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長空笑着説道:“到了,地方小得很,請不要見笑。”
他的話剛一説完,兩扇黑漆大門悠然而開,裏面兩排站着十二個人,每個人手裏拿着一盞高腳風燈。
一條筆直的青磚道,盡頭處是一聽廳堂,當中的門是緊閉着的,卞長空引導金盞花到右邊一間廂房。
紫檀木的太師椅,繡着黑色盤龍的紅色椅披,茶几上擺着碗茶,似乎早就已知道有貴客要來。
卞長空肅客入座,自己在旁邊相陪。
脱掉斗笠的卞長空,年齡有四十歲上下,微見鬍鬚,濃眉大跟,精氣神充足。
卞舉手道:“請金盞花大俠品茶。”
金盞花説道:“我説過,我不喜歡這麼稱呼。”
卞長空笑笑不作可否説道:“茶裏沒有毒,沒有麻藥,而且是上等好茶,真正來自六安的香片。”
金盞花端起茶喝了一口説道:“現在可以説了吧!”
卞長空笑笑説道:“能請到大駕光臨,榮幸萬分,準備了幾樣小菜,請小酌幾杯,如此邊飲邊談,不致弄得彼此這麼緊張。”
金盞花説道:“好茶對我來説,勝過美酒,請説吧!況且我也沒有深夜喝酒的習慣。”
卞長空應了一聲“好”,説道:“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從頭説起。”
他先自笑了笑説説道:“花大俠你看我們這裏這點場面,還不錯吧!”
金盞花有些訝然之意説道:“你們為什麼要查我的底細?”
卞長空説道:“我今晚説明白的,請你暫時不要生氣。方才我説到這裏只是一個分局,説句自誇自大的話,已經是一個相當的局面。這説明什麼呢?説明我們鐵笠門在江湖上對紮根的工作,做得相當的有成效。”
金盞花問道:“這麼説你們對江湖上有野心?”
卞長空説道:“談不上野心,只能説我們希望在江湖上闖出個響亮的名聲來,不辜負我們這麼多年來,所作的努力。”
金盞花説道:“就為了這點虛名,就下這麼大的工夫?”
卞長空笑説道:“你錯了,三代以下,沒有不好名的,你花大俠不也是用各種方法在江湖上揚各立萬嗎?求名,不見得是一件壞事啊!”
金盞花被這幾句話,説封住了嘴,一時答不上話來。
卞長空立即説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你,我只是説明鐵笠門要在江湖上闖出字號,要與少林武當爭一日之短長,這份旺盛的求上進的用心,並不見得是壞事。”
金盞花忍不住説道:“那也該用正當的方法。”
卞長空説道:“我們的方法也不算偏,因此我們才決心找上花大俠。”
金盞花忍不住兩道眉毛皺起來,是對稱呼的不耐煩?還是對這種答覆不滿?他問道:“這與我有什麼關係?”
卞長空立即説道:“有關係,因為你的做法,給我們很好的啓示,只要找到有名的武林高手,在公眾目親之下,做一次比武,我們贏了,鐵笠門就自然名聲大振。我們想來想去,只有你鼎鼎有名的金盞花。”
金盞花忍不住“啊”了一聲。
卞長空説道:“我們認為金盞花雖然名氣大,畢竟只是一個人,比我們去找少林武當挑戰,要方便得多,而且效果也比那樣要大得多。”
金盞花冷冷説道:“你們是如此的有信心嗎?”
卞長空説道:“不是我們有信心贏你,而是我們有決心要試一試,輸了,怨我們太差,下的工夫還不夠,我們還要努力,如果我們贏了……。”
金盞花冷冷地説道:“你們沒有這個機會。”
卞長空説道:“為什麼不讓我們試試,看看我們有沒有機會贏你。”
金盞花説道:“我不是説你們沒有機會贏我,而是説你們根本沒有這個機會跟我比武,我不相信這個世上有這樣的人,願意拿自己的聲與名,來作為別人闖字號的工具。”
卞長空説道:“説了半天,花大俠,你還是不願意接受我們的邀約?”
