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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風雷的“風雷”

    又是兩個月。

    羅豪揚已漸漸習慣了這種單調的習武生活,他的心境漸平靜了些,有時又從聽松軒出來散散步了,與郭驚秋一起,有時,燕小山也一起陪着大哥走一走,因為他知道,大哥自上次雲風雷大俠飛鴿傳書回來後,心情一直有些不好。

    雲麗瓏慢慢地也恢復過來了,臉又稍豐潤了些,眼也漸漸有精神了,只是不似以前有説有笑了。公開場合見了羅豪揚,連望也不望一眼,但人少,別人不注意時,她會向羅豪揚投去幽幽的一瞥,那內含的幽怨、恨苦,只有羅豪揚心中知道該有多深!

    又是一個停止講武日。六月的上午,已很有些熱了。

    羅豪揚在聽松軒裏,一人練着拳力。

    “大哥,告訴你一個消息!”郭驚秋一溜小跑跑進來,滿臉興奮,“雲大俠回來了!”

    “雲大俠回來了?”羅豪揚問,“有什麼消息嗎?”

    郭驚秋説:“沒聽雲大俠説。不過雲大俠一回來就打聽你,問你怎麼樣了?當何總管告訴他,你在這裏,人又長高了,練武又很勤奮,在年初比武還得了第一。他連聲叫道:‘好!好!’現在,他去向宮主和各位武林前輩高人請安去了,也許是向他們講述在外面的情況。雲大俠説,等會要來看你。”

    “我已五年沒見到雲大叔了。”羅豪揚的神情不由有些恍惚,他想起五年前,雲大叔在天羅劍莊,連吃薛大廚司燒的六碗香茹菜心豆腐,與爸爸斗酒的舊事。

    歲月長逝,人事已非,念及往事,不由觸動了懷念父母之情,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

    郭驚秋見狀,不敢驚動羅豪揚,悄悄地站在一邊,看着羅豪揚靜靜地回憶着什麼,回憶得出了神,嘴角也蕩起笑意來。覺得大哥此時就像慈母膝前偎依的孩子,温柔、幸福、可愛極了。

    又看到羅豪揚在回憶了好一會兒後,忽然眼睛裏那種幸福、温柔、愉悦的光彩黯然淡了下去,郭驚秋只覺自己的心也在往下沉,接着聽見羅豪揚一聲長長的、幽幽的嘆息。

    “大哥,你又在想伯父、伯母了。”郭驚秋輕輕地説。

    羅豪揚感慨地又一聲長嘆,幽幽地説:“怎能不想呢?你不知道,他們待我有多好!”

    “我有一次貪玩淋了雨,病了,發熱,昏睡了一天一夜,爸爸媽媽一天一夜沒睡,坐在我身邊,過了兩天,我病好些,能吃東西了,媽媽將冰糖蓮子羹餵我,怕我燙着,輕輕地吹着銀匙裏蓮子羹的熱氣,又微微試一下,不怎麼燙了,才餵給我吃。那時,我已十二歲了,但媽媽就像我還是一個剛滿週歲的孩子似的喂着我。”

    “我小時,爸爸每天晚上都要讓我去泡浸在一種温暖的藥水盆裏,後來聽説那是按秘方配的,每一盆藥水裏的珍貴藥材都值百金的‘藥功湯’,用來調理氣血、洗伐筋骨,是練內功之人最佳的輔助築基方法。為了那些藥材,把爺爺積的錢也花了不少呢!爺爺、爸爸都不肯再啓採太爺爺的金礦,説役民以惠己,俠者不為。我們劍莊,凡來了投莊的客人,總是很大方地款待的。但平時吃的菜蔬,也是甚為節儉的。爸爸媽媽很少有華貴的衣物。”

    “有一次,為了買一支成犬形的黃精,那是一個河南蔣姓武師送的。爸爸從不收一般人送的禮物,但那次那黃精是難得的佳物,爸爸又不願失去它,便與媽媽商議買下來。媽媽在讓文先生取銀子時,問該取多少,爸爸説,‘這是用在豪兒身上的,我們一點也不能短人銀兩,按京師“同仁堂”的價給一百兩吧!心誠則靈,如有半點欺偽,那效果也許就沒那麼好了!’平時吃東西爸爸媽媽也總要將好東西留給我吃。在做‘藥功湯’浸泡時,爸爸每次都要給我按摩活血,他的手又輕靈又暖和又柔緩,還輕輕問我:‘豪兒,感到爸爸的手重嗎?’那聲音,就像媽媽一樣温柔極了!……”

    郭驚秋聽到這裏,不由悠然神馳,也出起神來,過了一會,長長嘆了一口氣:“可惜我是個孤兒,也不知自己父母是誰。我無法想象那情景。我遇上單幫主後,才知有人會疼我愛我。在這之前,我是一隻無家的小狗,自己也不知怎樣活過來的。説來,你還比我幸福得多,我連這一點快樂、幸福也沒有!”

    羅豪揚正與郭驚秋談説間,忽聽一個聲音豪聲高叫道:“豪揚!豪揚在哪裏?”

    接着,從院門口影壁處,轉出一位身材魁梧、虎眉環眼的青衣大漢,大步走來,有虎姿龍游之態,正是馳名江湖的風雷劍豪雲風雷!

    “雲大叔!”羅豪揚忙向雲風雷迎去。

    雲風雷雙手一抱,將羅豪揚抱起,舉到自己齊頭高,仔細看了一看,放下大聲讚道:“好!好!你現在至少有一百二三十斤重!骨相也好!”停了一下,又説:“你的事,我都聽説了!你爸爸、媽媽遇害,我也遭人暗算。這些事,看來都是一幫人乾的!丟開我自己不説,就為了你父母,我也要找那幫狗賊算帳的!”

