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刻,是雙井街方家後園那一溜房屋,最沉寂的時刻。
春蘭和秋連兩位姑娘坐在廊沿外側的台階上。
秋蓮直在勸着春蘭:“春蘭姊,你又可必生悶氣。那個金盞花説過要來這裏,他並沒有説什麼時候再來。從他去到現在,也不過幾天光景,你怎麼可以斷定他是沒良心的人。”
春蘭暖了一聲説道:“秋連,你是在幫誰説話?”
秋連噓了一下,悄悄地説道:“為什麼要這麼大聲大氣説話,你不怕把小姐吵醒嗎?昨天晚上我看小姐很晚很晚都沒有睡熟,這會讓她好好睡個午覺。”
春蘭伸手拉着秋連,走到較遠的一架紫藤花架下去。
紫藤花已經只剩下樹藤,花架下面有兩排石凳。
春蘭扯着秋連坐下,説道:“你才曉得,事實上小姐已經有好幾天沒有睡好覺了。我要是説得更好實一些,自從金盞花那天走了以後.我們小姐就有些與平常不一樣。”
秋連説道:“不一樣?我倒沒看出。”
春蘭伸着一根指頭點着秋連的前額,説道:“你呀!你的心比旁人少了一個窩。”
秋連也還嘴説道:“你呀!你的心要比旁人多了一個窩。”
春蘭不禁笑了起來,説道:“説實話,你沒有注意到,我可注意到了。”
秋連説道:“這幾天小姐照常一樣的談笑、一樣的撫琴、一樣的散步,我看不出有什麼與往常有什麼兩樣。”
春蘭説道:“對,表面上看起來,小姐一切都跟往常一樣。但是,你沒有留意到,有意無意之間,小姐常嘆一口無聲的氣,有時候一個人坐在那裏發呆。這種情形,以往都沒有的。雖然以往小姐也難得快樂,但是,她表現的很平靜,不像現在這樣,動輒發呆嘆氣。”
秋連偏着頭在想,似乎春蘭説得也不無道理。
春蘭剛要説話,秋連就又搶先問道:“可是春蘭姐,就算你説的這些,都是真的,那與金盞花有什麼關聯呢?”
春蘭搖着頭,嘆口氣説道:“真拿你沒辦法,你想想看,那天金盞花胡衝亂闖來到我們這裏之後,我們小姐是不是就跟往常不一樣了。”
秋連想了想説道:“是呀!”
春蘭説道:“第二天,金盞花雖然只在我們這裏留了半天,你也應該可以看得出,我們小姐是表現了從沒過的高興,是不是?”
“是呀!”
“你還記得嗎?金盞花在吃飯的時候,曾經説過一句話,他説要為小姐敍説一些江湖的故事,當時小姐的神情真是神采飛揚……。”
“不,我記得當時小姐曾經嘆了口氣。”
“唉!神采飛揚在先,嘆氣在後,而且,嘆氣之後,她又説了一句話,小姐説:能夠這樣説一説,我也很感激了。秋連,你想想看,小姐是多麼希望金盞花能來到這裏,為她講講故事,陪着她。”
“春蘭姐,你這樣説話不好啊!別忘了,這是小姐的深閨啊!”
“秋連,我要的就是這句話。這裏是小姐的深閨,金盞花如果能來,那就是千里姻緣一線牽……。”
“春蘭姐,你真是愈來愈口沒遮攔了。”
“我只不過是説真話罷了!”
“當心小姐聽到了會生氣!”
“我不怕小姐生氣,我恨金盞花為什麼不來?為了報答小姐救命之恩,他也應該來,秋連,你不覺得嗎?金盞花配我們小姐,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噓!……快回去吧!”