金盞花説道:“我説的已經夠清楚了,再見。”
説着話便站起來,轉向房門外面走去。他的行動十分果決,充分説明他的決心。
卞長空也站起來,卻站在那裏沒有動,他緩緩地説道:“花大俠,如果我們不是跟你訂約,也不是邀請你跟我們切磋武功,而是向你大名鼎鼎的金盞花挑戰。”
金盞花腳下頓時停止。
卞長空緊接着説道:“向你挑戰,除非你不接受,除非你怯懦。”
金盞花笑笑説道:“哄孩童的方法都用出來了嗎?激將?你不覺得可笑嗎?好吧!給你一個機會,你是鐵笠門的第一代大弟子,只要你能接下我十招攻擊,我接受你們的邀約,擇訂一天,公開與你們鐵笠門比武一較高低。”
卞長空站在那裏臉上露出微笑,卻儘自搖着頭説道:“金盞花,你這種拒絕的方式,真是令人難以接受,又是令人難以拒絕。”
他的話説得十分有吸引力,金盞花不覺轉過身來,凝神望着卞長空。
卞長空臉上帶有微笑説道:“在整個計劃上來説,我們非要得到你的允許,才能有機會讓鐵笠門出人頭地。但是,金盞花,你這十招的考驗,對我實在是一次很殘酷的誘惑,我説是很殘酷的誘惑你一定能明瞭我的心情。”
金盞花沒有説話,神情有些古怪,在盯視着對方。
卞長空仍然是那麼沉着地在笑道:“以鐵笠門的弟子,能在鼎鼎大名金盞花的手下討教十招,這是我的榮幸,但是,如果説在十招之中,讓你太過失望,不但丟了鐵笠門的臉,而且,喪失了鐵笠門邀約你花大俠的機會。你看,這不是兩難的事嗎?”
金盞花説道:“你們鐵笠門的弟子都會這樣伶牙利齒嗎?”
卞長空笑笑説道:“多謝誇獎,花大俠,請隨我來。”
他引導着金盞花,繞過一個迴廊,來到一處不小的院落。
此刻天色已經微明,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院落的正對面,有一處涼蓬式的休息場所,排列着兵刃,也分行站着二十多個人。
這些鐵笠門的弟子,在穿着上有一個特色,渾身上下都是黑色,而且都很年輕,個個都氣字不凡。
金盞花心裏有了不少感慨:第一、在江湖上雖然還沒有聽過鐵笠門的字號,但是也從沒聽過鐵笠門為非作歹的傳聞。
第二、看這些鐵笠門的弟子,可以看出他們都有旺盛的士氣,這樣的一個幫派,可真的是不能輕視。他們將來會有前途的!
他來到院落之中,很自然地抽出自己獨門兵刃“金盞花”,橫在胸前,這個動作給卞長空很大的安慰,因為這個動作足以説明金盞花沒有絲毫輕視的意思。
換句話説,金盞花以他如日中天的聲譽,面對-個江湖上沒有名氣的鐵笠門的一名弟子,他並沒有傲氣,而且很慎重地亮出自己成名的獨門兵刃,這份重視,也説明金盞花所以成名,是有他的道理的。
卞長空緩步上前,站在金盞花對面,大約十來步的地方,他的手裏拿的是一頂鐵笠。
卞長空雙手一抱拳,説道:“花大俠,我們鐵笠門的弟子,會使用很多兵刃,最主要的還是這頂斗笠;尤其當熬到鐵笠地位,這更是重要的兵器。”
他翻動了一下手中的鐵笠。
“事先我得説明,這頂鐵斗笠暗藏許多暗器……。”
金盞花笑了。
他笑得很開心,説道:“很好,你很老實。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十招之內,你可以竭盡所能,不要有任何顧忌。我説不要有任何顧忌的意思,就是要你施展鐵笠門的絕技。”
金盞花又笑笑説道:“你要記住一點!十招之內,如果不敵,我就不接受你的邀約。”
卞長空突然變得十分恭敬説道:“花大俠,你就是不接受我們的邀約,我也感到十分榮幸了,你的風態,你的為人,已經給我很大的啓示,説明一個人的成功不是偶然的。”
金盞花笑道:“題外的話,不要多説了,請吧!”
卞長空想了一下説道:“按説嘛!應該花大俠攻我,我來接招,看樣子花大俠有心讓我先攻,好,遵命。”
他突然向前一個躬身進步,手中的鐵斗笠旋起一陣嘯聲,挾着一股勁風,切向金盞花。
金盞花站在原地沒有動,右手一迎,“金盞化”照着鐵斗笠旋而來的方向,力演一招“幻拒千軍”,這是硬招,金盞花使出了六成勁功。
只聽得咔嚓一聲,鐵斗笠的邊緣,正好迎上“金盞花”,旋即激起一陣風砂,卞長空向後退了兩三步。
金盞花心裏暗暗叫絕,能夠在金盞花六成功力震撼下硬接一招而能退上三步的人,衝諸當今,並不多見,而對方只是一個小小的鐵笠門的弟子。
金盞花在微微一怔之後,一個騰身,“金盞花”幻起滿天棒影,呼、呼、呼,一連三招,將卞長空罩住在棒影之中。
卞長空倏地撲地大旋,鐵斗笠連旋帶削,硬接了棒,又卸開一招,就在這護身還身的瞬間,滾身而下,以極快的身形,滾開五丈。
金盞花還沒有來得及讚賞。
卞長空驀地一滾而回。右手持鐵斗笠,左手倏地持出一柄一尺二寸長的單刀,左旋右削,夾擊而至,聲勢之快,這場比武看來就要“定論”了。
他已經來不及思考,“金盞花”一挑鐵斗笠,人從刀鋒上一掠而過,斷喝一聲,“撒手!”
