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越來越靜,靜得有些離奇。方非忍不住抬起頭,吃驚地發現,禁室裏只剩下了二十多人,稀稀拉拉地浮在偌大的房間,就像是被風吹散的蒲公英。
方非收回目光的時候,四個考生正在同時下降。當他第二次抬頭,連他自己在內,禁室裏只剩下了三個人。
一是那個藍衣少女,女孩兒咬着筆管,舉頭望天。另一個是位白衣少年,一頭濃密金髮,面容俊秀白皙,他兩眼閉合,彷彿參禪入定,方非注視他的當兒,少年忽的張眼,眸子亮如寒星,在他臉上微微一轉,嘴角浮現出迷人的笑意。
“時間不多了!”帝江大聲提醒,“你們抓緊一點兒!”
“我好了!”藍衣少女刷刷寫了兩筆,忽地站起身來。
“我也好了!”白衣少年補了一筆,幾乎同時站起。
兩個人對望一眼,少年沉着臉,少年帶着笑,目光間卻有火星迸濺。
“不許東張西望!”帝江在方非頭上大聲呵斥,“小子,做你的題!”
方非狼狽回頭,眼角餘光掃去,那對少年男女翩然落地,並肩走出門外。
偌大禁室,只剩下了方非一人。周遭空空蕩蕩、冷冷清清,禁室中央的少年,就如天地間微不足道的一粒浮塵。
他埋頭疾書,符題翻了一頁又一頁,後面的定式也來越長,有的多達百字,寫完一行,又是一行,不知道哪兒才是盡頭。時光飛快流逝,過了不知多久,方非寫完了一道長長的符文,跟着青光一閃,題目沒有出現。少年只一楞,就聽噹噹噹一陣鐘響——考試結束了!
桌椅落地,方非只覺渾身痠軟,他呆了一會兒,收好符筆,站起身來。
“小子!”帝江的聲音傳來,方非一抬頭,老妖怪浮在半空,靜靜將他打量,過了一會兒,帝江説:“你贏了!”
火光一閃,圓東西消失了。
“你贏了?”這話古怪透頂,方非一時沒有回過味來。跨過真諦門檻,花園又在眼前,他深深吸入一口氣,風中飄來清冷的花香。
“方非!”禹笑笑和簡真奔上前來,花園裏空蕩蕩的,只剩下了他們兩個。
禹笑笑一臉驚奇:“你寫到現在才出來?”方非還沒回答,簡真接口説:“怎麼可能?他一個字都沒寫,在那兒坐了兩個時辰……”
兩人説完,四眼盯着方非徵詢。小度者心虛苦笑,他這次全靠隱書,實在不足誇耀,便問:“你們怎麼樣?”
“一般般。”禹笑笑一派淡定。
“哎!”簡真連連撓頭,苦着臉説,“那道‘叱山吒石符’我以前明明記得,寫的時候,不知怎麼寫錯了一個字,結果……不過沒事,哼,我還是考了一百七十五分!”他瞅了方非一眼,不覺挺胸凹肚,雄赳赳十分得意。
“筆!”一個勤務踱出大門,舉着一支烏油油的毛筆,“誰丟了筆?”
簡真望見那筆,臉色一變,伸手摸了摸腰間,突然發出一聲慘叫:“我的筆!我的烏號筆。”他小跑過去,勤務板着面孔,將他狠狠訓斥了一頓。這也難怪,道者丟了符筆,無異於丟了小命。簡真低着腦袋挨訓,不敢亂吱一聲。
訓了足足十分鐘,勤務才把符筆還他。大個兒回來時,身子矮了半截,臉色濕漉漉的,又是汗水,又是口水。
這時早過正午,三人急着吃飯,匆匆走出花園,剛到門口,迎面走來兩名勤務,其中一人高叫:“誰是方非?”
“我。”方非心裏一沉。
勤務鐵青了臉,悶聲説:“跟我們走一趟!”
“他做了什麼事?”禹笑笑忍不住問。
“沒你們的事。”勤務瞪了她一眼,又轉向方非,“我什麼?快走!”
兩人不由分説,將方非夾在中間。少年腦子裏亂哄哄一片。完了,作弊的事被發現了,八非天試也結束了。點化人呢——他幾乎不敢去想。
這段路長得出奇,方非每走一步,都要費盡全身力氣。他只盼來一陣風,將他遠遠吹走;又盼落一個雷,將他活活打死;要不然渾身縮小,變成一隻螞蟻,鑽進地洞,再也不出來。
可是什麼也沒發生,一路上清幽寂靜,只聽見三個人沙沙的腳步聲。兩個勤務一臉木然,不言不語。方非留意到,他們始終握着符筆,大概是怕自己逃走。
逃?往哪逃呢?素白的影子閃過腦海,方非的心間一陣苦澀。
勤務突然止步,前面一道黑門,年長歲久,斑駁不堪。
“進去!”一個勤務厲聲喝道。
方非呆了呆,茫然推開黑門,輕輕跨了進去。
屋子裏幽沉無光,透着一股陰森氣息。琅嬛草的香味撲面湧來,偌大的屋子,充滿了起伏跌宕的煙氣,好似翻滾的雲、洶湧的浪。
雲煙起伏兩下,冒出來一張人臉。這是一個男子,面容痛苦扭曲,皺着眉,張着嘴,鼻子歪到一邊,似在淒厲吼叫。
可是悄無聲息,男人掙扎兩下,忽又化為輕煙散去。
煙雲翻滾變幻,又來一張女人面孔。她長得還算漂亮、還算年輕,清秀的面龐掛着悽慘的表情。她似乎認了命,儘管那張臉還算活的,可她的心卻已經死了。
陰森森的房間裏出現了兩張這樣的面孔,方非的心也快蹦了出來。他倒退一步,身後的門已經牢牢關上了。
不一會兒,女人的臉也消失了,一陣微風將他吹散。這一瞬,一個低沉的聲音幽幽響起——
“我見過許多張臉,老的、少的、聰明的、桀驁的……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哀號;有的歇斯底里;也有的一言不發。可他始終要説出來的,人心的秘密就像罐子裏的水,只要打破了罐子,水就會順順當當地流出來……”
無數張面孔從煙氣裏凸現出來,顏色灰白悽慘,神態千奇百怪——有的咬牙切齒;有的呲牙咧嘴。有的人涕淚交流,似在哀哀嚎哭;還有的瘋瘋傻傻,露出古怪的笑意;有的面孔在放肆宣泄,揮灑着悲傷和恐懼;有的面孔卻頑固的石頭,只有透過細微的縫隙,才能窺見隱忍的痛苦。
這真是地獄的變相,只有受孽火煅燒的眾生,才會擁有如此可怕的表情!
方非的腿在發抖,心在抽搐。他還能站在原地真是一個奇蹟!
“每張臉我都記得,那可真是愉快的回憶。”那個聲音幽幽嘆氣,“這些臉扭曲變形,比起任何圖畫都要有趣。他們號叫悲泣的聲音,真是宇宙中最美妙的音樂。多麼有趣的臉啊。每當我獨自靜坐,就會把他們召喚出來。有他們陪着,我就不會寂寞。”
一張陰沉沉的臉湊了過來。長長的面孔,巨大的鼻子,眼睛灰冷鋭利,薄薄的嘴唇徐徐張開,吐出一口暖暖的白氣。
方非猛的意識到,這是一張真人的臉。緊接着,四面的煙霧散開了,所有的面孔帶着無聲的嚎哭,去了那一個九幽之地。
一個高個子男人站在面前,他託着煙斗,微微欠身,羽衣灰白冷淡,與他的臉色十分相稱。
方非望着這人,不由想起見過的魑魅。
“堅強的神經,頑固的意志。”高個子盯着方非,彷彿在鑑賞一件古玩,“不錯,你沒有被我嚇倒,真是一個作案的好料子。”
他往後退了一步,大踏步走到一張靠椅前,坐了下來,又指了指對面的凳子:“坐吧,我們好好談談!”
方非遲疑了一下,上前坐下。他只覺得這個高個子有些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説説你的事!”高個子一面説,一面注視着方非。方非一言不發。他答應過燕眉,絕不吐露隱書的事。
“好吧,換個説法。”高個子身子略向前傾,“你認識太叔陽多久了?”
