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賭博,就有輸贏;而每個參加賭博的人,都是希望賭贏。無論是賭真賭詐,究其終極的目的,就是一個“贏”字,不論贏的結果是什麼:是贏的百萬金錢,或者是隻贏了一口氣,在效果上,都是一樣,都是給參予的賭博的人,一種滿足、一種征服後的滿足。
從古至今,有各種不同形式的賭博存在,那正是因為賭博可以滿足人的這種慾望。
陽世火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偷,也是有名的義偷,有着一股嘲笑世人的傲骨,見過他的人,都説他的長相跟金盞花相像。
事實上兩個人在江湖上是各有不同的評價,正如陽世火所説的:金盞花是江湖上有盛名的大俠客,是受江湖中人既敬又畏的人物。
陽世火呢?只是江湖上一名“神偷”,雖然他“偷”的都是不義,但是,那有什麼用?神偷就是神偷,也就是他常常自嘲是“扒”字號的人物。
這種不同的評價,在陽世火心裏,是一種憤憤難平,更妙的,他們二人又是長得極為相似,這豈不是越發地令人難平?
因此,想跟金盞花互拼一個高低,這是陽世火存在心罩已久的事。
好不容易有了宰相墳之約,金盞花中了玄陰掌,不能前來赴約,那也就罷了,偏偏又來了一位風華絕代的玉蟬秋代金盞花來赴約。
這樣一來,這場比武就已經沒有了意義,無論輸贏,都失去了意義。
偏偏玉蟬秋要比個高低,而偏偏陽世火這位性傲以高的江湖上傳奇人物,居然答應了,而且,他還為這場比武定一個輸贏的賭注,而這個賭注就是,他如果贏了,他要求玉蟬秋接受他跟隨奔走這趟江湖跋涉。他如果是輸了,他就自然成為玉蟬秋姑娘的長隨。
玉蟬秋臉色一沉説道:“陽世火,你是在開玩笑?我不喜歡你這種説話的態度,你是在玩世不恭。”
陽世火苦笑説道:“這就是我做人失敗的悲哀!儘管我説的話是出自肺腑,在別人看來還是玩世不恭。”
玉蟬秋説道:“那要問你自己説話是怎麼説的?有這種比武的賭注嗎?一個穩輸不贏的賭注,除了給人有一種説笑的感覺,還能有什麼呢?”
陽世火説道:“在玉姑娘看來,是我只輸不贏,可是如果在我看來只贏不輸呢?”
玉蟬秋為之一怔。
這話是什麼意思?是調戲?還是邪惡?
陽世火是多麼聰明的人,他立即察覺到玉蟬秋有了惱意。他從容地接着説:“我是利用比武的賭注,爭取讓我獲得這個機會,對我來説,豈不是我穩贏不輸嗎?”
玉蟬秋問道:“那又是為什麼?”
陽世火認真地説道:“我陽世火也算是江湖上縱橫一時的人物,可是所得到的是什麼?如果趁有生之年,遍走深山巨澤,而且還是做一件有意義的事,非但此生不虛,而且增長見識……。”
玉蟬秋哦了一聲説道:“你是這樣的想嗎?”
陽世火説道:“踏遍萬水千山,本來就是一件好事,如今又為了追尋靈藥去救人,自是更有意義。我是這樣想的。”
他望了望沉默的玉蟬秋,繼續説道:“我對金盞花並沒有仇恨,更不是敵人,為他做點事,不算是違背常情。”
玉蟬秋還是沒有説話。
陽世火繼續説道:“我説過,跑一趟萬水千山的路程,是一件愉快而且是令人難忘的事。所以,我決定這麼做。”
玉蟬秋一直沉默沒有説話。
陽世火嘆了口氣説道:“好吧!看樣子不説真話都不行了,其實,我方才説的都不是假話,只不過都不是真正的主題。”
他的眼神看了玉蟬秋一眼,回過身去。
“我真正的目的,是想跟隨你玉蟬秋姑娘,走遍萬壑千山。”
玉蟬秋説話了。
“有理由嗎?是不是我有什麼特別?”
