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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城下論道

    並沒有與岳陽城內的白道諸雄起正面衝突的打算,楚天舒選擇在岳陽城外泊船靠岸。他的目的很簡單,只要能找到鷹刀就行了,至於花溪劍派和天魔宮的衝突,此時的他已無力制止。

    該來的,總是會來,天意難違呀!岳陽城西方天際紅光飛映,染紅了大半片天,想必是花溪劍派和天魔宮已正式交戰,殃及無辜的結果。楚天舒仰天長嘆一聲,心中頗為難過。

    他挽着若兒柔若無骨的小手,在皎潔的月光下,穿花拂柳徐徐向岳陽城內走去。步履移動間,彷彿暗藏着什麼玄機,明明只不過跨出一小步,但當他的腳尖落定時,他們的身影已出現在五六丈開外。

    須臾之間,城門在望。斑駁的城牆、古老的城垛、城門鐘鼓樓上飄然欲飛的檐角,這一切在靜默夜空的襯托下都顯得如此孤寂和冷清。誰也無法想像,平日裏繁華喧鬧的岳陽城,它的外表竟是這般蒼老。

    高約十五六丈的城牆對於楚天舒來説,要跨越過去就如同跨越一條小溝渠一般簡單。但就在他欲要飛身上躍時,心中突有所覺。那是一種精神上的奇異感悟,他隱隱察覺到在厚重的城門背後,有兩個絕代高手在默默地窺視着自己。

    其中一人潛伏在城牆上的鐘鼓樓後面,內勁陰柔專走偏鋒,一呼一吸間彷彿潛藏着某種奇異節奏,時而急促時而舒緩。而另一人卻飄蕩在城門後的大街主道中,氣脈悠長,呼吸似有若無,內功極為深厚,身形在高速地飄忽移動,使人無法捉摸到他的正確方位。

    兩人中,尤以後一人武功高明,他冰寒入骨的精神異力穿透厚重的城牆,正緊緊鎖定住自己的身形,蓄勢待發。

    很顯然,對方正在等待一個搏殺自己的良機。當自己提氣躍過城牆,身體下墜的那一刻,正是自己真氣外泄,防禦最為薄弱的時候,兩人上下夾擊,正是一擊必殺的良機。

    真是很難纏的對手呀!感應到對方不弱於自己的心智和武功,楚天舒微微一笑,身形頓止,由極動化為極靜,有若一個入定老僧般卓立於城門前,屹然不動。

    夜風拂過楚天舒頎長的身體,但奇怪地,他的衣袂竟然堅硬如鐵,紋絲不動。他身周方圓一丈內的事物彷彿在那一剎那間被凝固了一樣,微塵不起,枯葉不飛。

    不明白髮生什麼事的若兒見到這詭異的一幕,正待開口詢問,卻望見楚天舒低眉垂目神情莊嚴的表情。她蕙質蘭心,意識到將有什麼事要發生,便緊緊貼在楚天舒的身側,不再説話。

    自己是以靜制動,對方卻是如張緊弓弦時刻準備出手攻擊自己,無論如何,忍不住的一定是對方。因此,楚天舒並沒有半分焦躁的心情,反而完全放鬆下來,整個心靈沐浴在天地間,感受着大自然帶來的勃勃生機。

    真正高手間的對決,比拚的並不是武技,而是在精神、心靈、意志和智慧上的交鋒。

    因為,在楚天舒這種級數的絕頂高手的眼中看來,招式間的任何變化都像是畫蛇添足那般可笑。道理很簡單,無論如何複雜變幻的招式,在攻擊敵人時都只是一個過程,只是一個迷惑敵人的手段,而最終擊打到敵人身體上的,僅僅是接觸對方身體時的那一點。