春蘭和秋連剛剛躡手躡腳回到小姐卧房外面,就聽到一陣腳步聲,從前面院門外面直傳過來。
這種情形倒是常有的。
方老夫人常常要到後院來探望女兒,雖然方倩柔小姐再三請求娘不要來,請娘寬恕她不能盡孝道。老夫人愛女心重,還是常常來。
但是,往常都不是這個時刻,往常也沒有這麼急促的腳步聲。
春蘭是警覺很高的。
她立即悄然快走到月亮門前,拉開門,只見是老夫人身邊丫環小魚兒,一見面就叫道:“春蘭姐……。”
春蘭噓了一聲,悄聲説道:“別那麼大聲嚷嚷,小姐正在午睡。”
小魚兒低聲説道:“老夫人叫我來看看,小姐午睡起來沒,外面有客人要來見她。”
春蘭一聽“有客人要來見她”,不覺心裏一喜,立即搶着説道:“小魚兒,你可知道這客人是誰?你認得嗎?”
小魚兒説道:“我不認得,不過,我聽説過。”
春蘭一喜之後,又是一驚,問道:“到底是什麼人?”
小魚兒説道:“是咱們桐城縣鼎鼎有名的相府裏玉姑娘。”
春蘭“啊”了一聲,聲音裏充份流露出是何等的失望。
但是,她立即又感到奇怪,問道:“玉姑娘到我們這裏做什麼?”
小魚兒説道:“我也不曉得。我只聽説玉姑娘要專門來見我們小姐,到底為了什麼?老夫人沒有提起,我也不敢問啦!”
春蘭想了想,説道:“去回老夫人,小姐現在正在午睡……。”
她的話還沒有説完,就聽到方倩柔姑娘在房裏叫道:“春蘭。”
春蘭和秋連幾乎是同時應了一聲,立即回到房門口,珠簾一掀,倩柔小姐亭亭地站在那裏,照例地平日家居她是不帶面紗的,倩柔姑娘剛一邁步,春蘭趕緊上前扶住。
春蘭低聲問道:“小姐,你沒有睡午覺?”
春蘭的話,倩柔小姐沒回答,她熟悉地走向客廳,在客廳門口,面對着隔着院落的月亮門,説道:“小魚兒,去回稟老夫人,請玉姑娘到這裏相見。”
小魚兒趕忙稱:“是”,眼睛卻望着春蘭。
方倩柔微微露出一絲笑容,旋又嘆了口氣説道:“我不見人家,人家就不知道我是瞎子了嗎?”
春蘭叫道:“小姐……。”
倩柔姑娘放平了語氣,淡淡地説道:“我們這裏不是墳墓,能有一個客人來,總是好的。我過去是想不通道理,躲着不見人,人家就不知道我是瞎了嗎?這麼簡單的道理,到今天才想通了。我為什麼要將自己困守在這後院呢?為什麼不能將自己的天地開廣闊一點呢?”
她的語氣説得很平靜,但是,不難聽出她有一種激動的情緒。
春蘭沒敢接話,只是對小魚兒點點頭,讓小魚兒離開,她吩咐秋連:“泡一壺好茶,六安的瓜片雨前毛尖,用小姐那套最心愛的白玉宋窯茶具……。”
倩柔姑娘笑笑説道:“春蘭,看來你也是個俗人,相府裏來的人,就要排個譜給她看看嗎?”
春蘭笑笑説道:“雖然如此説,至少咱們也不能丟人啊!”
她要扶倩柔姑娘進去坐。
倩柔姑娘説了一句:“我要在這裏迎接她。”
就在這時候,院門外面,有了腳步聲。
倩柔姑娘嘆了口氣説道:“我娘真是能瞭解我,她老人家居然沒有陪客人來。”
説的一點也不錯,人出現在月亮門前,只有小魚兒和玉蟬秋姑娘,此刻,她已經換過女孩兒的裝束了。
倩柔姑娘含着笑容,伸出雙手,説道:“歡迎你,玉姑娘,原諒我不能到門口迎接你。”
玉蟬秋加快腳步,趕過來握住倩柔的手,剛叫一聲:“方小姐……。”
倩柔姑娘立即含笑説道:“我的名字叫方倩柔,玉姑娘,請叫我倩柔。”
玉蟬秋笑道:“好,倩柔,你這樣真情而又柔柔的要求,我是無法拒絕的。”
倩柔姑娘説道:“玉姊姊,你真好。”
玉蟬秋倒是一怔,但是立即笑道:“倩柔,你這聲玉姊姊,叫得我一怔……。”
倩柔姑娘説道:“是我太冒失了,是嗎?我真是高攀了。”
玉蟬秋笑道:“倩柔,忒謙不是你應有的個性,為什麼要這麼謙虛呢?我是因為沒有想到能突然有你這樣一位神仙似的妹妹,我好意外,意外地驚喜。”
倩柔笑了,笑得像一朵盛開的百合,但是她的話,令人有一份淒涼。她説:“玉姊姊,神仙也有瞎子嗎?”
