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台階上滿是積雪。還沒走到門口,皮皮的襪子就浸濕了。她逡巡了一下,旁邊正在給她拉門的賀蘭靜霆忽然關住門,從自己的帆布包裏掏出一雙布鞋。
“穿上吧,外面很冷。”他説,“不過你不用擔心走長路,我已經叫了出租。”
皮皮看了看他的臉,又看了看那雙鞋,愕然了片刻,忽然有點心酸。
布鞋大約是他買早點的時候匆匆從街邊買來的,很便宜質量很差的那種。賣的人看見他是瞎子,故意捉弄他。倒是一個尺碼,只是顏色不同。
一隻是紅色,一隻是綠色。
她沒吭聲,俯身穿好。
“舒服嗎?”
“挺舒服。”
“好看嗎?我特意讓人挑了一雙好看的。”
階旁的保安用異樣的眼光打量她的腳。皮皮答得一點也不遲疑:“好看。”
出租車來了。
窗外是無邊無際的雪,路上是匆匆的行人。城市裏千篇一律的風景,日復一日地上演。司機很年青,戴着耳機,一面開車,一面聽着搖滾樂。
賀蘭靜霆忽然説:“這條街以前叫朱雀街。前面的那道坡,以前是條河,叫龍津河。河上有座橋,叫八仙橋。橋邊有個香果店,店裏的荔枝膏好吃。”
“以前?”皮皮愣了愣,“多少年以前?”
“八百年以前。”
“八百年前,”皮皮笑,不信:“你來過這裏?”
“剛才那個會所,以前是個酒樓,叫龍霄閣。裏面的太白花清酒,好喝。”
他仰頭,陷入了回憶,臉上帶着微醉的笑意。
“是太白花——清酒,還是太白——花清酒?”皮皮不知道如何斷句。
“清酒貴,因為濾過,沒濾的是濁酒。‘金樽清酒鬥十千’,清酒是要用金樽來喝的。喝的時候要壓一下,所以是‘吳姬壓酒待客嘗’。”
“那濁酒呢,濁酒什麼時候喝?”
“濁酒惆悵時喝,所以是‘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所以是‘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麼説來,李白比杜甫愛花錢?”
“沒錯。”
皮皮不由得仰慕了,衷心地誇道:“賀蘭,我覺得你特有學問。”
他微微頷首:“過獎。”
皮皮接着誇:“最近流行的一個詞特適合你。”
“什麼詞?”
“文化恐龍。”
這場雪弄得C城人十分狼狽。路上到處都是打滑熄火的車輛。皮皮昨夜受了寒,今天嗓子便有些嘶啞。偏偏司機手裏還有小半截煙不肯扔掉,硬要半開着窗子吸完最後一口。雖然暖氣倒是足的,煙圈也吐在了外面,空氣畢竟污濁了。賀蘭靜霆一直皺着眉,看樣子便要發作。皮皮連忙按住他的手臂,讓他忍耐。兩人便全都不作聲,耐心地等司機吸完,皮皮在第一時間關掉了窗。
“今年的大雪真是少見呢。”
“宣和年間的這裏也曾下過一場大雪,那時的風和今天一樣,又冷又酸。不過,再過幾個月,我種的牡丹就要開了。”
為什麼時間在賀蘭靜霆的嘴裏總是走得那麼快呢?皮皮偷偷地想,幾百年幾個月就跟一陣風似地刮過了。
“你很喜歡牡丹嗎?我一直以為只有唐代的人才會喜歡牡丹。”
這幾年市面上流行唐裝,只要是條裙子,無一例外地繡着牡丹。皮皮不喜歡牡丹,總覺得牡丹花開得不含蓄。她喜歡花瓣很小的花朵,即使怒放也是含苞待放的樣子,比如梅花、比如桂花、比如鬱金香。
可是她發現,一提起牡丹,賀蘭靜霆漠然的臉上忽然露出了温暖的表情,彷彿有一縷陽光從心底射出來,照亮了整張臉。
車內的寒氣掃蕩一空。
“我喜歡牡丹,是因為牡丹花很好吃。”他側過臉來看她。雖然什麼也看不見,他仍然喜歡追隨她的臉,哪怕視線是虛無的,“我常常想,烈日下盛開的牡丹會是什麼樣子。”
皮皮也正好轉頭來看他,卻覺得雖然他的整張臉似乎都藏在墨鏡的後面,雖然他目不視物,自己在想什麼,卻不能在他面前遁形。而且,據她回憶,賀蘭靜霆從未用這種脆弱的語氣跟她説話。既然他已幸運地活了九百歲,這點遺憾算什麼呢?