少年一愣。本以為對方會問隱書,怎麼奇峯突起,又説道太叔陽身上了?他愣了一下,隨口説:“從進來算起,一天兩夜。”
“你以前沒有見過他?”
“沒有。”
“你是一位度者?”
“對。”
“你的點化人呢?”
“我們失散了!”
“失散了?”高個子古怪一笑,“因為沖霄車的事?”
方非一下子站了起來,失聲大叫:“你怎麼知道?”
“坐下,坐下。”高個子招了招手。
方非頹然坐下,心裏滿是恍惚的念頭。高個子接着説:“還是來説説你的事吧。聽説你是個異見者?”
“異見者?”方非有點茫然。
高個子深深看了他一眼,幽幽地説:“你反對白王嗎?”
“白王?”方非還是摸不着頭腦,“我不認識他。”
高個子一瞪眼,臉上閃過一絲怒意。他想了想又説:“你和太叔陽因為白王的事吵過架嗎?”
“沒有,我們很少説話。”
“你知不知道,他襲擊過一個異見者?”
“我知道。”
“你知道?”高個子眯起眼睛,“你不會因此痛恨他吧……”
砰!黑門忽地倒下,飛進來兩個人。方非嚇了一跳,定睛望去,兩個勤務正在地上掙扎。跟着門前一暗,一個龐然巨影堵住了大門。
“山爛石。”高個子徐徐起身,“你有何指教?”
“不敢。”胖道師滿臉是笑,從窄門裏擠了進來。一身肥肉好似剛出鍋的果凍,到了屋裏,還在嘟嘟地抖動。“聽説你抓了我的考生?”
“這不關你的事!”高個子冷冷地説。
“誰説的?我是考官,他是考生。你向考生下手,也不問問考官的意思嗎?”
“山胖子,你少得意了。”高個子哼了一聲,“哪天你落在我手裏,我會把你這身肥肉熬成汁!”
“那你可要準備一口大鍋了,”山爛石笑容不改,“陰暗星巫史!”
氣氛凝固了,巫史的身上發出沖天的寒氣,山爛石聳在哪兒,卻如一座大山,再冷的寒風也吹不走山上的石頭。
“我來晚了!我來晚了!”一個老頭冒冒失失地闖進來,見了巫史,兩眼放光,三兩步趕上去,緊緊握住他的左手,“哎呦呦,我的好星官,你可真是個稀客啊。怎麼,來瞧令愛嗎?我猜她考得呱呱叫。説真的,我都安排好她的寢室了,正對冷月林。景色沒的説!”
巫史一言不發,等到老者一口氣説完,才點頭説“那丫頭隨她去,我來這裏有別的事情。”
“什麼事?”老者急切地問,“要我幫忙嗎?”
“樂宮主,您老不知道嗎?”巫史冷冷地説,“天試院死了一個考生!”老者張大了嘴,愣在那兒。
“死者名叫太叔陽。”巫史抬起手來,指了指方非,“和他同一間寢室。”
方非的腦子嗡地一聲——太叔陽死了,怎麼會?早上離開的時候,他不是還在牀上翻身嗎?
“報案的人是温明。八非天試裏發生了這種事,死者又是太叔廣的兒子,我只好親自來一趟。”
“來得好,來得好。”老者一轉身,又變了一副嘴臉,衝方非大吼:“你怎麼回事?”
方非這才看清老頭兒的容貌。他的五官平平無奇,花白的頭髮捋得整整齊齊。羽衣的白絲底下,露出漂亮的金繡。只是老人家穿着,有點不太合適。十個手指戴滿了戒指,寶石的成色出類拔萃,如果戴在少女手上,那就更好了。
老頭兒瞪着方非,一臉的悽慘沉痛:“你叫什麼名字?哼,我取消你的考試資格!”
“樂當時!”山爛石淡淡地説:“兇手是誰,還沒定呢!”
大宮主一愣,轉過頭來,又是滿臉堆笑:“巫星官,兇手定了嗎?”
“暫時沒有,可這小子嫌疑最大。我得帶他到白虎廳。”
“沒問題。”樂當時把手一揮,“你只管帶走……”
“不行!”山爛石接口説,“他還沒考完呢!”
“人都死了,還考個屁啊?”樂當時怒氣沖天。
“他如果不是兇手呢?”山爛石慢悠悠地説,“樂大宮主,你擔保收他進八非學宮?”
“什麼話?這是兩碼事!”
“教好一個學生很難,毀掉一個孩子很容易。樂當時,陰暗星,如果沒有確鑿證據,你們別想帶走一個孩子!”山爛石説話慢條斯理,可字句中卻有一種不可辯駁的氣勢。
樂當時張口結舌,巫史的嘴角透出一絲詭笑:“山胖子,你認識者考生把?”
“不認識!”
“那你為什麼維護他?”
“我對考生一視同仁。”山爛石笑了笑,深深看了巫史一眼,“陰暗星,你的女兒遇上這種事,我也一個樣。”
巫史臉一沉:“山爛石,我不喜歡你這樣跟我説話。”
“你不喜歡?”山爛石一抿嘴,一瞪眼,放了個悠長的響屁,“這樣説話,你喜不喜歡?”方非雖在危難中,卻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巫史面有怒色,樂當時見勢不妙,忙打圓場:“大家都是明理的人,動起手來就不好了。巫星官你當然沒錯,山道師的話也有幾分道理。巫星官,你不如把案情交代一下,如果確有嫌疑,也好叫山道師心服口服。”
“好!”山爛石狠拍巴掌,“不愧是大宮主,説的話就是有道理。”
巫史瞪他片刻,坐了下來冷冷地説:“據我所知,面前這個小子是個異見者,太叔陽卻是個保皇派。出事之前,雙方有過一次衝突,這小子十九懷恨在心……”
“慢着!”山爛石瞅了瞅屋裏,沒找到能坐的椅凳,索性盤膝坐了下來,“據我所知,前天晚上,兩邊放對,吃虧的可是保皇派。呵,他們找上了天無吝的女兒,八個對一個,結果昏了七個,跑了一個。這個透過天眼符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當然咯,我要是保皇派,一定不會懷恨在心,我們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子,從來不記仇,打落了牙也和血吞。我們氣量一向很大,只不過偶爾犯犯渾,欺負一下過路的小女生。”
巫史的臉色越發灰白,揚聲説:“異見者也分幾種,這小子與眾不同。”
“是嗎?”山爛石打量了方非一眼,“我看他很平常嘛。”
“他的羽衣呢?”巫史盯着胖道師,眼裏透出一絲狡獪,“龍蛛羽衣,這可是蛛仙子的手筆!”
“蛛仙子?那女人見錢眼開,錢給足了,什麼都好説,欠她一個子兒,她保準跟你拼命。人家給了錢,買了羽衣,這種事有什麼好奇怪的?”
“不對!山爛石,你活了一把年紀,試問震旦之中,有幾件龍蛛羽衣?”
“老了,不記得了。”
“那我給你長長記性。有史以來,龍蛛羽衣只有三次。那三個人是誰?你心裏比我清楚。”
“那又怎樣?難道羽衣會殺人?似乎沒這麼一説。”
“山胖子,你少裝糊塗。蛛仙子是什麼人?她十九是一枚‘逆鱗’!”
“十九是,還有十一不是!”
“哼,賣完了龍蛛羽衣,蛛仙子特意關上門,跟這小子獨處了一陣子。誰知道他們密謀些什麼?”
“哈,你都不知道,那還有什麼好説的?”
“哼!”巫史一咬牙,“山胖子,我真想稱一稱你這身肥肉!”
“喲呵,就你這杆小秤,當心斷了秤桿兒!”
雙方劍拔弩張,樂當時又來打圓場:“巫星官,還有別的疑點嗎?”
巫史冷哼一聲,招了招手:“把那道天眼符給他們看。”
一個勤務拿出一道符紙,放在一個水晶瓶裏,揮筆大喝:“照影還形!”