    “大叔,那‘潛龍門’的事,情況如何?”羅豪揚急切地問。

    雲風雷道:“那‘潛龍門’也真他孃的鬼!我在冀北左雲查我被襲的那檔事,它在少林寺搗起鬼來了!等我趕到嵩山少林寺,它又突然冒出來,在江南挑了蘇州十二連環塢,連塢主神拳楊景與他兩個盟弟也俱被殺了!剩下的人馬給殺了一半,幸而太湖三十六寨的太湖五雄傾全部人馬相救,才救出一半人!——那三十六寨的總寨主霍精劍,其他事混帳,這事倒還算對得起江湖道義。只是十二連環塢從此在武林中除名了。”

    “我聽先父在日,曾談到江南武林,説蘇州十二連環塢,神拳楊景的百步神拳,與他盟弟滿天紅董斌的三十六把紅綢飛刀、三眼鐵虎周滄浪的二十四棄探馬的功夫及青田棍法,都稱得上江南武林中難得的一流身手了。想不到這三人都被殺了!”

    羅豪揚説。

    雲風雷道:“太湖五雄的功力,要勝過連環三傑些,五雄中的老五鐵槳金菩薩金山燾與一個來襲的黑衣蒙面高手對了一招,那蒙面人的內家拳,竟然十分厲害,連金菩薩也給震傷了奇經八脈。”

    “看得出是哪一派手法嗎?”羅豪揚問。

    雲風雷説:

    “中了一掌少林嫡傳的大力金剛掌,連肋骨也打斷了兩根。好在我帶有續骨神膏,否則,金山燾縱能恢復武功,也得三年後了,現在他只是受了那半個月的苦罪,武功沒受大損。聽他説,那黑衣人也中了太湖五雄中老二陰文鏗的三陽絕屍手。估計也活不長了。”

    “我聽舅父説,中了三陽絕屍手,活不過七天,但如以雞蛋清、食鹽為食,可得三年暫時不死,只有華山派的九陰清元丹可救。”羅豪揚道。

    “不錯。但像這樣的惡賊,華山派決不會施手救他的,他遲早是死路一條,——除非他知道三陽絕屍手的少有人知的另一種解法。”

    “三陽絕屍手還有另一解法?”

    “有。那就是以辨毒神珠,又叫百毒神珠,用來浸酒,再得食幾片天山雪蓮瓣。”雲風雷説到這裏,停了一下道:“豪揚,你把你會的武功練給我看看!內功不要練了,我剛才抱你時,已知你得了玄門正宗的嵩陽內功心法了,你原先練的是‘金龍蓄水功’中的‘內蓄水法’,這,我五年前到你家時就知道了。不過,你好像另外又練了一種正派的內功,也隱隱有登堂入室之象了。”

    “大叔明察秋毫。蒙峨嵋天門大師厚愛,遣其弟子智樹僧送了我‘無相功’的秘訣絹書。小侄已練了九月有餘。”

    “好!本來我想傳你‘風雷功’的,你得了‘無相功’練法,那比我‘風雷功’強多了!你學了些什麼拳法,盡都施展出來,讓我瞧瞧!”

    “是!”羅豪揚應道,隨即抖擻精神,在場中把紫相伯教的“一百單八腿神腿術”、“金雕鎖指功”練了一遍,又把在步雲宮學的零招散式,打了半天!全部練畢後,全身不由出了一身透汗。

    雲風雷看到前面,連聲贊好,看到後面時,不由眉頭打了個結,沉默了半天。

    “大叔,我的拳……”羅豪揚遵囑先擦身,換過衣服後,問沉思不語的雲風雷。

    雲風雷嘆了一口氣道:“我姑姑的教法不錯,她的想法也頗有道理,想先教會應敵之道,教會各種招式,然後再加強勁力,以後自加琢磨每招運勁的法門。但按她這樣教,必須至少八年時間,始得有成。這對其他人適合,對你就不一定適用了。你打的招式雖然無誤,但各門各派的拳掌,自有各門各派不傳之秘,那是拳之神。你只得其形,未得其神,還是缺乏威力的,除非你能將你學會的每一招,都能悟透運用內力勁意的法門。等兩天,我把風雷排雲掌、柔雲掌傳給你。”

    “多謝大叔。”羅豪揚欲下跪行禮,被雲風雷拉住了:“豪揚,我們自家人,不必多禮了!”停了一下,又問,“麗瓏常與你來往嗎?”

    羅豪揚揣不透雲風雷何以突有此一問,略一停頓後,作答道:“雲姐姐有時也來的。”他既叫雲大俠大叔,便把雲小姐也改成姐姐了。

    “胡鬧。”雲風雷喝道。

    羅豪揚心一跳:怎麼,我講錯話了嗎?他是罵我還是罵雲麗瓏呢?

    “她年紀比你小十六天,你怎麼叫她姐姐來了?”雲風雷道,“你的八字是:丙辰、甲午、戊寅、甲寅是不?她的八字是:丙辰、乙未、癸巳、戊午。以前,你父母沒對你説過嗎?”

    “沒有。我只聽先父説過,雲大叔有位女兒,先父説,等我長大了,要領我到步雲宮走走。”羅豪揚道。

    “噢——”雲風雷點點頭:“這怪不得羅大哥!他想等你大些再告訴你。唉,哪知突來變故呢!”

    羅豪揚懸起的心又放下了:

    原來雲麗瓏比自己還小十幾天!就為了這一聲雲姐姐叫出了紕漏!雲大叔也太小題大作了,把我嚇了一跳!責怪我倒沒什麼,可千萬不要怪到她頭上!又一想,還好,幸好沒叫雲小姐,否則,怕更糟一些!

    羅豪揚正這樣想着,卻聽雲風雷笑望着自己問:“我已大半年沒看到麗瓏了。豪揚,你覺得麗瓏這人怎樣?”