陽世火立即接着説道:“有,當然有。”
玉蟬秋説道:“又要臨時編詞兒了嗎?”
陽世火説道:“不錯,這點心意的確是臨時才有的,因為,我陽世火從未見過玉姑娘,在五里枴子宰相墳,這是第一次見面。但是,雖然是臨時才起的心意,我所説的話,絕不是編的,而是出自內心的真言。”
陽世火説道:“玉姑娘,你是一位美人。只要是人,對於美貌而脱穎的姑娘,都自然有一份喜愛之心。如果我能跟隨姑娘少則數月、多則數年,還有什麼事比這更令我動心?”
玉蟬秋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直率的話,她忍不住叱道:“你……。”
當她眼睛,接觸到陽世火的眼神。
陽世火正肆無忌憚地注視着她,可是,她可以看出,陽世火的眼神,沒有一絲邪僻之意。
她頓住了下面的斥責,緩緩地説道:“還有別的原因嗎?”
陽世火説道:“有,玉姑娘能為金盞花代為赴約,又不辭勞苦尋找靈藥,這是一種可以替生死的友誼。姑娘重視如此情誼,可以説是義薄雲天,我陽世火空在江湖上闖蕩了半生,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如果能由此機緣,認識姑娘成為朋友,豈不是我畢生的大幸嗎?”
陽世火話是真誠的,但是,有一點他掩飾了,那就是他強調的是金盞花跟玉蟬秋的友情,故意淡化了其他,他為什麼這樣?只能説是很自然地現象吧!
玉蟬秋説道:“就因為這些?”
陽世火説道:“如果不當我是褒瀆,我還要説,玉姑娘是一個美得令人觀之忘俗的人,能與你朝夕相處,是為自己美化人生最佳的機會。還有……。”
玉蟬秋站在那裏説道:“繼續説理由。”
陽世火説道:“這趟千山萬壑,尋找靈藥,應該可以想見,會有許多困難和陰險,大凡是天生靈藥,都會有奇異的東西守護,萬一有了困難,失敗事小,影響到金盞花的武功恢復,對姑娘來説,是最大的失望。”
玉蟬秋説道:“你就那麼看不起我?”
陽世火説道:“正好相反,我對你的武功,是充滿信心。但是,有信心是自己的問題,面對着成敗,卻不單純是自己的問題。天下沒有一個可以説,我是絕對可以擊敗一切的。”
玉蟬秋説道:“你的意思是……。”
陽世火説道:“在下不才,願意跟隨姑娘一盡綿薄。我的武功當然不比姑娘高,但是,在深山萬壑之中,能有一個幫手,遇到困難,至少也可以有個商量。”
玉蟬秋説道:“你有多少武功可以幫助我呢?”
陽世火説道:“敬請姑娘賜教。”
玉蟬秋點點頭,再度拔出手中的玉刀,很平靜地説道:“既是比武,就不要怕傷亡,一刀在手,自然會提高彼此的警覺。”
陽世火明白姑娘的意思,不要自認武功不弱,只要稍存禮讓之心,就擔起挨刀的風險。
陽世火也拔出隨身的刀。
他的刀剛一拔出,使得玉蟬秋一陣驚異,因為執在陽世火手裏的刀,幾乎與玉蟬秋手中的刀,完全一樣。
最大的特點便是刀背上鑲了一道玉。
玉蟬秋問道:“你的這柄刀是……。”
陽世火説道:“是恩師賞賜的。”
玉蟬秋問道:“令師的名稱,可否見告?”
