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明城忽然問到扶風營的騎術,邡亞銅驚訝之餘也頗為振奮,以為是要拉出去跟燮軍賽跑。
到目前為止,車陣這邊打得一直都很順,但是邡亞銅也能看出其中的隱憂:右路遊擊差不多已經射空了一壺箭。大半人高的長弓,連着開弓二十多次,就算他們都是精挑細選的強壯士兵,手臂也開始發抖。強弩之末,矢不能穿縞,想要再次用密集準確的箭雨封鎖住燮軍攻擊的鋒頭,看來很困難。扶風營倒是士氣高漲,可是剛才的突擊同樣暴露了他們的脆弱——這種高強度的作戰不是扶風營所擅長的。燮軍並不傻,上一輪吃了虧以後沒有發動新的攻擊,很明顯,下次再過來的時候可能就不是這樣的小隊了。繼續在車陣中困守,被燮軍的人潮覆蓋只是時間問題。
天色已經黑透了,燮軍卻始終沒有執火。他們像是在暗夜中潛行的野獸,只有撲到面前的時候才會露出猙獰的獠牙來——但同時,這也意味着靜炎無法有效指揮她的軍隊,只能任由混戰發展下去。
右路遊擊和筱海冰的人本來就是騎兵,要是扶風營的人也精於騎術,用放棄車陣的防禦力換取機動力,無論進退都要主動許多。
可是稍一冷靜,邡亞銅就回過味來:這裏倒是有馬可是遠遠夠不上人手一匹。
車陣本來就是一塊誘餌,若是整隊騎兵開過來,可進可退,誘餌也就失去了香味。就算靜炎大軍出動又能抓得幾根馬毛?兩百扶風營兵士是押着四十輛大車過來的,右路遊擊都躲在大車裏面。這都是車馬行的貨車,臨時裝上鐵葉子架開木盾,做成了鐵壁戰車的模樣。若不然,看看車跡就知道車中有問題了。除了界明城留朗之幾名將佐的坐騎,拉車的山馬滿打滿算也就八十匹,平均五個人才能分到一匹馬。邡亞銅悻悻地望着車陣外,暗淡下去的火箭光影裏面有幾匹失去主人的戰馬在逡巡悲嘶——大部分真騎的戰馬都倒在密集的箭雨裏,剩下的這幾匹就算蒐羅回來也不過填充一個零頭。
馬匹不足,就只能步騎混編。這樣混亂的戰場中,對於步兵來説,一旦放棄車陣,不管撤退或者進攻都不樂觀。這可怎麼打?邡亞銅還在胡思亂想,界明城的命令已經下達了:選取扶風營中的精騎之士編入筱海冰的家兵,界明城將親自帶着騎兵們攻擊靜炎的本陣。
分兵,這是一個大膽的決定。所有的騎兵加起來也不到三百人,車陣中只留下右路遊擊和一半扶風營戰士,這樣的力量不管在攻擊還是防禦上都顯得過於薄弱了。
就連留朗之的臉上也露出了猶疑的顏色:界明城打仗的時候一向不吝於兵行險着,可那並不表明他一定有多麼高明。起碼留朗之以為,界明城能活到現在,運氣的因素更大些。在燮軍陣前誘敵本來是極危險的,兵將嘴上不説,心裏都明白能夠全身而退的機會不大。分兵的策略,把全軍覆滅的危險主動拉得近了,留朗之確實沒有跟上界明城的思路。
最先抗議的還是筱海冰。
“界帥,不是我們怕死,弟兄們殺出來的時候腦袋都拎在手裏了。可筱城主的命令是保護界帥您的周全,咱們這麼點人要去對付人家的主將,這個未免也……”他壓低了聲音,“您是青石性命所繫,可不敢以身犯險。”界明城掃視一眼,留朗之和邡亞銅沒有出生贊同,可是面上的神情頗以為然。這倒不意外。留朗之雖然也是反出九原的老天驅,但他到九原的日子晚,又出身於最重戰陣的楚衞軍,看着性子爽朗,其實一向在意的是紮實周密,對於野塵舊部那套以快大快的套路並不熟悉。