    羅豪揚道:“雲——妹妹,好呵,她文學、武功都不錯。”

    “人品呢?”

    “人品也好。”講到雲麗瓏,羅豪揚總難免臉要發燙。

    “好。這就好了!”雲風雷笑道,“你歇着吧,我還要到各處去走走。”

    説完轉身走了,臨出院門,又大笑了一聲:“哈哈,好!這一聲好就好!”説畢,復揚聲大笑,走了。

    羅豪揚還是按常習照樣練武。到了傍晚,一下午也沒見燕小山來過,近來燕小山來得少了些,但停止講武的日子,他必定來一次的,陪羅豪揚練功。

    見燕小山沒來,羅豪揚問郭驚秋:“二弟今天怎麼沒來?”

    郭驚秋道:“二哥今天與雲小姐、湯小姐她們午後在暖春閣評芍藥,開芍藥詩會呢!二哥昨天晚上作了一篇《芍藥賦》和五首芍藥詩,説今兒給小姐評評呢!”

    “噢。”羅豪揚口裏漫不經心地應道,而心裏,不由湧起一股苦澀之味。

    晚上,用完飯後,天色雖黑,唯銀星滿天,放眼松牆,樹影黛黑。羅豪揚不由興起種想看看雲麗瓏的念頭。

    他已強抑住自己,好些日沒去看雲麗瓏了,但他又怎能忘得了她?看到她在他送還酒食時用冷冷的語言刺傷她時,那花容失色、淚如雨下的情景,聽到她得病的消息,他,又何嘗不痛苦萬分?

    沒有人知道他,在雲麗瓏病中,每夜都要在夜深人靜時來到“梅鈴園”長牆外,躍上那棵葉茂幹粗的大樹,默默遙看雲麗瓏與海雲,主僕兩人燈下愁對的情景。

    看到雲麗瓏玉容憔悴,雲鬟散亂,悲吟低唱,他,每夜都淚沾衣襟!看到她病後初出,那種索然無味,形銷骨立的樣子,他更是萬錐刺心!

    但,但這一切,都為了愛啊!

    現在,她生活得快樂嗎?她有沒有忘掉自己給她造成的痛苦呢?

    他希望她能將自己忘掉,但又希望她能永遠記着他。

    他希望她幸福,但看到她真的與二弟幸福甜蜜地相處,他,又會很痛苦的!

    羅豪揚,就這樣處在一種自我矛盾的心情中。

    如果説仇恨是一把雙刃的刀,能刺傷敵人,也容易割破自己的手,那麼,對於羅豪揚,愛情又何嘗不是一支兩尖的針,既刺痛了自己,又刺痛了別人的心呢?

    但他,也是不得已而為啊!

    羅豪揚望望夜色松影,打定了主意,出了聽松軒,向梅鈴園走去。

    到了那園外梅林,四顧無人,走到那棵以前常來觀望的大樹下,用力一躍,已躍入樹上枝葉叢中,然後撥開枝葉,俯視着園內雲麗瓏的居室動靜。

    只見燈下,雲麗瓏在看書,海雲在燈下縫着一隻錦囊。

    雲麗瓏看上去還是玉容清減,她靜靜地看着書,頭髮上的翠玉鳳釵映在明亮的燈下,閃着翠光。

    “小姐。”寂靜中海雲鶯聲嚦嚦:“你是不是叫我做了錦囊,用來裝詩啊?”

    雲麗瓏抬起頭來,置若罔聞,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問海雲:“海雲,你説羅公子,他為什麼脾氣這樣怪?”

    羅豪揚見她談到自己,不由留心聽起來。

    “他這人,也説不清楚,忽冷忽熱的。剛來時就這樣的,第一天聽琴、下棋,好好的,第二天就完全變了,還貼了一張白紙條。後來燕公子拉他一起來玩了一次後,好像正常了,但誰知那次找小姐你談話後幾天,就又變了!小姐這樣好的人,親自為他做菜温酒,誰有這樣的福氣?偏他不知趣,把酒菜原封不動地退了過來,竟還冷語傷人,説什麼別自作多情!——我看他呀,是個不知好歹、不識抬舉的混帳東西!”海雲忿忿地數落道。

    雲麗瓏沉默了好一會,又問:“聽你説,他在退還酒食的第二天,聽講武遲到了?”

    “那是郭三子説的,他説他大哥從不遲到的,那天遲到了。聽郭三子後來説,那天夜裏羅豪揚一人喝了整整半壇酒呢!——喂,這人酒量怎麼這樣大子咋不喝死他?”

    海雲停下針線問。

    “聽書上説,有一種人酒量天生就大的,如劉伶,飲至數鬥不醉。有的還能通宵達旦地作流水般地日夜長飲。

    不過,他為什麼會遲到呢?可能是喝醉了!他是不是有什麼心事?那天……對了,那天爸爸飛鴿傳書,送過消息進來,他這變故,會不會跟這有關?”雲麗瓏這樣説着,既像問海雲,又像在問自己。

    “小姐,你還想他幹什麼?他這樣無情無義,你又何苦呢?我看燕公子對你挺好的,論人品、家世、文學,哪一樣差了姓羅的?不錯,羅豪揚武功比燕公子好,肯吃苦,但他這樣發瘋地練武,真像胡小姐説的那樣,都快成‘冷麪武痴’了,有什麼好?而燕公子,談笑風生,又會畫畫、唱曲、吹簫,為人又温柔、體貼。我覺得燕公子與你,才是一對好……”

    “別説了!”雲麗瓏打斷了海雲的話,“是不是燕公子請你説那些好話的?還是羅公子什麼地方得罪過你?”

    聲音裏滿含不悦與責備之意,還有一種心煩意亂的不耐煩!

