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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竹林

    南山的到來,在九百餘人的青雲別院中幾乎沒有激起任何波瀾,事實上除了乙道廿三院中的主人,其他庭院中的新弟子多半並不知曉多了這麼一個新人。而南山也並非是一個高調的人物,到了青雲別院的這幾日間,除了與王宗景走動幾回,説説話外,便差不多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模樣。

    轉眼過了七日,又是小鼎回家的日子。這一日早上小鼎跑了過來,咚咚咚敲開了王宗景的房門,然後笑道:王大哥,你準備好了吧,今天要跟我回家不?

    去。王宗景自然是毫不猶豫地回答了,事實上這事對他來説,便沒有絲毫遺忘的時候,每當想到未知的大竹峯上那個神秘的人物,他心中便有幾分激動,也夾雜着幾分忐忑,特別是前些日子深夜見到蕭逸才後,他心中更添了幾分好奇與疑惑。

    那個人,小鼎的父親,究竟會是怎樣的一個人,在已經被湮沒的過往中,他又經歷過怎樣的事情,時至今日,卻只是安然地隱居在大竹峯上,當了一個平凡無奇的廚子。

    見王宗景一口答應,小鼎也是十分高興,笑嘻嘻對他招呼道:那好啊,我們這就走吧。

    王宗景笑着答應一聲,站起身來,這一應物事他早就已經收拾停當了,只要小鼎帶路,他是隨時能走。只是堪堪走到房門口處時,他忽然看到屋外那庭院中有人影走過,王宗景略一遲疑,卻是停下了腳步。小鼎跟在他的身邊,見狀有些奇怪地問:怎麼了,王大哥?

    小鼎搖了搖頭,道:沒有啊,我爹也交代過,這事就跟你一個人説,不讓外人知曉的。

    王宗景沉吟片刻,卻是蹲下身子,道:小鼎,我要跟你一起回去的事,你有跟其他人説過嗎?

    王宗景點了點頭,道:那這樣,你現在一個人先走,就在山門巨石後的山道拐角處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就來,行不?

    小鼎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忽然臉上掠過一絲神秘之色,低聲道:王大哥,你這也是要保守秘密,不讓別人知曉我們兩個人的關係嗎?

    王宗景呆了一下,抓了抓頭,略帶苦笑地道:好像也差不多了。

    小鼎卻是有些興奮,小拳頭握着揮動一下,道:好,就這麼辦,那我先過去等你,你快點來啊。

    王宗景微微一笑,道:好吧。

    小鼎笑嘻嘻地揮了揮手,然後一蹦一跳地跑了出去,王宗景跟到門外,看着小鼎跑過去大聲叫了大黃、小灰幾聲,他家的那兩隻寵物便跑了出來,然後跟着他一路向門口走去。王宗景站在門口,轉過目光,只見此刻院子中除了自己的外,其他的房門都是關着的,至於剛才的那個人影,看着像是仇雕泗走過,這麼早出門倒也是少見,不過此刻想必也是回房休息去了吧。

    他擎起手臂,轉動了幾下身子,吐氣開身,自覺精神飽滿身體輕健,正是精氣神完足之時,不由得心中便想到七日前蕭逸才向他傳授下太極玄清道的功法法訣。而他也正是依照蕭逸才的囑咐,從那一日起,便放棄了清風訣的修行,開始專注修煉太極玄清道了。

    雖然時日太短,還看不出有什麼變化,但是這樣一個早上,置身在青雲別院中,想到周圍無數人依然在清風訣上刻苦修煉着,他雖然並非幸災樂禍之輩,也知曉自己得到太極玄清道是為了走上將來必然要付出代價的道路。只是這樣的一個時刻,在他心中,終究是有那麼幾分淡淡的喜悦,輕輕從心頭掠過。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工夫,王宗景這才若無其事地從火字房中走了出來,施施然走出廿三院,然後向別院大門走去。這時候的青雲別院中,道路上已經有不少人走動,來來往往的人流裏,王宗景除了身材高大些外,便沒有絲毫起眼的地方,就這樣一路出了別院,安安靜靜地走過林中小道,來到了青雲山門之前。