    故而,當武技修練到顛峯時,繁雜多變的招式便反而會成為遏制攻擊速度、攻擊力量的阻礙,只有摒棄掉招式的羈絆,才能將自己的攻擊真正發揮到最顛峯狀態。

    天地蕭殺,風起雲湧。

    雙方隔牆相峙。時間竟似也在這一刻凝固,感覺不到它的流逝。

    突然,楚天舒雙眉一振,拉着若兒的小手向城門邁步前行,就在他舉步的同時,厚重的城門不約而同地發出一道沉重的聲響,緩緩打開。時間上配合之巧,直如雙方約定好一般。

    一道身材頎長的人影佇立在城門口。此人身着一襲潔白的僧袍,光潔的頭顱下,秀美宛如女子的臉龐莊謹深嚴,洋溢着一種聖潔的光輝,僧衣拂動飄然出塵,竟然是一個年輕僧人。

    “這般俊美的一張容貌竟然出家為僧,實在是太可惜了……”望着對方俊美無瑕的面容,若兒的心中不禁頗為惋惜。

    彷彿感應到若兒心中的想法,那僧人燦若星辰般的眼神向她輕輕一瞥,唇角泛起一個動人的微笑。

    若兒一接觸到對方的眼神,心中驀地一跳,眼中竟突然浮現出鷹刀爽朗的面容,彷彿鷹刀正站在那裏呼喚自己。頓時間,心跳加快,渾身發熱,迷迷糊糊中,幾欲掙開楚天舒的大手,拔腿前奔,撲入對方的懷中。

    楚天舒微嘆一口氣,伸出手掌在若兒眼前一拂,割斷那僧人和若兒之間眼神的聯繫。若兒身軀一震,方從眼前幻象中解脱出來,可經此一刺激,思念鷹刀之情居然澎湃洶湧而來,再也無法遏止。只覺心中酸楚難當悲苦不勝,雙眼驀然一紅,淚眼迷離間,再也無法看清眼前任何事物,沉浸在自傷自艾的情緒中,無法自拔。

    “可惜可惜……此女心靈潔淨剔透無瑕,不染一絲凡間俗氣,宛如一塊未經雕琢的天然美玉,若是入我門牆,必能將本門的‘無為’心法發揚廣大。只是,適才在小僧‘慈航普照’的法眼之下,她眼角生春暗顯紅霞,滿臉情思湧動難以自抑,顯然是惹了情障。僅僅這小小的瑕疵便完全破壞了整塊美玉的美感,豈不教人扼腕長嘆……”那僧人望着清風中淚眼朦朧的若兒輕輕搖了搖頭,口中所言竟是深感遺憾。

    楚天舒微微一笑,身形在距離那僧人三丈處驟然停住,輕笑道:“‘魔宗’苦別行?”

    那僧人雙目迎上楚天舒的眼神,眼角一絲笑意緩緩擴散開來,點頭道:“久聞楚兄武功冠絕當世,今日一見果然不虛。天下間,能以一拂之力便輕鬆破去小僧的‘慈航普照’,除了楚兄還有誰人?楚天舒呀楚天舒,你果然沒有讓小僧失望……”

    楚天舒知道,眼前這“魔宗”苦別行看上去只像是一個年方三十歲許的年輕僧人,面容更像是女子一般秀美絕倫惹人好感。但是,這些都只是他的表面。

    實際上,苦別行的年紀比自己還要大上許多。當年苦別行橫行中原時,自己還只是一個剛剛出道的毛頭小夥子,等到自己武功大成時,苦別行卻已銷聲匿跡不知所蹤,是以兩人一直未能交手。可誰也料想不到,這絕代兇魔甫一重現江湖,便找上了自己。

    從苦別行年輕俊美的容貌來看,他的無上玄功已達天人化境,可以延緩身體衰老的自然過程。由此可見,苦別行的武功該當不在自己之下。

    更為堪慮的是,在鐘鼓樓後還隱藏着另一位沒有露面的高手,那人的武功雖然遜於苦別行,但他至今隱藏未發,可見是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與苦別行正面相抗的泱泱大度來比較,那人不計較名利,意圖覷準時機一擊即中的陰狠策略所帶來的威脅更加可怕。

    這樣就想殺我楚天舒嗎?荊悲情,你太小瞧我了啊!