陽世火滿臉歉意地説道:“直是抱歉,玉姑娘,我恩師是一位出世的老人,從來沒有在江湖上走動過,説出他老人家的姓名,姑娘也未必知道。最主要的是我這個徒兒不爭氣,沾辱恩師,還是不説的為是。”
玉蟬秋點點頭並沒有一定要問出對方的恩師的姓名。
她執刀在手説道:“我們暫以十招為限吧!十招,也就足夠了解彼此的功力如何了。”
她説着話,並不客套。縱身起步,玉刀揮出,寒光一閃,砍向陽世火陽世火閃身一避,撒開五步。
玉蟬秋二次進身,玉刀連揮,一時嘯聲頓起,寒意大生。
陽世火腳下一個盤旋,避開左邊的一個“抽刀斷水”拖的力道,手中玉刀一掠而上,用的是一個“粘”字訣,貼着右邊的一刀,卸勢進擊。
玉蟬秋暗暗叫了一聲:“好。”
刀勢未老即收,手腕一扭,刀花一翻,刀尖瀑漲寒芒,直刺而出。
陽世火的手中刀勉力回收,人向右邊一斜,刀向上面硬接。
“嗆啷”一聲,一陣金鐵交鳴,又有一些金聲玉振的餘音,陽世火利用右斜的身影,落地盤旋,退回到宰相墳土堆之上。
陽世火環抱一拱,説道:“玉姑娘,何必一定要十招?三招之後,勝負早已分明,姑娘不致於要血流五步,伏死一人,才能甘休吧?”
玉蟬秋玉刀垂下,她沒有説話,不過,她停頓了一會,從地上拾起刀鞘,緩緩地納刀入鞘。
顯然,玉蟬秋已經沒有再比下去的意思。
陽世火拱手説道:“依照我們之間的賭注,輸了,我沒有説話,從現在起,我陽世火是玉姑娘的長隨……”
玉蟬秋立即説道:“不要説這種笑話。”
陽世火正色説道:“陽世火沒有一絲一毫説笑話的意思。乖志追隨,願效死命。”
玉蟬秋想了一下,説道:“因此正如你方才所説的,短則數月,長則年餘你家裏能如此長期丟開嗎?”
陽世火很感動地説道:“我沒有想到姑娘會提出這個問題,姑娘能設身為人着想,表現了無比仁心。説出來恐怕姑娘難以相信,陽世火闖蕩江湖,只有父子二人相依為命……。”
玉蟬秋説道:“既然父子相依為命,又為何與老爺子分手,而獨蕩江湖?”
陽世火説道:“實不相瞞,老爺子目前正住在桐城縣。”
玉蟬秋説道:“我的話沒説完,我是説你既然與老爺子相依為命,又如何能撇下老爺子,和我走遍千山萬壑?”
陽世火大喜過望説道:“玉姑娘,你答應我隨你去找遍名醫靈藥了嗎?”
玉蟬秋説道:“我沒有答應你任何事,我只是問你,在你要決定遠走千山的時候,你難道沒有想到老爺子。”
陽世火立即説道:“玉姑娘,我爹一定是會同意的。”
玉蟬秋搖搖頭,説道:“你這種話,説的沒有道理,分明是強詞。”
陽世火説道:“姑娘,這樣好不好?請你屈駕跟我一齊到老父居住的地方,跟他老人家見一面,你就知道我説的話,不會是沒有根據的。”
玉蟬秋想了一想,説道:“好,我去看看老爺子。”
陽世火此刻充滿了歡欣,有一種快樂難抑的心情。
他對姑娘拱手説道:“玉姑娘,你如此慷慨答應,使我非常的感激,現在我帶路,請姑娘跟我來。”
從五里枴子進城,已經日影西斜。
陽世火很熟悉地轉彎抹角,來到城南崔家墳附近,一處竹籬茅舍人家。
桐城縣不是一個大城,但是卻也非常的熱鬧,尤其是城南,在四門之中,最是人煙稠密的地方。
崔家墳是柴米市場,在大街道上,有十幾座石頭砌起來的墳堆,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留-了來的,如今已變成了熱鬧的柴米市場,那些石頭墳堆,早已被行人摩擦得光滑發亮。