    巨石背後,山道石階上,小鼎正有些百無聊賴地等着,一看到是他,頓時便高興起來,揮了揮手之後,倒也聰明沒有下來説笑打招呼,而是帶着大黃小灰上了山道,轉眼便不見了人影。王宗景也向那地方走了過去,山門之前仍和往日一樣,有數位青雲弟子守衞,不過這些弟子似乎也得到了什麼授意,看着王宗景過來,不過是略微點點頭,居然也沒阻擋的意思,便讓他輕易地走了上去,反而是讓王宗景原先在肚子裏準備的一番説辭沒了用武之地。

    走上山道,堅實的石階一層層向上延伸而去,坑坑窪窪凹凸不平,許多地方都有破損的痕跡,像是過往無數歲月裏風霜雨雪在這裏留下的痕跡,滄桑而有古拙之意。山道兩側,樹木青翠,茂密枝葉間鳥鳴幽幽,越往上走,周圍便越是清靜,明顯的清涼之意也越發濃重起來。

    拐了一個小彎,便望見小鼎笑嘻嘻地坐在上頭一處石階上,旁邊是大黃有些懶散地趴着,小灰則是蹲坐在高一層的石階上,在大黃身上的皮毛間翻找個不停。看到王宗景走了上來,小鼎頓時笑了起來,連連招手,笑道:王大哥,快來。

    王宗景走上石階,看了小鼎身邊的大黃小灰一眼,隨即對小鼎笑道:等很久了麼,是不是急了?

    小鼎搖頭笑道:不會啊。

    王宗景抬頭看了看天色,微笑道:那好吧,我們快點走,青雲山的山峯都那麼高,你家又是住在峯頂,咱們從現在開始緊趕着,只怕也要爬上一天才能到吧。

    旁邊,大黃的兩隻耳朵豎了一下,輕輕噴了一個響鼻,猴子小灰也是向這裏看了一眼。

    小鼎怔了一下,隨即笑着搖頭道:不用啊,王大哥,我們不用爬山。

    王宗景吃了一驚,有些詫異地道:小鼎,你説什麼?

    小鼎笑嘻嘻地把背在身後的小布袋往身前一拉,然後伸手進去一陣掏摸,過了片刻卻是拿出一顆四方方閃爍着微光的法寶出來,看着共有六面,差不多與小鼎的腦袋一般大小,其中每一面上都很奇怪地雕刻了數目不一的圓點,望去十分古怪。王宗景瞪大眼睛看了半晌,不知為何,總覺得這東西好像很眼熟,看來看去,居然貌似自己往日在市井街頭看到的用來賭博的骰子。

    這、這是什麼?王宗景覺得自己的想法多半是錯的,哪有人會煉製這樣的法寶,所以還是老老實實向小鼎問了一句。

    小鼎笑嘻嘻地把捧在手中的骰子法寶拋了一下,對他做了個鬼臉,壓低了聲音笑道:這是我從六師伯那裏贏來的骰子法寶,説好了讓我玩七天的。今天咱們就用它回山,這可比爬山要快多了。

    居然還真是骰子王宗景一陣無語,心中不由自主地想了一下究竟又會是哪一位青雲門德高望重的前輩竟然會煉製了這樣一件別出心裁的法寶。不過這個念頭在他心裏不過是轉瞬即逝,隨即他便反應過來另一件事,一時愕然,看着小鼎,道:小鼎,你剛才説要用這法寶回家,莫非你已經能夠御劍飛行了?

    小鼎擺了擺手,道:沒有啦,我還不行。不過這裏有人可以的。

    説完,他轉眼看了看身邊那兩隻依然玩耍得不亦樂乎的黃狗灰猴,大聲道:小灰,快點啦。

    王宗景吃了一驚,目光登時便落在了灰毛猴子身上。只見小灰咧開嘴,笑嘻嘻跳了過來,隨後小鼎隨手把骰子法寶往小灰丟了過去,小灰雙手接住,吱吱吱吱叫了幾聲,隨後在王宗景詫異的目光中,那骰子法寶光芒猛地一盛,看着也瞬間變大了好幾圈,滴溜溜轉動起來,漂浮到了半空之中。

    小灰第一個跳了上去,隨後小鼎也跟着幾下爬了上去,接着便是大黃懶洋洋地爬了起來,一個跳躍也跳到了骰子上,這骰子雖然比平常那些普通的賭具大了百倍,但被這三個傢伙一擠,特別是身軀奇大的大黃往上一站,登時便擠得滿滿當當的,幾乎沒剩下什麼位置了。