    “‘清淨無為’追求的是無慾無求,這是佛門‘無為’心法的真諦,但是苦兄你此刻卻充滿了擊殺楚某的妄念,和清淨無為的心法背道而馳……用魔道殘忍好殺的方法來強行斬斷自身的七情六慾,以此修練佛門正宗‘無為’心法,苦別行,你根本就是大錯特錯了……”楚天舒微笑起來,放開若兒的小手,身子輕輕一晃,已向苦別行飄去。

    魔門專論死地,練功法門別闢蹊徑,狂進猛取,奇邪怪異、毒辣狠絕;而佛門卻講究抑惡揚善,戒貪戒嗔,練功訣竅也在於修身養性、固本培源,穩紮穩打。魔佛兩道的宗旨可説是完全相反,幾乎沒有任何共同之處。

    當年苦別行修練魔門武功遇阻,始終無法突破身體的侷限,一窺武道極致的奧秘。故而,他轉而修習佛門“無為”心法,希望藉助佛門武功幫助自己達到以精神駕馭物質的無上境界,超脱生死玄關。

    但是,令人沮喪的是,身兼魔佛兩門之長的他除了武技更臻圓熟,招式渾無破綻之外,卻始終無法踏出通往武道極致的殿堂那最重要的一步。

    難道,自己真的錯了嗎?苦別行的眼中不禁泛起一層迷惘之色。

    楚天舒的話語雖然極輕,但聽在苦別行的耳中卻仿似暮鼓晨鐘一般,蕩人心魄。原本渾然不破的精神防禦也因為這一剎那心靈上的震撼,露出一道致命空隙。

    憑藉超凡的靈覺,楚天舒察覺到苦別行因為自己的一席話,使得他自見面來一直渾然不破的心靈露出一道空隙。

    他長袖一振,一拳擊出。沛然雄渾的真氣利劍般切開苦別行身周的真氣防禦,直攻苦別行。

    生無歡,死無懼。

    在出拳的那一剎那,楚天舒的靈覺驀然超脱物質的侷限,俯觀大地睥睨眾生。天地間所有的物體在他眼中都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美感,天際閃耀的星辰、路邊的垂柳,即便是斑駁殘舊的城牆也似乎藴藏着一股跳躍的活力。

    莫名的喜悦湧上他的心頭。和苦別行一戰,對於他來説,也是探索武道極致奧秘的一個機緣。

    武功到了他這種幾無敵手的級數,要想再進一步比任何人想像的都要困難得多。欲求一敗而不可得的寂寞和獨自一人行走在探索武道極致奧秘路途中的孤獨,很容易造成精神上的壓抑和偏激,使得自己迷失武道修習的方向,心境落於下乘,終生無望得窺武道極致。

    唯有與苦別行這類足以與己抗衡的超級高手交手,才能激發自己全部潛力,碰撞出新的火花,照亮繼續前行的路途。

    沒有任何的招式,中宮直拳直攻苦別行的胸前。但在苦別行的眼中,楚天舒這看似極慢的一拳中,竟然包含着拳、劍、槍、斧四種武器特性,並將這四種武器的攻擊特性發揮到極致。

    精神駕馭物質之道!純靠精神的力量,楚天舒以簡單的一拳模擬出拳、劍、槍、斧四種武器的攻擊狀態。

    苦別行心內大驚,眼中不禁露出一抹恐懼的神色。

    自己一直以來苦苦追求的武道夢想卻活生生的出現在對方手中……

    無法對抗呀!相對於始終徘徊在門外的自己,楚天舒已經跨越過那道門檻,走上了追尋武道極致的神秘之旅。這樣的人,自己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取勝的吧?

    又是驚懼又是羨慕。苦別行懷着極端複雜的心情冷哼一聲,腳不沾地,連換七八種身法向後飛退,欲要逃離楚天舒拳勁的範圍。

    楚天舒哈哈一笑,如影隨形一般緊貼着苦別行的身體,又是三拳擊出,口中卻道:“武學之道猶如漫漫長路,魔道也罷,佛道也罷,都是通向最頂點的途徑。可是苦兄你卻始終徘徊在魔佛兩道之間,不知該選擇從那個方向走。苦兄啊苦兄,試問這樣的你又如何專心一致前行呢?”