    “小姐,我……”海雲被雲麗瓏這一聲呵責,不由有了哭音,“這都是為小姐你好!你這樣説,我……”

    “好了,別哭哭啼啼的了!我知道你是為我好。”雲麗瓏軟下聲來,温語安慰海雲,“但是我心已夠煩的了,你還説這些幹什麼?燕公子的心思,我何嘗不知?他也委實對我不錯,我也承認他是個好的人選。但,但不知為什麼,我總忘不掉羅公子!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其實,他,他也曾愛過我的,我決不會看錯的。那天,他叫我去,在那知心榭欄杆旁,那樣地望着我,我的心都醉了,真想就這樣一直呆下去!唉,那天,我以為他是來向我表白心跡的,唉,哪知,哪知他是來代燕公子説明心事的!”

    雲麗瓏説到這裏,幽幽地長嘆了一口氣,望着燈出起神來。

    “但他為什麼忽冷忽熱呢?那天他這樣又為什麼呢?”

    海雲問。

    “第一次他這樣,我能猜得出來。”雲麗瓏道,“因為他是個孝子!我在他那裏彈琴、下棋,他感到違背了守制服喪的人不得聽琴樂的規矩。那一整天他沒練武,使他感到對不起被害的父母,因為平時他一直在勤苦練武,矢志為父母報仇!聽説,要不是燕公子勸説,他連酒肉都不沾唇的,只吃素食。我佩服他的,就是這種俠烈之氣!不忘父母大仇,是謂俠氣。能自己從逸樂中掙脱出來,砥礪操志,這就是英雄氣概了!但第二次他又突然冷下來,我也想不通。難道,難道我真看錯了人?但,但他的眼睛,那雙眼睛是欺騙不了我的,那裏邊,確然是一片深情啊……”

    兩人正這樣説着,一個豪邁的聲音在外面響起來:

    “阿瓏,你在忙什麼?”

    “是主公來了!”海雲輕聲説。

    “爹,你還沒歇吶?”雲麗瓏忙起身迎接。

    原來是雲風雷來了。

    雲風雷魁梧的身影出現在燈光下,與兩個女孩子相比,他簡直像下凡的天神一樣高大。

    “阿瓏,爸有話要説。白天見你忙着開什麼賞花會,也沒與你好好談。這事不説,我還真睡不安穩呢!”雲風雷笑呵呵地大聲説。

    雲大叔天生的大嗓門,不知他使風雷掌時,那發聲助力的聲音,又該怎麼個響法了!

    羅豪揚在樹上暗暗想道。

    “——爹,有什麼事啊?”雲麗瓏温順地問。

    海云為雲風雷沏了一杯茶放在桌上:“老爺,這是新採辦進來的龍井旗槍。”

    “噢。”雲風雷點了一下頭,望了一下海雲,“海雲,你先到紫小姐那邊玩一會吧!我有事跟小姐説。”

    “是,老爺。”海雲福了一福,出了門向東邊紫小鳳房間走去。

    “爹,什麼事這樣重要?是不是‘潛龍門’的事?”雲麗瓏問。

    雲風雷坐下,捧起那藍花茶杯,揭開蓋兒微微在杯沿上擦着,以擦下那水蒸汽凝成的水珠,並輕輕吹了一下茶杯口上浮着的還未下沉的茶葉,微微呷了一口,然後笑望着雲麗瓏:“阿瓏,你多大啦?”

    “爹怎麼了?連我多大了都忘啦?”雲麗瓏有些埋怨地道,“我十六歲,屬龍的。”

    “不錯,你已十六歲了!已長成一個大姑娘了!可惜,你娘過世得早,看不上了。”雲風雷感嘆地道。

    “爹。”雲麗瓏輕輕地叫了一聲。

    “你近來練武練得怎麼樣?”雲風雷轉過話頭問。

    “姑婆婆讓我跟那些來聽講的人一起聽講,練武還跟得上去。”

    “你好象比我出宮時清瘦了許多。是不是膳食間膳食不好?”

    “爹,我感到沒瘦嘛!”

    “肯定瘦了,我看得出來。”雲風雷道,“是不是年紀大了,有心事了?”

    “爹,看你説些什麼呀?”雲麗瓏臉一紅,靦腆地低下了頭,嬌嗔地道。

    “沒有這回事,你怎麼會不好意思呢?”雲風雷笑道,“你別以為我看不出,你爸雖笨,這一點還看得出。據實告訴爸,喜歡上誰了?”

    “爹,沒有的事……”雲麗瓏這樣説着,臉更紅了,低着頭,顯得不安、羞澀起來。

    在父母面前,任何女孩子都會變得那樣温順、聽話和感到自己還沒長大還很幼稚似的,而涉及到自己愛情、婚姻之事,則會變得靦腆、害羞與不安。

    “好、好!就算沒有!”雲風雷呵呵一笑,低頭慢慢地又呷了一口茶。

    “爹,你今天怎麼啦?這不像你一貫的風格。”雲麗瓏見雲風雷低頭不語,顯然在默默思考着什麼,不由抬起頭睜大了一雙美目問道。

    雲風雷抬起頭,望着女兒:“阿瓏,你平時與豪揚相處得如何?”

    雲麗瓏心猛地一震,頓時在胸內鹿撞不已:

    爸爸忽提出這幹什麼?莫非他已知道了些什麼?他知道一些什麼呢?他將會怎樣對待羅豪揚呢?……

    她心裏這樣想着,嘴裏不由小心地應付着:“你説的是羅公子吧?我們只是一般相處啊!”

    “你叫他什麼?”雲風雷問。

    “羅公子啊!”雲麗瓏答道,她不知自己這一句話,怎麼答錯了。

    要糟!羅豪揚聽到這裏,心裏暗暗説。

    果然,雲風雷又追問:

    “那他叫你什麼?”

    “他,叫我雲小姐的……”

    “啊,原來他也沒講實話。”雲風雷淡淡笑道。

    他,他難道是指羅豪揚?