    小鼎左看看右看看,乾脆一個翻身爬到了大黃身上,這才勉強讓出了一個身位,然後回身對王宗景招手道:王大哥,上來吧。

    王宗景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看着這一幕委實有些滑稽,並且這擁擠的骰子法寶上此刻看去,要多危險有多危險,要多不靠譜就有多不靠譜,在半空中也沒有穩定的跡象,反而一直不停地上下浮沉着,似乎馬上就要掉下來的樣子。

    該不會,這玩意飛到天上真會掉下來吧

    這隻能操縱法寶的猴子真的可靠嗎

    王宗景只覺得額上有冷汗,但那頭小鼎又催促了一聲,卻是由不得他再遲疑了,狠狠心咬咬牙,心想反正小鼎你這小傢伙的命可比我金貴多了,你都不怕我怕什麼!於是,帶着這樣一種略顯悲壯的心情,王宗景一個猛跳躍上了骰子,身子才站上去,便覺得腳下一軟,骰子向下猛地一沉,險些就真的落在了地上,連小鼎與大黃都嚇了一跳。

    小鼎嘴裏嘟嚷兩聲,轉頭對着前頭的灰毛猴子抱怨道:小灰,你還行不行啊,穩一點嘛。

    猴子一瞪眼,嘴裏之至吱吱亂叫了一通,看起來一臉沒好氣的摸樣,小鼎也不去管它,伸手向前一揮,大大咧咧地道:走了,走了!

    小灰哼哼兩聲,雙手放在四方方的骰子法寶上,也不見它怎麼用力施法,骰子法寶便像是受到某種力量催使持一樣,略顯搖晃地慢慢向高處飛了起來,隨後速度逐漸加快,卻是向前方藍天之上那幾座高聳的山脈飛馳而去了。

    説起來,王宗景也並非是第一次乘坐法寶御空而行,林驚羽、王細雨等人都帶他坐過數次,也算是有經驗的,不會特別害怕畏懼。只是今天這一次的飛行,卻委實與之前截然不同,林驚羽、王細雨等人帶着他再怎麼穿梭如電直入雲間,那法寶本身給人的感覺也是沉穩有力的,斷然不會讓人有掉落的擔憂。但此時此刻,兩人合一猴一狗擠在一個骰子法寶上,擁擠不堪且不説,偏偏這猴子不曉得是道行不夠還是功法不對勁,操縱着這骰子法寶飛行的摸樣是慘不忍睹,忽高忽低,東搖西晃,時不時還來個驚險動作,直聽着耳畔勁風呼嘯,看着腳下已經千百丈高的虛空,縱然王宗景的心性早已磨練得如鐵石一般,這時也不禁頭皮發麻,欲哭無淚。

    另一頭,小鼎看起來臉色也不好看,兩隻手抓緊了大黃的脖子,同時對着前頭那隻灰猴子不住地抱怨:小灰,你怎麼道行這麼差,虧得我爹平常在我面前一直説你好話,你倒是飛得穩一點嘛。

    小灰在前頭看起來倒是顯得頗為輕鬆,並未有什麼緊張神色,依舊是帶着幾分頑皮,操縱着骰子法寶飛馳着,雖然途中仍是歪歪扭扭難看至極,不時還發出幾聲興奮的吱吱聲。就這樣,一眾人依附在骰子法寶上,從青雲山腳下飛起,速度也不算快,但比起一個石階一個石階地爬山,終究還是快了無數倍,所以還不到午時,他們就飛到了大竹峯上。

    小鼎從大老遠處,便哈哈笑着興奮地指着那一座隱匿在雲霧背後的雄偉山峯,對王宗景説了那是大竹。

    王宗景也是心中多了幾分忐忑,當然這個時候更多的只怕還是擔憂猴子小灰的飛行技術,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此掉落下去,死在即將到達大竹峯前的時候,不免讓人生出淚流滿面的感覺。

    不過幸好故事並沒有向那種悲劇的方向發展,猴子小灰看着雖然不靠譜,但骰子法寶卻還是很頑強的,依然在東倒西歪忽上忽下的折騰中,堅韌不拔地向大竹峯飛去。隨着雲霧在眼前散開,那一座山峯逐漸清晰起來,王宗景也逐漸從最初的模糊輪廓上看到了這座山峯的真容,還有隨之而來的陣陣如波濤般奇異的聲音,就像是洪水波浪席捲天地,響徹於這一片片朗朗乾坤。