    苦別行眼前一亮,彷彿在黑暗中看見一道黎明的曙光,心臟不由怦怦跳。一直以為魔佛雙修可以令自己更快步入武道極致的殿堂,可經過楚天舒一言點醒,才發現原來自己當初所選擇的,竟是阻擋自己前進的最大障礙……

    苦別行長笑一聲,心中的喜悦之情溢於言表。他身形一頓,微笑着一拳擊出,直轟楚天舒的拳頭。

    與此同時,城牆上的鐘鼓樓後,突然有一道黑色的身影疾掠而出,如流星一般的劍光直刺楚天舒的後背。

    此人整個身體都裹在黑色的夜行衣中,身材窈窕、曲線玲瓏,唯有面頰上戴着一具金色的面具,赫然是蒙綵衣的師妹、屢次刺殺鷹刀未果的美少女刺客月影。

    奉命配合苦別行刺殺有中原第一高手之稱的楚天舒,對於月影來説簡直是一種極限的挑戰。她深深知道自己和敵人之間的實力對比是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如果正面交戰,也許根本無法接下楚天舒一招。因此,她潛藏蹤跡等待最佳刺殺時機,這是她身為刺客的第一選擇。

    但是,楚天舒武功之高實是超乎她的想像之外。自從楚天舒現身以來,她一直提聚全身功力準備出手一擊,可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在自己的眼中,楚天舒全身上下竟然沒有露出過一絲破綻,即便在他和苦別行交手的那一刻。

    更恐怖的是,儘管自己藏身在鐘鼓樓上巨大的銅鐘之後,可楚天舒的精神異力一直鎖定着自己,使自己生出無法隱藏的想法。

    當一直落在下風的苦別行轟出反擊楚天舒的一拳時,自己並不想出手,因為敏鋭的直覺告誡自己偷襲不會成功。然而,很詭異的,楚天舒原本鎖定自己的精神異力也在這一刻突然消失無蹤,氣機牽引之下,體內真氣狂湧而出,自己竟然不由自主地飛身掠出鐘鼓樓直刺楚天舒的後背。

    風聲呼嘯着從耳邊掠過,貫注着全身功力的一劍離楚天舒頎長瀟灑的背影越來越近。就在月影的劍尖快要觸碰到楚天舒的衣襟時,眼前突然一花,失去了目標的蹤跡。

    月影大驚,不由花容失色。在這個時候變招已經來不及了,只聽得一聲爆響,她快如閃電般的一劍竟然迎面擊上苦別行轟向楚天舒的一拳。

    苦別行邪異的真力破入月影的護體真氣內,強大的力量立時將月影反震出一丈之外。

    身負內傷的月影軟倒在地,斜斜倚靠在城牆上,面頰上的金色面具已被苦別行的拳勁波及,碎成幾塊滑落在地上,露出了她清麗絕俗的美麗容顏。她吃力地伸手抹去嘴角的血絲,愕然發現,楚天舒居然已飄身飛回若兒的身旁,一臉温和地望着自己。

    苦別行雙掌合十向楚天舒微微一拱,臉上神情又回覆剛出現時的嚴謹莊嚴,口中道:“今夜與楚兄一戰,小僧雖然敗在楚兄手上,但心中卻只有歡喜之情。如若他日有緣,必當再向楚兄討教切磋。”

    他頓了頓,突然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笑道:“之所以答應荊悲情的邀請前來行刺楚兄,為的就是要找到心中的一個答案,如今小僧目的已達,得罪楚兄之處還望見諒……”

    他連告別也不説一聲,便白影一閃,就這麼飄然而去了。

    楚天舒微笑着搖了搖頭,拉着若兒的手繼續向城內走去。

    “你……你不殺我嗎?”月影突然低聲問道。

    楚天舒回頭看着軟倒在城牆邊的月影,不由笑道:“我為何要殺你?殺人,並不是一件讓人心情愉快的事。”

    月影低垂着頭默然半晌。終於,彷彿是下了某種重要決定一般,她抬頭迎上楚天舒温和的眼光輕聲道:“你……你進城的目的如果是為了找鷹刀的話,我勸你還是不用去了。因為……因為他已經逃出城去了……”

    楚天舒聞言一喜,費盡千辛萬苦終於得到鷹刀的消息了。若兒更是歡欣雀躍,直嚷着快去找她的鷹大哥。

    楚天舒和若兒兩人向月影道謝一聲,身形一閃,消失在來時的路途中。望着他們漸漸消失的身影,月影的心中突然湧現出一種深深的孤獨和寂寞。

    連鷹刀那種臭猴子一樣的人物也有這麼多人關心着,可是父親啊,記憶中的你卻好像從來沒有關愛過你的女兒。真的好想牽着你温暖的大手,哪怕一次也好……

    心中一酸,淚珠緩緩從她蒼白的面頰滑下,在月光下閃耀着晶瑩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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