    爸爸又跟他談了一些什麼,他又向爸爸説了一些什麼呢?

    雲麗瓏這樣惴惴不安地猜想道。

    “你知道我與豪揚的父親羅大俠是什麼關係?”雲風雷問。

    “我聽你説過的,是結義兄弟!”雲麗瓏答道。

    “好,你知道這,為什麼還要稱他羅公子,而不叫他哥哥?”雲風雷問。

    “我,我一時不習慣叫……”雲麗瓏搪塞道。

    這也難怪雲麗瓏,哪一個姑娘家會對突然冒出來的一個同齡男子,還沒有什麼瞭解接觸,就貿然親熱地叫哥哥呢?

    何況,哥哥,還有另一層意思呢?

    雲風雷大概也感到自己太性急了,不由放緩了口氣:“你們只是一般的往來?”

    “嗯。”

    “你感到他這人如何?是好,還是壞?”雲風雷儘量平靜地問。

    “他……”雲麗瓏心裏不由亂了。

    難道爸爸想招他為女婿?是説好呢,還是……但他既拒絕了我,焉知不會拒絕爹?這樣,反而弄得僵了!説不定爸爸一氣之下會趕他走的。

    即使他在爸的壓力下,勉強同意了,唉,如果他真的不喜歡我,那又有什麼意思?反而讓他以為是我求爹説的,被他輕賤……想到這裏,吞吞吐吐地説,“他……還——好。”

    “怎麼個好法?”雲風雷笑問。

    “他——”雲麗瓏不知為什麼,心裏有一種説不出的滋味,是苦澀,又似是幸酸,還夾着一種損傷了自尊心的忿恚,一種難言的痛苦!

    這一切,匯成了一種獨特的感情,她有些負氣地、不耐煩地道,“他人品、文才、武功,什麼都好!”説畢,想到他對自己的那種絕情,不由心如刀絞,目中淚光盈盈,已泫然欲滴,怕讓雲風雷看到,馬上低下臉來。

    雲風雷沒注意到這些,大聲笑道:“好!這一聲好和那一聲好,同樣好!這樣,我就放心了。——阿瓏,你知道吧?他是你指腹為婚的未婚夫婿呢!”

    這話如一聲焦雷,不由震得雲麗瓏全身一震,面色一變,也震得外面樹上的羅豪揚不由呆了:他想不到事情竟會這樣!

    一時,燈下樹上,屋內院外,兩個人,各自呆子!

    “阿瓏,你一定會贊同這門婚事吧?”雲風雷第一次放低了聲音,聲音也變得柔和了許多,他這樣懇切地問道,愛女之情和不想節外生枝的意思,都在這一句問話中。

    “爸,我……”雲麗瓏低頭猶豫了一會,驀地抬起頭來説,“我——不同意。”

    “你説什麼?”雲風雷懷疑自己聽錯了,這樁和和美美的事兒,她也承認羅豪揚人好,怎麼會不同意呢?

    “我——不同意!”雲麗瓏玉齒咬着她的丹唇,毅然地説。她的雙目中,淚光閃閃,在燈光下如閃耀的金星!

    世界上最大的痛苦,莫過於被自己深愛的人拋棄和在自己尊敬與深愛的人面前遭到羞辱。

    沒有一個人,願讓自己在所愛的人面前受到輕賤。

    如果受了一次輕賤,這已是最大的痛苦了,又怎能再受第二次?

    何況雲麗瓏一向是個養尊處優的人,特殊的地位使她自尊心特別強烈呢?

    何況,她又是一個有志氣的好強的女孩子?

    “為什麼不同意?為什麼?這又為了什麼?”雲風雷眼見好事將偕,又橫生風波,不由又急又氣,大聲地問着女兒。

    他感到不理解,這順理成章的事,怎會出現這種結果呢?

    “不為什麼,我就是不同意!”雲麗瓏含着悲音大聲説,怕雲風雷再問,又加了一句;“我,我不愛他!”説完,再也忍不住,伏在案台上,哭泣起來!

    雲風雷一下子呆了,他怔怔地坐着。

    原以為只是女兒的撒嬌、害羞與任性,想不到女兒的反應會這樣激烈!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她與他之間發生過什麼重大變故!

    是不是羅豪揚他欺侮女兒了?難道他是個輕薄之徒?自己看錯了?

    雲風雷想到這裏,温言道:“阿瓏,你別哭!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説出來,爸替你作主!是不是他欺侮你了?”

    這幾句話一説,雲麗瓏哭得更傷心了!

    這些日子來受的委屈、痛苦,在父親的温言下,全湧了出來,她只願在父親面前,最疼她最愛她的父親面前好好地哭一場,把積在心裏的痛苦全宣泄出去!

    雲風雷一見此狀,以為這證實了他的想法,不由將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頓,霍地站起,怒聲道:“想不到羅豪揚竟是這樣一個下作的輕薄子弟!我要代羅大哥教訓教訓他!”

    説完,便要向外走!

    “不!——不是的!”雲麗瓏見爸誤會了她的意思,馬上抬起淚光瑩然的臉,急切地分辨道。

    不是的,那又是怎麼回事?雲風雷收住已邁出的步子,回頭看看淚流滿臉的女兒,不由迷惘了!

    “這又是為什麼?”他這樣喃喃自語道,“這又是為了什麼?”他不由加大聲音説道。

    但誰,誰願意説出自己被所愛的人拒絕了這種心中引以為奇恥大辱的事呢?

    對一個自尊心極強的女孩子來説,殺了她也不願説出來的。

    ——雲麗瓏漸漸從悲苦中清醒過來,不再哭泣,只是默默地,倔強地緊抿着嘴唇。

    “你説,那為什麼不喜歡他?你不是説他人很好嗎?你為什麼不同意這門婚事?”雲風雷這樣拋出疑問,他感到不可理解。

    女兒那種傷心的樣子,更刺傷了他的心!