鐵斗笠有如一片烏雲,飛開八尺開外,金盞花右腳疾出一點,踢向卞長空的後心。
卞長空的鐵斗笠一脱手,他就知道危險到了,金盞花比他所想像中的還要高出許多。
他明知道鐵斗笠一脱手,手中鋼刀又是削招過老,後面整個暴露在對方的攻擊之下,他無論用什麼樣的身法,都躲不開對方緊跟而來的攻擊。
這一霎間,是無法讓他深思熟慮的。
他唯一能做的,唯一想到可以做的,便集中全身的功力準備隨後面來的一擊。
但是,他意外了,他的身後沒有任何動靜。
這回他不再遲疑,立即向前一伏,雙掌落地,一個俐落的滾翻,翻到五六尺開外。
等到他縮退挺立,帶轉回身時,看到金盞花站在那裏沒有動,倒是他的手裏拿着一小片布。
卞長空怔在那裏,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金盞花很嚴肅地對卞長空點點頭説道:“鐵笠門的第一代弟子居然有這份能耐,能在敗中確保不輸……。”
卞長空愕然説道:“金盞花大俠,你……。”
金盞花立即一擺手,截在卞長空空的話,斷然説道:“你讓我把話説完。你的鐵斗笠是被我挑飛脱手了,但是,你能在鐵斗笠脱手的同時,削破我的一幅衣襟,看來我們這一場較量,是個平手的局面。”
卞長空做夢也沒有想到是這樣一種情況。
他還在楞着。
金盞花哈哈笑道:“十招之約,是在這樣的局面下結束的,看來我是非要答應你們的挑戰也好、邀約也好,總而言之,我是接受了,時間地點讓你們決定。不過,那要等我把這裏的事辦妥之後,你放心,我這個人言出必行,我是不會爽約的,告辭。”
他説着話,便轉向外面走去。
卞長空聞言一震,立即叫道:“花大俠,請留步。”
金盞花並沒有停下來,連頭都沒有回,只是口中説道:“我説過,你儘管放心,只要我把這裏的事辦妥了,你們決定的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乃至於任何方式,我一定赴約。”
他説着話,走得很快。
卞長空也沒有追上去,只是眼睜睜地看着金盞花飄然而去。
金盞花的確走得很快,快得他自己也相信別人追趕不上。全力地奔弛一陣之後,停了下來,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仰首向天,但見星光滿布,是個寂靜的夜晚。
他自己笑了笑,漫無目的地走着,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他甚至沒有想到方才如果那一腳踹下去,會是怎樣的結果。
他忽然喃喃地自語道:“如果找不到玉蟬秋,我那裏還有心思在江湖上爭強鬥狠呢?茫茫人海,叫我到那裏去找玉蟬秋。”
他有些失神,也可以説是忘情於對玉蟬秋的思念之中。突然,身後有人輕聲説道:“花大俠,我有辦法可以找得到玉蟬秋姑娘。”
金盞花聞聲一怔,稍停地便問道:“卞長空,你怎麼跟上來了。”
來人果然是鐵笠門的大弟子卞長空。
卞長空快步走到金盞花的前面,滿臉誠懇地説道:“花大俠,難道你竟不許我向你表示一點感謝之意嗎?”
金盞花頓了一下説道:“也許我不是有心放過你,也許我根本就想離開,也許我只是一時的踢不出那一腳……。”
卞長空説道:“花大俠,不管你是出於一種什麼心意,我對你的感激都是一樣的。”
卞長空的話説得很低沉,代表着他的心情,不但嚴肅而且十分虔誠。
他繼續説道:“我倒不是感激你腳下留情,保留了我的性命,而是你的仁慈,為我保留了顏面。否則,在鐵笠門我待不下去,待下去比死還要難過。這份恩情,不僅是重,而且是難得,我相信對於你花大俠的為人,我多了幾分認識與瞭解。”
金盞花笑了,説道:“你追尋上來,就是為了説這幾句話嗎?這是不是你們鐵笠門的特色。”
卞長空並沒有被這幾句話引得笑出來,他仍然是那樣認真而嚴肅地説道:“不是鐵笠門的特色,我相信任何人都會感恩圖報的,如果我不趕上來説明我的心情,我會永遠不安。”
金盞花説道:“説完了,你該回去了。”
下長空説道:“不,我有一件事要向你花大俠説,方才我聽到花大俠在唸着玉蟬秋姑娘,我忍不住接了一句,我説我有辦法可以找得到玉姑娘。”
金盞花想了下説道:“對,你説,你有什麼辦法?”