亂軍之中,沒有前方後方,兵力強弱也只是相對的。只要能夠跑起來,只要能夠跑對方向,只要跑得足夠快,一支騎兵所能展示的力量作用將會幾倍於他們的實際人數。戰局已經變了,對於靜炎的發動,尚慕舟一定有他的應對。尚慕舟是大將之材,自然不會以救援車陣為第一要務,多久能等到援兵,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然而更讓界明城操心的並不是車陣,現在站在這裏的士兵都知道他們將面對怎樣的戰鬥,這是他們的命運。界明城也説不明白原因,但是靜炎這個出乎意料的打法,讓他對靜炎手中掌握的具體實力產生了懷疑。黑壓壓的呼圖大營裏面,到底還有沒有靜炎不曾動用的兵力?整個峽谷裏都是呼嘯來去的燮軍,這樣的混亂是青石軍所畏懼的,燮軍自己也一定頭疼。就算青石軍被纏死在百里峽中,靜炎又怎麼發動最後的攻擊?單純的一場混戰,不是靜炎這種將領的目的。
界明城並不以為這樣小小的一支兵力真能衝開靜炎的本陣。他只是想利用這片混亂——對本陣的衝擊本身是巨大的威脅,燮軍將沒有辦法協調兵力來制止這種威脅。正如界明城之於青石,靜炎也是呼圖不能失去的人物。只要這種威脅存在,靜炎將不得不動用最後的實力來消滅它。
但他不想對此做出詳細的説明。不管是筱海冰留朗之,還是遊擊或者扶風營的野兵們,他們現在需要的是氣勢,不是理由。他拍了拍身邊那杆“界”字大旗,微笑着問:“誰來給我掌旗?”筱海冰暗暗吸了一口氣,去找死不算,還生怕別人不知道。白馬界明城,加上這一杆“界”字大旗,簡直就是吸引蒼蠅的鹹魚啊!留朗之最先明白界明城的用意。留在車陣中的右路遊擊雖然還完整,畢竟不是初戰時的狀態了,界明城要把儘可能多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為車陣減輕一些壓力。他胸口一熱,一把攥住旗杆,還沒有開口就被邡亞銅打斷了,“留將軍,你又沒馬,掌得什麼旗啊?”説着一把搶過了大旗。
筱海冰有些錯愕——這些人都壞了腦子?掌旗兵主將的掌旗兵,是比主將更加突出的靶子,抗着那麼大的一杆旗幟在戰場上飛奔,不知道會成為多少燮軍的目標。界明城一個不要命的也就罷了,留朗之邡亞銅都是一軍將領的身份,居然爭着做界明城的掌旗,這實在跟筱海冰一向以來對軍將的認知大大不同。他的心中混亂,可自己的位置是明白的,踏前一步説:“邡將軍,筱城主命我隨伺界帥左右,這旗是我的。你是扶風營中出名的勇士,手裏拿着矛比旗杆作用更大!”筱海冰只是筱府家兵首領,地位比六軍和扶風營將領低了許多。可是筱千夏身邊的人分量畢竟不同,他這話説出來,竟然是不容辯駁的口吻。邡亞銅愣了愣,張了一下嘴沒有堅持。
