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入井,便是一種天旋地轉的感覺襲來,巨大的吸力與周圍不知何時變得如怒濤般激烈的水流,讓人的腦海中一片空白,除了下意識地做出想要穩定身子的動作,其他的都根本來不及想起。目光所及,都是白茫茫一片激烈洶湧的水花,耳邊迴盪着的,也完全都是如雷鳴般的吵雜水聲。
王宗景此時此刻,便是置身於這樣一種混亂的狀態,同時在強勁的水流沖刷下,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被吸入漩渦,不停地打轉着並正在往下放墜落而去,那股強大的力量,幾乎讓他以為自己的身子都快要被撕裂開來。
隆隆水聲中,他數次想要穩定身子的努力都以徒勞而告終,反而是在水波激流中,他胡亂拍打的手臂在抓取井壁數次失敗後,突然間抓到了一隻柔軟的手臂,幾乎是本能反應一樣,王宗景抓住了就不肯鬆開,奮力往自己身前一拉。
“譁!”
一聲轟鳴,那小小空間裏充斥的白色浪花中,一個身影穿過洶湧的水波移了過來,頭髮衣裳盡濕的蘇文清出現在王宗景的眼前。臉色蒼白,雙眼緊閉,身子無力地隨波逐流飄蕩着,似乎是在摔下井口的時候撞上了什麼而暈了過去。在這水花漫天的時刻,在這不知生死也許下一刻就要莫名死去的危險時候,看到這樣一張熟悉而美麗的臉,卻是讓王宗景心頭忽地一暖,原本未知的恐懼居然消退了不少。
只是周圍的危險並未有絲毫消減,漩渦的吸力仍然在不斷加大,並他和蘇文清的身子向下拖去,那力道之大,在速度極快地轉了兩個圈後,差點便把蘇文清的身子再度捲了出去。
王宗景低吼一身,在洶湧水濤中發狠一拉,將蘇文清整個身子都拉了過來,抱在懷中,有那麼片刻瞬間,温柔的感覺彷彿隔着冰冷的水流依然傳入心間。一縷黑髮,從那美麗女子的髮間垂下,緊貼在她白皙的額上,臉腮眉梢間,滿是晶瑩輕顫的水珠,那一刻,蒼白柔弱她,彷彿卻綻放着一股妖異的嫵媚。
一聲尖叫,突然從那水流深處傳來,王宗景心頭一震,依稀覺得好似小鼎的聲音,而那叫聲來處,好像就在自己的腳下不遠處。只是還不待他低頭查看,突然之間他便覺得眼前猛然一黑,原本枯井上方那小小井口所照下的一點月光,忽然間也終於是消失了。
所有的一切都沉淪在黑暗之中,再沒有一絲光亮,有的只是洶湧的水流與可怕的漩渦,將他不停地向下拉扯、拉扯。他身不由己地隨着水流打轉着,如一顆脆弱的石子般,有那麼一刻,他甚至覺得連呼吸都困難,整個身子都在不停地顫抖着。
然後,他看到了腳下一片最深的黑暗中,那一片如雷鳴般的怒濤漩渦最深處,小鼎的身子果然飄浮在那兒,大黃狗就在他的身邊,抱住了他的身子,狗頭東張西望,然後“汪汪汪汪”狂吠起來。
一股突如其來的肅殺之意,霍然襲來,在這片兇險莫測的漩渦最深處,那片黑暗裏,忽地有一雙眼眸如銅鈴,隱隱有赤紅之色,彷彿遠古妖獸於夢中驚醒,仰天咆哮,在所有人的腳下露出可怕面目。片刻之間,周圍水波突如戰慄一般,無數水柱沖天而起,一股沛然力量從水底深處爆發出來,然後,在王宗景被那股力量震暈之前的最後一刻,他分明看到了那兩隻可怕的眼眸之間,赫然又緩緩睜開了第三隻巨眼。
金色的,耀眼而不可逼視的巨眼!
轟!