    而那種眼看自己安排的和美的好事將成,又遭破壞的惱怒,使他不由打心中竄起一股無名火來,作為一個自信的人,一個引以自傲的風雷劍豪,他還沒這樣被弄得手足無措過。即使在冀北道上,面臨強敵環伺,生死俄頃,他也沒有!

    但現在,現在這一切把他的心全攪亂了!

    事情怎麼會這樣的呢?他一定要查清這事的來龍去脈,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含糊的人!

    何況,那種俠者千金一諾的信仰在後面支撐着他的信念呢?

    他感到有必要弄個水落石出,否則,他怎對得起九泉之下與他情逾手足的羅大哥與那樣熱情地款待他的羅大嫂?

    雲麗瓏大概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默默地咬着嘴唇,想着心事。

    淚水,慢慢在她臉上被夜風吹乾了!

    靜,一下子,屋內變得特別的靜,靜得可以聽到外面陣陣六月夜的山風在掀動着梅林,發出那一陣一陣低沉的林濤來。

    靜,這死一般的靜中孕育着一種緊張的對峙,孕含着一場即將到來的更大的衝突。

    這種靜,是暴風雨到來前,那一種密雲不雨,而大雨將至的靜!

    父女倆面對面相互打量着,各自心中想着自己的心事。

    唉,這事該如何解釋才好呢?

    看爸剛才的樣子,就是説出真相也沒有用處的,説不定他還會找豪揚去算帳的!而且,這樣,也太傷爸的心了!爸的自尊心是那樣強,他又一向把我看成掌上明珠,如果説出真相,這未免對爸太殘酷了!而且,而且誰能保得了他不會一氣之下,做出不利豪揚的事呢?

    是的,羅豪揚對我無情,可我不能對他無義!也許是我看錯了,他確實是不愛我,那一切,都是自己痴想。

    但,但我不能不愛他!他是一個心高氣傲的人,如果受了爸的氣後,一定會呆不下去的,他一定會一人離去,獨闖江湖,去尋訪殺他父母的兇手!

    但他武功還未練成,孤身一人,那是何等的充滿兇險?前些日子聽爸飛鴿傳書説,“潛龍門”,那豪揚的仇敵,神通廣大,連少林寺方丈室都能來去自如,豪揚説不定一入江湖,便被他們發現了。這幫兇神惡煞將會怎樣對待豪揚呢?

    聽郎總管、何總管説,江湖中人對仇家,是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的!蜀中唐門的掌門人唐鐵杖,他的叔父青翼神鷹唐一諤,被百毒門設計擒住,將一個大活人,硬是讓金環蛇、巨嘴黑蟻、螫人毒蜂與蜈蚣等毒物給啃得只剩一副白骨,皮肉無存!鳳尾幫的劉香主,被排教的人用三十六支大鐵釘,釘死在樹上!而更殘忍的是天殘門,捉到仇家,斬去四肢,用樹漆澆灌雙目,又割去耳、鼻!偏又不讓死,請郎中醫好,派人送飯,推在車上游街。這,比死更讓人難過了!

    唉,難道讓豪揚也遭受這樣的命運?……

    想到這裏,雲麗瓏微微搖了一下頭,在心裏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不成!

    ——那,又該怎麼辦呢?如何能既不牽涉豪揚,不傷害到他,又讓爸通得過這樁事呢?

    她又苦苦思索起來。

    雲風雷望着女兒,他感到女兒一下子變得陌生了、遙遠了!

    是的,面前的確是他的女兒,那眼神、那小巧玲瓏的鼻翼、那嘴角,與她的媽媽完全一個模子裏澆出來的。性格也那樣內向、好勝、倔強,同時又温柔、重情!

    但眼前的女兒,除了這些外,在她的好看的臉孔後面,在她與自己齊肩高的身體內,還藏了些什麼呢?她心裏又在想些什麼呢?

    ——他原本以為是瞭解女兒的,在女兒腦子裏裝的,無非是那些詩詞曲賦、武學、女紅,以及《顏氏家訓》、《女兒經》、《四書》、《五經》!還有,就是他,她的父親,和她的已過世了的母親以及宮中那些人物草木、山水樓台!

    但現在,他發現一切並不是那樣簡單,她,他的女兒的心裏,還裝着許多他所不清楚的東西。

    那是些什麼呢?

    她為什麼不喜歡豪揚呢?豪揚既然不是那種輕薄子弟,為人正派,文學、武功、人品都好,她又為什麼不愛他呢?難道,難道她看上了別的什麼人?

    雲風雷想到這裏不由心裏微微一凜,想到何總管説的話來:“主公,你等晚上找小姐吧!白天,她除了聽講武學與練武外,大部分時間迷在賞花啦、評詩啦這些事上。

    近來,那位洛陽的燕公子,與小姐幾乎是形影不離,那燕公子的詩詞曲賦,説個三年五載也沒個完呢!”

    燕公子,就是那個洛陽首富“金谷園”主燕近庸的公子哥兒?

    他一下子想到下午在暖春閣找到女兒時,那個站在女兒旁邊的錦衣玉面的美少年。

    難道女兒看中了他?

    是的,他看上去是那樣温文儒雅,比羅豪揚還要俊美些,容或文學還要勝過豪揚,但一眼看去,就看出他的那股胭脂氣來,那股胭脂氣,怎可與豪揚的磊落坦蕩之風相比呢?豪揚眉目中有種豪爽英武之氣,有種凜然的俠氣,正是個好男兒奇男子的標誌!

    如果説燕公子象一朵花,那不過是一朵温室裏的花而已,雖然名貴、華麗,又怎比得上羅豪揚那種絕崖青松的傲岸挺拔?!