玉蟬秋上前牽住倩柔的手,説道:“倩柔,你知道嗎?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卻是心靈的瞎子。可是,倩柔,你雖眼睛看不見,你的心靈卻明通世界,比起前者,你是比他們要強出多少呢?”
倩柔姑娘微笑説道:“玉姊姊,這是我瞎了眼睛以後,第一次聽到這麼動人的勸慰詞,而且給我的啓示。又是那麼深,謝謝你,玉姊姊。”
她忽然又笑道:“你看,我只光顧站説話,忘記了待客之道了。”
她攜着玉蟬秋的手,熟練地走進客廳裏,兩人隔着茶几,並排地坐着。
秋連立即送上來一盞香檳,春蘭卻替倩柔姑娘送上來一杯白水。
玉蟬秋微笑説道:“玉姊姊,這就我的生活,在服藥期間,連茶都不能喝。”
玉蟬秋一時倒是很大感觸:像方倩柔這麼好、這麼柔的姑娘,為什麼會讓她的眼睛瞎掉?老天也太不公平了,真個是紅顏薄命嗎?
她隨即又想到金盞花的願望——他要尋找靈藥名醫,治好方倩柔的眼睛。可是,現在金盞花自己……。
玉蟬秋禁不住嘆了口氣。
方倩柔笑着説道:“玉姊姊,你不必為我難過,我已經習慣了,我告訴自己,要在黑暗的世界裏,另找光明的境地。啊!對不起呀!為什麼盡談我的眼睛呢?玉姊姊,你這突然光臨,一定有什麼指教吧!”
玉蟬秋説道:“倩柔,我這次來,的確是很冒昧。但是,為了一個人,我必須冒昧的前來請求你……。”
方倩柔説道:“玉姊姊,別把話説得那麼疏遠,有什麼我能做的,玉姊姊儘管説,只要我能做得到的。”
玉蟬秋説道:“倩柔,我相信你的話和你的為人,正因為如此,我才來找你。”
方倩柔説道:“事情很急嗎?好就請玉姊姊快説吧!”
玉蟬秋説道:“倩柔,有一個人你認識是嗎?”
方倩柔仍然是柔柔地説道:“我自從眼睛瞎了之後,就從來沒有出過門,桐城縣的人我也只有耳聞,比方像玉姊姊,你在桐城縣是十分有名氣的人物,可是,如果你今天不來,根本就沒有辦法認識你的。”
她説到此處,又説道:“玉姊姊,你説説看,這個人是誰?”
玉蟬秋説道:“這個人自稱是江湖浪子,實際他是一位有仁心、講義氣、有道德的俠義之士……。”
方倩柔忍不住接着説道:“玉姊姊,你説的是金盞花?”
玉蟬秋説道:“倩柔,你果然認識他?”
方倩柔緩緩地站起來,不小心手一動,將一杯水碰落到地上,這是她以前從沒有發生過的事。
她站在那時,忽然又坐下來,説道:“在幾天以前,他不知為什麼喝醉了酒……玉姊姊,你相信嗎?他借住在後槽看馬的老僱工那裏……。”
玉蟬秋説道:“我當然相信。”
方倩柔説道:“他不是一個會喝酒的人,可是那天晚上不知受了什麼事的激動,喝得大醉,半夜,大吐嗆得出血,是春蘭和秋連發現了他……。”
玉蟬秋説道:“幸好姑娘們救了他的命。”
方倩柔説道:“直到第二天晌午,他才醒過來。為了我留他吃一碗粥,耽誤了他約會的時間,為這件事找一直不安。玉姊姊,你也認識他嗎?他現在人在哪裏?也還好嗎?”