    那是一座青翠的山峯,漫山遍野都是極悦目的青綠之色,無數的竹子遍佈生長於這座山峯的每個角落,在天地之間繪出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綠色。山峯極闊大,一望無際,高聳入雲,同時強勁的罡風吹過,瞬間吹動了漫山竹林,只見從遠處的竹林處,忽然起了一道浪頭,那是一整片的竹子被大風壓低吹拂。片刻後,風過處,那青翠的波浪沿着山脈,整齊地向同一個方向洶湧倒去,便如大海上颳起的巨浪波濤,洶湧而來。與此同時,無數青竹搖動的聲音,化為嘩嘩聲響,縈繞耳邊,令人心胸為之一闊,在這天地奇景面前,頓覺自身渺小無比。

    沒有人説什麼,但是王宗景在這一刻,幾乎是下意識地便知道,這一定便是傳説中青雲六景中的竹濤了。遙望着山脈竹海,只見山風勁吹,一波波一浪浪的竹枝在風中起伏不停,如海潮般永無止歇,這天地之間的神奇造化,讓人心闊神怡。

    奇景風光中,小灰依然操縱着骰子法寶飛馳着,天從人願或是心想事成,總算是在令人頭暈目眩的搖晃中飛到了大竹峯,安全落下。

    王宗景一點也沒有打算給這隻灰毛猴子什麼面子,在距離地面看着還有五六尺高的時候,直接便跳了下來。當王宗景站在大竹峯的土地上時,當那種堅實可靠的感覺從腳下的土地傳遞上來的時候,王宗景仰首望天,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這才發覺自己感覺有些許的疲累,這坐一趟猴子的骰子飛行,居然與兇猛妖獸廝鬥一場所耗費的精力氣力,差不了太多

    吱吱吱吱,幾聲尖叫在背後響起,小灰讓骰子法寶落在了地上,轉頭向王宗景這裏看了一眼,看來對這傢伙迫不及待地跳下有點意見。不過王宗景直接就當沒看見了,而一路上出人意料平靜無比的大黃,這個時候也猛地精神一振,跳到地面上便是一陣猛跑,東聞聞,西嗅嗅,然後突然又是一陣天價的汪汪汪汪吠叫聲,頓時讓這片原本寧靜安詳的山頭響徹了嘈雜的狗叫,好像在理直氣壯地對所有人咆哮宣佈:這是我的地盤,我又回來了!

    狗吠聲中,似乎有幾聲輕笑在遠處響了起來,但等了一會兒也沒人出來,倒是小鼎跑過來一拉王宗景,笑嘻嘻地道:王大哥,見我爹去。

    説着他掉頭就走,卻是向落在守靜堂對面遠處僻靜角落的廚房走去,看來對這大竹峯上的一草一木所有所在,這小傢伙是熟稔無比的。王宗景自然不敢怠慢,連忙快步跟了上去,小灰最後一個從骰子上跳了下來,隨手一拍,那骰子法寶便縮小了許多,一個手便能拿得動了。轉頭看時,便看見小鼎帶着王宗景已經快步走到廚房了,大黃也跟着在他們得身後跑了過去。

    小灰身子一動,就想向那邊也跑去,誰知這個時候突然一隻手從旁邊伸了過來,一把抓住那骰子法寶,小灰反應極快,抓着骰子一個掄遠了就往回扯,同時抬頭看去,只見杜必書不知何時站在身邊,一臉笑意看着灰毛猴子,蹲下來還摸了摸小灰的腦袋,笑呵呵道:小灰,乖,快把法寶還給我。

    小灰看到是他,也是怔了一下,嘴裏吱吱叫了兩聲,看模樣有些猶豫,杜必書一瞪眼,道:可惡,小鼎跟我打賭,明明説好了就把骰子借他玩七天,回山之後就還給我的,你這死猴子還想賴賬嗎!

    小灰嘴裏吧唧吧唧咂了兩下,鬆開了手,杜必書如遇大赦,哈哈大笑,珍而重之地將這骰子法寶抱在懷中,細心撫摸了幾下,露出幾分滿足之色,隨即立刻轉身快步走開,看着倒是有幾分忌憚小灰,生

    蕭怕這貨又來搶他法寶似的。小灰的尾巴在地上晃動了兩下,看着杜必書一溜煙跑得遠了,猴臉上有幾分古怪之色,伸手抓了抓自己的腦殼,似乎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的樣子。

    廚房那邊,小鼎跑到房門口處,裏面有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屋內,頓時高興起來,一下就衝了進去,同時口中嚷嚷道:爹,爹,我回來了。

    廚房中那男子轉過身來,衣衫樸素,笑容温和,正是小鼎的父親張小凡。

    看到小鼎一路飛奔而來,張小凡面上也是展露笑顏,彎腰伸手,微一用力便將兒子抱了起來,在半空中拋了一下,小鼎咯咯咯咯地笑個不停,落下手之後,自然又是被父親穩穩接住,這才伸手摟住張小凡的脖子,嘻嘻笑道:爹,你看到我高興不?