可是她的眼睛還是濕了:“你……從沒見過太陽麼?”
他搖頭。
“其實太陽就是比月亮暖和,樣子都差不多。”
他取下墨鏡,一雙空虛的眼睛注視着她:“是嗎?”
皮皮的脊背一陣發寒,一種無形的目光在打量她,一直看到骨子裏去。
“是的。”她的話音開始顫抖,“其實你真的不必戴墨鏡,沒有墨鏡你會更好看。”
“我戴墨鏡不是為了自己好看,而是為了他人的安全和健康。”他哼了一聲,將墨鏡又戴了回去。
皮皮趕緊問:“為什麼?”
他沉默,似乎在考慮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你不是看不見嗎?為什麼還會影響別人的安全呢?”皮皮鍥而不捨。
“雖然修煉多年,我對自身的能量並不能收放自如。一般來説,不論看得見還是看不見,我的眼睛都會自動吸取他人的元氣。假如我專心看一個人,是男人會立即陽痿;是女人會終身不孕。這種情況,連我也沒辦法控制。”
話音甫落,皮皮閃電般地後退一尺,華麗麗地傻眼了:“賀蘭靜霆,你早説啊!你都看我幾眼了?……我是不是已經成殭屍了?”
“你這不是好好嗎。”他很鎮定地笑了笑。
“停車!司機!我要下車!”皮皮不理他了,撲到前面,用手拼命拍司機的背。
車猛地停了,皮皮推開門,以最快的速度跳下車去。豈知地上正好有一攤剛剛化掉的積雪,她只穿着布鞋,一下子全濕了。
一股寒意從足底直透到腦門,她被凍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有人從後面扶住了她,將她拉到台階上:“餐館到了,我們上去吃飯吧。”
“賀蘭靜霆,你離我遠點成不?”皮皮禁不住哀求,“我從小數學就不及格,買*****沒中過,我家上數八代都沒人發跡,這説明我身上無論是元氣還是運氣都遠遠不夠。你再吸我就成傻子了。雖然我很渺小,可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將來也要成家立業、嫁人生子……你是狐狸,這大街上元氣好的女人多着哪,你放了我找別人行不?”
“幹嘛這麼可憐兮兮的?我又沒把你怎麼樣。你吃過我的血,相當於免疫了。”彷彿怕她滑倒,賀蘭靜霆緊緊地摻着她,“再説,你現在一切生理現象都很正常,對不對?我發誓我絕沒把你怎麼樣,一根毫毛都沒碰過你。”
他越信誓旦旦,皮皮越嚇得渾身發軟:“那你剛才還在汽車瞪了我一眼……”
“我瞪你多少眼都沒關係,真的。如果真有關係——你説得不錯——我見你的那天你就得成殭屍。”
“……”皮皮虛脱了。
賀蘭靜霆趁機將她的腰一攬,幾乎是半抱着她,很和氣地勸道:“進去吧,報紙上説這家的夫妻肺片挺不錯的。”
“我還吃得下啊!”她萬分鬱悶地嚷道。
“怎麼吃不下?你胃口不是一直挺好的嗎?”
這麼一説,皮皮猛地想起來自己第一次見他就吐了一天,自從那晚吃了帶血的蘋果,就立即不吐了。以後的飲食倒也十分正常,似乎暫時還是健康的。可是,看見賀蘭靜霆很殷勤很關切地扶着自己,以至於路過的人看見他們,都發出會心的微笑,以為是一對情侶。她不禁更要懷疑,難道他身上只有眼睛才能吸取元氣嗎?萬一他的手、或者每一根毛孔都可以呢?
胡思亂想之際,賀蘭靜霆已經扶着她落了座。餐館很乾淨,身後有一個巨大的魚缸,裏面養着很多魚。皮皮剛坐下來,忽然發現魚缸裏的魚整齊地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拼命往左擠,一部分拼命往右擠。
“賀蘭,這些魚都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
“為什麼它們都擠向兩邊?”