玉蟬秋説道:“倩柔,我要坦白地告訴你,那天的約會,他要見的人,就是我。”
方倩柔“啊”了一聲,輕輕地説道:“對不起呀!玉姊姊,我耽誤了他的時間,你沒有生氣吧!”
玉蟬秋笑笑説道:“倩柔,我們之約並不是兒女私情,而是牽涉到一件重要的奇案。所以,沒有可生氣的理由。”
方倩柔又輕輕地“啊”了一聲。
玉蟬秋繼續説道:“倩柔,我不會騙你,金盞花對於那天的事印象深刻,關於你的恩情,對於你的……總而言之,對於那天的一切,都念念不忘。”
方倩柔一點也不掩飾地露出可愛的笑容,説道:“是真的這樣嗎?”
玉蟬秋説道:“是真的,我怎麼能騙你呢?”
方倩柔忽然問道:“玉姊姊,金盞花他知道我是一個瞎子嗎?”
玉蟬秋説道:“他一點也不知道。”
玉蟬秋“啊”了一聲,又輕輕地説了一句:“真的是那樣嗎?”
玉蟬秋説道:“真的是那樣。但是,我也不曉得不知道你的眼睛……我是説,我想不到他真的一點也不知道你的眼睛有病。”
方倩柔不覺站了起來,問道:“玉姊姊,你的意思是説……。”
玉蟬秋説道:“是的,我無意中説出你的眼睛……。”
方倩柔姑娘的身體忽然一搖晃,人向後面一倒,裁了下去。
玉蟬秋上前一伸手扶住。
春蘭和秋連也雙雙搶上前齊聲叫道:“小姐……。”
玉蟬秋將方倩柔姑娘扶到椅子上,在她的背後輕輕推拿幾下,又輕輕地拍了一掌。
方倩柔姑娘悠悠地醒轉過來。
春蘭上前説道:“小姐,你可醒過來了,阿彌陀佛,可把人嚇死了。”
方倩柔姑娘臉上竟帶有一點慘淡的笑容,輕輕地説道:“傻丫頭,有什麼好嚇的呢?死了,對我來説那才真是一大解脱。”
説着話,不覺流下兩行清淚。
玉蟬秋在一旁説道:“抱歉得很,倩柔,我讓你傷心了。”
方倩柔姑娘説道:“玉姊姊,為什麼這麼説呢?謝謝你來告訴我這件事,讓我知道了金盞花他不再到這裏來的原因。人對某些事情,想知道它的原因,卻又不能知道時,那才是真正的悲哀。玉姊姊,我真的要謝謝你。”
春蘭這時候接口説道:“玉姑娘,你的話已經説完了,你的目的也已經達到了,你可以請了!祝福你跟……。”
方倩柔姑娘立即攔住她説道:“春蘭,你怎麼這樣講話?可見得我平時教誨無方,還不快些上前向玉姑娘賠禮。”
春蘭委屈地叫道:“小姐,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心腸這麼好……。”
方倩柔沉聲説道:“春蘭,你是要讓我生氣是嗎?”
玉蟬秋此時卻含笑説道:“倩柔,不必啦!”
也掙扎着要站起來,卻被玉蟬秋伸手按住説道:“倩柔,你坐着,我的話還沒有説完。”
她又轉向春蘭説道:“春蘭姑娘,你是一位可愛的姑娘,赤膽忠心,敢怒敢言,我是最喜歡你這樣率直的個性。不過,有一點你錯了,我並不是專程前來告訴你家小姐這件事的,我要告訴她的,是更重要的事。”
方倩柔姑娘叫道:“春蘭,你還站在那裏不動嗎?”
春蘭這才轉過身來,行禮説道:“玉姑娘,春蘭方才失言,請你原諒,春蘭在這裏向你磕頭!”
玉蟬秋説道:“我説過,我很喜歡你這樣率直與忠心。不過,任何事一定要等到了解全盤真象之後,才能下結論。”
方倩柔姑娘説道:“玉姊姊,是我對不起你!”
玉蟬秋説道:“現在不是誰對誰不起,請讓我把話説完,因為我有求於你!”