    張小凡點頭笑道:高興啊,小鼎回來,我很高興的。

    小鼎哈哈大笑,然後掙扎着跳下地,轉頭對門口道:王大哥,你進來呀。

    王宗景原本站在門口,正有些猶豫該不該走進來,聽小鼎這麼一説,加上張小凡也隨之轉眼看來,對他笑着微微點了點頭,心中便忽然寬和了許多,最初的一絲緊張不知怎麼,忽然間也煙消雲散,他微微一笑,走進了廚房。

    張小凡摸摸小鼎的腦袋,蹲下身子低聲説了他幾句,所問的話語也無非都是一些關懷疼愛的話,小鼎笑呵呵一一答了,張小凡這才微笑道:去找你孃親吧,她現在應該在守靜堂裏,和你敏姨説話。

    小鼎點了點頭,轉頭對王宗景笑道:王大哥,那我先走了,你就先在這裏玩吧。

    王宗景好懸沒笑出來,心想小孩子果然看什麼都是玩耍的。只見小鼎又是溜煙風風火火跑了出去,還沒到守靜堂,便開始大聲叫喚起來:

    娘,娘,我回來了,你在哪兒呢!

    一時之間,整個大竹峯山頭上又都是這個中氣十足的小男孩的聲音了。

    廚房之中,小男孩的父親微笑着搖了搖了頭,臉上帶着幾分疼愛之色,似乎有些無奈,但更多的還是疼惜。隨後,他的目光落到王宗景的身上,王宗景心中略感緊張,不知怎麼又想起當日在河陽城裏的那個夜晚,踏上一步,面帶恭謹之色,道:前輩,聽小鼎説是你有事找我?

    張小凡點了點頭,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上下打量了一下王宗景後,他忽然温和一笑,道:你會燒火做飯麼?

    王宗景登時就是一怔,一時不知道該説什麼才好,從小到大,他便是出生於龍湖王家這樣的世家,雖然算不了人間極貴,但畢竟也是長房嫡系子弟,從來都是遠離煙火庖廚,哪怕是日後被蒼松掠至十萬大山中的原始森林裏困居三年,很多時候他也是乾脆茹毛飲血,還真就從來沒有幹過燒菜做飯的活。

    想到面前這個人,如今的身份便是一個廚子,王宗景一時有些赫然,但不懂終究還是不懂,只得搖了搖頭,道:不會的,前輩。

    張小凡卻沒有在意的意思,聞言也只是淡淡一笑,道:那你先坐一會兒,我鍋裏馬上就好,你先等我片刻。

    王宗景當然不敢催促,連連點頭答應下來,隨機他走到廚房裏擺弄着看上去有些年頭的木桌木椅邊,想了想還是沒坐,乾脆就站在桌邊回頭望去。之間張小凡果然又回到灶台邊上,掀開鍋蓋,頓時一股濃烈的香氣從咕嘟咕嘟冒泡的鍋中飄了出來,他看了兩眼,似乎也感覺滿意,點了點頭,將鍋蓋放回蓋好,又轉身走到另一側的燒火處,隨手拿起了四五塊竹片送進灶台鐵鍋下方燃燒的火焰裏,看起來要再加一把火了。王宗景這時才注意到,從灶台邊上的牆角起,靠牆的一面便是整整齊齊的堆放了許多竹片,每一片看起來都差不多大小,堆放得整整齊齊,而這廚房中燒火所用的柴火,看來便是這些竹片了。

    火光熊熊,纏上了新放進去的竹片,張小凡的臉龐也被那片火焰照映得有些微紅,他看了一下,隨手拿起放在腳邊上的一根黑乎乎的燒火棍,伸進去撥弄了兩下,頓時那火苗又旺盛了許多。

    或許是因為火光的緣故,王宗景的目光掃過那根燒火棍時,隱約望見那棍頭和棍身上有極淡極細的紅色細紋,不過那棍子黑乎乎的毫不起眼,怎麼看也就是一根平凡無奇的燒火棍而已,所以他也沒有多加註意。就這樣等候了一會兒,一直在灶台邊上沉默不語的張小凡忽然開口道:

    你真的想好了嗎?

