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百步的距離,對人類射手們來説基本上是個不可逾越的障礙。
使用河絡強弓的時候,真騎們的齊射也只有不到兩百步的有效射程。即便如此,他們的威力也足以令東陸任何一支軍隊為之膽寒。
可是短短幾天裏,界明城竟然接連遇見兩位跨越了這個障礙的射手。流風是真騎的額真,那也沒有什麼出奇了。可對面這個小小的馬賊也能憤力射來一箭,就不能不讓界明城震驚了。
射斷馬賊長弓的那一箭看似輕鬆,界明城實際已經出了全力。羽箭脱弦的時候,他聽見了弓背發出細碎的撕裂聲。這白木弓十分長大,是那些蘭泥獵手們最珍愛的一把,又被用脂油仔細維護過,所以能夠及遠。饒是如此,聽那聲響,界明城知道這弓也不能再撐得幾箭了。
二哥張弓的時候,界明城心中一涼,要是這什麼四十八箭都是一般驚世駭俗的神射手,他和四月哪裏還能走脱,不如老老實實交出馬匹金錢就是。待到二哥這一箭劃出一道尖鋭的風聲,界明城心裏忽然一鬆。
箭矢來的快,可是絕不出奇,光聽風聲,就知道這二哥的手勁比那小賊差的遠了。難得他還信心滿滿,敢不自量力地出頭發難。更難得那四十來個馬賊還對他心悦誠服。
界明城看着那箭穿過夜北清冷的空氣,逐漸遲鈍下來,終於在離四月百來步的地方落下。“哧”地一聲插在雪地上,箭羽兀自抖個不停。
場面頓時凝滯了下來,馬賊們呆呆地望着那箭,終於齊齊長出了一口氣。那小馬賊笑道:“二哥心裏頭果然是軟的。”眾馬賊一時都鬨笑起來。離得遠,也看不出那二哥臉上有沒有幾分顏色。
“原來是個草包。”界明城心裏的話忽然從四月嘴裏輕輕吐了出來,兩個人都覺得有趣,不由會心一笑。
藏在背後的手悄悄鬆開,四月把剛才默唸的“雲鎖訣”無聲無息地釋放了出去,已經用不着了。和界明城一樣,她也沒有掂清馬賊們的底細,一連用了兩個法術,額頭上已經密密佈了一層汗珠。
“那是!”只聽得二哥嘶啞的嗓音又響了起來,“咱要真把這位姑娘給傷了,到時候怎麼向大哥交代?”一個馬賊回道:“二哥的箭法力度掌握的當然是一等一,説話分寸時機掌握也是一等一哩!”話音未落,眾馬賊又笑做一團。那領頭的二哥也不知道害臊,左顧右盼居然一臉的得意洋洋。
“向我交代什麼?”背後遠遠地有人喝道,眾馬賊頓時沒有了聲息。
界明城和四月這才又回過頭去,剛才還很遙遠的蹄聲就已經到了面前。背後追來的這兩個騎的竟然是天下少有的快馬,比倏馬差得也不算太多。馬上的兩個漢子打扮的就如天水鎮中最普通的商旅一樣,面目也用帽檐遮蔽了一半,卻是姿態瀟灑,神氣豪放。
騎花馬的一個在幾十步遠的地方站定,掀開了帽檐,掃了一眼界明城和四月。
略有點不滿地對馬賊們説:“怎麼回事,連兩個人都沒有鎮住?”那漢子狼背蜂腰,劍眉朗目,説得上十分俊美,就是剛才發出一聲大喝的,顯然是馬賊的頭領。
小馬賊搶着説:“大哥,那男是有點古怪,可也不是不好對付。主要是二哥看那小娘生的好看,想給你留下做媳婦兒哪!”馬賊頭領鼻孔裏出了一聲氣:“你們倒還義氣了。”抬眼看了看四月,“小姑娘長得是不錯,就是脾氣不太好。”旁別那個騎黑馬的漢子冷冷哼了一聲:“媳婦兒?!”到了面前,他也沒有掀去斗篷上的大帽,眾人也看不出他的表情,不知道這一聲算什麼意思。
四月聽他哼得古怪,心中懊惱,大聲説:“誰要做他媳婦了,真是不知羞恥。
別説打我的主意,就是這馬,這錢,什麼都別想帶走。”馬賊頭領盯着四月又看了會兒,笑了起來:“果真好脾氣!你放心吧,我們四十八箭雖然只是馬賊,倒也沒有那麼不知羞恥。強搶民女這樣的事情是不會做的。不過説了要你們的馬和金銖,就都得留下,別在這裏討價還價當我們是吃素的。”四月也笑了起來:“不知道天高地厚,面對東陸最強的天驅武士説話還那麼不知輕重,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這話一説出口,界明城和馬賊們都是大大吃了一驚。