方倩柔姑娘伸手摸到玉蟬秋的手,雙手緊緊地握住,誠懇地説道:“有什麼話請隨意地説,千萬不要説求字。我不懂得江湖上的規矩。但是我也知道你們講究的是為朋友可以兩肋插刀。只要我可以做得到的事,玉姊姊,你可以儘量的吩咐。”
玉蟬秋説道:“倩柔,你這樣的説,我就直説了。”
方倩柔姑娘沒有説話,靜靜地坐在那裏等待着。
玉蟬秋説道:“金盞花對倩柔你是十分傾慕的,甚至於他把你當作是宮裏的仙子……。”
方倩柔姑娘止不住叫了起來:“啊!不……。”
但是,她立即縮住口,沒有再説下去。
玉蟬秋説道:“我説的話,都是真的,而且也沒有任何一點誇張,我必須而且也是應該把金盞花對你的印象,真實地説出來,是不是?”
方倩柔是那麼柔順地點點頭,沒有説話。
玉蟬秋接着説道:“在他的心目中,你倩柔就代表着完美,沒有任何一點缺陷。而且,他是那麼深深地記住你對他的恩情。”
方倩柔姑娘忍不住説道:“那不是恩情,是任何人都會做得到的事。”
玉蟬秋説道:“倩柔,金盞花並不這樣想,我也不這樣的想。恩情有什麼關係呢?有時候是需要感激做基礎的。”
方倩柔姑娘幾乎是呻吟般地叫了一聲:“玉姊姊!”
玉蟬秋説道:“當金盞花知道你眼睛有病的時候,他是很激動的,他甚至説老天為什麼這麼不公平!”
方倩柔姑娘“啊”了一聲,她的淚水又流下來了。
玉蟬秋説道:“金盞花當時告訴我一句話:他要踏遍萬水千山,尋找靈藥、尋訪名醫,要治好你的眼睛,而且,他十分有信心地告訴我,絕對可以治好你的眼睛。”
方倩柔姑娘淚水成串地落下。
玉蟬秋拿出絲巾,為倩柔試去淚水,温言勸慰道:“倩柔,我知道你還在服藥,流淚對你是很不好的。如果你不能堅強聽下去,下面的話,我就不敢説了。”
方倩柔姑娘立即説道:“玉姊姊,我不哭,請你説下去。”
春蘭這時候説道:“玉姑娘,真的對不住,同時我要感謝你跟我們小姐説這後半段的話。現在金盞花,不!我是説花大俠是不是已經去訪名醫、找靈藥去了呢?”
方倩柔姑娘説道:“春蘭,你愈來愈放肆了。”
玉蟬秋説道:“金盞花並沒有去訪名醫、找靈藥。”
春蘭“啊”了一聲。
玉蟬秋説道:“他是被另一件意外的事絆住了。”
春蘭急着説道:“玉姑娘,照你方才所説的,花大俠他對我們小姐是如此的……如此的……。”
方倩柔姑娘輕輕地叱道:“春蘭,你今天是怎麼啦?為什麼要在玉姊姊的面前表現你這樣的放肆呢?”
玉蟬秋微微嘆了口氣説道:“沒有關係,她應當有此一問的。”
春蘭説道:“請問玉姑娘,他為什麼又耽擱不下了呢?”
玉蟬秋説道:“一個意外的約會……。”
春蘭説道:“玉姑娘,請恕我放肆。在花大俠來説,還有比對我們小姐訪醫採藥更重要的約會嗎?”
玉蟬秋説道:“春蘭,你不是江湖上的人,你不明白江湖上的事。而且這是不能相比的。”
方倩柔姑娘問道:“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我只是亂猜。金盞花跟別人之約,是比武嗎?因為我只聽説武林中往往為了比武,把這件事看得重得不得了。是這樣嗎?”
玉蟬秋説道:“是這樣的,不過,這個約期未到,卻在昨天晚上碰到另外一個人。”
方倩柔姑娘問道:“是什麼人?是金盞花的仇人嗎?”