“我怎麼知道?我又看不見。”
“賀蘭靜霆。”
“可能是它們不喜歡我。”他聳了聳肩,一臉的無辜,“抑或它們彼此憎恨。”
“魚都被你攪得不安寧,何況是人。”
“我向你發誓,我絕對是位善良的狐狸,學識淵博、品德高尚。”他叫來服務生幫他念菜單,很快就選好了菜:“夫妻肺片、豆瓣鯽魚、清炒黃瓜,三個菜夠嗎?”
菜很快就端來了,鯽魚還在廚房裏賀蘭靜霆就嘆氣:“糟糕,膽破了。這是什麼廚師啊。這菜你別吃了。”
“就你話嘮。”皮皮失笑,見他乾坐在那裏,又問:“你不喝點什麼嗎?”
“我要了冰水。”
“我讓人到花市給你買點花吧。”
“我不在公共場合吃東西。”他垂首,“會有人覺得我很怪。”
“其實你們混跡人間也挺不容易的。”她表示理解。
菜吃到一半,手機響了。皮皮看見來電顯示,是家麟。
“嗨,皮皮。”
“家麟!”
“昨天走得太急,忘了告訴你正事。我媽五十歲的會餐取消了。我爸決定帶她去雲南玩一趟。”
“……哦。”怎麼不早説呢,皮皮一個勁兒地心疼那八百塊錢的燕窩,還有奶奶做的五瓶豆瓣醬。
“對不起。不過,我想取消也好,省得你還要買禮物。”家麟在那邊小心翼翼地道歉。
皮皮恨不得捶自己的腦袋。
掛了電話,皮皮忍不住對賀蘭靜霆説:“對了,你喜歡吃豆瓣醬嗎?”
“不吃。”
“保證是純天然綠色食品。”
“不吃。”
“你可以試着用花瓣蘸着吃,絕對好。光吃花瓣多單調。”
“不吃。”
“試一試行不?我有好多瓶等着送人呢。”
他想了想,終於點頭:“好吧。”
皮皮一陣高興,正想謝他,手機又響了。那種很簡單的鈴聲,降E調小夜曲。賀蘭靜霆打開話機:“喂。”
——“我明天過來。”
——“支票已經準備好了。”
——“我不擔心長途,我擔心的是消毒狀況。”
——“謝謝。我不需要樣品。”
——“好吧。晚上給您回話。再見。”
關了電話,他抬起頭看了皮皮一眼。滿腹心事的樣子。
“你有生意?”皮皮問。
他點點頭,忽然道:“隔壁有商場,我陪你去買雙鞋子吧。”
他們在商場的門口告別。皮皮改乘出租去報社。她從一個不常經過的路口進大門,路過一個報亭,看見上面掛着最新一期《小説月報》。正待掏錢,發現那個裝着自己錢包的塑料袋被賀蘭靜霆一直提着,臨走時也忘記拿了,口袋裏的零錢全付了車費。只好對報亭的老闆説:“對不起,我不買了。忘帶錢包。”
老闆是個漂亮的中年人,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説:“不要緊,我送給你。”
“不不不,”皮皮連連擺手。自己父親就是做小生意的,做小生意有多不容易,她太明白了,“謝您的好意,我下次再來買。”
那人硬要塞給她:“拿着。”
“哦——好吧。那就算我借的,等我下班了還你錢。”卻之不恭,只好受了。
“一點小錢,不必還了,”他表情很奇怪,遲疑片刻,似乎是壯了壯膽:“能請小姐賜個福嗎?”
“賜福?”皮皮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她又不是活佛,“賜什麼福?怎麼賜?”
那人垂下頭來,脱掉布帽,語氣十分虔誠:“請小姐用手摸一下我的頭頂就可以了。”
這倒不難。
皮皮很大方地摸了摸他的頭頂,摸到一半,忽然省悟:“難道你認識賀蘭——”
那人急忙打斷:“祭司大人的名諱,是不可以隨便説的。”
“呃——”皮皮瞪大眼睛,“是嗎?”
他很認真地點點頭,卻不敢抬頭看她。説話的態度既小心又恭敬,謙卑到了極點。
“你——認識祭司大人?”皮皮試探地問。
“不認識。祭司大人是不可以隨便認識的,除非小姐您願意引薦。”
皮皮呆呆地看着他,忽覺一陣頭昏,禁不住用手扶住桌子。那人看見她胸牌,怔了怔,忽然又説:“小姐,您叫這個名字,祭司大人不會生氣嗎?”