卞長空衣服裏取出一件東西説道:“這個,憑着這個就可以找到玉蟬秋。”
金盞花一見為之一楞,不覺脱口叫道:“金盞!”
卞長空説道:“是的,‘金盞’把桐城縣,特別是相府,鬧得天翻地覆的,就是這個‘金盞’。”
他雙手恭恭敬敬地遞到金盞花的手裏。
金盞花接過“金盞”,在星光底下看了又看,正如卞長空所説的、就是為了這個“金盞”,把桐城縣、安慶府,特別是張家相府,鬧得天翻地覆。
金盞花把玩了一下,問道:“你要我把‘金盞’送還給相府,這樣玉蟬秋就會出面嗎?”
卞長空這回笑了。
但是,他立即收起了笑容,彷彿這樣笑出來,就是對金盞花的一種不敬。
仍然是很誠懇地説道:“花大俠,‘金盞’送到相府,不見得玉蟬秋就會出面,而且她也不一定就會知道。相府收到了‘金盞’,也不會特意張揚出去。”
金盞花説道:“照你的看法呢?”
卞長空説道:“明天,花大俠可以將‘金盞’放置在某一個地方,這個地方是大家所熟悉的。但是,也是普通人所不容易拿到的,可又容易看到……”
金盞花接着説道:“把消息放出去,讓玉蟬秋知道。”
卞長空説道:“玉姑娘一定會關心這個消息,即使她離開了桐城縣,她也會兼程趕來,到時候花大俠不就可以見到了玉姑娘了嗎?”
金盞花點點頭,但是,忽然又搖搖頭説道:“不行,那樣會引來官府的注意,會惹來麻煩。”
但是,他立即握住卞長空的手,很感動地説道:“你這番盛情,令人感激。”
卞長空説道:“花大俠,比起你給予我的,只能算是我的一點點回報,實在微不足道。何況當初我從厲如冰姑娘那裏取得金盞時,只是想借着‘金盞’能會見到花大俠。現在花大俠已經見到了,‘金盞’留在這裏,非但無用反而容易惹來是非,如今能借‘金盞’找到玉蟬秋姑娘,豈不是一舉兩得?”
金盞花説道:“無論如何我是十分感激你這份用心,因為找到玉蟬秋是我當前最重要韻事,你所設計的‘金盞’吸引,不失為是一好的方法。我再想想,有沒有更妥善的辦法。”
卞長空説道:“有用得着的地方花大俠儘管吩咐,鐵笠門在桐城縣還有不少門人,可以為花大俠效命。”
金盞花笑笑説道:“還是那句話,盛情可感,我會記在心裏,如果真的有需要的時候,我會找鐵笠門的朋友幫忙。不過,我不希望真的有那麼一天,請你不要介意,我不是瞧不起你們鐵笠門,而是我只身闖蕩慣了,如果到了要人幫忙,金盞花也就差不多了。”
卞長空覺得金盞花説的倒也是實情。金盞花就是金盞花,什麼時候聽説過金盞花需要別人幫忙?
卞長空換了一個話題:“今天還有一個漫漫的夜,住到那裏去呢?”
金盞花笑笑説道:“一個江湖客還在乎住什麼地方嗎?在桐城縣我曾經住過馬棚,你相信嗎?”
卞長空倒是很認真地點點頭説道:“我相信。”
金盞花笑道:“那就是了。再見!”
他很快地又邁開步伐,一陣疾走。不知不覺來到西城,望到相府那一片黑壓壓的房屋,站在那裏感慨萬千。忽然他有一種難以言宣的衝動,他要出城去。
這時候城門早關了。
桐城縣的城牆以高大堅固聞名。在附近的幾縣,流行的幾句話:“鐵打的桐城,紙糊的六安州。”
只要有什麼風吹草動,城外的人向城裏一搬,城門一關,城裏的人就可以睡大覺。
可是,再高的城牆也阻止不了金盞花的出城。
甚至於他連一般夜行人的百錦索飛爪都沒有,憑着手裏的“金盞花”,如復平地,越過城牆,一直朝着五里枴子走去。
遠遠的燈火,飄來的是豆漿香味,使金盞花不覺腳步停下來。
這個地方給金盞花的印象太深了。
就是在這裏,他中了一記玄陰掌;就是在這裏他同乎骨髓成冰;就在這個地方玉蟬秋獻出了她真得可以滴血的情感……。
如今,影色依在,一樣的夜裏,一樣的茅屋、一樣的柴扉、一樣的燈光……可是,人卻不是原來的人了。
玉蟬秋已經變成了大海里的繡花針。
金盞花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到這裏來,是來尋找那一份失落?還是追憶那一份往事。
來到這人物已非的舊地,豈非徒然感傷。
啊!不,人物依舊,坐在月光下的那不正是玉蟬秋姑娘嗎?面前一碗熱騰騰的豆漿,支腮沉思,半側着面……。
金盞花不禁自己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快步上前叫道:“蟬秋。”
坐在那裏的姑娘一回頭。
金盞花的腳步頓在門口。
那姑娘微一笑,説道:“金盞花,我算定你一定會到這裏來的,果然不出我所料。”
金盞花不禁説道:“厲姑娘,你怎麼夜半更深來到這裏?”
