後的第一課。故事一代一代地傳,到了戴禮庭嘴裏也不知道摻進了多少水分。

    “就是老多頭那時候的事情麼?”海虎聽見故事的時候問。

    戴禮庭撓了撓頭皮:“老多頭來的時候,博下的營房可是已經建起來好久了。”博上地勢狹長,又是整夜整夜颳大風,吹得人耳朵裏能聽見哨子音。博本身微微是個弧形,靠南邊的崖腳一片好沙灘,風也被高聳的山崖擋住。城守們最終把營房貼着山崖建到了海灘邊,可以避風不説,還能種點菜果養些雞鴨。博上那麼大的風,連青草都長不出一尺長。

    現在的燈塔也不是船老大當年燒兩把野火那樣隨便對付:上等的鯨脂裝在銅盆裏;鍍了銀箔的銅鏡圍了一個半圓,足有半人多高;手臂粗細的燈捻是和鎮產的海葵花莖絞成的,燒起來是慢些,可是點到花莖成炭的時候,發出來的是純白耀眼的光芒,大霧天裏也能在七八里外看見。若是晴天,連整個燕子博上都是一片白光,今天的雨大雲深,但是燈點足了,起碼能照亮頭頂那片雲層。

    “亮了亮了!”谷生榮指着博上喊。果然,博上的天空正漸漸明亮起來,那些翻滾着的雲層在燈塔照耀下,連湧動的筋脈都看得清楚,灰白的雨滴從空中墜落,好像是一道道羽箭。

    海虎鬆了一口氣:“我説嘛!不會有問題的。疙瘩就會嚇唬人。”他望了眼黑洞洞的屋子,大聲喊,“點燈了點燈了!這麼暗什麼也看不……”話還沒説完,屋子忽然明亮了起來,蘭子詠託着那團跳動的火苗往灶間裏走,斗篷上的罩頭耷拉在一邊,那副猙獰的面容在火光裏也顯得温暖和順。城守們看着他從容地閃進灶間,傻了似的説不出話來。好一陣子,海虎才咂咂嘴:“疙瘩這一手耍得就是漂亮,看了那麼多次也看不厭。”沙萬青笑道:“説了那麼多次也不厭,你有個新鮮的沒有?”袖子一卷也往灶間走。

    淮安城裏出名的海鮮館子不少,各自都有看家的名菜,烹飪方法自然也是不傳之密。可是説實在的,新鮮海貨哪裏需要什麼繁複的烹飪?剛出水的魚蟹洗刷乾淨,往滾水大鍋裏一扔,蒸也好,煮也罷,只要火候拿捏得好,那就是無上的美味。

    煮蟹一向是沙萬青的職責。他平時起牀連臉都懶得洗,偏偏在釣魚煮蟹上最肯下功夫。剛買那條舢板的時候,為了學會漁家烹飪的手藝,沙萬青能連着一個月每天走上幾里路去大猛咀找漁家拜師求藝。

    這時候桌子上偌大一個草筐,紅豔豔亮晶晶都是好青蟹,腹下白花花的一塊塊凝膏,不散不碎也不豐溢,果然恰到好處,正是沙萬青的手藝。

    屋子裏的油燈點起來了。燕子博的鯨脂是青石的輜兵運來的,只能用於燈塔,城守們就只能用自己的餉錢託輜兵買些豆油來做菜點燈。這許多年下來,也沒有聽説過誰敢盜用鯨脂。營房裏的燈不過是照亮,博上的燈就牽涉人命。雖説這些年的船少,可是誰知道什麼時候會從海霧裏冒出一條船來?豆油燈煙大,昏暗不明。海虎對谷生榮抱怨:“你這窮酸,燈芯也要省下一條來。”谷生榮不屑地“嗤”了一聲,回應道:“你知道什麼?咱們一共也只剩下半缸豆油了。這一次輜兵晚了半個月,也不知道到底來不來,要是青石城裏的老爺們把咱們給忘了,以後晚上連這一條燈芯都看不見。”“來總是要來的。”戴禮庭嘆了口氣,青石城拖延城守們的糧餉是常有的事情,只是這次長得有些奇怪,“不過小谷説得對,咱們能省就省點。看着雨季來了,輜兵也不好走,弄不好真耽擱了。”“是啊……”谷生榮拖長了聲音説,“好端端的晴天不送,這雨都下起來了,可不就是更耽擱?”“可是可是,”海虎鳥蛋大的眼珠子溜溜地轉,“你們説,為啥這次拖那麼久?是不是真打仗了?”上一回輜兵來的時候説可能要打仗,六軍中有三軍都出了青石城往北去。不過那輜兵是個糊塗蛋,再問下去就什麼都不知道。還是宗繼武左盤右問,才打聽出了一個大概。

    原來是九原城裏的燮王姬野給淮安商會送了一封信,借了天啓的名義要託管宛州。燮王心大,也不等淮安答覆,先派了一隊使者來列出長長一條租賦的單子。商人們本來正吵鬧,看見那單子頓時炸了營。要錢要糧不説,燮王還要宛州十丁抽一到燮軍去服兵役。要人這一條實在麻煩得很,燮王心在天下已經是路人皆知,給他當兵自然就是征戰東陸,性命都掛在了刀頭上;更何況宛州政制與東陸其他三州不同,實際上是商會管轄的,一向沒有役丁這回事,宛州的富裕主要是因為商工自由農漁寬鬆,若是強徵人口,就要動搖宛州根本。燮國原來還沒有宛州的兩成大,每年給燮王送去萬計的錢糧役男,這等於是把宛州吞併了,商會怎麼肯答應?這一來燮王必然要興兵南下。青石城是宛州門户,燮王南下,青石之戰在所難免。