到過桐城縣的人,沒有不知道崔家墳的。
但是卻沒有人知道,在熱鬧的崔家墳附近,還有這麼一處竹籬茅舍的住家。
陽世火推開竹籬柴扉,裏面是一片綠油油的菜圃,有一口井,井圈上還掛放着吊水的草繩。
穿過菜園子,一舍三間茅屋。
陽世火推開門叫道:“爹,我回來了。”
裏面有人笑呵呵説道:“今天回來聽起來分外地高興,有什麼快樂的事,説給爹聽聽。”
陽世火説道:“爹,我今天請來了位貴客,特地來看望你老人家的。”
老頭子啊呀一聲就笑着罵道:“混帳東西,我們這地方是接待貴客的地方嗎?怠慢了貴客,讓人家笑話。”
這時候玉蟬秋已經走進了茅屋,她看到一位瘦小但是精神極好的老人,正從隔壁一間房裏走出來。
老人灰白的頭髮,左腦後結了一根小辮子。
藍灰色的長衫,腰間繫了一根灰腰帶,穿着一雙布鞋,眼神有光,笑嘻嘻地,看起來是一個和藹可親的小老頭。
玉蟬秋上前深深鞠躬為禮。
老頭笑呵呵地説道:“姑娘,看你是武林中人,就不要這樣像三把頭、兩截衣的一樣行禮了。”
他的話,突然頓住,眼神停在玉蟬秋的臉上,接着説道:“姑娘,世火説的沒有錯,你真是貴客,只是這茅舍陋居,委屈了姑娘。”
玉蟬秋説道:“老爺子方才説我是江湖中人,一個江湖上的女浪子,不值得貴客二字。再説,我與陽世火同罪論交,老爺子如果太過客氣,晚輩就不好説話了。”
老頭子一怔,繼之大笑起來。連聲道:“好。”
“姑娘,你説的好,老朽就再也不同你客氣。”
他轉過頭來責備陽世火:“小子,你有這麼好的朋友,為什麼到今天此時才帶給我見面?”
可以聽得出來,這小老頭説的是責備的話,語氣上卻充滿了喜悦。
陽世火説道:“爹,孩兒在今天才認識玉姑娘的,今天認識,就來到這裏跟爹見面,同時,要請問爹,如果孩兒要跟玉姑娘有一次遠行,不知爹可同意……。”
小老頭立即説道:“同意,同意,當然同意。”
玉蟬秋説道:“老爺子,我的意思:陽世火兄説過他與老爺子父子二人相依為命,因此,我就覺得陽世火如果遠行,老爺子一個人留下……。”
小老頭子連連搖着手,搶着説道:“不要緊,不要緊。”
此時屋內已經漸暗,陽世火點上油燈,又從隔壁廚房沏了一壺茶,先給玉蟬秋倒了一碗,再給老頭子倒了一碗,可以看得出,他的樣子十分恭謹。
玉蟬秋此刻有很大的感慨,瞭解一個人真是困難,陽世火在外面是如何桀驕不馴,沒有想到在家裏是如此的恭謹有禮。
另外一件事,陽世火以“神偷”聞名於江湖,也不知道偷了多少豪商富貴、貪官污吏,可看到他住的地方,見到他年邁的老父,卻是貧窮如洗,這恐怕也是別人所想不到的事。
直到此刻,玉蟬秋對陽世火的觀感,有了不少改變。
小老頭對着玉蟬秋説道:“姑娘,我們父子相依為命,倒是真的,不過並不是我老了不能動,要他來養活我。那是因為……。”
小老頭子嘆了口氣,他的神情,和他的面貌是十分不配合的,看起來有些滑稽。
他感喟地説道:“陽世火是個心比天高的人,這種人需要有人提醒及約束。偏偏他長到這麼大,還沒有知己的女友,他就是個沒籠的鳥,所以,老朽就只好跟他在一起。”