這位姑娘正是方家後院悄然分手的厲如冰姑娘。
厲如冰微徽地笑着,似乎是很高興的神情,她説道:“我認為,你不會在方家待下去、你不是那種人;你也不會離開桐城縣,因為,你要在桐城縣找到玉蟬秋,如果你當夜離開方家,五里枴子豆腐店,應該是你來的好地方!你在失意的時候,最喜歡去老地方尋找回憶!”
金盞花本來一直默默地站在門外。
厲如冰説道:“不進來坐嗎?”
金盞花這才從門外走進來,先對愕在豆漿鍋邊的老大爺點點頭,説道:“老人家,我們又見面了。”
老大爺這才笑嘻嘻地舀一碗豆漿放在桌上,什麼也沒説,又忙他的去了。
金盞花坐下來又重複了方才那句話:“厲姑娘,半夜更深,你來到這裏做什麼?”
厲如冰笑笑,並沒有看金盞花,自顧低着頭,緩緩地説道:“你以為我應該到那裏去呢?”
這樣隨便一句話,包含了很深的意思。茫茫人海,何處為家?這是流浪人的低沉悲哀!
厲如冰是真的有家歸不得?抑或是根本無家可歸?
還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少女情懷總是謎,有誰能猜透?
金盞花面對着這句話,也不知道應該如何來答覆。
倒是厲如冰岔過話題問道:“方家老兩口沒有留你嗎?”
金盞花苦笑。
厲如冰又問道:“倩柔呢?她能捨得跟你分手嗎?”
她沒有等到金盞花説話,又接着説道:“其實,就憑方倩柔對你那一份柔情,你就應該留下來。紅粉知己,人生難求!除了方家,你要到那裏去找一畝三分地來紮根啊!”
金盞花依然苦笑説道:“一個江湖客,生就是萍蹤不定,浪子永遠是浪子,生根安定,距離我們太遙遠了。”
厲如冰抬起頭來,瞅了半響:“如果沒有玉蟬秋這一段呢?”
金盞花認真地説道:“江湖浪子就是江湖浪子。”
厲如冰説道:“於是你就來到五里枴子。”
金盞花心裏一動,忽然説道:“厲如冰姑娘,離開了方家大院,我有一個奇遇。”
厲如冰似乎有些不高興。
“連名帶姓,外加姑娘兩字,你也不覺得煩嗎?”
金盞花頓了一下。
“如冰姑娘!”
“咳!你這個人頑固不比。”
“難道要我尊稱你為恩人?你不會罵我假嗎?”
“好,我認輸,説吧!你有什麼奇遇?是遇到另外一位姑娘,是嗎?”
“你看這個。”
拿在金盞花手裏的是“金盞”。
厲如冰幾乎叫了起來,但是顯然很快地控住自己的激動。她仍然掩不住有一份表現於外的喜悦,用手接過來,又摩挲了一會,才問道:“金盞花,你是怎麼得到的?”
金盞花説道:“這就是我的奇遇,我遇到一位全然陌生的人,自稱是鐵笠門的弟子…。”
厲如冰接口問道:“姓卞?是嗎?”
金盞花點點頭説道:“卞長空告訴我,這‘金盞’是從厲姑娘你那裏得到的。”
厲如冰也點點頭説道:“他在當時也告訴我,他要利用‘金盞’,釣出一個人來,原來這個人就是你。”
金盞花嘆口氣説道:“名之一字,真正造成了江湖上多少風波,鐵笠門的人倒還不失為是一些正派的江湖客,可是為了求名,不惜做出許多離經判道的事。”
厲如冰説道:“人都不是聖人,難免有錯誤,發覺自己錯了能馬上改過來,這就已經十分難得了。卞長空把‘金盞’交還給你,説明他已經有了悔意。”
金盞花説道:“按説他是應該交還給你才對。”
她沒説話,將“金盞”交還給金盞花,雙手合抱着熱豆漿碗,淡淡地説道:“我説過,他將‘金盞’交出來,已經是十分難得,至少他説的話還有幾分真實;至少他還沒有見財起心。至於他將‘金盞’交給誰,那倒是不重要了。”
她抬起頭來望着金盞花。
“交給你也不是一樣嗎?我不也是要送還給相府老夫人嗎?”