玉蟬秋嘆了口氣説道:“也談不上有什麼仇人,唉!這中間的事,也説不清楚。總而言之,當時金盞花與對方拼了一掌……。”
方倩柔姑娘急着説道:“金盞花的武功很高對不對?他不會輸的,對不對?”
玉蟬秋説道:“不錯,金盞花的武功是很高,可以説在當今武林是第一等的高手。但是,倩柔,你應該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沒有一個人可以説他的武功是天下第一的……。”
方倩柔姑娘搶着問道:“玉姊姊,這麼説金盞花他……他不會……。”
玉蟬秋説道:“是的,金盞花跟對方拚了一招,對方用的是玄陰掌,所以……。”
方倩柔再也忍不住了,急着問道:“玄陰掌?什麼叫玄陰掌?”
玉蟬秋説道:“是一種很霸道的武功,任何人只要中了這玄陰掌,就會中陰寒,渾身凍僵而亡!”
方倩柔姑娘“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她很快用手捂住自己,春蘭和秋連二人上前扶住,也不知道應該説些什麼才好。
玉蟬秋將這一切在心裏,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沉重,她彷彿看一場淒涼的戲文,而她自己很像是戲文中悲涼角色。
她重重吸了一口氣説道:“倩柔,你不必傷心,情形並不是所想的那麼壞。”
春蘭忍不住有一些責備的口氣説道:“玉姑娘,你嚇壞了我們家小姐。”
玉蟬秋説道:“倩柔,我很抱歉,我不得不將真象説出來。”
方倩柔姑娘用雙手捧着自己的臉説道:“玉姊姊,我失態了,你不會笑我吧!”
玉蟬秋説道:“怎麼會呢?不過我要告訴你的,金盞花由於當時救治得巧……。”
她説到這裏,立即想起自己與裸裸相擁,整整擁在一起睡了差不多一夜。她的心忍不住向下一落,尤其面對着倩柔姑娘那一種毫不掩飾的柔情,她真有一種説不出來的沉重。
方倩柔姑娘等了一會,不見玉蟬秋説下去,忍不住又問道:“玉姊姊,救治得巧,是説救治好了,是嗎?”
玉蟬秋説道:“是的,本來玄陰掌除了對方的解藥,是無藥可救的。當時急切之中,一個偶然的偏方,救住了金盞花的性命。”
方倩柔忍不住又含着淚水笑了,她説道:“我在猜,當時玉姊姊一定在現場,一定是玉姊姊你救了金盞花,玉姊姊,你好了不起呀!我真要謝謝你啊!”
救了金盞花。她謝的是什麼?方倩柔姑娘那種毫不矯柔做作、一派純真的神情,使玉蟬秋嘆了一口無聲的氣。
她只有説道:“雖然金盞花的命保住了。但是,卻也造成了一項重要的問題。”
方倩柔姑娘喃喃地説道:“問題!又有問題!該不是跟我一樣……。”
玉蟬秋説道:“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金盞花的武功全都沒有了,他成了一個一點武功都不會的普通人。”
方倩柔姑娘“啊”了一聲説道:“是這樣的呀?”
玉蟬秋説道:“倩柔,你不明自我們會武功的人,尤其是像金盞花這樣身具絕頂武功的高人,一旦武功沒有了,就等於是失去了他的生命!”
方倩柔姑娘説道:“是這樣的嗎?”
玉蟬秋説道:“倩柔,這種事我知道你是無法相信的!但是,我也無法向你解釋清楚!不過,我可以告訴你,當金盞花知道自己武功失去的時候,他幾乎瘋了!”
方倩柔姑娘緊張地站起來説道:“可憐的金盞花!”
她想必發現自己的失常,又緩緩地坐下,説道:“後來呢?我的意思是説:有沒有方法可以使他恢復自己以往的武功呢?”
玉蟬秋説道:“有!但是,都是不十分可靠的。”
方倩柔姑娘説道:“雖然説沒有什麼把握,也應該試試看。”
玉蟬秋説道:“是要試的,試的方法有兩種,第一種靠自己,靜下心來,慢慢地調息行功,看看能不能慢慢恢復功力。不過,這要看自己有沒有信心和恆心,也就是説,他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而且有人鼓勵他,如果慢慢地可能會有那麼一天。”
方倩柔姑娘説道:“玉姊姊,你是有武功的人,對不對?而且我知道你還是身具絕高武功的人,你懂得武功,你説的話,自然是可靠,金盞花當然也明白這一點。”
玉蟬秋見她沒有繼續説下去,便問道:“倩柔,你想説什麼?”