符紙一亮,發出濛濛白光,忽地光芒凝聚,射向牆上。牆上呈現出一幅畫面,畫面裏半明半暗,綽約照出兩張牀鋪。牀鋪上各睡了一個人,一個面朝裏面,一個面朝外面。方非一眼認出,朝裏的是自己,朝外的是太叔陽。兩人一動不動,睡得很沉,忽見方非睡夢中翻了個身,身子朝向外面。這時畫面攪動起來,過了半分多鐘,忽又恢復正常。這時方非朝向了裏面,太叔陽還是一動不動。
“怎麼樣?”巫史眯起雙眼,瞅向山爛石。
“有人干擾了天眼符。”胖道師收斂笑容,面色凝重起來。
“干擾天眼符,那可是要很高明的符法啊!”樂當時也喃喃自語。
山爛石斷然説:“據我所知,這兩個孩子都沒有那麼高明!”
“那也未必!”巫史盯着方非冷笑,“就是這個小子,剛剛在定式裏考了個滿分!”
“定式滿分?”樂當時兩眼瞪着方非,嘴巴微微張開,像是一條上了岸的海豚。方非也覺心跳加速,渾身的血都衝到了臉上,他只猜分數不差,可是萬萬沒想到,居然得了一個滿分。
“定式滿分的,不止他一個。”胖道師摸了摸肚皮,“今年怪得很,一次出了三個滿分!”
“什麼?”樂當時又瞪着山爛石,眼角也快撐裂了。
“説也湊巧,這三個人裏面,頭一個就是皇師利的少爺。巫史,照你這麼説,定式得了滿分,就能干擾天眼符,那麼這位白王太子,是不是也有幾分嫌疑?”
巫史一言不發,右手一揚,屋裏強光迸閃,刺得人兩眼生疼。嗤,陰暗星晃了一下,山爛石卻紋絲不動。兩人各持符筆,遙遙相對,筆鋒伸縮扭轉,比風還快,空氣裏噼噼啪啪,似有電流經過。
“雲泥隔斷!”樂當時符筆劍指,兩人間起了一片白霧,樂當時大叫,“巫星官,山道師,你們不管誰輸了,這事兒都不好辦!”
“輸的肯定不是我!”山爛石笑嘻嘻地連譏帶諷。
“好哇!”巫史冷哼一聲,“我也正想瞧瞧結果!”
“看我面子,看我面子!”樂當時滿頭大汗,兩個勤務面有懼色,步步後退,一直退到門邊。
“算了!”山爛石忽地收筆,那筆又粗又短,握在他的胖手中間,小得像一根牙籤。胖道師嘆了一口氣,“死了一個人,我可不想再死一個!”
“誰死還説不定呢!”巫史臉色陰沉,悻悻收筆。兩人一過招就知高低。巫史自知奈何不了這老胖子,與其分個勝負,不如借坡下驢。樂當時見這情形,鬆了一口長氣。
“陰暗星!”山爛石又説,“我要看看太叔陽的屍體!”
“我已經看過了!”
“什麼死因?”
“這個嘛,”巫史冷冰冰地盯着方非,“我可得好好請教一下,怎麼殺死一個人,又不留下一絲痕跡?”
方非心急如焚,衝口説:“我……我沒有……”
山爛石將手一攔,止住他後面的話:“你先閉嘴!”接着又説,“巫史,照你的意思,屍體沒有內外傷?”
“對。”
“也沒有留下符法痕跡?”
“哼,明知故問!”
山爛石睜大眼睛,臉上的笑容無影無蹤,他大喝一聲:“屍體在哪兒?”
“關你什麼事?”巫史大不耐煩。
“陰暗星,你個蠢貨。”山爛石一跺腳,整棟房子也搖晃起來,“你犯了先入為主的錯,你認為這孩子是逆鱗,只用了‘逆鱗’的手法來揣測死因。你可曾想過,太叔陽不是死於符法,他是被食了魂!”
巫史騰地起身,眼裏閃過一絲驚色。山爛石又叫:“太叔陽到底在哪兒?”
陰暗星鐵青了臉,一言不發,一個勤務怯生生地説:“因為查不出死因,送……送白虎廳去了!”
“糟糕!”山爛石皺了皺眉頭,“温明報的案?他人呢?”
“我去叫他!”勤務轉身要走,山爛石又叫:“慢着。”抽出符筆,刷刷刷在勤務的胸前寫了幾筆,筆鋒一收,勤務的胸口出現淡淡的烏光。
“邪靈闢異符?”樂當時微微動容,“你懷疑那個東西?”
“如果真是那個東西,這道符也撐不了多久。”山爛石叮囑勤務,“一有不對,馬上叫我的名字!”
勤務臉色蒼白,點了點頭,飛也似地跑了。
屋內一片沉寂,眾人都不説話。山爛石兩眼微閉,反覆撫摸着肚皮;巫史坐回椅子上,食指頂住下巴;樂當時卻焦躁不安,揹着手走來走去。
方非盯着眾人,茫然不解。這時腳步聲響,那個勤務衝了進來,尖聲道:“温明死了!”
“在哪?”三個人同聲高叫。
“在天試院出口的假山後面!”
“調出温明報案時的天眼符!”巫史嗓音艱澀。另一個勤務慌慌張張,在精囊裏摸來摸去,終於摸到了一張符紙,丟入水晶瓶。一轉眼,牆壁又亮了起來,畫面上一道門户砰得被撞開,一個人跌跌撞撞地闖進來,連聲大叫:“不好啦,死人啦,死人啦!”那人披頭散髮,方非卻認出是昨天主持公道的温道師,想到他已經死去,心裏不由一陣難過。
畫面上,温明結結巴巴,訴説發現太叔陽死亡的經過。巫史皺着眉頭瞧了一會兒,忽地旋風轉身:“馬上聯繫送屍體的虎探!”
“這兒不能用通靈鏡。”一個勤務説道。
“那你親自走一趟!”
勤務匆匆去了,巫史又轉向另一個勤務:“通報鬥廷,全城戒嚴,另外,傳我命令,虎探全體出動,送屍體的人可能已經死了,讓他們先找屍體。”
“戒嚴理由呢?”
“哼!”巫史牙縫裏迸出字兒來,“魔崽子進玉京了!”勤務一愣,轉身就跑。
“考試怎麼辦?”樂當時忍不住叫嚷。
“我以為,”胖道師緩悠悠地説,“為了安全考量,今年的考試應該取消!”
“沒那個必要!”巫史一揮手,“這些魔崽子我還應付得了。”
“哈!”山爛石摸了摸肚子,“我倒是忘了,巫家小姐和皇家少爺都在考試,如果取消了,那不是前功盡棄了嗎?”
巫史瞪了他一眼,可惜再凌厲的目光,也戳不破那張厚皮。老胖子笑得更加氣人,陰暗星底氣不足,只好裝聾作啞,掉頭向樂當時説:“太叔陽和温明的死訊不要外泄,要不然,人心一亂,這場試也不用考了。”
“如果再死人呢?”樂當時愁眉苦臉。
“那是我的事!”巫史冷冷轉向方非,“小子,這件事你也聽到了,要想繼續考試,就不許到處亂説。消息泄露,哼,我拿你是問!”
方非恍惚點頭。山爛石卻微微冷笑:“要是別人泄露呢?比如説白虎廳的虎探……”
“我的手下我心裏有數。”巫史沉吟一下,“我要去看温明的屍體,山胖子,你怎麼説?”
“我也去瞧瞧!”山爛石瞅了瞅方非,“這孩子的嫌疑呢?”
“暫且取消!”巫史答得言不由衷,目光一轉,又刺在方非身上,“你給我小心點,這件事還不算完。”恐嚇完畢,才轉身離開。山爛石瞧也不瞧方非,呵呵一笑,側過身子,努力地從門口擠了出去。
“幹得不壞。”樂當時拍了拍方非的肩膀,“定式滿分,真厲害!”他嘴裏説着話,人已經不見蹤影。
方非站在空落落的房間裏,彷彿做了一場噩夢。他呆了呆,信步出門,低頭走了幾步,忽聽有人叫喊:“方非!”人影一閃,禹笑笑和簡真從路邊鑽了出來。
“你們怎麼在這裏?”方非又驚又喜。
“山道師帶我們來的……”禹笑笑還沒説完,簡真搶先説:“方非,山道師還誇了我呢!他説:‘你就是簡真啊,練氣考得不錯’。奇怪了,你説他看也沒看,怎麼就知道我考得不錯?”
“這是怎麼回事?”方非一頭霧水。
禹笑笑微微一笑:“你被虎探抓去了,我求山道師來救你。”
“你怎麼知道我被虎探抓了?”
