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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英雄 十五、養豬人

    唐缺猶豫著,想著“再等一天沒事”,一直沒有下藥。那個酒壺就掛在腰間,一直很醒目地掛著,給人以酒鬼的假象。酒壺的上層不斷灌進去各種不同口味的劣質酒,下層卻始終沒有被打開過。許多許多許多年之後,那隻酒壺和酒壺的主人一道,都在史書裡佔據了一席之地,後來流傳的民間通俗演藝中更是有許多詳盡的描寫:……在那個時候,敵營的看管很緊,唐缺雖然費盡心機,卻始終找不到下手的機會。但他心中牢記著自己的使命,憂心如焚,那隻酒壺的表面都被他磨光滑了。

    唐缺暗暗對自己說,雖然我只是個卑微的養豬人,但我肩頭重擔如山,決不能放棄!他冷靜觀察,記住了哨兵輪崗的時間,決定利用那微小的空隙趁虛而入,完成自己的使命……如果百年之後,唐缺在地下讀到這些書,他不會有任何反應,因為他不識字。但如果他識字,他一定會哭笑不得。天地良心,南淮城和他有什麼關係,他接受這個任務,不過是一來他不擅長拒絕別人,二來他還想再見到他的香豬。當然,這種歡欣是飲鴆止渴的歡欣。

    儘管如此,他仍然恨不得自己能長出十隻手來。這幾天中,他幾乎都沒有睡覺,在香豬群中竄來竄去,給那些脖子受了重創、或是其它部位有傷痛的香豬治療,改善豬欄的通風環境,清掃衛生。雖然他知道這是徒勞的,這些豬很快將在瘟疫中死去,而且以他一人之微,能夠救治的香豬數量也極其有限。但人的特性就是喜歡做一些徒勞的事情,就像行將溺死的人,雙手會拼命地亂抓。

    沒有任何人懷疑他的身份,他的專業水準和他對養豬近乎迷戀的熱情,很快打消了人們的顧慮,因此他隨時都能接觸到香豬。當然,對於他提出的不合理要求是一定要堅決拒絕的。譬如他說:“香豬不同於家豬,怎麼能這樣圈在欄裡養著呢?還不都憋壞了。應該拉到外面去放牧才行。”這種說法就有點奸細的味道了。

    真正讓唐缺意識到自己該幹什麼的是那一天的午夜。他很累,卻睡不著,坐起來給自己捲了一棵煙,在菸葉的香味和香豬的臭氣中發呆。此時他聽見兩名哨兵在閒談。

    “媽的,臭死了!怎麼那麼倒黴,被調到香豬營來!”“我們算運氣好的了,那些騎著香豬打仗的弟兄才算真的倒黴呢。”“說的也是,忍忍吧,再過兩天,南淮就打下來了,到時候這些豬就沒用了。”“沒用了?不是挺好使的嘛?”“打起仗來的確好用,但是太難養了,也不聽話。這一批香豬到現在死了一小半了,怎麼讓它們配種也不清楚,等熬到下一仗的時候,多半已經不能形成戰鬥力了。所以上頭也不準備再要它們了,這一仗打完,這些香豬都要被殺掉,那些香腺可還值不少錢呢!”唐缺聽了這話,腦子裡轟的一聲,兩人接下去的對話再沒聽到什麼。他扔掉菸捲,慢慢踱到豬欄裡,也不管地上有多髒,一屁股坐下去。

    其實他本來就是為了把這些香豬殺死而來的。但聽到這個消息,他還是感覺難以承受。他在黑暗中努力調整著視覺,藉助遠處的火光看著身邊的香豬們。它們本來應該在越州草原上盡情奔馳的,現在卻被刺入皮肉的套子套著,忍受著人類的驅使。而被奴役完之後,他們就只是一團沒用的肉。不對,還有香腺,那可是值錢的東西。

    香豬們有的在沉睡,有的因為傷痛或疾病而醒著哼叫。唐缺毫不懷疑,如果這群香豬再這樣擠在一起養一段日子,不必誰來動手,豬瘟自然會流行。

    他聽見一頭豬在拱著食槽。這些飼料它們不可能吃慣的,唐缺想,香豬最喜歡的還是野生的青草,那是它們野性未泯的證明之一。在食槽裡吃東西的香豬,其實已經被異化了。

    唐缺的手觸到了酒壺,要現在下藥嗎?也許疾病的死亡會很痛苦,遠比不上被殺死那麼痛快,但那樣死得至少有尊嚴。

    但那頭香豬卻突然停止了進食,親熱的捱到唐缺身邊,用鼻子蹭著他。唐缺伸出手,在香豬的耳朵下摸到了一道傷疤。

    “阿蹭,還是那麼喜歡蹭人,”唐缺說,“可是你打起架來總是最勇猛的,真是不知道你們這些香豬到底在想些什麼。”香豬一面咀嚼,一面發出呼嚕的聲音,不知是在歡喜還是在抱怨。以前在越州的時候也是這樣,唐缺總是喜歡和香豬混在一起,以至於身上總帶有臭味,連其他幾名養豬人都不願意和他住在一房。但他真的不覺得香豬臭,朋友的味道是不會臭的。