天驅的傳承,界明城和四月説的明白。如今四月不但把他説成是天驅,還吹牛説是東陸最強的天驅,界明城好歹忍住沒有反駁四月的話,心中卻是大大不以為然。“天驅這個名分哪裏是這樣隨便拿出來嚇唬打劫的的?”馬賊們可是知道天驅的來歷。説實在的,十六國境內,習武之人不知道天驅的也是少數。天驅既然都是最優秀的武士,那小馬賊也就不在懷疑界明城射回來的那一箭,嘟嘟囔囔地罵:“難怪那麼利害,還真嚇了我一跳呢!”馬賊頭領淡淡看了眼界明城:“這倒是沒看出來。不過他再利害還狠過我們四十多個弟兄?”“狠不過。”界明城笑笑,“不過有四月姑娘幫手就能狠過了。”鴨子趕上架,他倒篤定起來,總是要打一架,先在氣勢上壓倒對方再説。他也不是無的放矢,見識了四月的魅惑術,知道她的秘術實在很了得。聯手一博,如果佔據先機的話,也不見得就一定是敗局。
馬賊頭領聽得失笑起來:“原來又是個膽大包天的。你們果然登對啊!得成全你們才行。”他轉向身邊那個黑馬漢子:“非先生覺得怎麼樣?”界明城的手又握緊了弓,輕聲對四月説:“我對付那個大哥。”四月點點頭:“你去好了。”嘴角彎了一彎,眼睛就甜了起來,要對馬賊們強用魅惑術。
馬賊頭領的身手看起來不錯,要是比那小馬賊強上一點,界明城也有把握用連珠箭壓住他。只要到了近前,他的八服赤眉還沒有遇見過敵手。但是那個非先生讓他覺得不安,那雙目光就是在北星客棧裏投射在他背上的。彎刀剛才震的很厲害,那是很久以來都沒有過的事情了,説明馬賊頭領和非先生的絕對不是好對付的。千鈞一髮,他也顧不了那許多,只是待機發動。
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只能做不能想,如果開始多想了想,那就多半做不成。
界明城如果總是思前想後,早該死在東陸不知道哪個偏僻的角落了。
騎黑馬的漢子猶豫了一下,忽然掀開了斗篷,手按胸甲,對界明城行了一個禮,肅然道:“鐵甲依然在!”左手的拇指上赫然是一枚天青色的指套。
馬賊頭領的身軀重重震了一下,愕然道:“你……果然是天驅……”界明城腦中不由一亂,下意識地舉手按胸,卻説不出那句話來。
過了片刻才道:“抱歉,在下還不是天驅。”馬賊頭領眯着眼睛笑了:“有趣有趣,稱天驅的反而不是天驅。”那名天驅舉手拂開帽檐,看起來三十多歲的年紀,神色疲憊,蒼白的臉上一雙灰色的眼睛發出森然的光來。他長噓了一口氣,説:“如此極好,如此極好。”馬賊頭領攤攤手:“好,拉上關係了。非先生,這次咱們還打劫不打劫了?”天驅冷冷地看着他:“大哥若是想要那倏馬,便去要吧。”他年紀看起來比馬賊頭領還大,卻仍然叫馬賊頭領“大哥”。言下之意,界明城既然還不是天驅武士,就與他無關。
馬賊頭領猶豫了一下:“倏馬還是要的,難得還是兒馬,養兩匹小馬出來也好。我們這兩匹血馬,雖然腳程還挺快,畢竟是老了些。”天驅笑了起來:“大哥幾時那麼不爽快過?去拿就是,馬賊搶馬還不是天經地義的?”他的笑聲高亢尖鋭,聽起來讓人不太舒服。
界明城笑道:“你們以為這是探囊取物啊?自説自話的。號稱四十八箭,來來來,看看箭是怎麼射的!”白木弓拉成滿月,四支箭依次扣在手中。
離馬賊頭領只有四十步,他要爭取用這四箭摧毀馬賊們的鬥志。
餘光裏,四月的表情好像有些奇怪,只見她手一揮,一串青色的光球唰地串向界明城。同一時間,馬賊頭領也伸手摘弓,果然是一流的身手。
“只可惜比我晚了那麼一點點。”界明城想,手臂略一加力,正要鬆開弦,忽然聽見那白木弓“喀喇”一聲,竟然被拉折了。
三十一短短幾十步的距離,面對的是馬賊頭領的矯健身手,失去先機就意味着失敗。
而失敗對武士來説意味着什麼呢?界明城的心頭一涼,忽然被驚慌所籠罩。
從離開家園的那一日起,他就知道他每天都將呼吸着危險,選擇做一名天驅本來就意味着在刀尖上打滾。與死亡擦身而過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界明城對自己的膽量有着足夠的自信。“要是心大的話,生死也不過是瞬間的念頭。”他一直這樣告誡自己。
可是馬賊頭目一箭離弦的剎那,界明城的心忽然象冰凍了似的僵硬。箭勢太急,他連拔刀的時間都沒有,而神志忽然變得極度清楚起來。“還沒有到過龍淵閣呢!”他帶着一絲遺憾想,接着想到的竟然不是老師的白髮,而是四月的那雙酒紅色的眸子。“奇怪啊!”他小聲嘟囔着,幾乎是下意識地側了側身子,左手撒開斷弓,右手揮出四枚羽箭。