“那兩個勤務,穿着勤務的衣服,手裏一直握着符筆。我仔細看過了,他們的筆管上都有虎皮斑紋,那是虎探的標記。宮子難在白虎廳做事,他的筆管上就有虎斑。我一見虎探拿你,就知道與考試絕不相干。爸爸知道宮奇也要考試,怕我吃他的暗虧,私下叮囑我,遇上為難的事情,一定去找山道師。我當時一急,想起這話,我就去找他來了。”
“他那麼胖的人,比我走得還快!”簡真眉飛色舞,“他平時安靜得像塊石頭,動起來比飛鳥還快。兩個虎探要攔着他,被他一手一個,抓着丟進門裏去了。那模樣,呵,好像他們都是沒長大的小娃娃!”
“你昨天不是罵他了嗎?”禹笑笑又好氣又好笑,“怎麼今天又一個勁兒地誇他,哼,不就是因為他誇了你一句嘛!”簡真嘿了一聲,咧嘴憨笑。
方非望着兩人,由衷説道:“笑笑,謝謝你了!”
“不客氣。”禹笑笑一笑,好奇又問:“虎探為什麼抓你?剛才我還看見巫史了呢?難道説,就因為你是異見者?”
方非搖了搖頭,他存心跟巫史唱反調,把聽到的話向兩人説了一遍,只略過了定式滿分的事。兩人聽得眼睛發直,簡真叫道:“方非,難怪水巨靈會哭,你可真是倒黴透了。”
“魔徒混進了天試院,還食了人的魂兒?”禹笑笑也是憂心忡忡,“奇怪了,方非,為什麼太叔陽死了,你卻沒事?”
“我也不知道!”方非嘆了口氣。簡真卻説“那還用問嗎?這個魔徒食量小,吃了太叔陽的魂兒,就已經吃飽啦。”
“不對!”少女搖頭説,“魔道食魂,沒有吃飽的説法。我要是魔徒,如果食魂兒,一定先吃方非。他是度者,吃一個人,就能得到兩個魂兒。”
“這就奇怪了!”簡真使勁撓頭,可憐他那小腦瓜子又鈍又拙,撓破了頭也想不出個所以然。
“魔徒,食魂兒?”方非一頭霧水,“這是什麼意思?”
“天哪!”簡真抱頭大叫,“你連食魂者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麼活過來的?”
禹笑笑白了他一眼:“他不是剛來震旦嗎?不知者不怪。方非,魔徒那麼可恨,根本的原因只有一個,他們以三魂七魄為食,也就是説……”她頓了一頓,眼裏閃過一絲恐懼——
“在魔徒的眼裏,所有的道者,都是他們的食物!”
方非白了臉,儘管天光正好,他卻感覺眼前發黑,直到吸了一口氣,才算鎮定下來。
禹笑笑也臉色慘白,沉默一會兒,又説“本來,有些妖怪也會食魂,可它們並不挑食,什麼魂兒都食。第二次道者戰爭以後,它們不再招惹我們,轉而吞噬那些弱小的生靈。魔徒不一樣,他們只食同類,也就是道者的魂魄,吃了第一個魂兒,就再也停不下來,一段日子無魂可食,就會變得飢渴難耐。他們從魂魄中汲取力量,也用魂魄修煉道術,他們視人命如草芥,犯下的惡行數也數不清。從第五次道者戰爭開始,就是魔徒和道者交戰,一連打了四次,最近的一次,離現在不過十二年……”
“喝!”一個勤務從前面走過來,面色陰沉,手持一管符筆,方非這次留了心,他的筆管上佈滿了條狀虎斑。
這也是一個虎探!
“你們在説什麼?”虎探盯着三人眼露兇光,簡真又想躲到兩人後面,卻被禹笑笑推了一把,只好呆愣愣站在原地。虎探在三人身上掃了一眼,冷冷説,“我剛才聽見有人在説魔徒,是不是?”
“那又怎麼樣?”禹笑笑微微冷笑,“嘴巴長在人身上,連説話也不讓説嗎?”
“哼!”虎探森然説,“有些話就是不讓説,尤其是你……”他拿筆一指方非。
少年臉色微變,禹笑笑也舉起筆來,指着虎探:“把筆放下!”
“好辣的丫頭!”虎探瞅着少女陰狠一笑,“你要不是考生,我倒想領教一下你的符法。”
“考完了就讓你領教!”禹笑笑針鋒相對。
虎探冷哼一聲,盯着方非:“小心你的嘴!”他一閃身,縮回路邊去了。
三人鬆了一口氣,走了一段,方非低聲説:“巫史不許泄露這件事,如果鬧開了,今年的天試就會取消。”
“什麼?”簡真嚇了一跳:“取消天試,我可超過年紀啦……”
“噓!”禹笑笑急説,“你這麼一叫,幾重山也聽到啦!”簡真慌忙捂嘴,東張西望。
禹笑笑想了想,説:“穩妥起見,這件事我們誰也不要外傳。簡真,尤其是你,連夢話也不許説。”
“夢裏的事我哪兒管得着?”大個兒悶悶撓頭。
三人走到四象殿,沿途的勤務多出了一半,大多數面目陌生,神色冷淡,眯着兩眼,不住掃視過往的行人。方非心知肚明,這些勤務都是虎探,巫史面目可憎,做起事來倒也雷厲風行。
兩人一直把方非送到巳辰樓下,禹笑笑憂心忡忡:“方非,你真的還要回去嗎?”
“對呀!”簡真也説:“昨晚魔徒吃飽了,今晚又餓了怎麼辦?要不然,你到我那兒去,我的室友叫屈晏,是個信得過的好人。”
方非一聽這個名字,想起華表下遇上的小道者,心想,簡真果然好運氣,連室友也比自己強多了。可他不願示弱,笑了笑説:“不妨事,兩發炮彈不會落在同一個彈坑裏!”
“炮彈?什麼東西?”另兩人瞪着方非,神色迷惑。
“那個,是紅塵裏的武器。”方非一邊説,一邊向兩人招了招手。
他面上硬撐,心裏卻很忐忑,越近寢室,腿腳越軟。走到門口,再也無力向前,他伸手扶着牆壁,喘了兩口粗氣,想象太叔陽的死狀,心裏一陣惡寒。
“死就死吧!”一咬牙,他壓住心跳,輕輕推開房門,門户剛開一線,忽聽有人説道:“你回來了?”
方非魂飛膽裂,掉頭就跑,跑了兩步,忽又感覺那聲音十分耳熟,透過門縫一瞅——山爛石坐在一張牀上,龐大的身子將房間佔去了一半。可怪的是,被太叔陽罵了兩天的硬板牀,居然受得了這一座沉甸甸的肉山。
“進來坐吧!”胖道師兩眼微閉,安然靜坐。
方非訕訕進門坐下。胖道師坐在對面,活是一尊大佛。他睜開眼睛,看了方非一眼:“好小子,你今天可出風頭了,一下子借了兩個仇敵!”
“仇敵?”方非困惑問:“誰?”
“一是帝江,他認定你做了弊,可又抓不到證據。老妖怪小氣吧啦,這會兒正氣得要死。”山爛石一面説話,一面打量方非,方非的心裏怦怦亂跳,可是沒敢吱聲。
“另一個是巫史,陰暗星不是個好東西,又歹毒,又小氣。他在你身上栽了個大跟頭,就算不關你什麼事,這筆賬也會記在你頭上的。小子,你要當心,別讓他抓到破綻。不然你會發現,白虎廳的刑訊室勝過任何人間的煉獄。”
胖道師説話很慢,吐出的字眼卻字字如針,方非想起那些煙雲變幻的人臉,不由連打了幾個冷噤。
“送屍體的虎探已經死了。”山爛石又嘆了口氣。
方非衝口而出:“也是被食了魂?”
“不!”山爛石搖了搖頭:“這次,是他自己扼死了自己!”
“這次……不是魔徒?”
“誰説不是?”山爛石聲音一揚,“自扼而死,那是無相魔的標記!這一具屍體是他給巫史下的戰書。哼,狗咬狗的事我懶得管。只不過,我有點兒好奇,他為什麼單單殺了太叔陽,卻放過了你呢?”