憂慮的神情沒有了,一變而為笑嘻嘻地説道:“這幾年東奔西跑,人老了,也累了,桐城縣是個好地方,我要留下來,懶得管他了。姑娘,你能讓他跟隨你,這是老朽求之不得的事,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他念到“阿彌陀佛”時還真的合掌當胸,拜了一拜,也不知道他是拜佛?還是拜玉蟬秋姑娘。
這樣的結果,原是玉蟬秋所沒有想到的事,小老頭兒下得椅子,對玉蟬秋招招手,笑着説道:“來,來,幫我到廚下,有魚有肉,整治出幾個菜來,今晚,我們痛痛快快地喝一頓,明天,我送你們啓程。”
陽世火在一旁叫道:“爹,玉姑娘人家她……。”
小老頭兒促狹地眨眨眼笑道:“你當我不知道,像玉姑娘這種人,廚下的事,她是沾不上手的。要她到廚下來,就沒有把她當貴客看待,咱們爺兒倆,可以好好地聊聊。”
陽世火有這麼風趣而彌堅的父親,該是玉蟬秋再一次沒有想到的事。
看來今天晚上小茅屋裏會充滿了歡笑。
看來明天開始,玉蟬秋的千山萬水之行,不再孤獨,因為她有一個忠心的夥伴。
這樣一對江湖兒女,去走訪千山萬壑,會發生什麼事情呢?有誰能曉得。
世事如棋,變化莫測。這八個字可以連用到任何人和事的上面去。
就好比是武功蓋世,豪氣干雲的金盞花,一夕之間變成了手無縛鳥之力的普通人。
這一個突變,對於金盞花而言,無疑是一次沉重的打擊,一次受不了的打擊。
但是,玉蟬秋的恩情,方倩柔的柔情,使他死不得,也躲不掉,只有成為方家雙井內宅後園的一名住客。
住在方倩柔原先的書房裏,他不是一個喜歡書文的人,面對着這麼多的經典古文,他感覺有一股壓力。
幸好有春蘭姑娘的聰明穎慧、笑語解人,更重要的是方倩柔的一絲柔情,終朝落在金盞花的身上。金盞花就是一雙展翅欲飛的大鵬鳥,也難以沖天而去,何況,現在的金盞花是一個抖掉羽毛的鳳凰鳥,欲飛無力了呢?
每一照例的三餐,方倩柔一定是到書房裏來,陪着金盞花用餐。
平時無事,方倩柔也是要來書房陪着金盞花談笑。
方倩柔姑娘是聰明的,她原先最希望聽到金盞花為她講述江湖上的點點滴滴,是她聞所未聞、聽所未聽。
可是現在她反實為主了,她不但不要求金盞花談江湖上的掌故,甚至於是絕口不提。
理由很簡單,她要金盞花慢慢地忘掉江湖上的種種,至少暫時要忘掉昔日的風光。
因此,日常跟金盞花所談的,都是由方倩柔姑娘就記憶中的歷史,娓娓地道來,消此永盡。
當然,在金盞花定期調息練功的時候,她是不會打擾他的。
這天,金盞花坐在房裏,調息行動,無論他如何的運氣,就是提不起一口氣,功行不到。
他再三地凝神一志,卻沒有辦法做到。
終於,他嘆了口氣,倒在太師椅上,潸然欲淚,使他頓時有萬念俱灰的感覺。
就在這個時候,方倩柔姑娘悄悄地出現在門口。
她輕輕地説道:“花大哥,我可以進來嗎?”
金盞花立即站起來,搶上前一步説道:“倩柔,你怎麼一個人來了呢?萬一不小心……。”
方倩柔微笑着説道:“不會的,不會摔倒的,花大哥,你是怕我摔倒是嗎?謝謝你的關心,你人真好。其實,在這個後院四周,我都已摸熟了……。”
金盞花説道:“那也不行啊!萬一……。”
方倩柔微笑説道:“我不是説過嗎?是不會有萬一的。這後院的四周,裏裏外外,照你有眼睛的人來説、叫做閉着眼睛可以走。像我這樣根本就沒有眼睛的瞎子來説,本來就是閉着眼睛走的。”
金盞花説道:“倩柔,為什麼一定要這樣説自己呢?”
方倩柔笑得很輕鬆地説道:“花大哥,你是説瞎子這兩個字是嗎?”