“名字是我爸起的。”
她拿了雜誌正打算離開,想了想,又轉身回來:“對了,你怎麼知道我認識祭司大人?”
那人想了想,答道:“因為小姐被祭司大人種了香。”
“種香?什麼意思?”
“也就是説,小姐的身上,有祭司大人專有的香味。”
皮皮着急了:“請問,你們祭司大人很喜歡給別人種香嗎?”
那人的表情忽然變得非常莫測,沉默了半晌,又很老實地答道:“祭司大人從不給任何人種香,——除非那人是他自己的女人。”
16
下午趁着主任外出採訪,皮皮找同事借了一百塊錢從單位溜出來,進了對街的中藥房。
藥房的夥計穿着白褂子,有點坐堂醫生的氣派:“小姐想買什麼藥?”
“二兩雄黃。”
“有處方嗎?”
“沒有。我是對面報社的記者。”她將胸牌亮給他。C城當然還有別的報紙,但論到訂閲和廣告收入,只有晚報一家最大,商家不敢得罪。那人知趣地去稱藥,稱完,將桔紅色的藥粉用一張白紙折着,緩緩抖入玻璃瓶中:“小姐知道這藥粉怎麼用嗎?”
“不知道,正好請教一下。”
“雄黃主寒熱,殺百蟲,主治惡瘡、死肌、疥癬、梅毒,一切蛇蟲犬獸傷咬。你可以用香油調和外敷或者研末少量服用。”
聽完之後,皮皮簡而要之,覺得雄黃的主要功能就是殺蟲去毒。
“那它的主要成分是——?”
“這是一種含硫和砷的礦石。加熱氧化之後,就是三氧化二砷。”
“三什麼二什麼?”皮皮沒聽清。
“三氧化二砷。”那人清了清嗓子,“它還有一個通俗的名字,砒霜。”
“什麼?”皮皮嚇了一跳,“砒霜?”
“也就是潘金蓮用來毒死武大郎的那個東西。”那人半開着玩笑。
“你幹嘛這麼看着我,我不過是身上不舒服想買點藥而已。”皮皮説。
“我勸小姐慎用。雄黃這種東西千萬不能加熱,會有劇毒。如果你身上有癰腫疔毒,我建議你用牛黃解毒片,裏面也有雄黃。”他從櫃枱裏拿出一盒樣品。
“牛黃解毒片?”這個名字挺熟啊。皮皮記得以前奶奶身上長了皰疹,常常都吃牛黃片。自己小時候長包也吃過。
“嗯。牛黃解毒片每片都含有五十毫克的雄黃,一天四片。不要長期服用,長期服用會導致慢性砷中毒。”
“謝謝,請給我來五盒。”
“雄黃粉你還要嗎?”
“要的。兩樣都要。”
就着路邊賣的熱果汁,皮皮將兩片牛黃片吞進肚內,然後去了拐角處的報亭。
那個漂亮的中年人還在那裏,一面聽收音機,一面坐在爐邊烤紅薯。看見皮皮,連忙站起來。
“這是早上欠您的五塊錢,謝謝。”她將錢塞到他手中,轉身要走,那人忽然叫住她:“小姐。”
“什麼事?”
“小姐現在要去見祭司大人嗎?”
“有什麼問題嗎?”
那人一張白皙的臉上泛出了青色:“您身上帶有雄黃。”
“對。我剛買的,怎麼啦?”
以為不過是個偶然,聽皮皮的口氣倒像是蓄意的,那人的臉頓時白了,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小聲道:“祭司大人會很反感的。您該不會是故意惹祭司大人生氣吧?”
“祭司大人很容易生氣嗎?生了氣,會吃掉我嗎?”皮皮瞪大眼睛,炯炯地看着他。
“……”
那人抬頭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突然從桌邊拾起一個布包,匆匆忙忙地將鑰匙、錢袋塞進去,連攤子都來不及收拾,便做出要離開的樣子。
想不到他反應如此激烈,皮皮連忙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不用迴避,我馬上就走。”
“我的修行實在有限,請恕我無法奉陪。”那人説着,眨眼間已竄到了離她十米之外,消失在對面公園茫茫的人羣中了。
“哎——別走!你的紅薯還在爐子裏呢!”
