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陵渡口。
東方已漸漸泛起魚肚白,清新的空氣將天魔八旗眾將士身上的血腥味沖淡了許多。經過一整夜的浴血廝殺,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着深深的疲倦,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像是要散架一般,又酸又痛。
捲起的刀刃,殘破的護甲,帶血的傷口。儘管如此,可眾將士眼中仍燃燒着不屈的鬥志和勝利的喜悦。無論如何,能夠順利突破敵人鐵桶似的追殺羅網,這無疑是一件讓大家值得高興的事。
為了恢復體力,以迎接更激烈的戰鬥,暫時擺脱追殺網的天魔宮戰士們紛紛或躺卧在地上,或倚靠在樹幹上,閉目假寐。
侯嬴站在一座隆起的高崗上,俯視着身心均已疲累至極的眾將士們,不由輕輕嘆息一聲。荊流雲畢竟不是一個完全的笨蛋呀,如果不是他最後還是發覺情形不對,盡起精英追殺自己,也許天魔八旗的損傷就不會這般嚴重了。
昨夜一戰,天魔八旗遭到了自創立以來最為嚴重的挫折。前鋒負責突圍的疾電、長風二旗損傷逾半;而負責斷後的鋭金、烈火二旗在花溪劍派的瘋狂追殺下,損失更加慘重,近兩千名戰士,能夠全身而退者不到七百人。
讓人慶幸的是,敵方統帥荊流雲不擅叢林野戰,攻防調度上屢有誤招,又忌憚楊四鬼神莫測的用兵,不敢傾盡全力,否則這一戰的結果實在是難以預料。
想到楊四,侯嬴的眉頭不禁微微一皺,這是他最為擔心的一件事。自從殺了度塗增以來,楊四便再也沒有開口説過話,失魂落魄,什麼事都打不起精神,彷彿行屍走肉一般。在這種緊要關頭,如果沒有了楊四在自己背後的支援,天魔軍的前途實在是堪憂。
原來風散花在楊四心目中的地位是如此重要,為什麼自己以前沒有看出來呢?
目光搜尋到沉默不語靜靜坐在一角的楊四身上,心底掠過一陣強烈的內疚和自責。為了成就自己的霸業,楊四一直殫心竭慮地幫助自己,沒有向自己要求任何回報,可是自己又為他做過些什麼?這樣的自己在此刻看來,真是一個讓人十分討厭的人呀!
侯嬴輕輕走到楊四的身旁坐了下來,非常想對楊四誠摯地説一句安慰的話,可是張開乾澀的嘴唇,卻發覺什麼也説不出來。失去最愛的那種深入骨髓的痛苦,如果用幾句淺薄的安慰就能撫平的話,這個世間就不會有那麼多的悲傷和仇恨了吧!
“風陵渡以西三百里就是永安。那裏河道狹窄,有跨河的索道可以渡江北上。花溪劍派經過這一夜的廝殺,損傷頗重,三天之內無法糾集全部力量,對我們做出一擊必殺的強力攻勢,只能派遣少數精英在我們身後進行騷擾。所以,這三天時間就是我們逃命的最佳時機。只要沿途蒐羅快馬,在三天內趕到永安地界,過江後,斷去連接長江兩岸的索道,花溪劍派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拿我們無可奈何了。北上後,急速西退,經漢中,過劍閣,便可進入巴蜀,回到天魔宮。唯要緊記,這一路須得經過‘江北八閥’中温家的地盤,要隨時注意隱藏行跡,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另起波瀾。”
彷彿只是在喃喃自語,楊四並沒有望着身旁的侯嬴,眼睛只是緊緊盯住天際微露的晨曦,説話的嗓音沙啞乾癟,有一種説不出的疲倦。
似乎很寒冷一般,他整個身體都蜷縮在一起,經過簡單包紮的肋下劍傷處滲出一道道斑斑血跡,望向遠處天際的眼神又空洞又寂寞。
在這樣的時刻,他還不忘記替天魔軍籌劃出逃跑路線。可是,孤獨寂寞的他又如何逃離永無盡頭的悲傷?