    王宗景沒有料到他突然開口問這一句,略吃了一驚,但還是很快反應了過來,一時不由得有些目瞪口呆。但他終究是明白張小凡話裏的所問的意思,沉默片刻後,他站在張小凡的身後,沉聲道:是

    張小凡也沒有回頭,仍是看着前方灶台裏那片熊熊燃燒的火苗,過了一會兒,只聽他淡淡地道:這條路不好走,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儘管之前早已經在腦海中確定心意無數次,但不知為何,王宗景在張小凡面前聽到他就這淡淡的説了一句話後,幾乎是瞬間心裏猛然湧起一陣強烈的衝動,想要將自己之前的所思所想全部推翻,但他終究是心性堅韌的男子,還是將這股衝動壓了下去,定了定神,低聲道:前輩,我已經想好了。

    張小凡雙眉微揚,站了起來,很奇怪的,明明他看去只是一個温和而平凡的男子,但是着身子甫動之間,王宗景卻忽然只覺得一股凌厲的氣勢猛然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猶如鋪天蓋地的浪潮般湧過,差點令他無法呼吸,竟是無法自控地退了一步。

    幸好,下一刻,這股突如其來的氣勢便消散而去,張小凡在灶台邊沉默的站立了半刻,卻是從旁邊拿過一個大碗,然後掀開鍋蓋,用大勺將鐵鍋中燉煮的大骨撈起,然後將鍋中放水,壓小火苗,熟練無比的昨晚這一系列動作後,他這才換回轉過身來,看着王宗景,點了點頭,道:你隨我來。

    走出廚房,王宗景跟在張小凡的身後,看着他隨手從屋外也是堆得整整齊齊的竹片堆上取過一柄黝黑古舊的柴刀,順手丟給了王宗景,王宗景一怔接住,入手感覺頗有幾分沉重,低頭看去,只見刀背厚實,刀刃薄鋭,雖然看着不起眼,但捏在收心卻頗有幾分得心應手的感覺。

    張小凡看了他一眼,邁步向前走去,王宗景心中雖然有些不解,但還是跟了上去,只見兩人一路走過了守靜堂,繞了一個圈子,卻是從旁邊一條小道上走上了後山,而遠處安寧的山頭上,依稀還傳來小鼎那清脆可愛的笑聲,似乎遇見或看到了什麼好玩的東西,正毫無顧忌地笑個不停。

    一路向山上走去,山道兩側都是茂密的樹木竹林,除了最多的修竹外,還有不少松柏喬木,也生長在這其中,伴隨着遠處響亮的竹濤之聲,樹身緩緩搖動着。

    山勢漸高,守靜堂等閣樓建築都被竹林山勢所遮擋,此刻已經看不見了,若是普通人來此,爬到這高處通常也是氣喘吁吁,但王宗景身體強健過人,自然是如履平地。與此同時,山上的竹子也是越來越粗越來越密,松柏等其他樹種到了此地,幾乎都已看不見了,目光所及處,到處都是一片竹子青翠的海洋。又走了一會兒,山道忽然分出一個岔口,右邊是繼續向上延伸的小徑,左邊則展露出一片平坦空地,在茂密青竹的簇擁之下,那平地之上竹林下方,卻有一個墳塋坐落在此,一塊青石碑豎立在墳前,上面刻着幾行字跡。

    張小凡走到此處,停了下來。目光望向那座墳塋。面上卻是掠過一絲沉默傷懷之意,緩緩走了過去,王宗景不明所以,但還是跟在他的身後,到了近處,便看見墓碑之上的字跡:

    恩師田不易,師孃蘇茹之墓。

    不孝女田靈兒,不孝弟子宋大仁、吳大義、鄭大禮、何大智、呂大信、杜必書、張小凡泣血恭立。

    山風徐徐吹過,竹聲沙沙,墳上草色新綠,露出細嫩枝芽。張小凡在墳塋之前,默然無聲,垂直肅立。似乎面對着墳塋中人在無聲無息地説着什麼。過了半響,他緩緩抬起頭來,卻是走到墓碑邊上,輕輕摩挲青石邊緣,臉上流露出幾分追懷思戀之色,夾雜着幾分淡淡痛楚之意。