下班路上皮皮接到一個電話。一位許久不見的鄰居因為要出國兩個月,麻煩她幫看一下她家的貓。那鄰居住的地方和賀蘭靜霆共一個地鐵站,只不過一個出站往東,一個出站往西。
鄰居是個姓謝的女人,和皮皮的奶奶很熟絡,奶奶叫她小秋,皮皮也跟着這麼叫。謝家也是奶奶送豆瓣醬的對象之一。後來小秋結了婚就搬走了,住進城西的一個昂貴小區,還請她們全家去玩過。逢年過節,只要聽説她們在城裏,奶奶做好豆瓣醬,會打電話讓她們來拿。她家種的櫻桃熟了,也不忘摘了送來給皮皮家嚐鮮。可是,細算下來,和她們也有整整一兩年沒什麼聯繫了,偏偏皮皮的奶奶特別喜歡她們,閒話的時候總是提起,倒讓人覺得她們天天都在似的。
當然,奶奶喜歡小秋還有更實質性的原因。皮皮高考之前,小秋幫她補習過一陣英語,後來她太忙,最後兩次是她先生頂的班。就憑着夫婦倆近兩個月的突擊補習,皮皮的英文考了個意想不到的高分,全年級第三,不然她還夠不了最低的本科線。小秋的先生姓王,從嚴格意義上來説倒稱得上是迄今為止皮皮所見到過的最英俊的男人。而且是那種中國女人喜歡的英俊,不是玉樹臨風,不是風流倜儻,而是沉穩弘毅之中帶一點赤子天真,高貴矜持之下含半分温婉親和。那一張可以做模特的臉,見過的女人無論老少,都會耳紅心跳,皮皮的抵抗力有限,自然也不例外,王先生來補習的那兩次,她就只顧在一旁發呆,什麼也沒聽進去。後來遇到家麟,問她補習如何,還訕訕地臉紅了半天。
時隔多年,皮皮對王先生的印象也漸漸模糊了。只記得他很英俊,然後是腿不好,走路有點跛,而且經常生病。每次去小秋家,忙前忙後的都是小秋,他基本上一直坐着,話很少,但態度很熱情。如果聊得很晚,他會堅持開車將她們一家送回去。
從遠處看,小秋住的那座白色的半山別墅非常醒目,一眼就能發現。為了省掉車錢,皮皮便在凜冽的寒風中跋涉上山,到了門口手已經凍僵。
按了半天門鈴,門才打開,卻是王先生,拄着一隻手杖,可能正在洗碗吧,襯衣外面套着件防水的圍裙。
“Hi,皮皮。”他有點吃驚,“快進來,外面冷。”
屋裏撲面而來的暖氣,皮皮脱下外套,王先生連忙接過去幫她掛起來:“這麼大的雪,你怎麼自己走來了?你奶奶沒告訴你我會開車把Mia送到你家嗎?”
“哦?她沒説。我奶奶耳背,估計沒聽清。”
“對不起,我正在給孩子洗澡,你稍坐片刻。”
“要我幫忙嗎?王先生?”見他行動不甚方便,皮皮尾隨過去。
“小秋也在,放心吧。對了,小秋懷孕的時候你來過嗎?”
“沒有。”
王先生很斯文地笑了:“那你過來看看我的兩個寶貝。”
傳來嬰兒咿咿呀呀的聲音。皮皮往浴室的方向看,卻發現聲音是從廚房裏傳來的。洗碗池有兩個水槽,一邊坐着一個一歲左右的女嬰,正在歡天喜地地玩水。那對嬰兒有着天使般的面容,定是同卵的雙胞胎,一模一樣,難以分辨。
王先生指了指左邊的那一個:“這是安安。”又指着右邊的那一個:“這是寧寧。”
一旁的小秋噗嗤地笑了:“錯了,正好倒了。”
“沒錯。除非你換了位置。”
“沒換位置,剛才你一直叫錯了,我懶得糾正你。”
王先生笑了笑,也不分辯,對皮皮説:“那麼,這個是寧寧,那一個是安安。”説罷,便將其中的一個嬰兒從水裏抱出來,用浴巾包着,抱在懷裏。擦乾了身子,很熟練地在嬰兒屁股上灑了一層爽身粉,正要包上尿不濕,忽然指着嬰兒屁股上的一塊青記説:“你看,我説得沒錯,這個才是安安。”
小秋低頭仔細看了一下:“好吧,你對了。”
王先生便很得意地給嬰兒穿上衣服。
小秋從水池裏抱出另一個嬰兒,一邊穿衣一邊説:“皮皮你來得正好。我們剛做了一碟FBI,你肯定喜歡吃。”
“FBI?”