方倩柔姑娘説道:“我是説,玉姊姊,你可找找一個適合金盞花居住的地方,讓他靜靜地住在那裏,不受外面的干擾。最重要的,你懂得武功,你可以給他鼓勵!那樣對金盞花豈不是很合適嗎?”
玉蟬秋説道:“倩柔,你把問題想錯了!”
方倩柔輕輕地“哦”了一聲,只低低地説了一句:“是嗎?”
玉蟬秋説道:“你應該知道,我身在相府之內,要讓金盞花居住在相府之內,得不到清靜,可能還會招惹許多麻煩。像金盞花那樣的人,恐怕他也斷然不願意。”
方倩柔輕輕地嘆了口氣,又輕輕柔柔地説道:“那該怎麼辦呢?”
玉蟬秋説道:“再説,金盞花也未見得就聽我的勸説和鼓勵,一個曾經會武功的高手,如今沒有了武功,再讓他面對着會武功的人,他的心裏會有什麼樣的感想呢?”
方倩柔姑娘輕輕説道:“那叫做觸情生怨吧?”
玉蟬秋説道:“對了,那樣只會給他難堪,無法安下心來。最重要的問題,還是我不能終朝陪伴於他。”
方倩柔“啊”了一聲,她伸手再度握住玉蟬秋的手,握得好緊,卻是柔柔地問道:“為什麼呢?玉姊姊,是你不喜歡……啊!對不起呀!玉姊姊,我説錯了,我的意思是説,難道你不願意終朝陪着他,給他鼓勵、安慰嗎?”
玉蟬秋抽出手來,伸手拍拍方倩柔姑娘的手背,説道:“我有兩件事必須要去做。”
方倩柔姑娘接着問道:“是什麼事那麼樣的重要?比幫助金盞花還要重要嗎?”
玉蟬秋沒有解釋,只是説道:“這兩件事都很重要。”
方倩柔姑娘記在心裏,她也沒有再問,只是嘆息地輕輕説道:“可憐的金盞花!竟然無地容身了!”
玉蟬秋笑了笑説道:“倩柔,你這回説錯了!不是金盞花無地可容身,而是沒有最適合他調養、適合練功,更重要的是適合他靜下來不去煩躁的地方。”
方倩柔嘆息了,幾次要説什麼,可是她又沒有説。
她這種欲言又止的神情,都看在玉蟬秋的眼裏。
雙方都沒有説話,靜默的氣氛,使得原來不太活潑的客廳,陷入了更沉的寂靜。
半晌,玉蟬秋才緩緩地問道:“倩柔,你很關心金盞花是不是?你很不願意讓金盞花這樣消沉下去對不對?”
方倩柔姑娘立即叫道:“玉姊姊,我……。”
一句話沒有説完,人立即又低氣下去,喃喃地説道:“我能幫助他什麼呢?”
玉蟬秋説道:“倩柔,現在只有你能幫助金盞花。”
倩柔姑娘微張着嘴,怔了一下,説道:“我?我能嗎?”
玉蟬秋説道:“你能,我説過,就目前的情形來看,只有你。倩柔,只有你才能夠幫助金盞花。”
方倩柔姑娘站了起來,她的手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可以看出她有一點顫抖。
她喃喃地説道:“玉姊姊,你不是拿我説笑吧!我有什麼能力來幫助金盞花呢?你不要忘了,我是個瞎子!”
玉蟬秋上前拍拍倩柔的背,説道:“倩柔,你看我像是在説笑嗎?……”
方倩柔姑娘哀傷地説道:“我看不見啊!”