她走進房裏來,很準確地停在金盞花的面前,伸手給金盞花説道:“走,我們到房子外面,走廊上去坐一會兒,我有話要跟你説。”
金盞花跟方倩柔姑娘已經是很熟了,從七月流火的季節,已經到了八月丹桂飄香,雖然還只是一個多月,但是由於朝夕相處在一起,自然的增進着彼此的感情。
但是,像今天這樣,方倩柔姑娘主動伸手要金盞花來牽着,這還是第一次。
金盞花遲疑了一下,還是很快地牽着方倩柔。
他在想:“春蘭和秋連都不在這裏,牽扶一下,是理所當然的。”
方倩柔的柔荑一落入手中,真的是柔若無骨,讓人心動。金盞花雖然在江湖上闖蕩了這麼多年,但是,他是一個鐵漢,他甚至於連女人的手都沒有牽過。雖然玉蟬秋曾經為他裸裎相擁,他是在昏迷之中。
如今他牽住方倩柔的手,而且立即為方倩柔的手緊緊地握住,他的心不自覺地激盪了-下。
方倩柔姑娘並沒有説話,緩緩而又熟悉地,走到屋外走廊,靠着竿柱,在沿廊長椅,她拉着金盞花坐下來。
院中的桂花傳來陣陣清香,令人感到甜美無限。
方倩柔姑娘長長地吸了口氣,微笑着説道:“雖然我瞎了眼睛,我卻仍然有可以嗅到香味的鼻子,仍然讓我能感受到,或者應該説是讓我享受到這是多麼美好的世界。”
金盞花叫道:“倩柔,你今天是不是有什麼心事不快?”
方倩柔姑娘微笑説道:“你看我像是有不快心事的人嗎?”
她抬起雙手,交叉到腦後,旋轉着身子,又長長地吸了口氣,笑着説道:“你應該可以看得出,今天我是很快樂的一天。”
金盞花想想也的確是這樣,從她露面到現在,她臉上一直掛着可愛的笑容。有心事的人,是不會笑出來的。
可是,她卻為何……。
方倩柔笑得那麼自然而又甜美,她甜甜柔柔地説道:“花大哥,你是在奇怪我今天説話有些不對,口口聲聲説出自己是瞎子這種話來。”
金盞花心想:“我就是這個意思,平時,我們大家都忌説這兩個字,怕的就是傷害到你,今天你倒是一口一聲的瞎子。”
他沒有説出來,但是方倩柔似乎就想到了他的心裏。
她微笑着説道:“説到這裏,我要真誠地感謝你花大哥,你不但是一位君子,而且是一位十分細心體貼人的男人。”
這些話她平常不會説出來的。
金盞花有些不知所措地默然沒有説話。
方倩柔説道:“你在這個多月當中,一直小心翼翼地避開與眼睛有關的話,雖然我看不見,但是,我能感覺到,你是多麼能體察、體諒、體貼別人的人。”
她放下了手,突然又伸出去,正好握住金盞花的手,她轉面向着金盞花,很嚴肅地説道:“你知道嗎?花大哥,用不着了,早就用不着了,自從你來到我這裏的第二天,就已經用不着了。因為,我當時,由於為你難過,自己悟出一點道理,那就是:不要躲避,要面對着要來的一切。”
金盞花不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話,但是,從沒有像此刻給他的震撼是地大。
面對着這樣一位瞎了眼腈的美麗的姑娘,能夠由她的口中説出這樣的話,那不是人説的話,而是醍醐灌頂,甘露澆心,那是神化的當頭棒喝,那是難得一聞的天籟。
這份冰涼沁脾的甘露,還在繼續地澆着:“我的眼睛瞎了,我還是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跟普通人完全一樣,一方面我不放棄尋找光明,而另一方面我要快樂地活下去。我為什麼要掛一幅面紗?掛上面紗別人就不知道我是瞎子了嗎?我為什麼一天到晚要扶着人才能走路?離開了人我就是廢物了嗎?”