界明城看得有趣,原來這個筱海冰也是個人物。他翻身上馬,深深望了留朗之一眼。留朗之微微頷首道:“車陣交給我了,界大哥放心。”界明城點頭微笑:“撐住,尚慕舟就要來了。”他雙腿微微一夾,白馬知道這是要回到戰場的信號,長嘶一聲人立而起,説不出的興奮。界明城輕輕拍了拍白馬的脖頸,這畢竟是匹戰馬啊!戰馬們被白馬一帶,都激動了起來,嘶鳴聲此起彼伏。馬嘶聲裏,界明城縱馬躍過車陣,把那幾名圍在旁邊的筱府家兵都拋在身後。他勒馬站定,見筱海冰依然站在原地,回首喊道:“快跟上來!”筱海冰又愣了一下,家兵們胯下都是北陸良駒,可要躍過這樣的大車也殊為不易。界明城穿過家兵們的護衞躍出車陣,那是自己帶領鋒線的意思。筱海冰能做筱府的家兵首領,是頗見過一鞋場面的,激戰之中也是冷靜從容。這時候卻不知道為什麼,一顆心也被燒得熱了起來,暴雷似的喝了一聲:“尊令!”刀背重重一拍馬屁股,紅馬一激靈,激奔幾步,也躍過了大車,穩穩當當落在界明城身側。
邡亞銅原來還想囑咐筱海冰保護界明城,衝殺的事情自然有扶風營打頭。看到這情形連話也懶得説了,看這兩個人的氣勢,還有誰能站到他們前面去?就算邡亞銅有心,界明城和家兵們的北陸馬也不是扶風營的山馬可以相比的,能跟住家兵不拖後腿,扶風營就算表現出色了。他掂掂手中的鐵矛苦笑一聲,衝留朗之拱一拱手,老老實實地催動戰馬跟着家兵們從撤開的出口穿出了車陣。
界明城沒有殺想靜炎。
按天黑之前的印象,靜炎的本陣離車陣大概也就是一兩裏第的距離。可是中間不知道隔了多少道燮軍的小隊。為了吸引燮軍的注意力,界明城的人是手舉火把的。界明城在明,燮軍在暗,這支騎兵就是燮軍的箭靶。
所以沒有帶右路遊擊出擊,界明城有着兩層考慮:一來失去弓箭優勢的車陣根本沒法守;二來右路遊擊跟真騎比騎射,那是白給的。右路遊擊是招募來的宛州獵人,射術本來出色;幾年來他們專精弓箭,留朗之下的功夫不淺,右路遊擊步射長弓可以説是東陸翹楚。可他們畢竟不是真騎。從孩童時代就開始騎射的真人,這是他們血脈裏面流淌的東西,是與生俱來的本能。這不是界明城第一次看見真騎夜戰,説到高速騎射,東陸沒有人比真騎更強,尤其是這樣的暗夜之中,就算休國紫荊也同樣要一敗塗地。家兵們裝作重騎的模樣,其實穿着的只是加強的皮甲,抗不住真騎近程射出的重箭。扶風營的裝備更加寒酸。若還是像筱海冰方才那樣硬劈硬砍,不等衝到靜炎面前,家兵們就該消耗殆盡了。但是他們有速度。界明城直奔呼圖大營的柵欄而去,卻在遇到第一隊緊張展開的燮軍時拋下一堆騎軍弩箭就掉頭西向了。哪裏人少,他們就往哪裏去。當附近燮軍的注意力都被這支快速遊動的火龍吸引住,家兵們的火把卻都拋到了燮軍的頭頂上去。連續奔馳了一頓飯的工夫,家兵們也沒有機會舞動幾次他們的馬刀。
筱海冰現在相信,只有界明城可以帶領這樣的攻擊。他一直緊緊跟隨在界明城的身邊,卻始終不明白界明城是如何判斷燮軍的軟肋的。那麼黑,到處都是燮軍,有騎兵,有步兵,家兵們的馬蹄卻總是在最軟的柿子上面踩過——他們甚至還回頭接應了一回跟不上來的扶風營,那些殺氣騰騰的燮軍可能到死也不明白身後殺來的為什麼還是青石軍。這是“小”的好處,兩百多人的隊伍才有可能達到這樣的靈活。