侯嬴一陣激動,哽咽道:“楊四先生……你……重傷在身,還是休息片刻吧……”
彷彿沒有聽見侯嬴的話,楊四繼續道:“經此一役,天魔宮精鋭折損大半,再無能力與花溪劍派爭雄,天魔宮在川西的大好基業遲早會落入花溪劍派的手中,這是大勢所趨無法勉強。但花溪劍派狼子野心,絕不會滿足於江南一地,有了巴蜀大地巨大財富的支援,勢必劍指江北挺進中原。若我所料不錯,不出一年,他們就會渡江北上。所以,天魔宮以後最佳的出路莫過於先暫時保存實力,退避苗疆。苗疆地域複雜,窮山惡水,又有瘴氣屏障。對於這種地方,花溪劍派絕對不會感興趣,正是我們韜光養晦休養生息的好處所。等到花溪劍派北上和‘江北八閥’大起干戈時,我們再從苗疆出兵直搗浙西。如此一來,花溪劍派腹背受敵之下,非敗不可。”
雖然這一番形勢分析井井有條,但此時説來,未免太早。隱隱間,侯嬴的心中有着一絲不好的感覺,他剛欲説話,卻見楊四擺了擺手,繼續道:“因此,你這次回到天魔宮後,最重要的事不是積極備戰,防備花溪劍派突襲,而是勸服長老會放棄川西,退隱苗疆。這樣,我們天魔宮才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如果長老會那幫老傢伙冥頑不靈不聽勸阻,你也無須理會,自行帶人下山便是……記住,走得越快越好,花溪劍派一定會乘此次大勝的餘威攻取川西,躲在天魔宮負隅頑抗乃是取死之道。”
侯嬴急道:“楊四先生,這些事我們回到天魔宮再仔細商量……”
楊四搖了搖頭,道:“不,我不會跟你們回去。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侯嬴一怔,道:“什麼事?”
楊四的眼中驀然閃過一絲痛苦之色,他沉默半晌,方緩緩答道:“我……要去找鷹刀。”
侯嬴驚叫道:“鷹刀?你為什麼要去找鷹刀這個奸賊?”
楊四淡淡地瞥了侯嬴一眼,冷然道:“你始終懷疑鷹刀出賣了我們,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鷹刀絕對不會做這種背信棄義的事。他和我們一樣,被蒙綵衣給騙了……鷹刀素來重情重義,當日為了一個漁家少女的毒傷,他可以違背自己的心願與我們在憂雪山莊訂立盟約,而他與花溪劍派的荊流雲又有殺妻之仇,以他的性格,怎麼可能和花溪劍派合作?”
侯嬴皺了皺眉頭,道:“你肯定?”
楊四重重地點了點頭,道:“我肯定。因為……他是散花心中喜歡的人。”
風散花喜歡的居然是鷹刀?侯嬴大吃一驚,幾乎説不出話來。過了許久,他才輕輕道:“如果,鷹刀沒有背叛我們的話,那麼他孤身一人在岳陽對抗蒙綵衣,只怕……只怕生還的機會微乎其微。既然如此,你現在去找他又有何用?”
楊四苦澀一笑,淡淡道:“如果鷹刀死了,我會將他的屍身找來與散花合墓而葬;如果鷹刀沒有死,我會終其一生保護他,為他效命……雖然,散花沒有説出來,但是我從她臨死前的眼神可以知道,她希望我這麼做。從小到大,散花想要我做的事,我一定會去做,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説到這裏,楊四的眼前朦朧一片,心神飛回到了風散花十四歲時的那個清晨,彷彿又看見了試劍峯陡峭的山腰中那一樹迎風盛放的桃花,彷彿又聽見風散花在苦苦哀求自己去摘那樹桃花……
散花,你知道嗎?從那一天起,我就在心中發誓,只要你要我去做的事,我一定會去做,就算是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
楊四心中痠痛難抑,幾欲流下淚來。他不再説話,站起身來向侯嬴一拜,跳上身旁馬匹絕塵而去。
楊四啊楊四,你何太痴也?