金盞花忍不住叫道:“倩柔……”
方倩柔姑娘停了一會微笑着説道:“你看,現在我除了不能看書寫字?我幾乎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你看,我可以聞到花的香、我可以聽到流水的淙淙、我可以感受到人情的關愛……”
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往後,我有復明的機會,永遠都是有希望的,在希望沒有來到之前,我繼續努力快樂地生活,一天比一天活得好。”
她突然抖了抖金盞花的手,説道:“花大哥,你一定覺得倩柔瘋了,怎麼今天盡説些瘋瘋癲癲的話,那是因為方才我聽到你的嘆息!”
金盞花説道:“倩柔,你是什麼時候來到書房的?”
方倩柔姑娘説道:“對不起,花大哥,我來了有一陣時間了,因為,我聽到房裏靜靜的只有呼吸聲,當然你不是就寢,而是在練習行功,我沒有敢驚動你。”
金盞花急忙問道:“後來呢?”
方倩柔説道:“後來我聽到你長長地嘆息,而且聽得出你有潸然欲淚的傷心,我知道你運氣行動又失敗了。”
金盞花忍不住説道:“倩柔,我幾乎已經完全喪失了信心……。”
方倩柔姑娘立即叫道:“啊!不,花大哥,我要跟你説的就是這個,永遠不要喪失信心。”
她松下金盞花的手,緩緩地站了起來。
她轉身扶着長廊的椅靠,倚靠着柱子,輕輕地説道:“你應該對自己有信心,你也應該對玉蟬秋姊姊有信心,在希望沒有實現以前,永遠存着希望,而且,要面對着一切,讓自己快樂地活下去。”
她停頓了一下,帶着有些自嘲的口氣説:“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説出這些話,我這樣的年齡,這樣淺稚的生活體驗,哪裏能對你説出這些話來呢?可是……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
她説到這裏,感覺到自己的雙肩,被一雙温暖的手輕輕地擁住。
她不覺微微一顫。
金盞花用他低得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在近得幾乎是貼近耳根的距離説道:“倩柔,我知道,我知道那是為什麼?那是因為你對我的一份關懷。倩柔,你的聰明智慧,啓開了我的茅塞,你不只是我的恩人……。”
方倩柔嗯了一聲説道:“不許提恩人二字。”
金盞花説道:“而且是我的良師、益友,最好的朋友。”
方倩柔姑娘沒有説話,她只感受到輕擁着她雙肩的手,漸漸加重了力量。
她也不自覺地依靠過去,她依靠到的,是寬大温厚的胸膛,使她感覺到是如此的安逸,是如此地使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快樂與滿足。
陽光灑在後院的花圃上,不知道是什麼花的香味,讓人聞了分外的舒適。
這真是一個洋溢着温暖的春天,雖然目前已經是花殘菊盡的深秋。
忽然,金盞花輕輕地鬆開雙手,嘆了一口無聲的氣。
方倩柔沒有移動身體,只是輕柔地問道:“是想起了玉姊姊嗎?”
金盞花説道:“倩柔,對蟬秋我已經不是虧欠二字所能夠表達我對她的心情。”
方倩柔低低説道:“我明白。”
金盞花説道:“她代我去赴約,那是一場生死之約,如果她有了閃失,我將終身遺恨。”
方倩柔姑娘説道:“我知道,你已經説過很多次了。”
金盞花忽然拉住方倩柔的手説道:“倩柔,如果此刻玉蟬秋站在這裏,我會很直接了當地告訴她,我放棄仗劍江湖的雄心,我不要恢復我的武功,我只想做一個平凡而普通的人。”
方情柔興奮地問道:“花大哥,你説的都是真的嗎?”
隨着她又輕輕地嘆了口氣説道:“當然不是真的,那是你捨不得玉姊姊為你千山萬水去找尋靈藥,所以你才説出好那些話。如果……如果……。”
她説着説着,淚水滾滾流下,又慌不迭地扯起衣袖拭去淚痕。
金盞花松下手,問道:“倩柔,你怎麼啦?”