金盞花説道:“那是當然,不過,目前我還不能還。”
厲如冰有些愕然,不覺脱口問道:“為什麼?”
金盞花説道:“我要利用‘金盞’來尋找玉蟬秋!”
厲如冰怔了一下,立即她説“哦”了一聲,説道:“對,用‘金盞’來作釣餌,很自然就可以將玉蟬秋釣出面,因為,除了相府裏的人以外,玉蟬秋應該是最關切‘金盞’下落的人。”
她説到這裏,不覺搖搖頭説道:“金盞花,到現在我才發現,愛情的力量真偉大,可以使人全心全意地將自己投入。比方就拿玉蟬秋和你來説,她可以為你作最艱難的犧牲……。”
説到這裏,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金盞花,你實在用不着這樣挖空心思去找玉蟬秋,有一個地方,準保你一找就可以找到。”
金盞花神情之為一振,立即説道:“在那裏?”
厲如冰説道:“相府。”
金盞花“哦”了一聲,似乎有些失望,因為在他以為,玉蟬秋對相府不是一個什麼特別的地方,當玉蟬秋滿心失意,充滿了憤怒的心情,她不會回相府。
厲如冰望着他搖搖頭説道:“金盞花,你不能瞭解,對於相府,玉蟬秋有一份難以釋懷的感情,尤其是對相府老夫人,她離開相府,完全是為了你,因為她全心全意為你去尋找靈藥,才離開了相府,這也是説明:愛的力量,是超出其他一切的。”
金盞花嚴肅地説道:“那是恩情,我對她有的是無限的感恩,就如同對你一樣,如冰姑娘,你對我的恩情,我永生永世,不會忘記的,直到永遠。”
厲如冰的臉上紅了一下,但是,她立即搖頭説道:“別把我們比在一起玉蟬秋與我的……與我的情形,完全不一樣。我只是一個傳遞藥物的人,比不上玉蟬秋那種捨己忘我……總之,我們之間不一樣。”
金盞花説道:“在我都是一樣,完全一樣。”
厲如冰忽然岔開話題説道:“我到過相府,我曾經和相府老夫人交談過,她告訴我,玉蟬秋離開相府當時的心情,她完全能瞭解,並且,玉蟬秋再三向老夫人説,事情辦完之後,一定會回到相府。現在事情辦完了……”
她又看了金盞花一眼。
“雖然事情的結局並不與她當初所預期的,正因為如此,當她滿懷失意的時候,相府應該是最好的去處。即使玉蟬秋不想在相府再留下來,她不能不去看望老夫人。”
金盞花聞言不禁擊了一下掌説道:“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如冰姑娘,你真是心細如髮,多謝,多謝。”
厲如冰微笑説道:“金盞花,你同樣也可以想到,只是當局者迷罷了。”
金盞花有些靦腆地説道:“本來我是打算利用‘金盞’,將‘金盞’藏在聖府大成殿的當中橋上,把消息放出去,相信玉蟬秋會來。如今經過姑娘這樣一指點,我才覺得自己是多麼的愚蠢!”
厲如冰説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
金盞花遲疑了一下説道:“你是説今天晚上就去相府?”
厲如冰道:“擱在平時,當然不急,你應該明白,玉蟬秋現在的心情,她極有可能會在相府久留。如果我們將心比心,在諸般失意、萬念俱灰的時刻,見過相府老夫人,實現了她的諾言之後,就會離開了。”
金盞花突然説道:“如冰姑娘説的對極,人在萬念……”
他實在不願將那“俱灰”二字説出來,頓了一下,立即説道:“厲姑娘,走啊!也許早一刻去,會多一份機會。晚到一刻,會造成終身遺憾。”
厲如冰不覺地隨他站了起來,脱口問道:“你的意思是我和你一起去嗎?”
金盞花説道:“為什麼不呢?也許玉蟬秋對你有成見、也許玉蟬秋對你有誤會。但是,她至少沒有理由把你當作敵人。成見可以化解、誤會可以説明,更何況你和玉蟬秋,神情外貌都極為相似,能夠成為朋友,也是人間的一段佳話。”
厲如冰不知道為什麼,提到這件事,心就一震,她忍不住説道:“那是你的看法,玉蟬秋不見得相同。”
金盞花説道:“我方才説過,你們並不是敵人,只要不是深仇大恨的敵人,其他的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還有……。”
他又拿着那隻“金盞”,遞給厲如冰。
“這隻‘金盞’該交給你,由你交給相府老夫人,那才是合情合理的事。”
這倒真的出乎厲如冰的意外。她拉過“金盞”,低頭沉思了一會,再度抬起頭來,可以看到她眼睛裏有一份濕意,緩緩地説了一句:“你的人很好,想得很周到。”
金盞花聞言一愕,他沒有想到這樣一件事,會讓厲如冰如此地感動。
厲如冰昂起頭來,吁了一口氣説道:“走吧!”