    末了,他低下身子,將墳塋上僅有的幾根雜草拔掉,然後俯低身子,輕聲道:師傅,師孃,我先走了。

    説完,他向墳塋深深彎腰行了一禮,這才轉身走去,王宗景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但看着張小凡轉身離去,便想跟上,但卻想到什麼,趕忙還是回過身來,向着墳塋跪下,磕了三個頭,這才一路小跑追上張小凡。

    張小凡轉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神態温和。

    走回道岔道口,順着右邊的山道又繼續向上走去,這時山道兩旁已經完全都是竹子,同時王宗景也逐漸發現,這裏的竹子與自己平日所見的青竹有些差別,看起來更加粗大茁壯但最特別的是此處所有竹子的關節處,都呈現出一種純黑之色,顯得與眾不同。

    如此又走了一陣,已是到了後山高處,一片廣闊竹林在二人面前展開,山道到此便中斷,倒是有一條平緩的土路小徑伸入了竹林中,蜿蜒而去,不知所往。王宗景向這片竹林看了一眼,只見目光所及處,俱是黑色竹節的青竹,有粗有細,但竹林邊緣外圍的竹子,看起來還是明顯更細一些。

    張小凡在這裏站住了腳步,望着這片竹林,目光微動,眼神中掠過一絲温暖,彷彿回想起多年前的往事,嘴角邊也露出一絲淡淡笑意。隨後他轉頭對王宗景淡淡道:按照大竹峯的規矩,教授課業之前通常都讓新入門的弟子到這裏砍上一陣子黑節竹,除了看看弟子的身體外,也有磨練體格的意思。説到這裏,他頓了一下,笑了笑又道,我與你也談不上師徒之情,只是當日我卻是欠了別人一個人情,如今教你這些東西,也算還了他這個情面。這樣吧,你先過去砍一下最細的黑節竹,我看看你現在的體質如何。

    王宗景答應了一聲,將手中的黝黑柴刀握緊了一下,然後走到竹林邊上,找了根細竹仔細打量片刻,隨後便左手抓住竹身,右手揮刀,劈了下去。這一刀劈下,他並未使盡全力,心中多少也是對這種未曾見面的黑節竹有幾分試探之意,但這一刀劈下只聽一聲悶響後,柴刀便險些震手脱出,好容易握緊了,再度看去,卻只見細細竹身上,井竟然只砍進了一分,留下了淡淡的一條白印。

    這黑節竹,竟然比他想象中還要堅韌數倍。

    王宗景轉頭看去,只見張小凡站在一旁並不言語,嘴角掛着淡淡笑意,只是望着他。王宗景深吸了一口氣,忽然間也是露出了笑容,展顏一笑,然後再度轉身面對了這根黑節竹,這一次,他的動作慢了許多,但是眼神卻更加專注,如果目光可以透過衣衫的話,便會看到那手臂上的肌肉已然條條賁起,正是他灌注力量全力以赴的姿態。

    嘿!

    一聲喝斥,王宗景目光陡然鋭利起來,同時右手高擎柴刀,對準這黑節竹再次猛力劈下。這一次,站在旁邊的張小凡神色微動,看着他的動作姿態,若有所思。

    鋒利的刀刃破空而來,發出一聲尖厲的嘯聲,轉眼之間,便劈在了黑節竹的竹身上,只聽啪一聲,這充滿力量的一刀果然與之前的結果大不相同,直接砍進了黑節竹的竹身。但是黑節竹堅韌名不虛傳,縱然是這些年來王宗景磨鍊出了一身蠻力,全力之下,竟然還是無法一刀斬斷這根細竹,只切斷了一半便已力竭了。

    王宗景緩緩吐出了一口濁氣,臉上掠過一絲紅暈,咬了咬牙,奮力將柴刀拔出,然後略停頓了片刻,又是一聲低喝,再度發力劈下,這一次刀刃閃過,終於是切斷了這根細細的黑節竹,在張小凡與王宗景的目光注視下,竹子緩緩倒了下來。

    王宗景有些赧然,看着那倒下的竹子細細的竹竿,想不到自己空負一身氣力,居然還要如此吃力才能砍斷,一時間都不知該説什麼才好,只能轉頭看向張小凡,正搜腸刮肚想説些什麼抱歉的話語時,卻只見張小凡微微點頭,卻是微笑道:不錯,比我當年好得太多了。

    啊?