用手甩出的箭能飛多遠?界明城根本不去想這個問題,只是在心底微微希冀這能減緩馬賊頭目後續的箭勢,咬着牙準備承受馬賊頭目的那一箭。
弓弦聲嗡嗡做響,馬賊頭目一口氣竟然射出了連珠七箭。箭來的又準又狠,每一支都緊緊盯着界明城的胸膛。可是第一箭卻在界明城胸前一滯,頹敗地發出“砰”的一聲,後幾箭也是一次一次撞出青色的光環來,接連墜地,只有第六箭終於穿過那道透明的屏障,“噗”地釘在了他的左肩上。界明城的勇氣在第一箭墜地之前就回到了身上,他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情,不過他從來都不會在關鍵時刻花太多功夫思考,只是行動。反手抽刀,輕鬆格飛了第七箭,界明城驅動胯下的白馬,朝着馬賊頭目直衝過去。
馬賊頭目“嘿”了一聲,對界明城的反擊顯然頗為意外,卻也並不猶豫,長弓一舉,帶馬就往界明城的面前硬闖。那長弓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原來是一柄沉重的鐵弓,弓弦揮開,當真比快刀還要鋒利。
兩匹馬的腳力都是極快,幾十步的距離眨眼就到。一串細碎的撞擊伴隨着兩匹馬交錯而過,只見馬賊頭目的身子晃了一下,幾乎從馬上墜落下來。
兩個人各自拉轉馬頭,對視着對手。
馬賊頭領仍然捏着他的鐵弓,臉上驚疑不定,一陣紅一陣白的。鐵弓只剩下了一小半,弓弦拖着那一小截削斷了的弓梢,還在那裏晃啊晃的。剛才馬賊頭領就是因為忽然失去鐵弓,收不住力,才差點從馬上衝出來。與界明城擦肩而過的那剎那,連肩甲也被削成兩片,很慘淡地掛在馬賊頭領的胸口。
界明城神色如常,嘴角還是淡淡帶着些笑意,其實左肩劇痛,已經疼得説不出話來。他只是用力約束呼吸,免得被馬賊們看出破綻。手裏的八服赤眉接着又是一晃,反射出一片沉鬱的刀光,停下來的時候,界明城肩頭的羽箭已經被削去了半截。他反手一拍,那箭頭帶着一線血柱就從肩後頭直噴了出來。界明城看也不看反手還刀入鞘,抬起手來的時候已經捏着一塊布帛,按在了傷口上。
剛才的對決太快,沒有幾個馬賊看的清楚,可界明城收刀這一手流暢悦目,大家都看得明白,連馬賊們都齊齊忍不住叫了一聲好。只有界明城自己知道是在強自支撐,坐在馬上一動不動,希望恢復些力氣。
聽到手下為對手叫好,馬賊頭目的臉上多少有些掛不住,嚴厲地掃視了一眼馬賊們。馬賊頓時安靜了下來,一時也都有點猶豫,不知道是不是應該並肩衝上。
一擁而上是馬賊們的慣技,不過這一次馬賊頭目沒有發出命令。夜北的漢子豪爽,看見界明城的強韌,不免很有些讚賞的意思。
四月臉色蒼白,大口大口喘着氣,額頭上密密佈了一層汗珠。原本是打算使用魅惑術的,卻被迫急促轉成了雲鎖訣來保護界明城,這就已經足夠消耗心神的了。更何況為了對抗那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天驅武士對界明城施加的秘術,她還使用了自己很不熟悉的歲正祝福。她總是樂觀的,可絕對不盲目。界明城失弓和那個不知名的天驅使用秘術這兩個事實正讓他們落入絕對的下風。
馬賊頭目覺得拿不定主意。剛才界明城那移到既然可以切開他的肩甲,同樣也可以切開他的咽喉。他知道界明城是手下留情了的。沒有人會為了被別人打一巴掌而不是砍一刀對人心存感激,馬賊頭目也是一樣。可是四十八箭若是同時出手,年輕的行吟者和那個女孩子顯然都要變成刺蝟,馬賊頭目也不希望看見這個後果。夜北的馬賊並不是殘忍好殺的,他們自認還是些劫富濟貧的好漢,界明城和四月的抵抗讓這馬賊頭目左右為難。
界明城深深吸了一口氣,悄悄活動了一下左肩。還是疼得直入心肺,但沒有傷到骨頭,普通的貫穿傷,他暫時還能夠應付一陣子。剛才沒有能制住對手,可見馬賊頭目的身手實在不錯,現在離馬賊頭目只有十多步的距離,但是白馬沒有花馬快,他實在沒有把握拿下馬賊頭目。
身邊的這個天驅呢?界明城覺得這個天驅真是很可疑,他渾身散發着的都是一種陰鬱的氣息,儘管看起來和馬賊頭目一樣瀟灑豪放,界明城卻直覺這不是個夜北的漢子,他也沒有辦法判斷這天驅的身手。