金盞花點點頭,搜遍全身,只有一小錠碎銀子,放在桌上,説道:“老大爺,屢次煩擾,非常的感謝,告辭。”
這個小動作又給厲如冰很大的感觸:“金盞花,傳説中的你似乎不是這樣的。”
金盞花和她快步走出柴扉,淡淡地説道:“傳聞總是有些出人,其實每個人都有善良的一面,同樣地也有醜陋的一部份,如果人與人相處,都能容忍對方醜陋的一部份,接納善良的一面,世間就會充滿了祥和與友好。”
他説着不禁笑了起來。
“哎呀!愈説愈不像金盞花説的話了。”
厲如冰也跟着笑笑説道:“人總是會變的,如果説你變了,或者説我也變了,其中有一個關鍵的人物一方倩柔,在她的眼裏,這個世間根本沒有壞人,她有一種令人難以抵抗的親和力……。”
她也笑了,而且笑得很響:“我也是愈説愈不像厲如冰説的話了。”
兩個人幾乎同時笑起來。在笑聲中,拔步騰身,向桐城縣奔去。
越過城牆,走向相府,他們兩人都是熟路,一路騰身躍步,不片刻來到相府後花園。
他們剛一上得牆頭,立即發現情形不對。
後花園裏燈火通明,人影不絕,金盞花和厲如冰兩人都知道,後花園是相府的禁區,那是田為老夫人要在這裏修行善性:幾乎與外界完全隔離:後花園這一角,沒有五尺之童。
如何此刻,如此喧鬧?
金盞花還在思忖,厲如冰説道:“老夫人出了事!”
她説這話的時候,焦灼之情,溢於言表。立即從牆上飛身而下,直撲老夫人的淨室。
金盞花也不敢稍有怠慢,隨後就來。
兩人剛一走近那一道迴廊,突然出來兩個人攔住去路。而且厲聲叱喝:“什麼人敢大膽夜闖相府?”
口在説話,手中的鋼刀旋風似的閃電砍到。
因為這是十分意外的事,走在前面的厲如冰,幾乎被對方一刀削掉半個腦袋。
厲如冰咦了一聲,一偏頭,微微一挫腰,右手向上一託,使出一招大擒拿法,反腕疾刀“金絲纏腕”,扣向對方的脈門。
對方看來並不是弱者,倏地一收肘,單刀一拖,收招卻是攻勢,刀尖掃向厲如冰的胸膛。
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候,居然碰到這種高手,真使厲如冰大感意外。
她打起精神,就憑着一雙手,圍起對方來。
金盞花站在後面,他已經看清楚了當前的情勢。
那人分明是宮廷護衙,一身打扮,落眼便知,而且功力確是不弱,一柄鋼刀使得極有威力。但是,他遇到的厲如冰姑娘,是受過高人指導多年的高手,相形之下,對方就比下去了。
以金盞花的估計,不出十招,對方的鋼刀就要在厲如冰放手反擊之下脱手。
另一個想必也看到了這種情形,一擺手中的刀叱道:“大膽狂徒,竟敢抗拒官府。”
金盞花沒等他逼近厲如冰,先搶上來説道:“你想以多取勝?無恥!”
他知道久纏下去不是上策,而且屋裏人影幢幢,一時還顧不到外面,如果時間一拖久,裏面的人一擁出來,雖然不足懼,與今天他們夜探相府的願意,就相違背了。
他心裏有了打算,出手就加了份量。
他撒出“金盞花”用力一揮,正好迎着對方的刀刃,只聽得“哨”地一聲,那柄鋼刀應聲飛了出去。
正好厲如冰這時候,探步搶近,對方收招不及,被厲如冰一掌削中手腕,嗆哨一聲,鋼刀掉在地上。
金盞花一掠身,挨近厲如冰身邊,説道:“宮廷來的,屋裏一定有變,我們快走。”
他的話還沒有説完,那兩人已經發出警號,一陣嘩嘩的竹響聲,響亮了後花園。
霎時間分從四面蜂擁而至十多人,各提着兵刃,圍將上來。
厲如冰立即及時取出自己的玉刀,殺氣頓生。
金盞花伸手按住她的手,説道:“厲姑娘,我們不必跟他們打……。”
這話未了,只見淨室的門大開,四對風燈分站在兩邊,當中走出來一位姑娘。
金盞花一見立即大叫:“蟬秋,你果然在這裏。”
玉蟬秋剛一出來,第一眼就看到金盞花緊握着厲如冰的手,臉色一沉,叱道:“你們來這裏做什麼?”