    阿瓏怎麼會看中燕公子呢?她不是一直羨慕那些壯烈慷慨的大俠嗎?還希望自己能出宮去,象姑婆婆雲拂秋一樣,當位馳騁江湖的女俠。她怎會看中他的呢?

    雲風雷想到這兒感到不可理解,微微搖了一下頭。

    一陣風吹進來,高掌的鶴嘴燈燈火與桌上燈台上的火苗,俱搖曳了一下。

    雲風雷感到心裏煩悶起來:

    如果她真愛上燕公子那怎麼辦?

    ——不!不行!他不能讓女兒嫁給一個富賈之子,一個公子哥兒!

    難道讓阿瓏到洛陽,到那金銀珠寶堆砌成的富貴金絲籠裏去關一輩子,而把自己孤獨地拋在荒山裏,拋在江湖中?

    誰知那姓燕的不是一個輕浮的紈絝子弟?那些公子哥兒,見色起意,始亂終棄的事還少嗎?

    雲風雷想到這裏,不由瞳孔收縮了,如看到了一個最危險的敵人!

    是的,他已感覺到有一個危險的敵人了,那就是要從他手裏奪去他女兒的燕公子!他將使自己陷於不義之地,同時還要使自己將來承受孤獨的晚年,甚至喪女之痛!

    他必須當機立斷,趁女兒還陷得不深,切斷女兒與燕公子的聯繫!

    想到這裏,雲風雷的目光恢復了堅定、自信的神色,目光炯炯,恢復了他那種果決的風格。

    他又沉聲問:“阿瓏,那你説,為什麼不喜歡豪揚?今天,當着爸,説個清楚!”

    “因為,因為我喜歡另一個人。”雲麗瓏沉靜地説,她説話的神態好像換了一個人,一下子變得那樣堅定、冷靜!變得出奇的安詳。

    “那人是誰?”雲風雷在問這話時心在收縮,沉下去!看來,女兒是下定決心了!

    “他,他就是你下午見到的那位燕公子!”雲麗瓏的聲音儘管儘量使自己鎮靜下來,但語聲已微有些顫抖!

    因為她不但作出了一個關於她一生命運的決定,同時將另一個人,另一個真心愛她的人,也牽涉進去了!也許,她將與燕公子的命運,同被父親毀掉!

    但她別無選擇,只有如此了!

    她不忍傷害羅豪揚一絲一毫。儘管這樣做,也許對不住燕小山,但既然燕小山是愛自己的,他就應該與她分擔這副擔子。如果爸有所責備怪罪,那就讓兩人一起承擔下來吧!

    ——作為補償,她決心以後好好待燕小山,因為從她內心深處,她感到,自己是欠燕小山,那位温柔多情、多才多藝的俊美少年一段很深很深的情的!

    如果沒有出現羅豪揚,也許她本來也會慢慢喜歡上燕公子的!因為他確實也是一個難得的文武雙全、家世人品都是上上之選的人!

    同時她相信,如果豪揚知道她的苦衷真情,也一定會體諒她這番良苦用心的!這一切,這一切都是為了對他的愛啊!

    果然是他!雲風雷心裏道。他心中不由對那個俊美的公子突然產生了一種敵意與憎厭!那張俊美的臉,在他心目中一下子變得油滑、虛榮、浮華,變得説不出的討厭起來!

    “那位燕公子?”雲風雷道,“他有什麼好?哪一樣比豪揚強?臉兒俊?會玩兒?那又有何用?他武功比豪揚強嗎?不!我聽説,他連你都不如!一個男兒,武功還不如一個女的,那還算什麼男子漢!”

    雲風雷這樣奚落着燕小山,用他所瞭解的關於燕小山的一切情況。第一次,他説話變得這樣苛刻起來。

    平時,他一向寬厚待人的,而且,他也是一個不拘小節的人!

    偏見常使人判斷失誤,使人的心理扭曲變態!

    “但我還是喜歡他!燕公子知書達禮,温文儒雅,風流瀟灑,文學人品,哪一樣又比羅豪揚差多少?哼,你把羅豪揚看成寶貝疙瘩,其實他嘴又笨,人又死板,又不會體貼人,又有什麼好?武功強,武功他比你還強嗎?我看他還比不上何總管、郎總管,那難道叫我嫁給郎總管、何總管?”雲麗瓏不由分辨道,她突然發現,燕小山身上,確有勝過羅豪揚的地方,同時,她覺得罵羅豪揚那兩句,心中真解氣!把她對羅豪揚的不滿全發了出來,心中一下子舒暢了許多。

    “你……!”雲風雷想不到女兒會公然頂撞起自己來,而且這一番話還真不易駁倒,不由把他氣得説不出話來!

    “爸,你就別再提與羅豪揚的事了,算女兒求你了,爸爸——!”雲麗瓏見爸氣得一臉驚愕、憤怒而又難過的神情,不由心裏一陣難過,放低了聲音,軟語懇求道。

    是的,她説這些話時,心中又何嘗好受呢?

    “不行!你必須嫁給豪揚!這是當年我與你媽都同意的,與羅大俠夫婦的諾言:同生子,結為兄弟,同生女,結為姊妹。如是一男一女,則結為夫妻。那時,你媽剛懷你,羅大嫂也剛懷豪揚!你們的事,從出生前就鐵定了!我們武林中人,最重信義!你這樣,教我如何再見天下人?羅大俠夫婦屍骨未寒,我就這樣毀諾背信,又如何將來見羅大俠他們於九泉之下?”