他抬眼望了望四月,四月那蒼白的樣子讓他一驚,剛才保護了自己的秘術一定消耗了四月太多的心神。界明城心頭一軟,決定妥協。
妥協對於行吟者來説從來都是一個可能的選擇,要不這東陸大地步步荊棘,哪裏走的動?可是妥協之前,他得讓自己顯得更強大一些。他把胸脯挺了起來,驅動白馬慢慢朝四月靠了過去。馬賊頭目的花馬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腦袋,界明城身上散發出的凜冽殺氣讓它也覺得不安。
“是八服赤眉吧?”天驅在界明城的背後沉吟。
界明城微微勒了一下白馬。這幾天裏,這柄彎刀也已經是第二次被人認出來了。他轉過頭來,凝視那個天驅:“是。”天驅微微一笑:“哪裏奪來的?”他問話的口氣竟然温和的很,哪裏象是嚴厲的質詢?界明城皺了皺眉:“你以為是哪裏奪來的?”天驅點點頭,笑了:“很好。”他轉過頭去望着遙遠的山巒,淡淡地説:“很好。”八服赤眉又開始跳蕩,界明城輕輕按住了刀柄。
天驅轉了回來,正視界明城的雙眸:“如此需留你不得。”他説這話就好像是在説家常話那麼輕鬆,馬賊們卻聽的汗毛都立了起來。這個神秘的天驅來到他們中間還不到一年的光景,卻領着他們一舉擺脱了被夜北騎營窮追死打的境地,甚至可以這樣隨意出現在天水重鎮,很得馬賊頭目的器重,隱隱已經是馬賊們的軍師了。天驅幾乎沒有怎麼參加過馬賊們和夜北軍的廝殺,馬賊們也從來都不知道他的真正實力。他也很少説出取人性命的話來。不同的是,馬賊們虛聲恫嚇否認時候多,手下的血債其實少的可憐。可每次這天驅説出話,一定會有離奇的死亡。最近一次説出類似的話來,他針對的是天水鎮守使德方。不到三天功夫,暴怒的真騎就砍下德方的腦袋。
聽見天驅那麼説,不光是馬賊們,馬賊頭目的臉上也露出不愉的神色。馬賊的規矩:不要趕盡殺絕,搶錢搶馬的時候人總是儘量不殺的,對付官兵也只是在必要的時候才下狠手。這天驅如此説話,顯然是壞了馬賊們的規矩。
馬賊頭目輕輕咳嗽了一聲,天驅也不看他,仍然是淡淡地説:“私事。”馬賊頭目輕輕打了個呼哨,笑了笑,策馬往馬賊羣中退去了。
局面忽然變得詭異,卻解決了界明城和四月的燃眉之急。他們暫時不用和四十八箭對抗。
“你又不是天驅,那麼神秘兮兮地做什麼?!”四月的倏馬噠噠地走了過來,她象是恢復過來了,臉蛋紅噴噴的,眉毛高高地豎着,一臉的生氣。界明城的身軀挺得筆直,可四月知道他傷得不輕,眼神里滿是擔心。她勒馬立定,斜斜擋在了界明城和那天驅的中間。
“小姑娘知道什麼!”天驅冷冷地説,他根本不用搭理四月,可是剛才四月展示的實力讓他心懷戒據。“這是我們的事情。”界明城展顏一笑,左手一掀斗篷,做了個請便的手勢。用傷手流暢地做出這個動作,他背上霎時出了一片冷汗,但他想讓四月和天驅都看清楚,他傷得沒有那麼重。
“戴個指套就冒充天驅啦?”四月不依不饒,“知道不知道只有引弓的時候才戴鐵指套?”天驅的馬背上只有一杆長槍,沒有弓箭,聽到這話的馬賊們不由隱隱一陣騷動。界明城知道四月在瞎掰,他猶豫了一下卻沒有阻止他。不管原因是什麼,四月似乎比他更確信面前的這個天驅是個冒牌貨。
天驅原來是一臉的不屑,聽見馬賊們的騷動,終於煩噪起來。他把食指豎在嘴唇上,對四月輕輕做了一個“噓”的手勢。
“真噁心!”四月厭惡地嘟囔着,她也不是什麼動物都喜歡。長長軟軟黑黑的那條煙蟲撲打着翅膀直撲過來的時候,她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幾乎是下意識地,她釋放了流風,呼嘯的旋風把她緊緊裹了起來,隔絕了煙蟲噴吐的長舌。
“羽蛇?!”界明城着實嚇了一大跳,他一直把對手當成武士來對付,卻沒想到這是個秘術士。他對秘術不熟悉,卻碰巧見過這一種,那是在宛州青石遇見的一個辰月教秘術士施展的。使用谷玄系秘術的人當然不會是天驅的成員,他這才明白四月的判斷。
能夠使用羽蛇的秘術士實力不俗,但是四月自保顯然沒有問題。這也正是那天驅的目的。用羽蛇纏住了四月,他的目光投向了界明城。要是目光可以殺人,那一定就是來自谷玄的力量了。