玉蟬秋知道自己此刻説話要小心,面前這位柔柔的姑娘,陷入了極度激動的情緒之中,任何一點可以傷害到她的話,都可能讓她崩潰。
玉蟬秋緩緩地説道:“倩柔,你看不見你可以用心靈來感覺,你實際上是對這個世界及對周圍的人和事,都是能真正看得最清楚的人,而實在用不着自艾自怨!那是弱者的表現!你不是弱者,你絕不是,你知道嗎?我一直把你當作強者,一個真正堅強的人,所以,我才專程前來找你。”
方倩柔姑娘長長啊了一聲,説道:“玉姊姊,你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你居然能來找我!”
玉蟬秋説道:“倩柔,願意幫助金盞花嗎?”
倩柔姑娘點點頭説道:“玉姊姊,請你告訴我,我該做些什麼?該怎麼做?”
玉蟬秋説道:“倩柔,你要做的有兩件事。”
方倩柔姑娘站在那裏不再顫抖,説道:“請吩咐!我會盡我的力量。”
玉蟬秋説道:“第一件事情比較容易,為金盞花找一處安靜沒有人打擾的地方,讓他靜靜地休養和練功。”
方倩柔姑娘毫不考慮地説道:“可以。我這後院,就是一處外人不能來的地方,我有一處從前讀書的書房,可以讓給金盞花住,飲食起居,都沒有問題。”
玉蟬秋説道:“第二件事比較難。”
方倩柔姑娘説道:“我願意盡我的力量試試。”
玉蟬秋説道:“很好!第二件事就是請你在日常生活中,多給金盞花鼓勵、安慰,讓他對人生不要悲觀。讓他對前途充滿信心,這一點比給他安靜的環境更重要。倩柔,你答應嗎?”
“我一定盡我的力量去做,而且會盡力做好。”
玉蟬秋立刻伸手握住倩柔姑娘的手,説道:“好極了!我知道你一定會答應,而且一定會可以挽救住金盞花。”
她嘆了口氣,繼續説道:“倩柔,我説過,一個身具極高武功的人,突然之間,喪失了一切的功力,這種打擊是無法形容的,倩柔,希望你能幫助金盞花,使他能堅強地活下去。”
兩個人的手,互握得很緊。
方倩柔姑娘一點也沒有在意,玉蟬秋在話中所表示的用意。她毫不遲疑地説道:“我會盡力。”
玉蟬秋告辭了。
她也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情感,內心裏充滿了快樂,因為她耽心倩柔姑娘會有某些顧慮。結果説明她的顧慮是多餘的。
玉蟬秋此刻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她告訴倩柔姑娘,傍晚時分,她讓金盞花自己來,請在後院小門口接他,至於玉蟬秋自己,她是不再來了,至少是暫時不來了。
方倩柔姑娘堅持要送玉秋到月亮門口。
她握住玉蟬秋的手,説道:“玉姊姊,我想問你幾件事。”
玉蟬秋説道:“可以呀!為什麼如此的慎重其事呢?”
方倩柔姑娘説道:“那是希望能得玉姊姊的回答呀!”
玉蟬秋説道:“倩柔,你問的任何問題,我都會回答你。我覺得你是我在茫茫人海之中,難得碰到的小妹妹,我不會對你有任何保留。”
方倩柔姑娘連聲稱謝之後,便問道:“玉姊姊,請問你,你説你有兩件事重要的事要辦,能告訴我是哪兩件事?”
玉蟬秋頓了一下,説道:“可以告訴你。但是,請你不要告訴金盞花。”
方倩柔姑娘問道:“與金盞花有關?”
玉蟬秋説道:“有關。第一件事,我要代他去赴一次約會,是一次生死之約。”
方倩柔姑娘震動了下。
她不是江湖客。但是,至少她曉得“一諾千金”對作為一個江湖客的重要。
玉蟬秋代替金盞花去赴約,那是説明她對金盞花有一種可替生死的感情。她去替金盞花死,卻將金盞花交給方倩柔照管,這種用心,雖然沒有明言,像倩柔姑娘這樣玲瓏剔透心窗的人,還能不明白嗎?
為什麼玉蟬秋會這樣呢?
是玉蟬秋對金盞花沒有情?一個沒有情的人,能替生死嗎?恐怕這是情到深處無怨猶了吧!
方倩柔姑娘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