“我……我離開的時候,太叔陽還活着,魔徒是我走了之後才殺他的!”方非邊想邊説。
“巫史也是這麼推斷的。他的木瓜腦子只能想到這一步。可我不這麼看,我認為這件事另有隱情。這個隱情你或許知道!”山爛石望着方非,目不轉睛。
“我不知道!”方非灰心喪氣。
“是嗎?”山爛石苦笑起身,“你如果不説,還會死更多人。影魔已經降臨,道者的血將會染紅玉京!”他一面説一面買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去。
方非心頭惶惑,他的腦海猛的一亮:“隱書!沒錯,魔徒是衝隱書來的。”他騰地起身,想要叫住山爛石,可是手伸了一半,忽又放了下來。他想起了對燕眉的承諾,這承諾重逾千斤,將他生生按回了牀上。
山爛石的腳步聲消失了,房間裏格外寂靜——就在對面的牀上,昨天還躺着一個活生生的人,如今只剩下一片虛無。生命如此脆弱,而這所有的一切,或許都是因他而起。
強烈的負罪感壓在心頭,方非幾乎喘不過氣來。他雙手抱頭,發出了一聲壓抑已久的號叫。叫聲響徹斗室,聽起來十分淒涼。
方非坐在那兒,發了一陣呆,忽聽有人敲門,他一驚站起,以為山爛石去而復返,剛剛拉開大門,門外那人尖叫一聲,擰轉身子,作勢要跑。
來人是簡真,他擺着那個滑稽的姿勢,瞪了方非半晌,放鬆下來:“是你啊!”
“你來幹嘛?”方非皺了皺眉頭。
“那個……”簡真撓了撓頭,“笑笑不放心,讓我來陪你。我呢,也怕夜裏説夢話,泄露了大事,所有,咳咳,就來這邊住兩天。”
危難關頭,大個兒挺身而出,方非十分感動,恨不得給他一個熊抱。
簡真進了屋,張口就問:“方非,你睡哪張牀?”
方非一指:“那一張。”簡真扭捏兩下,笑着説:“方非啊,我睡你這張好嗎?那張……嘿……那個……嘿……”
他的意思很明白,無非是説另一張牀死了個人。經過一陣討價還價,死了人的那張牀留給了方非,大個兒爬上了那張乾淨清白的大牀,舒舒服服地躺了下來,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比起什麼魔徒,好吃好睡才是他關心的頭等大事。
簡真的呼嚕聲一陣長、一陣短、一陣粗、一陣細,起初十分吵鬧,聽久了以後,卻又生出了催眠安神的奇效。從熄燈開始,直到起牀號響,方非酣然沉睡,連夢也沒做上一個。醒來時,簡真正在那兒活動筋骨,弄得渾身骨頭劈啪作響,看見方非起牀,笑着説:“昨晚也奇怪,什麼事業沒有。”
方非也覺高興:“簡真,你真是我的秦叔寶……”
“秦叔寶是誰?”簡真瞪大眼睛。
“紅塵裏的一位門神,妖魔鬼怪見了他,全都不敢進門。”
“是嗎?”簡真摸頭得意,“那我豈不是挺厲害的?”方非暗自好笑,心想:“我不是唐太宗,你也不是秦叔寶,看你樣子,倒像是程咬金。”
見到禹笑笑,少女擔了一夜的心。眼見兩人平安,長長鬆了口氣。他當天換了裝束,戴了一道水紅色的頭箍,秀髮向後攏起,顯得英姿煥發。照她説,待會要進朱明火宅,呆上頭箍,以免考起試來,頭髮遮住了雙眼。
天試院的房舍大多古樸,朱明火宅身處其中,顯得格外華麗,它的樑柱盡是翡翠琅玕,牆壁均為羊脂白玉,片片屋瓦,全是紅玉瑪瑙,旭日一照,火光沖天。
進了火宅大廳,地上全是凳妖。三人招來三隻,還沒來得及變化,司守拙和鍾離燾就走了上來,白虎甲士一指方非的鼻子,劈頭就問:“你看到太叔陽了嗎?”
方非耳根發燙,心中一陣煩亂。可是巫史有言在先,他不能説出真相。沉默了一會兒,司守拙不耐又叫:“問你話呢!他昨天沒來考試,今天也沒見人。你們兩個不是同一間寢室嗎?可怎麼有人説這胖子昨晚住在你那兒?”
他嗓門老大,許多人掉頭看來。方非正在猶豫,一個虎探大步走來,衝着司守拙冷冷説:“鬧什麼?回座位上去!”
虎探目光凌厲,司守拙也了無懼色,兩人瞪眼對視,目光好似刺刀匕首,來回交鋒了好幾次。
“司守拙!”門外走進來一個白衣男生,個子高挺,相貌英俊。方非想了起來,這個男生昨天和藍衣少女一同交卷。因為俊朗出奇,他一進大門,就引來了無數的目光。司守拙看見男生,氣勢一軟,眼裏閃過一絲疑慮。
“司守拙!”男生揚了揚眉,“別鬧事!”
司守拙後退一步,瞪了方非一眼,扯着鍾離燾快步離開。
男生又看方非一眼,一皺眉,抬頭向前走去。虎探慌忙讓到一邊,兩眼盯着腳尖,深深低下腦袋。
待到男生走遠,禹笑笑呼出了一口長氣,輕聲説:“你們知道他是誰嗎?”
“管他是誰?”簡真哼哼兩聲,“這小子有兩下子,司守拙見了他,就跟貓兒見了老虎似的。”
“他叫皇秦,白王皇師利的兒子!”禹笑笑忍不住提高音量,“喂,你們這些男生,一點兒都不關心對手嗎?女生裏面,早就鬧成一鍋粥了。”
“他有什麼了不起的?”簡真瞪着皇秦的背影,油然起了一股妒恨,“我瞧他也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個頭還沒我大呢。”
“個頭大就了不起嗎?肥牛的個頭也大,還不是叫老虎吃了。哼,你少不服氣。皇秦十二歲就參加過八非天試,可惜流年不利,遇上了一個更厲害的對手。他那時年紀還小,只考了個黃榜第二。結果一氣之下,居然沒去拜斗。接下來三年,他也不屑考試。這次聽人説,一是皇師利下了死命令,二是天素也來了,有了這個對手,他才有意一試。”
“天素是誰?”簡真好奇的發問道。
“喂!”禹笑笑的臉也氣白了,“簡真,你來這是幹嗎的?”
“考試呀!對了,四象殿的飯菜也很好吃。”簡真一邊説,一邊使勁咂嘴。
禹笑笑瞪他一眼,又衝方非説:“你該知道天素吧?”方非遲疑一下,連連搖頭。
“你……”禹笑笑搖了搖嘴唇,眼裏火光迸射,“你們兩個怎麼回事?對男生不關心,對女生也沒興趣嗎?”
“哦!”簡真翻起眼珠,“是個女的。”
“你那是什麼眼神?女的又怎麼樣?火神朱明就是女的。哼,還記得那晚白虎人伏擊的女孩兒嗎?八男對一女,兩個照面,倒了七個,跑了一個。”禹笑笑頓了頓,放緩語氣:“那個女孩,就是天素!”
“是她?”簡真一拍腦門,“你早説呀,我也正納悶呢!”
“少來,你納悶?哼,燜肉還差不多!”
禹笑笑皺了皺眉,“現在大家都在議論,她和皇秦誰能考第一?可眼下只打了個平手,前面兩科,他們都得了滿分。”
“什麼?”簡真小眼凸出,“煉氣有人得了滿分?”他私下裏一直認為,自己的分數出類拔萃,應該無人可望其項背,所以這兩天得意無比,做夢帶着笑,走路也了着風,這下子聽説有人得了滿分,無異於捱了一記悶棍,呆呆的站在那兒,三魂七魄一陣亂飛。
禹笑笑皺了皺眉,“現在大家都在議論,她和皇秦誰能考第一?可眼下只打了個平手,前面兩科,他們都得了滿分。”
“什麼?”簡真小眼凸出,“煉氣有人得了滿分?”他私下裏一直認為,自己的分數出類拔萃,應該無人可望其項背,所以這兩天得意無比,做夢帶着笑,走路也了着風,這下子聽説有人得了滿分,無異於捱了一記悶棍,呆呆的站在那兒,三魂七魄一陣亂飛。
禹笑笑不理他,接着説:“這次的考試很奇怪,不但煉氣有兩個滿分,定式也出了三個滿分,一個是天素、一個是皇秦,剩下的那位是誰,目前誰也不知道。大家都在胡猜,有人説是京放,有人説是巫嫋嫋,我倒寧可是京放,姓巫的丫頭陰陽怪氣,看了就覺討厭!”