三十二一股小小的旋風在地面上盤旋,漸漸離開了佈滿了蹄印的道路,悄悄深入到潔白的雪原裏面去了。它“嗚嗚”地呼嘯着,身軀裏嵌着些被捲起來的雪粒,顯得俏皮活潑,再不是撕裂“羽蛇”時候的狂暴模樣。四月目送着那旋風離去,表情就好象是看着自己的寵物。銀色的長髮被風吹亂了,幾縷紊亂的髮絲掠過了她的臉龐,她伸手捋開,嘴角一彎,臉頰上又浮現出兩粒深深的酒窩來。
這是個安靜的時刻,相隔百步的兩方都在吃驚地看着這個酒紅色眸子的女孩。
她的氣度從容,身材纖弱,哪裏象是剛才那個驅使着暴風絞裂那個假天驅的強大秘術士?界明城提着彎刀,默然不語,嘴裏卻微微有些發苦。一滴殷紅的鮮血凝聚在下垂的刀尖上,許久,才“啪嗒”一聲落在雪地上。
四月驅動倏馬往前走了兩步,漂亮的一個翻身,從地上拾起了一團血肉模糊的物事,正是那假天驅的右臂。她從斷臂上摘下那枚天青色的指套,笑吟吟地朝界明城扔了過來:“物歸原主才是正途呢!”界明城下意識地伸手去接,冰涼的感覺。指套入手的剎那,左肩頓時一陣鑽心的疼痛,提醒他傷勢實在不輕。
忍痛捏着那指套,他苦笑了一下:“也不是我的呀!”“好歹你是個天驅啊!”四月不以為然地皺了一下眉毛,“比冒充天驅的辰月教更有資格拿這個東西。”界明城沒有出聲,把指套收進了囊中。“自己的那一枚,總還是要從老師那裏獲得的。”他想,“而這枚指套,代表的是哪一個被這秘術士所終止了的天驅傳承呢?”沉默着的馬賊們終於騷動了起來,馬賊頭目一聲令下,四十幾張強弓都拉得滿滿的。
“他不是個天驅。”界明城對馬賊們高聲解釋,“他是辰月教的。”“我不知道什麼是辰月教,我對天驅也沒什麼興趣,我只知道他是朋友,而你們不是。”馬賊頭目回答,他的聲音嘹亮,可是界明城可以聽出他的底氣不是那麼足。畢竟,他沒有下令讓馬賊們放箭。
就算放箭,又有什麼可怕的呢?“你們能做什麼呢?”界明城問馬賊們,“報仇?”他沒有掩飾語氣中的一絲譏削,那譏削也是對他自己的發出的。想到自己剛才一心焦慮得只是如何保護四月的平安,界明城自嘲地笑了一笑:以四月的實力來看,比她更不需要保護的人大概不多。馬賊頭目沒有回答,見過剛才的暴風,他毫不懷疑對面這個紅色眸子的女孩可以用吟唱輕易把他的弟兄們全部絞碎。他看的見,弟兄們堅定的臂膀後面是充滿了恐懼的眼神。而那個已經變成了碎肉的非先生,要是真象行吟者所説的那樣,是天驅的死對頭,只怕名聲也好不到哪裏去。實際上,自從非先生來到他們中間,他們刀頭舔血的日子確實忽然多了起來,不少弟兄對這個非先生也是頗為畏懼的。義氣和理智,是個兩難的決斷。
界明城把一大袋金銖拋在了地上:“如果你們需要這個,拿去!今天的殺戮已經夠了。
馬賊頭目的眼睛眯了一下,打了個呼哨,忽然扭頭就走。馬賊們先是一愣,接着紛紛如夢方醒地收起弓箭,調轉馬頭,跟了下去。只有那個小賊停了一下,氣恨恨地望着界明城和四月:“我倒是不太喜歡非先生的,不過這樣殺人,未免也太……”他搖了搖頭,“邪氣!”雙腿一夾馬肚,追趕同伴去了。四十多人,不一刻功夫走的乾乾淨淨,只留下地上雜亂的蹄印,提醒着剛才的混亂和喧囂。
“你還挺能嚇唬人的。”四月笑着對界明城説,她的笑聲還是又甜又脆的,只是漸漸低落了下去。
界明城回過頭去,心情有些複雜。雖然是才發生在眼前的事情,他卻總覺得很難把這個笑吟吟的女孩子和剛才那個役風的憤怒秘術士聯繫起來。眼睛才落到四月的臉上,他就暗暗叫了一聲:“壞了!”雙腿用力一夾,白馬衝着四月的倏馬猛衝了過去。
倏馬是通靈的獸類,見到白馬直撞過來,居然不躲不避,只是把身子側了一側,四月歪倒的身軀就落入了界明城的膀臂。
太陽已經西斜了,幾匹馬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很枯燥的樣子。除了細碎的馬蹄,一點聲音都沒有,道路也因此變得更加漫長。
界明城望着遙遠的山峯,走到那裏大概還要三五天的功夫,不知道還有什麼樣的事情會出現。懷裏的四月還沒有醒過來,界明城和馬賊們都高估了她的力量。
界明城猜測四月是使用什麼方法釋放出超出她能力範圍的強大秘術,隨後就因此耗盡力量陷入了昏迷當中。對於秘術,界明城並不熟悉,可他能夠想象四月使用的方法一定非常險惡,幾層冬衣都已經被冷汗濕透,就是因為那短暫的一刻。