金盞花放下厲如冰的手,上前幾步,就被持刀的護衙攔住。
金盞花説道:“蟬秋,請聽我説……。”
玉蟬秋立即斷然攔住他説下去。
“你什麼也不要説,我什麼也不要聽,你們請便吧!我也不會叫人攔你們。”
厲如冰在一旁説道:“玉蟬秋,你錯了,你一直錯了,一切事情都不是你們所想的那樣。”
玉蟬秋冷竣地説道:“與你有什麼關係?你有什麼身份説話?”
金盞花説道:“蟬秋,你不應該用這種語氣跟厲姑娘説話,正如厲姑娘所説的,這一切都不是你所想的那樣,一切都是起於一個誤會。”
玉蟬秋叱道:“是不是誤會,與我沒關係,你們要是再不走,休怪我對你們不客氣。”
厲如冰搖搖頭説道:“玉蟬秋,我能瞭解你的心情。但是,我不贊成你目前這種態度。假如你能瞭解事情的真象,再作任何決定也不算遲!”
玉蟬秋根本沒有説話,轉身就走。
金盞花忍不住大吼一聲:“玉蟬秋,你給我站住!”
他這一聲大吼,大概出乎玉蟬秋意料之外,也出乎在場的人意料之外。
玉蟬秋停下了腳步,緩緩轉過身來,臉色蒼白地問道:“是你這樣的叫我嗎?”
金盞花止不住流下兩行眼淚,悽然地説:“蟬秋,請原諒我的按捺不住,我的意思是請求你讓我有一個説明的機會,我説完了,任憑你作什麼決定,我是毫無怨尤。”
金盞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漢子,也是鐵錚錚的漢子,一個鐵錚錚的漢子流下眼淚,這是動人心魄的事。
玉蟬秋垂下了眼瞼,緩緩地説道:“你説吧!……”
她忽然抬起手來揮了揮,吩咐包圍着的那些護衙和護院……。
“你們都給我退下去。”
相府家院自然不敢説二話,悄悄地走了。
可是京城裏來的護衙就不同,站在那裏沒有動。
玉蟬秋沉下臉色説道:“你們想做什麼?你們的頭兒,那個什麼嬤嬤都被趕回去京城,你們還打算做什麼?”
大約有五六人,互相望了眼,其中一個説道:“我們是奉欽命來保護老相爺夫人的。”
玉蟬秋説道:“對,保護老夫人沒錯,你們給我站在圍牆四角去,這裏用不着你們保護。”
這幾個護衙也弄不清楚玉蟬秋是什麼身份,看她在相府是人人對她有一份尊敬,不敢再説什麼。況且頭兒已經回京城去了,把這監護的心思也就看淡了。
玉蟬秋看他們走遠了之後,她看了金盞花一眼,眼神也帶到厲如冰的身上,她仍然是淡淡地説道:“有什麼話,你可以説了。”
金盞花把激動的心情,儘量按下去,他長長地吁了口氣,説道:“今天在方家後院你看到的事,全部是個誤會,當然也不能怪你,事情就有這麼巧合。”
玉蟬秋淡淡地説道:“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還要説它做什麼?”
金盞花説道:“不,事情並沒有過去,如果我不把事情真象説清楚,我就如同陽世火所責備我的,我是畜生、我不是人。”
玉蟬秋説道:“陽世火他沒有理由罵你。”
金盞花説道:“不是他沒有理由罵我,而是我有沒有做這種卑鄙無恥的事。如果我忘恩負義,任何人都可以罵我畜生,不單是陽世火。”
玉蟬秋淡淡地未置可否,她問道:“你就是要説這些嗎?”
金盞花説道:“蟬秋,別後這幾個月,我歷經了廢人的心路歷程,可是我過來的,那是因為有許多人愛護我,包括你在萬水千山奔走,那是我能夠活下去的力量。”
他剛説到這裏,從淨室裏奔出來一個人,叫道:“玉姑娘,不得了,老夫人……。”
玉蟬秋一聽立即回身就走。
厲如冰跟在後同説道:“玉蟬秋,我可以進去看看老夫人嗎?”
玉蟬秋又覺又停下腳步,問道:“你……老夫人病重得很,你們一定要來打擾她老人嗎?”
她從身上取出“金盞”。
玉蟬秋一見就脱口叫道:“‘金盞’,你……你是怎麼得到的?”
厲如冰説道:“別問我是怎麼得到的,我只告訴你,我是專程給老夫人送‘金盞’來的。”
玉蟬秋顯然是有很大的興奮,點着頭説道:“你説的對,這件東西是會給老夫人高興的。走,你隨我來。”
她走得很快,剛一跨進淨室的門,她的心向下一落,因為她看到站在淨室門口的兩個丫環,在紅着眼睛流着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