無數的水波巨濤,化作意識中鋪天蓋地的浪潮,將王宗景徹底淹沒,那一刻,他只來得及下意識地抓緊了懷中的女子,然後便再也感覺不到什麼,只覺得整個世界一片黑暗淪落,身子終究隨波而去,飄向不知名的遠方。
也不知就這樣過了多久,王宗景才在一片昏沉中悠悠醒來。醒過來後的第一感覺,便是覺得全身劇痛欲裂,疼得他忍不住“嘶”的一聲,倒吸了一口涼氣。之前那一片慌亂中,也不知究竟被水流帶着撞上了多少堅硬之物,總算他身子強韌,好像還沒有斷骨,但全身皮開肉綻傷口無數,卻是免不了了。
王宗景齜牙咧嘴地爬起身來,往自己身上先查看了一下,確定並無大礙後才鬆了一口氣,儘管全身被劃了無數傷口,但是這點皮肉痛楚對他來説,經歷了蛇血與那種古怪功法的錘鍊後,已經並不算如何難以忍受了。
直到此刻,他才抬頭向自己置身處看去,登時便是一驚,只見自己似乎正置身一處極大的洞穴裏,頭頂約莫十數丈處便是怪石崢嶸倒垂了許多石鐘乳的巖壁。在那些懸掛的石鐘乳中,生長了一些晶瑩透明的水晶狀奇石,此刻正散發着帶着一絲迷幻般的光芒色彩,給這個黑暗的師姐帶來了些許的光亮,讓他能夠看到附近的東西。
王宗景此刻身子所在地方不遠處,是一條緩緩流淌的河流,水面波瀾不驚,也沒有看到任何魚類遊動,就是那樣悄無聲息地流過。王宗景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身子,那一身衣物,仍然還是濕的。再一次抬頭時,望向那條平靜的水流,他的眼角便有些微微的抽搐了。
站起身,向更遠處眺望了一下,走動了一段距離,王宗景發現自己似乎是處身於一段河灘之上,身下是細膩的沙子,或許自己被那漩渦吸下後,昏迷中被水流帶到了這個古怪的地方吧。只是眼下王宗景左看右看,卻沒看到有任何出路,腳下的這片河灘並不算甚大,往上延伸一段,便又是堅硬的石壁,完全無路可走,只有順着河流前後遠處,那一片黑暗之中,茫茫然似乎還有延伸而去的所在。
“咦,你醒了?”
就在他正躊躇不決時,忽然一個聲音帶了幾分驚喜從距離他不遠處的一個突出岩石後傳了過來,那裏本就陰暗,又有一塊看似從巖壁上掉落的岩石遮擋,王宗景一開始還真沒注意那兒,這時轉身看去,只見蘇文清從岩石後走了出來,帶了幾分笑意,臉色雖還有幾分蒼白,但仍是蓋不住那一絲喜色。
一看到她,王宗景登時也想起了之前的事,同時心中也是鬆了一口氣,不管怎樣,莫名其妙被水潮捲到了這個奇怪的地方,能有個熟悉的人在一起,任誰都會心裏寬慰多了。
蘇文清走到他的身邊,上下打量了一下王宗景,面上露出一絲關懷之色,道:“你沒事吧,剛才我看你身上被割了好多處傷口?”
王宗景活動了一下身子,搖了搖頭,道:“不礙事,都是皮肉小傷,你呢?”
蘇文清正在看他的眼神忽地跳了一下,不知為何臉腮微紅,但神色間倒是頗為鎮定,輕身道:“我也沒什麼事,對了,剛才被卷下來時,多謝你了。”
王宗景怔了一下,隨後明白了她的意思,搖頭微微苦笑道:“我也沒做什麼,就是拉住了你。你看我這不也是昏了過去了嗎?不過想不到你還比我更早清醒,這附近是哪裏,你可知道麼?”
蘇文清眉頭微皺,看了看周圍那些石壁河流,沉吟了一下,道:“我也不曉得此處是什麼地方,但是我想來想去,搞不好起初咱們説的那些傳説是真的,這河陽城下的確是有一條地下暗流,咱們此刻便是置身於此了。”
“唔。”王宗景默默點頭,其實他心中也是有這種猜測,與蘇文清倒是不謀而合。只是這樣的地下河牀向來隱秘,任誰也想不到會與河陽城那座枯井相關,此刻兩人被捲到這也不知是何處的地方,説不定已經離開河陽城老遠了,卻是一件極麻煩的事。
想了一會也沒想出了頭緒來,王宗景搖頭在心裏嘆了一口氣,然後看向蘇文清,道:“對了,你看到雕泗了嗎?還有小鼎?”