即使現在回想起來,界明城對於剛才的那場戰鬥也還是心有餘悸。如果他的白木弓沒有折斷,非先生原本傷不到他,界明城的連珠箭的功夫用來對付一個即使是相當強大的秘術士也是很有效的。但那個時刻,他只有拔刀驅馬,甚至連自己將面對怎麼樣的攻擊都不知道。武士與秘術士單獨對壘的時候經常會處於不利的位置,因為武士總是更無知一些。只要能夠得到揮刀的機會,界明城想,但他對此沒有把握。
一直到現在他也不知道當時自己面對的到底是怎麼樣的威脅。當八服赤眉劃開非先生的右臂,這個秘術士的眼中忽然發出了狂熱的光芒。還沒有明白這光芒意味着什麼,界明城就和他的白馬一起被一股不明來歷的強大力量推到了一邊。
他這才看見四月,完全不一樣的四月。她的雙手舉在空中,銀色的長髮在空中飛舞,身上圍繞着明亮的光環。試圖用身體扼殺她的羽蛇被突然暴長的旋風崩成碎片,那旋風停留了一下,就順着四月冷冷的紅色目光撞向了冒充天驅的秘術士。
不管非先生在對界明城施展什麼秘術,那個時候都只能停了下來。他一定是個很優秀的秘術士,因為他在那樣短的時間裏同時展開了兩種防禦的秘術。只是,在四月的旋風面前,非先生的抵抗只是稍微綻放出一點光華。那股旋風瞬間籠罩了秘術士,一蓬濃重的血霧從旋風裏飛散出來,眨眼的功夫,他就被旋風絞成了肉塊。
想到掉了一地的碎肉,界明城的胃中又是一陣抽搐。也許是因為上了夜北的緣故,也許是因為這景象實在太過悲慘,界明城心裏一直都有一種很悶的感覺。
看着她蒼白沒有血色的臉頰,界明城把四月緊緊摟在胸前,試圖用自己的體温來温暖她。她的身子又小又輕,真的很難想象她竟然可以有這樣強大的實力。
和她接觸的越多,界明城就覺得自己離她越遠。這到底是個怎麼樣的女孩子啊?不管怎麼樣,眼下界明城只是想抱緊四月,她也許是個可怕的秘術士,但她現在只是個讓人心疼的女孩子。
“快點跑!”他對白馬説,“我們要找一個可以擋風的地方,在太陽下山以前。然後我們要把帳篷搭起來,把火生得旺旺的,水燒得熱熱的。”白馬聽話地揮動着蹄子,大踏步地在這雪原上前進,後面的夜北馬幾乎要跟不住了。
廝殺,又是廝殺!界明城左手拄着八服赤眉,看着跳躍的篝火把修長的彎刀照得流光溢彩,卻沒有了奮戰中流轉的光華。,那明亮的刀身映着他疑惑的雙眼,上面再也看不出哪怕是一絲腥紅的血。八服赤眉又恢復成了那柄安靜的彎刀,而不再有暴烈和冷酷。
才從屍橫遍野的沙場上走出來,卻又捲入了另一場衝突,界明城的心裏忽然充滿了頹廢的感覺。他並不為廝殺本身而煩惱,讓他不安的是揮刀時候的那份憤怒和劃開秘術士手臂時的快意。那興奮在非先生被絞成碎片的時候甚至暗暗膨脹了起來,這讓他覺得心慌。
離開家園的頭一年,他拔出八服赤眉僅僅是為了擦拭。可是這一年間,他已經六次用刀,每一次都讓八服赤眉飽飲而歸。
感覺身邊的四月扭動了一下身子,界明城連忙放下刀,扶住了她的肩膀。
“四月。”他輕輕地呼喚。
左相贈給的行囊十分豐富,他用兩大塊上好的小羊皮墊子把四月裹得嚴嚴實實,牛皮帳篷間生着松脂塊的篝火,帳篷裏暖洋洋的。四月應該可以緩過來,既然她是那麼的強。
“四月。”界明城的嗓音有着讓他自己都吃驚的柔和。“醒了嗎?”四月的眼睛慢慢睜開了,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着:“唱歌給我聽。”“什麼?”界明城沒有聽明白。
“左歌。”四月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你要給我講左和藏書的故事。”一塊松脂塊爆裂開來,篝火猛地跳動了一下。三十三“藏書啊?!”界明城無聲地嘆了口氣,四月連藏書都知道。
他緩緩扶正了四月的身子,即使裹着兩層厚厚的羊皮墊子,四月柔軟的身子似乎連一絲的熱氣都留不住。他從來不知道一個秘術士會因為過度使用秘術而陷入這樣的險境。
篝火上的銅壺發出咕嘟咕嘟沸騰的聲音,那是燉了好久的蘑菇牛肉湯。一個一個的水泡翻騰着升到湯麪上,每次的碎裂都散發出濃郁的香氣來。