“滿分兄”蜷在一邊,心裏的滋味十分古怪,説自傲吧,似乎不像,説慚愧吧,似乎也不對。本想考個馬馬虎虎誰想抄書過了頭,考了個響噹噹的滿分,跟兩大熱門排在一起,既招人眼,又招人恨,作法自斃、引火燒身。
鐘聲連敲三下,大廳安靜下來。萬餘人濟濟一堂,黑壓壓好大一片。這時大門合攏,向裏的白玉牆緩緩上升,落出一座寬廣的平台。台上四道大門,兩道白門,兩道黑門,四道門兩兩錯開,門裏霞湧煙沉。
高台的右邊有一座巨大的圓鏡,五米多高,明如滿月,鏡座是兩座玄武雕塑,顏色蒼紫,龜身沉重,龜殼裏兩道飛蛇沖天直上,與兩條雕龍糾纏不清。雕龍與飛蛇抱住圓鏡,化為了一圈精美的鏡框。
鏡子的兩邊各站了一名虎探,目光沉沉,冷冷的掃視台下。高台的左邊,橫放三張桌案,分坐了三名道者——是雲煉霞,一是山爛石,還有一個青衣男子,年紀不過二十,俊美的不像真人,他的兩眼顧盼生輝,向台下略略一掃,所有的考生都覺得他在注視自己。女生們盯着男子,心裏突突亂跳,臉上流露出幾分痴迷。
山爛石重重一咳,睜開睡眼,瞪了青衣人一眼,男子笑了笑,收回目光,望着圓鏡出神。
雲煉霞夾在兩人中間,似乎有些尷尬。她清了清嗓子,“考試馬上開始,大夥看到鏡子了嗎。鏡子裏出現誰的名字,誰就上前應試。考試之前,先在鏡子前照過,再從白門進入火宅。羽士走左門,甲士走右門,考完之後,再從黑門裏出來。”女道士説話,用上了“千里傳音符”,聲音人人聽得清楚,可又十分柔和,不帶一絲霸氣。
“幹嗎要照鏡子?”簡真又驚又疑。“前兩年可沒這回事!”
“也許能防範作弊!”禹笑笑猜測。
“不對!”簡真連連搖頭,“主考官也換了一個,那個青衣服的是誰啊?”
禹笑笑望着青衣人,心神一陣恍惚,輕聲説:“他可真俊,我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男人!”
“那人很好看嗎?”簡真肘了方非一下,“我怎麼不覺得?”方非只好違心説:“那個人,長得不怎麼樣。”
大個子面露笑容,禹笑笑瞅了他一眼,冷冷地説:“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自欺欺人。”
“誰自欺欺人……”簡真還沒説完,忽聽一陣鬨笑。只見一個紫衣男生站在鏡子面前,張口結舌,衝着鏡中的一個女子發愣。男女二人的容貌一樣,女子身穿紫色紗衣,十分扭捏作態。
鬨笑聲更響,男生面紅耳赤,忙從鏡前走開,捏起劍訣,背上一縷銀光沖天射出,凌空一轉,落在前面,他飛身跳上,咻地鑽入左邊的白門。
門裏煙光開合,男生消失了。
“怎麼回事?”簡真大驚小怪,“男人的身子,女人的影子。”
禹笑笑想了想,説:“這鏡子有古怪!”
“什麼古怪?”簡真問道。禹笑笑不由白了他一眼:“你還沒看出來?這是大還心鏡!”
“大還心鏡?”大個兒變了臉色,“照這個幹嘛?”禹笑笑搖頭不語。
方非忍不住問:“什麼是大還心鏡?”
“你連大還心鏡都不知道?”簡真盯着方非,彷彿不勝同情。
“大還心鏡來自八非學宮。”禹笑笑好心解釋,“這是一面照魂鏡,鏡子外面是人,鏡子裏面是魂。剛才那個男生,大概是魂魄亂了陰陽,一到鏡子前面,就把魂魄深處的秘密曝露出來了……”
一聲尖嘯,紫衣男乘着銀光從黑門裏急衝出來,勢頭快得驚人,頃刻衝向台下。考生們譁然起立。這是青衣人一揚手,射出一道金光,纏住銀色飛劍,男生去勢一緩,悠悠然落在台邊,他的神色十分委頓,不是伸袖擦拭汗水。
大還心鏡光亮一閃,顯出了一行文字——魚羨羽,四乙四丙二丁,一百二十五分。紫衣男見了分數,氣的花容失色,蓮足重重地一擺,纖手嬌滴滴一甩,扭着小蠻腰,從一扇小門跑了出去。
鏡子不時閃現人名,考生們一次上台,許多人怕被看出來歷,照鏡子時十分遲疑。幸好多數情形人與影一模一樣。可也有些例外,一個白衣女生找出來是一個披頭散髮的女鬼,口吐長舌,兩眼流血,張牙舞爪地要從鏡中爬出來——嚇得女生驚聲尖叫,當場昏倒。後來才知道,這個女生平素最愛裝神弄鬼。日有所思,鏡有所顯,這下可遭了報應。
還有一個女生十分醜怪,照出的影子偏偏秀美脱俗,他站在鏡子面前不忍離開,結果被取消了考試資格;還有一個男生,看上去中規中矩,照出來的影子上身半裸,滿臉醉意,在那兒大跳豔舞,惹得台下的女生尖叫一片。
簡真瞧得緊張,輕聲問道:“方非,我去照會是怎樣?”方非説:“也許會瘦一點。”
“你什麼意思?”簡真瞪眼發怒,“我很胖嗎?你説,我很胖嗎?”
“你不胖,你只是粗!”禹笑笑冷冷接道,“比一般人都要粗!”
“禹笑笑,你根本就是嫉妒!”大個兒氣得兩眼充血。
“我嫉妒你什麼?”
“你……你嫉妒我不是一般的人!”
“是啊,你是個不一般的——粗人!”
考生從白門進,自黑門出,至多不過一分多鐘。可是出來時一個個面紅耳赤、汗水淋漓,有的近乎虛脱,若非旁人攙扶,幾乎就要昏倒。
人羣裏忽的起了一陣騷動。方非舉目望去,鏡中出現了“白虎皇秦”四字。太子爺悠然起身,走到寶鏡前面,他往鏡前一站,鏡中空空如也,居然沒有人影。
台下一片譁然,人們紛紛議論:“他怎麼做到的?”皇秦一言不發,轉身又向白門走去。
“慢着!”山爛石睜開兩眼,“你怎麼不照鏡子?”
“我怎麼沒照?”皇秦笑了笑。
“哼,鏡裏沒影子!”
“我不願別人看到我的魂魄。”皇秦一揚雙眉,語氣冷淡,“這個是我的個人隱私!”
考生們對於照魂本就不滿,這下子更是炸開了鍋,一面倒地大聲叫好。山爛石擰起眉頭,瞅了皇秦半晌,點頭説:“好小子,有個好老爸,勝過千軍萬馬啊!”説完閉上眼睛。
不同於其他考生,皇秦隻身上台,沒有攜帶飛行法器。方非正猜他怎麼飛行,皇秦一招手,空中跳出來一團大火,仔細看去,那是一隻寶輪——輪心火焰明亮,外繞七道光環,從裏向外,顏色逐次變淡,越近火蓮,光環越發紅豔,到了最外一環,光環轉化成了明亮的金色。
“心蓮火輪!”禹笑笑輕叫了一聲。
“哼!”簡真悻悻説,“花裏胡俏的東西,有什麼好稀罕的?”
“這話酸透了!”禹笑笑冷笑一聲,“‘心蓮火輪’可是絕品寶輪,這世上勝過它的飛輪可不多!”
“飛輪好就了不起嗎?”簡真盯着皇秦,一臉的嫌惡,“他剛才得罪了山道師,山道師肯定給他個零分!”
“小人之心!”
“誰小人?哼,我個兒比你大多了!”