好時光總是迅速離去,就算界明城是天生的騎將,也不可能一再享用燮軍中的缺口。燮軍的陣型像是被攪動久了的奶漿,越來越稠密越來越黏膩。當界明城第一次帶往馬繮,他身後的騎兵已經少了三成。尤其是扶風營,只有滿身浴血的邡亞銅身邊還有十幾名兵士。
界明城像是一塊磁石,正在把越來越多的燮軍吸引到自己的身邊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問騎兵們:“你們知道有多少人倒下你們的馬蹄下?”還在大口喘息的騎兵們精神一振,他們還不曾想過這個問題,可是模糊的印象裏面都是猝不及防的慘呼聲。只聽見邡亞銅吼道:“管他多少,反正比咱們死得多多了!”扶風營馬力不濟,處在隊列的最後方,一路看見的都是被家兵們衝散的燮軍。連砍帶射地很造成了一些損傷。只是扶風營士兵不慣大場面的戰爭,貪功心切,一旦糾纏於砍殺,落出大隊被燮軍截住就是死路一條。邡亞銅固然心痛,對於戰績卻實在驕傲得很!這一陣衝擊實在緊張,連界明城右腿都被燮軍的長戟劃開了一條口子。騎兵們雖然建制大體完整,卻也露出了疲態。家兵們和扶風營都是沒有打過大仗惡仗的,被界明城邡亞銅這樣一激,登時覺得燮軍不堪一擊,疲憊也都丟在了一邊,紛紛爭説自己的戰績。界明城聽見眾人説得激烈,笑道:“如今就去取燮軍主將的人頭,好不好?”騎兵們大聲應答:“好!”那氣勢,似乎靜炎已經倒在他們的刀下了。
話是這麼説,界明城只是在激勵士氣。靜炎絕對不缺乏勇氣,可界明城記得她並不擅長武技。大戰之中,她是懂得如何保護自己的,真把這隊騎兵投入到燮軍的中心去,只是白白送死。他要做的本來就是探知呼圖大營中的燮軍兵力。現在他離這個目標很近。
騎兵們又作了一個突兀的轉折,撇開合圍過來的兩支燮軍,隊形的鋒頭直直刺向呼圖答應。這是他們第三次接近呼圖大營的柵欄了,但這一次與前不同,還沒等界明城靠近柵欄,營中忽然亮起了一片燈火,柵欄頂上黑壓壓的探出一片人頭。
“是這個了。”界明城想,左臂微抬,咄地接住了一支呼嘯而來的羽箭。兩尺長的黑色箭桿,尖鋭的三稜箭頭。這形制,他太熟悉了,永寧道的包圍中,有多少天驅武士倒在這樣的箭下?他微微牽動繮繩,白馬輕巧地做了一個急轉,朝着車陣的方向奔了回去。後面的騎兵們見機沒有那麼快,混亂中還有人仰馬翻的。
界明城反身開弓,絃聲中一名燮軍從柵欄上墜落。身後的家兵們也猛醒似的舉起騎軍弩紛紛射擊。騎軍弩短小精緻,卻不像步軍弩一樣可以連發,家兵們的回擊稀稀落落,弓弦聲慘呼聲響成一片——他們皮甲擋不住燮軍這種特製的射甲箭。
界明城顧不上為家兵們擔心,他心頭黑壓壓地擋着一片陰雲:難怪靜炎用兵如此放手,果然是燮軍的援兵已經趕到了。呼圖營中有新趕到的燮軍,尚慕舟還不知道這個消息。正想着,峽口那邊蹄聲如雷,連空氣都在微微顫動,這是鷹旗軍出動了!步軍未行,鷹旗先動,尚慕舟是什麼打算?戰局到底會往哪個方向走呢?他回頭眺望呼圖。這一仗已經快打到夜半時分,界明城身邊的士兵已經疲態盡露,青曹軍和金距軍的情況可能更慘。而山峽深處的棗林方向,一點動靜也還沒有,路牽機到底有沒有找到中宛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