“先喝口熱湯好不好?”界明城凝視着四月的眼睛,那雙酒紅色的眸子裏充滿了疲倦,卻仍然是清澈透明的。
四月沒有回答,只是輕輕閉了閉眼睛,她的臉上是孩子般的任性和固執。
“好。”界明城妥協了。他伸手取過六絃琴,手指輕輕在琴絃上拂動,帶出來一串明亮的音符。夜北的天氣太冷,才幾天沒校過琴絃,琴絃就都變脆了。他輕輕撥動着琴絃,仔細聽着那些音符,一邊問四月:“從哪裏開始啊?”他拙劣地衝四月眨了眨眼睛:“一條叫藏書的龍?”四月費力地笑了笑,又閉上了眼睛:“隨便。”界明城抱着琴發了一刻呆。《左歌》裏面多有生澀難懂的詞彙,有些句子聽起來根本就是沒有意義的,難怪在東陸都傳説《左歌》已經失傳。涉及藏書的部分尤其如此,界明城也沒有把握都能想的起來。
“就是講故事啦!”他寬慰自己,“能把故事講下來就好了。”調準了琴音,他用指節在琴箱上輕輕叩動了幾下,接着就展開了歌喉。
“一條叫藏書的龍,他就住在太陽以東。
要穿越遙遠遙遠遙遠的山脈,才能夠跟上他的腳步。
……他的宮殿象月光一樣皎潔,就好像受到了諸神的祝福。
那裏有不滅的光輝,照耀着浩瀚的藏書。
……也曾經數點過星辰的數目,也曾經稱呼過萬物的名目,他的目光穿透世界的來路,因為他想窮極一切的出處。
……“界明城的嘴角展開了一縷微微的笑意。想到這條好奇的龍,他總是有一種心有慼慼的温暖。如果也可以有傳説中龍那樣不朽的生命,他是不是會也一樣會把自己了結在浩瀚的知識當中呢?起碼眼下,他就想去尋找那個龍淵閣,傳説中藏書建立的大圖書館。
想到眼下,他忽然醒悟過來。沉浸在古老故事裏面的時候,他的目光離開了四月,在帳篷口那片深藍的夜色裏留連不定,猛一回神,才發覺原來四月又已經沉沉入睡了。手指輕輕壓上了琴絃,界明城也就壓住了琴箱裏仍然在嗚咽的尾音,他小心翼翼地把六絃琴推到了一邊,騰出手來去試四月額頭的温度。還是涼涼的。界明城不安地望着四月。她緊緊閉着眼睛,長長的睫毛還在微微顫動。即使是在沉睡中,四月也還是那麼美麗,精緻的小翹鼻子,柔和豐潤的紅唇……只是,也許是在夢裏都覺得難受,她的眉心小小地皺着,臉色尤其蒼白,哪裏有界明城初見四月的那股生氣呢?界明城這樣凝視着她,忽然覺得這個女孩子變得十分陌生了。這種奇異的感覺在他心中盤旋,揮之不去。
他努力回想着句延山林中的四月,她冷冷的話語;他想着鷹嘴巖上的四月,嬌小的身影邊矗立着專犁那令人眼花繚亂的巨大身軀;他想着天水鎮中的北星客棧,四月掀開了沉重的門簾,銀色的長髮在明亮的背景中飄揚。奇怪的是,那些場景中的四月全都面目模糊,只有眼前的四月清晰可見,這是那個無視馬賊們和秘術士,神色輕鬆地驅使着暴風殺人的四月,這個四月還會用無力的聲音説:“我要聽左和藏書的故事。”熟悉而又陌生的四月,界明城看着她蜷成一團的窈窕身軀,忽然不明白自己由她產生的迷惘從何而來,他只是覺得心疼。他用食指輕輕捋開掛在四月臉頰上的兩絲長髮,觸及四月臉頰的感覺是細膩柔和的,還有讓人心驚的涼意。“叫你喝點熱湯。”界明城喃喃地説,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碎嘴的老頭。他相信自己對四月的心疼是種荒謬的感情,四月呼風喚雨的能量始終讓他這個保護者的角色顯得可笑。但那有什麼?他望着跳動的火焰想:要是時間就此凍結,那也不壞!在這荒涼寒冷的夜北之夜,守着來歷不明的四月,他倒覺得很踏實,腦袋裏自己的疑惑和對四月的疑惑都讓它們躲到一邊去好了。
界明城終於忍不住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肩膀上的傷口也開始鑽心地疼痛起來。這一天對他來説也是漫長而疲憊的呀!帳篷裏雖然暖洋洋的,畢竟很悶,身邊的四月情況似乎一直都不好,肩膀上的傷口也在和他作對。這一夜時睡時醒,界明城過得很不踏實。天才朦朦亮,他就起身了。
把篝火重新生了起來,他俯身去看四月。不知道什麼時候四月已經醒了,睜着大大的眼睛在黑暗裏無聲地看着他,明亮的目光把界明城嚇了一大跳。
“好些了嗎?”界明城自然地托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扶了起來。