簡真話才出口,黑門煙光一閃,皇秦輕鬆走了出來,衝着考官們點頭微笑。雲煉霞目透讚許,也衝他粲然一笑。青衣人始終笑笑嘻嘻,看不出立場,只有山爛石板着面孔,重重哼了一聲。簡真頓覺大有希望,眼巴巴望着胖道師,只盼他力挽狂瀾,教訓一下這個白王太子。
鏡光一閃,一行文字跳了出來——皇秦,十甲,三百分!
台下響起熱烈的掌聲,白虎人紛紛起身鼓掌,其餘道種的女生也是又笑又跳,比自己得了高分還要高興。倒是皇秦不動聲色,笑了笑,又揚了揚手,跟着轉身走出火宅。
“山道師啊山道師!”簡真一個勁地在那兒哀號,“你可真不夠意思!”
又考了幾人,大廳裏忽然響起了一陣騷動。三人一抬眼,鏡子裏閃現出“蒼龍天素”四個大字。
一個藍衣少女挺身站起,快步走向大還心鏡。方非看見少女,心頭一沉:“天素真的是她?”
少女站在鏡前,鏡中出現的人影,容貌體態與真人無異,唯一不同的就是身上的衣物——鏡中人穿着羽衣,真人卻是短裝長褲。
天素身子一僵,台下響起一陣嘻嘻呵呵的笑聲。沉默一下,他轉身走向白門,手捏劍訣,空中黃光閃動,跳出一把小劍,劍長不過兩尺,光芒忽明忽暗。
“天哪……”台下一片譁然,有人尖叫:“那不是笑黃精劍嗎?我沒看錯吧?”
“沒錯!”有人接嘴説,“我侄子拿這個當玩具呢!哈,我侄子還不滿四歲!”
“用玩具參加‘羽化’?開什麼玩笑?”
“這下沒懸念了,皇秦第一!”
“哎呀呀,我猜她連火宅都過不了!”
“她家裏很窮嗎?連像樣的飛劍也買不起嘛……”
議論聲此起彼伏,天素背對眾人,雙肩陣陣發抖。雲煉霞一揚眉毛,忽地鋭聲叫道:“安靜!要不然……”她的目光掃過全場,臉色變得十分嚴厲,“馬上取消考試資格!”
説笑聲低落下去,少女揚起臉來,輕輕吐了口氣,飄然跳上小劍,身子一晃,衝進白門,門裏煙光飄渺,一眨眼就將她吞沒了。
眾人屏住呼吸,直勾勾盯着黑門,門中雲氣翻騰,過了不到一分鐘,煙光向外一湧,跟着倩影閃動,天素快步走了出來,眾人的目光一轉,又投向大還心鏡。
鏡面沉寂了一下,一行字閃現而出——“天素,十甲,三百分!”
台下一陣驚呼,可又很快沉寂。天素站在台邊,目光下沉,之前看低她的考生,跟她的目光一遇,無不打骨子裏透出冷來,就算是看好她的考生,這會兒見了她的臉色,也覺寒風撲面,連連打了幾個冷噤。
“啪啪啪……”角落裏響起了掌聲,在這死寂的大廳,顯得格外突兀。
眾人回頭看去,方非獨自一人,站在那兒使勁拍掌。跟着,禹笑笑和簡真也站了起來,一起大力鼓掌。這掌聲稀稀拉拉,又少又弱,比起皇秦離場的聲勢,真是又冷清,又可憐。
天素掃了三人一眼,忽地甩手就走。這一下,三位熱心觀眾被晾在了一邊,又尷尬,又意外,攤着兩隻手,很是下不了台。
考試繼續!司守拙、鍾離燾相繼考完了,都取了個得意的高分,趾高氣揚地出了火宅。
不久輪到簡真,一見自己的名字,他就慌慌張張地衝上台去,沿途踩了不下十隻腳掌,身後罵聲一片,慌得大個兒連連回頭道歉。
好容易到了台上,簡真抖索索往鏡前一站——鏡中人跟他一模一樣,沒瘦沒胖。他鬆了口氣,正想走開,不料鏡中人衝他詭秘一笑,忽地伸出右手,掏了兩下鼻孔,掏出來一個奇大無比的牛鼻子兒,興沖沖捏了兩把,出其不意,嗖地丟進嘴巴。
哈哈,呵呵,嘻嘻,各種笑聲充斥大廳,勝過以往任何一次。
簡真差點癱在地上,他望着鏡子,臉色就像一個死人。
“糟糕!”禹笑笑站起身來。
“啊嚏!”山爛石忽地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簡真應聲哆嗦,想起了什麼,雙手慌忙合攏,叫了聲“來”,火豕甲譁然上身,大個兒一蹲身,就想跳進一邊的白門,雲煉霞忙叫:“錯了,那是羽士門。”
簡真剎住去勢,抹了一把汗,又向右邊的甲士門跑去。台下的鬨笑聲越發響亮,大個兒羞得面孔出血,捂着臉鑽入門洞。雲煙遮門,裏面砰的一聲,似有什麼摔倒在地。
“天哪!”禹笑笑臉色慘白,“這下子可全完了!”
方非也是提心吊膽,死死盯着黑門出口。門裏雲煙起落,毫光吞吐,時間一秒秒地過去,突然一聲尖叫,紅光迸閃,衝出來一頭紅豬。這傢伙大如小山,身披火紅雲氣,豬嘴一米多長,兩根獠牙寒光射人。
紅豬快過駿馬,轉眼衝到台邊,嚇得考生們一跳而起。
哧溜,紅豬剎住來勢,掉頭又向大還心鏡衝去。唬的兩名虎探舉起符筆,四隻眼睛瞪得老大。
大紅豬見勢不妙,慌頭慌腦的又往回竄,瞅準那扇小門,想要鑽出火宅,誰知身大門小,擠不出去,急得他尖聲大叫,昂昂聲響徹大廳。
禹笑笑忍不住大叫:“簡真,變回原形……”方非也來助陣,齊聲高呼:“簡真,變回原形!”
兩人連叫三聲,豬耳朵扇動了兩下,似有所悟,跟着向內一縮,火雲收斂,紅豬消失,簡真披甲帶盔,傻呆呆的站在台上。
他也明白髮生了什麼,面如死灰,小眼發直,這是大還心鏡閃出一行字跡:——“簡真,兩甲三乙五丁,九十分。”
“可惜了,”雲煉霞輕聲説:“火宅過得還好,可惜一頭一尾過得太差。出門沒有卸甲,先扣三十分;沒有變回原形,再扣五十分;這裏扣了八十分,損失實在太大。”
大個子垂頭喪氣,雲煉霞又説:“收好你的甲,從門口出去吧!”簡真默默的收了甲,一步步挨向出口,方非忍不住叫了聲“簡真!”大個子身子一抖,可是沒有回頭,默默地走了出去。
考生們起初盡情嘲笑,此時望着他的背影,忽又兔死狐悲,擔憂自己怎麼過關,一時思緒如麻,大廳裏鴉雀無聲。
冷冰冰的鏡子閃着冷冰冰的光,考生們進了出,出了進,禹笑笑從黑門裏出來時,一臉的倦怠,連分數也沒瞧,就匆匆的出門去了。方非代她看過,竟是“六甲三乙一丙,二百四十五分”,朋友得了這樣的高分,方非也覺得高興極了。
廳裏的考生越來越少,這時鏡面一閃,現出“蒼龍方非”的字樣,他慌忙站起,手握尺木,匆匆走上前去。
到了台上,面朝寶鏡,他的心一陣狂跳,好在什麼怪事也沒發生。方非鬆了一口氣,不知怎的,心裏反倒有些失望。
一轉身,山爛石瞪起眼珠,正向這邊翹首張望,見他回頭,胖道士一皺眉頭,微微閉上眼睛。
方非走到羽士門前,拿起尺木,輕輕一拋,青碧長木浮在空中,略略起伏不定。
“長牙,”方非心裏面求神拜佛,“你在天有靈,一定要保佑我,只要飛十米,不,飛八米,飛進門就好了!”
“喂,”雲煉霞催促,“別磨蹭,快一點!”