    就是因為地理特殊,青石城中並非商會完全掌權,筱氏世襲城主之位,向擁私兵,是宛州惟一的軍鎮。只是燮國是山野蠻荒之地,燮軍強悍無匹,一年間跨越雷眼山連破真商兩國,號稱擁有二十萬天下雄兵。筱千夏雖然自稱兵甲西南,又怎麼能扛得住殺氣騰騰的燮軍?“真是沒三句就噴狗屎話!”谷生榮罵海虎,“幾百年了,有誰敢打宛州的主意?”“幾百年了,也沒有如今這樣的亂世啊!”戴禮庭搖頭,“燮王可以不理會天啓吞併真商,怎麼就不能打宛州的主意?”這道理再簡單不過,只是宛州太平了幾百年,向來靠着財富和諸侯之間的矛盾置身於戰爭之外,要宛州人突然接受戰爭,實在是太困難了。想到打仗的情形,城守們的臉色都沉了下來。

    “青石打仗?”沙萬青端着大鍋從灶間走出來,“青石打仗誰給我們送糧餉?”“要是青石打仗,你還指望什麼糧餉?!先擔心腦袋吧。”戴禮庭沒好氣地説,“都別瞎猜了,剝蟹剝蟹!”“青石打仗還能打到燕子博來?”沙萬青不服氣地嘟囔,手下沒停,拿起一隻大蟹來。

    城守們的一雙雙眼睛比燈還亮,屏氣靜息地圍坐在大桌邊,齊刷刷地盯着沙萬青剝蟹。

    “喀嚓”一聲輕響,肥壯的青蟹被沙萬青掰成兩塊,他眯着眼舉着那蟹在油燈下仔細瞧了一會兒,醉人的蟹香從白滑的蟹肉裏流散出來,引得每個人的肚中咕咕作響。沙萬青嘆了口氣,略有些遺憾地説:“火頭還是稍許大了一點。”“可以吃了麼?”海虎按捺不住了。

    “吃倒是可以吃了……”沙萬青只説了半句,還沒有來得及繼續發表意見,就看見一隻只的手都伸到他面前的草筐裏來。他愣了一愣,搖搖頭,也不多説,把滿溢紅膏的蟹殼送到了嘴邊。

    吃過第六隻蟹,海虎的速度終於慢了下來。他拿起了一塊卵石,打算開始對付面前堆放着的十幾個蟹鉗。開始覺得蟹膏蟹腹過癮,吃到了這個時候,他覺得蟹鉗更加精緻。

    “噗”,小半個拳頭粗的蟹鉗應手而裂,海虎滿意地打了一個飽嗝,舉起杯子抿了一口城守們自己釀的劣酒。他斜眼看看身邊的戴禮庭,城守副尉盯着青蟹,似乎有些呆滯。

    “老大,”海虎呵呵笑,“吃撐啦?”屋子裏忽然安靜了些,忙着對付青蟹的城守們都停了下來望着戴禮庭壞笑。戴禮庭腸胃不佳,偏又貪嘴,往往海鮮吃到拉稀走肚。

    戴禮庭嘆了口氣,環顧了一圈,説:“都吃飽了?”也不等眾人回答,自己又説,“嗯,也不是都吃飽了的。”海虎眼珠子一轉,忽地有些失色。戴禮庭沒有官架子,很好相處,他做事最喜歡一碗水端平,很得城守們信任。眼下這麼説話,大約是想到博上的兩位了。

    果然,戴禮庭仔仔細細掂量着手中那半隻蟹,悠悠地説:“該到誰啦?”燕子博不成文的規矩,殺雞捕魚開葷的時候,總要給博上守塔的送一份,這個送菜的差事是由不在塔上的城守輪換的。

    近日出海的次數不少,送菜的生意也興隆,大家正吃得高興,忽然開始算該輪到誰送菜,明顯都是一頭霧水。好一陣子,桌邊遲疑地舉起一隻手來,谷生榮一臉苦相地説:“老大,好大雨啊!”這傢伙膽小誰都知道,晚上送菜本來就是他恨做的事情,何況今天外面這樣黑,又濕又滑的,這可真要了他的命。

    戴禮庭笑眯眯地説:“你聽。”原來煮蟹吃蟹事大,大家都忘記了時間。現在已經近了夜半時分,雖然雨還是下,可聽着雨聲已經沒有先前那樣驟烈。

    谷生榮望着黑洞洞的門外,滿臉是恐懼的神色,似乎連剛吃下的青蟹都要吐了出來。

    僵了一刻,戴禮庭嘆了口氣:“算了,這次我去吧。下次輪到我時你去。”海虎一把攔住他:“庭哥,這規矩總是規矩,你添的什麼亂。”他斜一眼谷生榮,“小谷,怎麼説你也是七尺男兒,怕黑能怕一輩子?”谷生榮臉上通紅,只是不説話。

    蘭子詠看不過去,説:“小谷怕黑也不是説改就改的。副尉是統領,不好帶頭壞規矩,我去便是。”海虎用力盯着谷生榮看,嘴裏不鹹不淡地説:“今天路滑呢!”從營房到博上的山路既窄且滑,蘭子詠是魅,本來是燕子博七個人裏面體力最差的,這樣天氣帶着吃食爬上山辛苦得很。

    谷生榮被他看得難受,也明白要蘭子詠去大大不妥,定一定神硬着頭皮説:“去便去了,這麼多話説。”戴禮庭笑一笑,説:“誰説小谷膽子小了?這樣的夜路都敢走。小谷,你再帶些酒上去,今天塔上怕是冷。”谷生榮望着交織在雨幕中的燕子博,沒有回答,忍不住打了一個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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