“嗯。”四月的臉紅了起來,“好多了。”她小聲回答。
界明城覺得很奇怪,四月的目光神氣充足,似乎不象是有問題的樣子,但是伸手一扶他就知道四月的身子依然衰弱無力,不比昨天更強。用了一點力氣,左肩忽然痛的揪心,他忍不住咬了咬牙。
“啊!”四月輕輕驚呼了一下,“你的傷……”“沒事。”界明城不以為然地説。顛沛流離的生活,這點小傷口真的算不了什麼。
“讓我看一看。”四月的眉毛豎起來了,口氣也變得很不客氣。
界明城淡淡一笑,正要推搪,看見四月的目光嚴厲,心裏不由得一虛,悶聲説:“真是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話雖如此,,右手畢竟老老實實地把衣襟扯了一扯。
“看!”四月生氣地説,“還沒事呢!”前一天夜裏界明城也沒有好好處理傷口,此時一看,自己也吃了一驚。那肩膀上的傷口便如一個嬰兒的小嘴一樣撅的高高的,整個肩膀都已經腫了起來,還變成了淺淺的黑色,昨天抹的傷藥竟然毫無用處。
“那馬賊的箭頭上應該沒毒啊!”界明城不解地自言自語。
“不是有毒沒毒的關係,夜北地勢太高,平原上來的人要是受傷生病的話,情形往往特別嚴重些。”四月指揮着界明城從她的行囊裏拿出一些藥劑來,一面凝神默唸。
“太陽秘術嗎?”界明城饒有興趣地問,四月的精神看起來很好,真不象是昨天那個話都説不出來的女孩子了。
四月沒有回答,一個小小的金色的光球從她的掌心冒了出來,她的臉色卻變得很難看,因為手卻不起來,那光球過了片刻就無聲地消滅了。
再不通曉秘術,界明城也知道這是一次失敗地施術。
“對不起。”過了一陣子,四月才嘶啞地説,“我沒力氣了,沒有辦法給你治療。”“有藥啊!”界明城笑嘻嘻地安慰她,四月的不安裏面似乎還有別的什麼東西,“我去拿點雪進來燒點水。”四月沒有接話,她緊鎖着眉頭,似乎在思考什麼重要的事情。
界明城走出帳篷,伸了個懶腰,早上的空氣清冽提神,他頓時覺得精神好了很多。過會扶四月出來走走,也許會好些,他一邊想着四下張望,卻不由愣住了。
昨天紮營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了,他竟然沒有看出這裏是一片塔頭地,小雪包一個接一個,在雪原上零星地點綴到了很遠的地方。
塔頭地不好走,看來今天的行程速度快不了,想到四月柔弱的身子,界明城覺得有點沮喪,什麼時候才能到有人煙的地方啊!他和四月都需要休息將養。
一股小小的旋風從眼前輕巧地轉過,就象是四月昨天召喚過的那個,一直掠過了不遠處的一個雪包。界明城的眼神突然鎖在了那個雪包上面,雪包裏面不是夜北泥土的灰黃色,而是深黑的顏色,依稀還有毛髮在風中飄動。
他走過去,踢了踢那雪包,大塊的積雪從雪包頂上滑落下來,面前出現了一大片的黑色,是一頭死去的原牛。界明城急促地走到另外一個雪包前踢了兩腳,果然也是一頭原牛。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要是這些雪包都是原牛的屍體,這一大片屍體不是得有近千頭那麼多?“怎麼了?”四月看出界明城的神態有些凝重,手中的銅盆只裝了一小堆雪,還在火堆前猶豫着,並不急着燒水。
界明城用力搖了搖頭,似乎想把那幅場景從眼前甩開:“不太對勁,外頭好多好多的死牛,真是蹊蹺。”“哦?!”四月頓時來了興趣,“我要看看。”她掙扎了一下,終於沒有站得起來,還在那裏大口大口地呼吸。界明城連忙走到她身邊,雙手穿過她的肋下,輕輕一提,四月就站了起來。只是兩個人的距離頗為接近,姿態又很親暱,四月的臉又紅了,耳朵尖上都是紅紅的一片。界明城看在眼裏,也是一愣,原來很自然的動作頓時生硬了起來。
“好輕啊!”界明城悄悄嘟囔,四月的身子就象鴿子一樣的輕軟,要不是左肩有傷,界明城會覺得手上根本沒什麼份量。
“説什麼哪!”四月埋怨地説。“出去了啦!”“好。”界明城答應着,伸手撩開帳篷的門簾,明亮的雪光一下子衝進黯淡的帳篷裏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