方倩柔搖搖頭,然後又悠悠地説道:“你不去做個普通平凡的人,你是一條游龍,是要在大江大浪裏去遨遊,淺水的池塘,是留不下你的。”
金盞花苦笑説道:“倩柔,現在還説這些做什麼呢?我現在是一條泥鰍,能夠苟延殘喘的活下去,已經是不錯了。”
他頓了一下,又接着説道:“倩柔,你不要介意我説的話,我只是表示,安心地在你這裏待下去,我已經很滿足。”
方倩柔忽然淒涼地笑了一笑,岔開話題説道:“該是吃午飯的時間了,花大哥,我們去吃飯吧!飯後你還要調息練功。”
她昂着頭,沿着走廊向前走去。
她剛一轉過金盞花住的書房,她緩下腳步,説道:“是春蘭嗎?午飯準備好了沒有?”
她的話一説完,又立即説道:“你不是春蘭,你是誰?你怎麼來到我們的內院?”
對面的人冷冷地笑了一下,説道:“我是誰?要你身後面的人他認識我。”
方倩柔情緒立即變得很緊張,她站在那裏,很自然地伸手出去,抓住走廊上的柱子。沉聲問道:“你到底是誰?”
她回過問來,對金盞花問道;“花大哥,你認識這位姑娘嗎?她到底是誰?她,來到這裏做什麼?”
金盞花搶上一步,握住方情柔的手,安慰着説道:“倩柔,不要緊的,讓我來對付她。”
方倩柔手心在冒着冷汗,她拉緊金盞花的手,問道:“花大哥,你真的認識她嗎?”
金盞花冷笑説道:“當然認識,就是她的師父在五里枴子無端給我一記玄陰掌,今天我才變成這樣。她叫厲如冰。”
方倩柔忽然拉住金盞花,自己挺身上前説道:“厲姑娘,我不知道你今天來到這裏是為了什麼?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花大哥現在已經不是江湖客,他現在住在我這裏休養。如果沒有別的事,厲姑娘,你請吧!”
她一昂頭,叫道:“春蘭,送客。”
厲如冰冷冷地説道:“你不要叫送客那一套,我要是不走,誰也攆不走我。不過,你放心,我問完金盞花幾句話,我立即就走。”
金盞花説道:“你問吧!”
厲如冰説道:“玉蟬秋她人現在哪裏?”
金盞花説道:“我不知道。”
厲如冰冷笑説道:“你敢説不知道,在五里枴子那次,我已經看得出,你們之間的感情很好,除了你,沒有人知道她在那裏,因為她已經離開相府了。”
金盞花問道:“你找玉蟬秋做什麼?”
厲如冰説道:“那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金盞花説道:“不論你怎麼説,也不管你相信不相信,玉蟬秋現在哪裏,我真的不知道,甚至於她現在是生是死,我也不知道,因為我們分手已經一個月了。”
厲如冰哦了一聲説道:“我現在知道玉蟬秋為什麼要跟你分開了,原來你存心不良,看中了方家的大財產,才來找這位方家瞎了眼睛的方姑娘……。”
金盞花喝道:“厲如冰,你這個充滿恨心的女人,你在亂説些什麼?你不覺得這些話出自一位姑娘家,是多麼的失分寸。”
他又緩下語氣説道:“厲如冰,你是衝着我來的,是不是?你打聽玉蟬秋的下落,根本就是幌子,像這種人,根本不懂得關心別人。説吧!你要將我怎麼樣?你可以任意而為,因為我金盞花現已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
厲如冰聞言一怔,立即問道:“金盞花,你在説什麼?”
金盞花還沒有來得及説話,方倩柔突然橫過身子,和金盞花站在一起,説道:“厲姑娘,我不知道你究竟是為了什麼,但是,我可對坦白地告訴你一點,如果你要傷害花大哥,你必須要先殺死我。”
她説着話,伸手將金盞花抱住,將頭貼在金盞花的前胸,很堅定地説道:“殺死兩個不會武功的人,算不得好漢。如果你有信心,你就應該等到我花大哥恢復了功力,到時候你再來算帳不遲。”
厲如冰一聽,忍不住説道:“金盞花,你是真的沒有了武功嗎?”
她沒有等到金盞花回答,突然仰天大笑起來。
沒有人知道她這樣的笑聲代表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