    他把酒倒空,擰開酒壺上的活門,略帶著一點甜香氣息的藥物就可以流出了。混入飼料和飲水中就行了,就這麼簡單。

    但他的雙手止不住的顫抖,怎麼也滴不下去。自己一手養大的豬,再由自己親手殺死,這世界還真是幽默。但唐缺只是個粗人,不懂得欣賞這種幽默。

    他的腦子裡亂紛紛的,一會兒想到死去的老爺,一會兒想到城裡的大小姐和姑爺,一會兒想到自己這一生的孤獨與快樂,拿不定主意。倒是阿蹭聞著那藥物的香味,似乎是有些饞,用獠牙拱了一下。唐缺一下沒拿住,酒壺噹啷一聲落在地上。

    阿蹭當即伸出舌頭去舔噬,唐缺下意識的大喝一聲:“別碰!”他猛然俯身,抓起那酒壺,狠狠向豬欄外扔了出去。

    管不了那麼多了,唐缺想,我不能殺我的香豬。對不起了雲大人,我什麼都不懂,我只是個養豬的。

    他從身上取出一把匕首,開始為阿蹭解脖套。脖套取下來的一剎那,阿蹭疼得渾身哆嗦,但隨即顯得十分舒服。

    唐缺顧不得身邊的香豬是不是來自自己草場的了,這一刻,在他眼中,這些香豬都是他養大的。他要把它們放走,讓它們得到自由,讓什麼重任、什麼大體、什麼狗屁戰爭見鬼去吧。

    他開始一個接一個的為香豬們取下那束縛他們自由的脖套,每取下一個,心理的安慰便多一分。但是沒過多長時間,聽到動靜的值夜衛兵過來了。

    “養豬的,大半夜不睡覺折騰什麼呢?”衛兵話音剛落,手裡的火把就照到了唐缺身上。

    “你在幹什麼?”他的同伴拔出腰刀指向唐缺,“快停下!活得不耐煩啦!”唐缺不理睬他。這個一輩子低聲下氣的養豬人,彷彿沒有聽到這聲嚴厲的呵斥,繼續著手上的動作。衛兵毫不猶豫,一刀劈下去,刀鋒劃過,將他的右臂生生砍斷。

    唐缺感覺到了刀的冰涼和右臂的消失,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撲。但他很快掙扎著爬起來,用左手抓過匕首,試圖把那個剛解到一半的脖套徹底割下來。衛兵抬手又是一刀,這一刀狠狠砍在背上,唐缺甚至沒來得及哼一聲,就倒地斃命了。

    “他媽的,這養豬的發瘋了!”衛兵罵罵咧咧,想把他的屍體拖出去,但手還沒碰到就縮了回來。

    “一身的臭氣,真噁心!”他對同伴說,“咱們先去彙報,然後找個雜役來處理屍體。”他們都沒有注意到,當養豬人倒地身亡時,豬欄中出現了一陣短暫的騷動,隨即是一片可怕的寂靜。

    天亮了。據說南淮已經沒剩下多少兵馬,極有可能畢其功於一役。在這種說法的激勵下,香豬營的士氣頗高。

    勝利本身還不是最值得期待的,大家尤其高興的是,打完這一仗之後,終於不必再騎這些該死的殺千刀的香豬了。他們騎上香豬,帶好備用的,迫不及待的向營門而去。

    他們看見一具屍體,高高懸掛在營門口。那是那個自稱來自越州的養豬佬,在夜裡試圖偷偷放走香豬,被當場擊殺,現在屍體被掛在那裡示眾。那具屍體上血跡未乾,在微風中輕輕搖擺著,彷彿還在做著無力的掙扎。

    一名騎兵揚起手裡的馬鞭,狠狠一鞭子抽到屍體上,抽得屍體打了個轉:“衍國真是沒人了,派這麼個笨蛋來……”他話音未落,突然感到胯下的香豬劇烈的顛簸起來,還沒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已經被甩到了地上。他倒也伸手敏捷,雙手撐地,立即跳起。就在這一瞬間,他感到了腹部的涼意,香豬的長牙從這一點刺了進去。臨死之前,他只來得及看見香豬耳下的一條長長的傷疤。

    這頭殺人的香豬爆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嘯,它後蹄委屈、前蹄緊繃,擺出戰鬥的姿態,面向著四周還沒翻譯過來的叛軍騎士們。彷彿那是一聲號召,所有的香豬們都嗥叫起來。那聲音粗糲刺耳,帶著靈魂深處的不屈的野性,令聽者不寒而慄。

    一聲慘叫,第二名騎士被自己的坐騎甩在了地上,接著是第三名、第四名。“這些豬瘋啦!”士兵們叫道。他們試圖拉緊皮繩,用脖套控制香豬,然後驚恐的發現,這一招不管用了。

    看來香豬們真的瘋了。它們不再懼怕鋒銳的鋸齒,不再懼怕鋸齒帶來的疼痛,接二連三地將背上的敵人甩在地上。它們不再忍耐,也不再屈服,用自己的獠牙和硬蹄,用自己的生命,像戰士一樣搏鬥著。它們把所有的痛苦和屈辱宣洩在每一次衝擊中,讓自由釋放在死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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