面對楊四如此深情,即便侯嬴有千萬個理由挽留楊四,也是無法説出口來。眼見楊四孤身匹馬漸漸消失在藹藹晨曦中,侯嬴的心中又是無奈又是傷痛。
突然,天邊一輪紅日跳離地面,金色的陽光灑遍大地,新的一天終於開始了。
望着天際浮動的彩雲,侯嬴輕輕嘆息一聲。昨夜,真是有生以來最為漫長的一夜。
襄陽古城。
襄陽城地處漢水之北、襄水以西的交叉平原地帶,交通極為發達,有著“南船北馬、七省通衢”的美譽,故雖每每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成為歷代戰爭中的兵家必爭之地,但千百年來的戰火磨礪卻使它變得異常得雄偉堅固,傲視荊襄大地。
戰爭的硝煙早已遠去,唯一能見證這繁華古城曾經經歷過血與火洗禮的,恐怕只有那巍峨厚實的城牆與蜿蜒如蛇、輕波盪漾的護城河了。如果俯視在寬闊街道中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的人羣,你會發現他們的臉上洋溢着的都是悠然自得的微笑以及對現狀的滿足。
不過,與其他城鎮有所不同的是,在這些來來往往的人羣中,偶爾會看到一些身穿褐色軍服的士兵在街道中悠閒地蹓躂,這些人都是朝廷常年駐紮在此的軍隊士兵。
因為襄陽的交通便捷,朝廷特別在此駐紮一支包括有騎兵、步兵及水師等各色兵種、近五萬人的軍團。若是某地叛亂,這支軍團隨時可以藉助襄陽的交通,迅捷地開赴目的地平亂。
這支名為“神武軍”的軍團並不歸襄陽郡知府管轄,而是由府衙設在襄陽城西的督鎮撫——神武侯習促易**將軍統帥,直接聽命於朝廷,並協同管理襄陽城的城防、治安。
説起來,襄陽郡知府實在是比較可憐的。雖然名義上是一郡的最高行政長官,但是身旁還有一個官職更高且手握大軍的人物處處制肘,這種滋味就是想想也要躲在被窩裏流着鼻涕大哭呀!
但也正由於這種情況,襄陽城的治安相對來説要好上許多,沒有其他城鎮幫派林立的惡劣狀況。因為,有神武軍五萬大軍駐守,不可能有任何一個幫派可以在襄陽城內站得住腳跟。
已是入夜時分。
和往常一樣,城東一帶的商業區燈火闌珊熱鬧異常。寬達五丈的東大街兩旁林立着大大小小的酒館、客棧和店鋪。
之所以城東一帶會成為各大商販選擇的黃金地段,主要是因為東城門外便是一個佔地約五里方圓的碼頭。只要沒有戰事發生,襄陽東城門就常年不閉,可以任人出入。這樣一來,無疑方便了南來北往的客商裝卸貨物。
最重要的一點是,停泊在城東碼頭上的還有專供人消遣玩樂的花船。這些靜靜飄蕩在襄水上的花船,彙集了大江南北各地的青樓美女。也許這艘花船來自湘北,但多走一步,相隔咫尺的另一艘花船上的美女卻是來自川西,各地美女爭奇鬥豔各領風騷,讓人有着一種只要你身體抗得住,便可以“一夜賞遍天下花”的痛快感。有這等美妙之極的事,凡好色之徒自然無不趨之若鶩,蜂擁而至。
暮夜下的襄水猶如一條閃亮的玉帶蜿蜒遠去。淡淡的月光揮灑在河面上,泛起一道道粼光。在這煙花集結之地,連空氣中都似乎盪漾着一絲絲馥郁的胭脂香粉味。嘈雜的人聲、煩囂的絲竹和曖昧昏黃的燈光都表達出此地畸形的繁華景象。