    王宗景一時茫然,連腦子理都有些混亂,不明白這位前輩話裏是個什麼意思,但張小凡顯然沒有等他的意思,對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然後便向竹林深處走去了。

    一路上,隨着他們逐漸深入竹林,周圍的黑節竹也漸漸粗大起來,顯然在竹林深處的黑節竹都是年份更久的老竹。張小凡則是一路之上,隨意指了幾根黑節竹讓王宗景去砍伐,無一例外的都是比之前的黑節竹要粗上一圈的竹子,每當一根黑節竹被王宗景全力以赴的砍倒,張小凡便帶着他向竹林深處又走上一段,然後挑選一根更粗大的黑節竹讓他砍伐。

    就這樣,兩人一直在向竹林深處緩緩地前行者,王宗景明白這多少也是張小凡對自己帶着考校之意的舉動,更不敢有絲毫怠慢,每一根竹子都是全力以赴,也虧他這些年來因緣際會,磨鍊出了一副好身板,加上最近也算修了些粗淺道術,對氣力不無補益,居然就這樣一路砍了過去。

    不過那一根根黑節竹雖然都是一一倒下,但是王宗景心中已經開始暗暗叫苦起來,隨着張小凡指出的黑節竹越來越粗,砍伐的難度也是越來越打,到了後來那些成年老竹的堅韌簡直是匪夷所思,任他力大如牛,全力劈下後也無法砍進太多,所以他在沒根竹子上耗費的時間與氣力越來越多,兩人行進的速度也是越來越慢。

    只是,直到現在為止,王宗景仍然咬着牙堅持着,在他倆路過的途中,沿途倒下的黑節竹,已經有了六根之多。這一刻,甚至連張小凡的眼中,都忍不住流露出幾分淡淡的欣賞之色。

    不過王宗景自家曉得自家事,卻是知道自己的右臂早已經痠痛不堪,特別是剛才勉力砍到第六根粗大的黑節竹後,若不是一股説不出的心氣硬是撐着,搞不好這時已經拿不動那把沉重的黝黑柴刀了。帶着沉重的喘氣聲,他勉強邁步跟在張小凡身後,又向前走了十餘丈,然後帶着幾分絕望,看到了前方似乎是這片竹林的最深處,露出了數十根生長在一起的巨竹,每一根都比周圍的黑節竹要粗大一倍有餘,看那副模樣怕是長了千百年之久。

    王宗景只覺得口中一陣苦澀之味翻滾上來,訥訥不能言語,而牽頭張小凡卻好像是絲毫沒有感覺到什麼一樣,隨意向那數十根巨竹中指了一根,淡淡道:去試試那根竹子吧。

    王宗景一陣無語,但還是拖着疲憊的身子向前走去,來到了那根參天巨竹下方時,看着那比自己腰身還要粗些的巨竹,便覺得一陣頭皮發麻,只是不管怎樣,他終究還是咬着牙舉起柴刀,奮力向那黑節竹砍去。只聽如精鐵一般的一聲脆響,那黝黑的柴刀猛地彈起,卻是如中精鋼一般的飛了出去,而王宗景向那竹身看去時,卻是半點痕跡也未見到。

    他苦笑一聲,知道這裏的竹子終究還是超出了自己的能力,當下轉頭看去,準備向張小凡老老實實認輸的時候,卻是忽然一怔,只見前面幾次一直站在自己身後觀看的張小凡,在這裏卻不知為何走開了去,緩步走到那竹林的另一處,清幽林間,竹影搖動,一根大竹不知為何傾倒在地,橫亙與竹林之中。

    張小凡慢慢地走到這根傾倒的竹子邊上,默默地凝視這它,那一刻,他的顏色彷彿也帶了幾分飄忽與滄桑,然後,只見他緩緩地伸出手去,扯住自己的袖子,卻是在這根傾倒的竹身上擦拭了幾下。

    一陣清風從遠方山谷中吹過,拂過他鬢角略顯蒼白的髮梢,似温柔的手輕輕撫摸已不再年輕的臉龐。

    他慢慢地笑了一下,似遲疑了少許,然後又輕輕向旁邊多擦了擦,像是又擦出了一個人可以坐的位置,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回身,輕坐。

    風吹過竹葉如濤,似光陰無聲無息地掠過,白了髮鬢,斷了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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