方非定一定神,使足力氣,高高跳起。一眨眼,尺木落在腳下,似要把他穩穩托住。少年心湧狂喜:“長牙,快飛……”念頭剛剛閃過,腳下忽地一空,跟着身不由己,筆直向下墜落。
這一次不同以往,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方非手舞足蹈,拼命想要留在空中,可是越忙越亂,半空中左腳勾住右腳,撲通,頭下腳上,狠狠摔在台上。
台下沉寂片刻,呼啦,爆發出一片鬨堂大笑。笑聲勢如狂潮,壓得方非喘不過氣來,他趴在那,恨不得時光就此打住。
過了一會兒,忽覺有人拉扯,方非一抬頭,青衣人站在面前,目光明亮,將他上下打量。
“你沒事吧?”青衣人笑了笑,越發容光照人。方非面紅心跳,支吾説:“沒……沒什麼……”一面説話,一面偷眼看去,大還心鏡字字放光,赫然寫着——
“方非,十個丁之下,零分。”
方非眼前一黑,羽化一分沒得,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他敢來應試,心裏存着一絲僥倖。尺木和隱書全都認他為主人,隱書已經出奇制勝,那麼到了緊要關頭,尺木也應該挺身護主才對。
可是事與願違,方非就像是做了一個荒唐透頂的迷夢,到了這個時候,這場夢也該醒了。
他沉默一下,爬了起來,衝青衣人行了個禮,又撿起尺木,向外走去。身後的笑聲響個不停,可他已經無所謂了。
穿過一條小徑兒,來到火宅背後。這兒種了許多碧落花,白玉似的枝頭上,長着翡翠樣的花朵。奇花成片成林,宛如飄渺的綠雲。樹下三三兩兩,站着考完了試的考生。
方非望着眾人,心裏有些悽惶,有些羨慕。他抬頭望了望天,那一片雲朵,居然也是灰白色的。
“方非!”禹笑笑快步趕來,口裏微微喘氣,“你看到簡真了嗎?”方非搖了搖頭。
“奇怪了!”禹笑笑一跺腳,“我找遍了天試院,也沒看見他的影子,難道説他跳進了寒光湖嗎?”
方非想了想説“笑笑,你找過四象殿嗎?”
“咦!”禹笑笑小口微張,兩人對望一眼,齊向四象殿跑去。禹笑笑邊跑邊生氣:“豈有此理,我以為他受到了那麼大的挫折,一定不會再想去吃……”
“也怪不得,他身上有病。”
“有病,什麼病?”禹笑笑十分好奇,方非心想這是簡真的隱私,自己不便泄露,苦笑一下,沒再説話。
趕到四象殿,就看見大個子坐在桌邊,雙手左右開弓,吃的比平時還要來勁。
“好哇,”禹笑笑又好氣又好笑,“簡真,你沒上吊也沒跳水,倒是打算把自己活活撐死?”
大個子抬起頭來,盯着禹笑笑兩眼噴火。
“咦,你這是什麼眼神?”
“禹笑笑,你只管笑,我才不怕呢。”簡真哼了一聲,這時旁邊坐了一羣女生,衝着他指指點點、嘻嘻哈哈。大個子忽地回頭瞪眼,兇巴巴的大吼一聲:“笑什麼笑?我就是吃了鼻兒牛,就是變了豬,那又怎麼樣,哼!”
他個子壯,模樣兇,嗓門又大,嚇得女生噤若寒蟬,膽小一些的眼圈兒也紅了。
簡真回過頭,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方非啊,也只有你知道我心中的苦了。鏡子裏照出那種事,我的腦子已經懵了,剛進火宅,又摔了一下。不過,這也把我摔醒了。後面的火焰山我是順順當當的過了,神雷陣也沒打到我,在暴風林叫樹枝絆了兩下,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過溺水的時候,我的腳都沒有濕!可惜出門時晚了一步,息壤壁都要合上了。我一心急,變身衝了出去……唉,方非啊,人倒黴都是註定的,你説我變身就變身,怎麼忘了變回來呢?這下子好了,大家都知道我吃了鼻兒牛,還知道我要變豬,就算進了八非學宮,也會嘲笑我一輩子……”他説到這兒,眼淚成珠成串的落下來,一面哭泣,一面化悲傷為食慾,把飯菜一口口地扒進去。
方非拍拍他肩,心裏不勝淒涼。他是傷心人對傷心人,心裏的難過不比簡真少多少,想要去勸慰一下,也不知道該説什麼。只好東拉西扯的問:“簡真啊,你進去不過一分多鐘,怎麼經歷了那麼多事?”
簡真眯起眼睛冷笑。禹笑笑隨口説:“火宅裏和外面不一樣,門外一分鐘,門內大半天。他説的那些事情都是六合幻境,可如果你避不開,照樣也要扣分……咦……”禹笑笑説到這兒,忽地一臉驚奇,“方非,你問這個幹嗎?難道説……你沒進火宅?”
“所以説嘛……”簡真拖聲拖氣地説,“我的苦只有方非知道哇。”
方非悶聲不吭,禹笑笑討厭簡真陰陽怪氣的樣子,一把揪住他:“別吃了,跟我去温習功課,天文考好了,你還有機會。”
“別逗了!”簡真氣哼哼的掙扎,“我天生記性壞,哼,那些刁鑽古怪的問題,我可答不上幾條。羽化丟了八十分,八十分呀,那得回答多少問題啊。”
大個子死豬不怕開水燙,一味地賴在桌邊不走。禹笑笑氣的跺腳:“算了,隨你的便!”轉身衝向大門,剛到門口,司守拙領着一羣白虎人進來,看見禹笑笑,立馬散開隊伍,把她團團圍住。
方非箭似的衝了上去,簡真稍一遲疑,也小跑上前。
“哎呀呀!”司守拙粗聲大氣,叫的比誰都響亮:“豬來啦,豬來啦!”
簡真腳下一頓,面紅耳赤,張嘴怒罵:“滾你的蛋,爺爺就變豬,那又怎麼樣?司守拙,你變個傻樣給我瞧瞧,變哇,變哇!”
他一向怯懦,突然發飆,敵我雙方都很意外。司守拙默不作聲,走到簡真面前兩人身高相近,一個肥壯,一個剽悍,直面相對,別有一種氣勢。考生們見有熱鬧可看,呼啦一下圍了上來。
司守拙揚起面孔,伸出一根食指,捅了捅簡真的胸脯∶“死肥豬,你少得意了,見了我的變身,你半夜裏都要尿褲子。你不就是變成了一頭豬嗎?哼,大爺我可是專職的豬倌。死肥豬,你給我放乖一點兒,要不然,我把你撕成碎片!”
簡真叫人捅得一搖一晃,好似狂風裏的一棵細草。他性子軟弱,一時惱羞成怒,唬一唬女生還可以,遇上真正的對手,不免心虛氣短,給司守拙點着胸膛數落,不敢還手,又不敢頂嘴,面孔裏發紫,身子一陣哆嗦。
司守拙將對手治得服服帖帖,心中老大得意,轉過身來,衝着方非陰笑:“呦,聽説你羽化得了個大零蛋,連飛劍也沒爬上去。哈,沒準兒你本來是個甲士,偏偏要冒充羽士,這不是自討苦吃嗎?下一次考試,記得買一副鎧甲,嗯,我瞧你的變身嘛,一定是條喪家狗。你們兩個站在一塊兒,正應了那句老話,叫什麼來着?”
“豬狗不如哇!”鍾離燾尖聲高叫。
“沒錯!”司守拙指着兩人,眼露兇光,“你們兩個豬狗不如的東西,離姓天的丫頭遠一點兒,下次再讓我看到你們跟她套近乎,哼……”他伸出右手,在脖子上一比,做了個割喉砍頭的姿勢。
白虎人鬨然大笑,一羣人狠狠撞開三人,進四象殿吃飯去了。
禹笑笑氣的臉色發青,可是規矩在先,考生打架,誰先動手,誰就取消考試資格。司守拙百般挑釁,無非也是這個圖謀。
少女有氣無處發,憋的心裏一陣絞痛。她抿嘴瞪眼,大步走在前面,兩個男生斗的大敗,灰溜溜的跟在一邊,那樣子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禹笑笑悶聲走了一程,忽地回頭:“方非,你真個考了個零分?”方非訕訕點頭。簡真湊上前來,摟住他的肩膀嘆氣:“方非哇,多虧你來考試,有了你,我可自在多啦!”
“你們兩個……”禹笑笑指着兩人,眼淚忽地滾落下來,“真叫人失望透了!”她拔腿就跑,一陣風走的不見蹤影。扔下兩個失敗者,大眼瞪着小眼,恨不得抱在一起放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