    雲風雷説到後面,不由慷慨激昂,形諸面色。

    “但是,爸……”雲麗瓏還想再解釋。

    “別説了!這事就這麼定了!為免夜長夢多,我明天便與豪揚説去,讓你們早日完婚!”雲風雷發出風雷般的吼聲來,説完,把手一揮,再不看女兒一眼,拂袖而去。

    “爹……”雲麗瓏不安地叫了一聲,站起身,又頹然坐了下去,神情木然,望着燈火出起神來……

    羅豪揚耳聞目睹這整個一場驚心動魄的父女交鋒過程,也不由呆了,心中一陣苦,一陣甜,一陣辛酸,一陣迷惘,這樣一直坐在樹上想着心事。

    過了好久好久,直到梅鈴園內燈火已滅,四周的燈火俱熄,只有自己聽松軒方向還亮着一點燈光,整個步雲宮都安謐地沉浸在藍黑的夜的氛圍與夢境中時,才從茫茫心思中回過神來,無聲地躍下樹,回到自己的聽松軒去。

    回到聽松軒,關上院門,回到書房裏,他思考着對策:對這事該如何辦才好?

    如果與雲麗瓏成親,那麼對燕二弟又如何解釋?

    如果與雲麗瓏成親,那麼以後怎能阻攔麗瓏隨自己進入江湖呢?把麗瓏捲進江湖是非,勢必牽累了她,這又如何符合自己的初衷?

    如果公然拒絕這門婚事,那又叫雲大叔顏面何存?又叫麗瓏顏面何存?那不是太對不住她了?傷害了她一次不夠,還要傷她第二次心嗎?

    何況,何況她已對燕二弟有好感了,我怎能再在這時出爾反爾呢?

    羅豪揚這樣心煩意亂地想着,偶一低頭,忽覺有異:書案上,壓了一張寫滿字的素箋!

    他取過紙箋略一凝視瀏覽,不由臉色陡變,手指也顫抖起來,喃喃道:“二弟!二弟!”

    原來,那紙是燕小山寫的,上寫道:大哥敬鑒:

    今宵因偶思下午與雲小姐評詩之事,覺某句詩易一字則可點鐵成金矣,遂欣然往訪雲小姐。詎料來至“梅鈴園”,正值伊父女對話,驚悉雲小姐乃大哥指腹為婚之人!此事容或大哥不知矣!小弟以前種種,權當過眼雲煙,願大哥自全信義,不可棄之矣!雲小姐誠女中之英,才品無雙,德儀兼全,願大哥善待之,是亦小弟之深託矣!弟將治裝出宮,願他日兄弟再會之時,雲小姐已成嫂夫人矣!大哥文才武功,人品志懷,均為上選,雲小姐得夫如大哥,亦可無憾矣!紙短情長,書不盡意,臨行援筆,切切之情,伏惟大哥鑑察之!

    二弟小山劍南拜上

    羅豪揚握着紙箋,覺得如握着二弟一顆滾燙的心!他覺得自己與二弟相比,顯得太自私了!

    現在,現在該如何辦才好呢?

    羅豪揚想來想去,最後拿定主意:不如自己今夜就走!

    對!我這樣一走,雲大叔這件婚事就辦不成,這樣也就不會讓麗瓏再傷一次心了!明天燕二弟知我走後,也許就能不走了,他們還有和好機會!

    羅豪揚想到這裏,不由安靜下來,又將前前後後的事想了半天,然後將燕小山的信小心疊好,放進胸內雲麗瓏送的那隻荷包裏。

    那是他第一次隨燕小山遊暖春閣時,燕小山斗詩贏了雲麗瓏後,請雲麗瓏做的。雲麗瓏為他們三兄弟各做了一隻荷包。

    燕小山的,上面繡了一棵亭亭如蓋的青松,郭驚秋的,上面繡了一本書撂着一管筆,羅豪揚的,上面繡了一具琴。

    羅豪揚又一一收拾東西,將父母靈牌、替換衣物及鏢局帶出來的金子、銀票等打在一個包袱內,將父親的鐵劍從牆上摘下,壓在包袱上,然後坐在書房裏給雲大叔、燕小山、郭驚秋、紫小鳳各寫了一封信,內稱自己不耐深山寂寞,為報父母大仇,即此獨入江湖,尋訪仇人去了,望勿念記!在給紫小鳳的信中,請她將來轉告紫伯伯與舅舅姜若拙,他會自加小心的,謹望勿念。給郭驚秋的信中,勸其好好作人,不可自誤,要學文習武,做文武雙全之人。給燕小山的信説:如自己娶雲麗瓏,則三人都痛苦,而燕小山娶之,則三人同獲幸福,願勿失良機,以與雲麗瓏早結兩姓之好!愚兄身入江湖,危機四伏,朝不慮夕,自保尚難,談何保全妻子?況又不愛雲麗瓏。雖違指腹為婚之信義,然事出非常,只好如此了!給雲大叔的信,則盛誇燕小山之人品文學武功為上上之選,願叔父大人不必為全一人之志,而傷三人之心了!他亡命江湖,刀尖舔血,實為不祥之人,凶多吉少,不敢誤雲妹終身。可與雲麗瓏為兄妹,不可為夫婦,萬勿再以婚姻事言之!又給雲麗瓏寫了一信,稱燕小山之真情難得,又人品文學武功均佳,願早與之結秦晉之好!區區亡命江湖,粗陋之徒,不足以託終身,願勿自誤!

    ——羅豪揚筆走龍蛇,伏案疾書,一一寫好,裝入各個信套內,分別封好,題上呈、交某某人字樣,壓在書案上。再留戀地巡視了一下書房與卧室,摸了一下懷中的《無相功》與《嵩陽內功》秘籍,醒心木雕的楊柳枝觀音像和頸項中掛的百毒神珠,見一無所遺了,遂放心地拿起包袱背在身上,握着劍,吹熄了燈,開了院門,踏進了外面的黑夜中!

    就在這樣一個靜夜裏,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悄悄地越過了兩道關口,出了人人嚮往的“步雲宮”,孤身仗劍,去闖蕩江湖了!

    啊,江湖!流血的江湖,無情的江湖,充滿陰謀詭計的江湖,你,將怎樣來接納這一位滿懷深仇大恨的任俠少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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