“就是FriedBananaIce-cream。剛剛炸好,得趁熱吃。你喜歡什麼味道的冰淇淋?我這裏有香草的、芒果的、綠茶的、巧克力的。”
“芒果的。”
“你先坐着,我去準備一下。”小秋正要將手裏的嬰兒放到嬰兒座,王先生説:“你不會弄,還是我來吧。”
結果兩個人都去了流理台。一個拿冰淇淋,一個拿炸好的香蕉,皮皮面對着嬰兒座上的兩個嬰兒,不知該怎麼辦。寧寧和安安倒很安靜,一人咬着一個奶瓶,專心地吸着。皮皮這才想起一個細節。以前她來小秋家補習英文,碰到晚飯時間,都是夫婦倆一起在灶台邊忙碌。好像打排球那樣配合密切。還有一次,他們居然兩個人一起切一根黃瓜,一面切,一面低聲交談,身子挨在一起,真是令人豔羨的親密,也不忌諱給外人看見。皮皮媽還説人家王先生是瑞士人,洋派,把個女人嬌慣得不行,她就看不過眼。
其實皮皮覺得,小秋的一家再平凡不過了,夫妻恩愛,不就是這樣的嗎?當然她一想到愛情婚姻,腦中自然而然就浮現出家麟,以及家麟和自己一起切黃瓜的樣子。這種會心的快樂只有家麟可以給她。從小到大,除了家麟,她也從沒想過會跟第二個人切黃瓜。
吃完冰淇淋,皮皮不肯久留,王先生執意要開車送她回家。
路面很滑,王先生開得很謹慎,寒暄了幾句,皮皮告訴他自己仍在學英文,還報了託福班。王先生便問:“皮皮你打算出國啊?”
“不是我,是我的男朋友。他正在申請美國大學的獎學金。”
“你男朋友是學什麼的?”
“經濟。”
“這個可不是很好申請呢。國外的這種專業競爭很激烈。”
“是啊,不過他很成績很好,很有希望的。”
王先生想了想,又問:“那你呢?你打算在國外學什麼?”
皮皮沮喪地説:“我一點也不想出國,我不喜歡英文,大學裏也沒認真學,現在撿起來特別難。”
“其實,如果你只是去讀一般一點的學校,入學的要求不是很高的。”
“嗯,我在想,如果實在申請不到學校,我就在國內等着他好啦。他讀博士,也就是四五年時間吧。我可以等。”
這是皮皮關於家麟出國這件事所做的最壞的打算。她甚至覺得,如果家麟能帶她出國,她可以暫不讀書,先打工,一邊攢錢一邊補習英文。或者就先結婚生個孩子,孩子大了她再讀書找工作。皮皮在工作上倒是有野心,但凡事一粘上家麟就底線頓失、胸無大志。只要跟他在一起,什麼都可以。何況媽媽和奶奶都是家庭婦女,皮皮並不覺得做個住家庭的老婆有什麼不好。聽説這在國外也是很普遍的現象。
汽車下山,開入城區。王先生一直沉默着,忽然對她説:“皮皮,我在國外有些關係。如果你的男朋友或者你申請學校有困難,我很願意資助你們。”
皮皮聽了,心砰砰地跳:“王先生,您看我的英文水平,能申請出去嗎?”
“你不是在上託福班嗎?據我所知,國內的託福訓練是非常有成效的。”
“嗯,我每天都背單詞,還悄悄地報了今年六月的托福考試。不敢告訴家麟,怕他笑話我。”
“這樣吧,你男朋友聯繫學校若有困難,你給我打電話。至於你的學校嘛,等你考完託福我來幫你聯繫,保證你有書讀。我父親以前是大學教授,有不少朋友在大學裏管事。這點小忙我還是能幫到的。”
“王先生——謝謝您!”皮皮簡直要熱淚盈眶了。
車到了,王先生拉開車門,從後座取下他的貓,將她送到門邊,又遞給她一張名片,説:“如果你們很相愛,不要苦苦等待,要盡力在一起。守候是件很痛苦的事,人生也會有很多的變數,要兩個人一起共同度過難關,明白嗎?”
皮皮接過名片,默默看着他,用力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