突然,一艘巨大的畫舫劃破水面,離港而去。這艘高達三層的畫舫裝飾異常精美,在船舷四周十數盞大紅燈籠的映照下,純以手工雕飾的欄杆紋理精緻,倍顯其雍容華麗之色。高高的桅杆上,由上而下懸掛着一串周邊鑲有花邊的燈籠,上書筆法挺秀清絕的三個大字──“聆月舫”。
此時剛剛入夜,恰是碼頭所有花船大力招攬顧客的最佳時機,而聆月舫卻離開碼頭而去,予人一種頗為怪異和與眾不同的感覺。
聆月舫駛離碼頭,順着襄水而下。船行極慢,並無船伕操縱,只是慢慢地隨波逐流。
轉過河灣行至一道偏僻寂靜之地,聆月舫停船下錨。悽迷的月色、靜靜的襄水和華麗的畫舫,遠遠望去極具詩情畫意。
由此可以看出,經營這艘畫舫的主人不但格調高雅,更能揣摩那些附庸風雅之人的心理。“醉酒擁佳人,獨釣寒江月。”這種讓婉約派詞人興奮地要上吊的情景,就是多花些銀兩也是值得的。
而事實上,自聆月舫五天前來到襄陽,便以其一百兩銀子一個人的高額“上船費”和每晚只招待五名顧客的怪異作風驚動了整個襄陽城。
一百兩銀子已足夠普通人家很舒服地過上半年了,而這僅僅只是登上聆月舫的上船費,其他喝花酒的費用就更不用説了。
但是,基於某種奇怪的變態心理,如此高昂的價格不但沒有使那些袋裏有錢、心中有色的富商們望船止步,反而更刺激起他們要一窺其貌的想法,爭先恐後光臨聆月舫。因為,有名額限制,預約上船的顧客已排到了十幾天之後。
一道清麗的古箏聲劃破寂靜的夜空,響徹襄水。其音洋洋灑灑亮麗清絕,巍巍乎有若高山,潺潺乎有若流水,繞樑不絕,正是古箏曲中的千古絕唱《高山》、《流水》。
寬闊的船艙內,如拱月般的半弧形放置了五張精緻的紅木矮几。矮几上擱着數盤精美的菜餚和一具盛滿美酒的玉斛。
儘管眼前美酒佳餚頗具巧思,引人食慾,但是盤膝坐在矮几後的五人卻沒有一個人將注意力放在飲食上,而是將炯炯的目光傾注在五尺外,一位低垂雙目的撫箏女子身上。
只見一身色彩豔麗的輕裘裹住她曲線玲瓏的身體,細長的頸項在輝煌的燈光映照下,流動着一種異常動人的弧線美感,濃密細長的睫毛遮蓋了她的雙眼,但隨着指下悠揚的音律跳躍,偶一抬頭,便可見到她彎月形的眼眸清澈如水,閃耀着淡淡的幽藍。
儘管她神情專注地撫動着几上古箏,可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萬種風情還是緊緊抓住了在座每一個人的心神。席間五人均是襄陽鉅富,可説都是閲歷豐富見慣美女的人物,但不知怎麼地,此女越是神態清冷,好像當他們根本不存在的樣子,他們越是心動。
就在席間五人為撫箏女子神魂顛倒之際,卻不知在那女子身後,有一雙眼睛正在一道厚重的垂簾後窺探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那雙眼睛的主人環視五人片刻,最後將目光全部集中在一個錦衣長衫,容貌俊雅,但臉色卻略嫌蒼白的青年男子身上。
温二公子呀温二公子,等了這麼久,你終於還是出現了。
一抹微笑出現在那人的臉上,眼中充滿了得意之色。此人正是聆月舫的船主——喬裝改扮潛入襄陽,化名林思若的鷹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