蘇文清道:“沒有,我醒過來的時候,這片河灘上就只有我們兩個人。”
王宗景默然片刻,心想本來不過是想着出來散散心看個熱鬧的,結果看成這模樣,真是讓人鬱悶。不過此刻也不是想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向河邊走了兩步,張望四周打量着這一片灰暗中的地下河牀,皺眉道:“也不知道這裏該怎麼出去,不然咱們趕回青雲山知會本門前輩,他們神通廣大,説不定便有法子了。”
蘇文清點了點頭,道:“你剛才還沒醒的時候,我也試着找尋過,只是這河牀上游方向,沒走多遠河灘便被水流淹沒,沒了去路,前頭一片漆黑,我一個人也不敢冒險,便走了回來。下游那邊我還沒去看過,王公子你怎麼想?”
王宗景遲疑了一下,道:“我們還是先往下游走着看吧,總得有路走才好,否則輕易踏入水中的話,萬一又遇到什麼湍急水流就不好了。”
蘇文清答應了一聲,看來也是同意如此。
二人主意既定,便不在此地耽擱,藉着頭頂石鐘乳上那些奇異晶體石塊發出的微光,在這片陰暗深沉的地下河道里,想着河流下游的方向,緩緩走去。
這一片並不算太大,許多地方都有被水流侵蝕的跡象,兩人約莫走了十幾丈遠地方,河灘便漸漸縮小到了緊靠巖壁的地方。幸好藉着微弱光線,王宗景發現前頭不遠處還有露出水面的土地,想必眼前不過是一片被水淹沒的淺灘,便轉頭與蘇文清商量了一下,兩人決定還是繼續前行。
當下伸腳跨入水中,一絲冰涼頓時從腳踝處傳了上來,王宗景皺了皺眉,繼續向前走着,雙腳踩水發出的嘩嘩濺水聲,在這片空洞的洞穴中幽幽迴盪開去,飄向遠方深沉的黑暗處,許久之後,方才迴響起輕輕的迴音聲。
走了幾步,王宗景回頭看了一眼,只見蘇文清跟在後頭,雙手拎着裙角,露出白皙的腳踝和半個圓潤美麗的小腳,正小心翼翼地在水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他遲疑了一下,向她伸出了一隻手。
蘇文清感覺到前頭那男子忽然停了下來,抬眼看去,便望見他默然伸來的一隻手掌,還有他眼中淡淡的詢問之意,蘇文清也沒有説話,只是看着他。那一個瞬間,周圍的水聲似乎都忽然凝固,光陰在他們之間停歇了那一息。
然後,她輕輕地笑了,把自己的左手放在他寬厚堅實的手掌裏,那掌心中,傳來的是堅硬而略帶粗糙的感覺,還有的是淡淡的温暖。
王宗景點了點頭,轉身走去,這一次他走得很慢,牽着身後那女子的手心,跨過了一個個大小水窪,踏上了另一邊的灘塗,然後,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又是一片被河水漫過的淺灘,還有前方隱約浮現的小塊河灘。
※※※
幽暗光影間,這一片神秘而不為世人所知的地下河牀裏,兩個人影攜手而行,悄然走過了一個又一個河灘,不知道為什麼,他們都沒有開口説話,或許是對前路莫測而緊張彷徨,或許是這陰森黑暗的地下世界讓人沉默,深怕一開口出聲就會驚動黑暗中的莫名生物。
走着,走着,沉默而行,只有手臂還無聲地牽在一起,給了彼此淡淡的勇氣。
只是前方的黑暗彷彿永無止境,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就在感覺漸漸開始絕望的時候,忽然前頭黑暗之中,猛地傳來了一聲狗吠:
“汪汪,汪汪汪汪!”
“找到了嗎,找到了嗎?咦,這是什麼玩意?”一個男孩的聲音跟着傳了過來,帶了幾分驚奇的味道,王宗景聽得那般耳熟,登時大喜,這不是小鼎的聲音又會是誰?立刻便向前頭大聲叫道:
“小鼎,小鼎,是你嗎?”
前頭黑暗中忽然安靜了一下,片刻後小鼎的聲音一下子大了起來,帶了幾分詫異的驚喜,喊了起來:“是王大哥嗎?我在這兒,我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