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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碎心飛鈴 絕跡江湖”

    趙舵主毒發身亡,臨死時一口鮮血噴將出去,落在身下幾株牡丹花上,原本紅豔的花朵沾到血後,立刻枯萎發黑,足見他中毒既深且劇,以至血液都變作毒藥一般。四周眾人無一不是行走江湖的老手,平生見過的恐怖之事多不勝數,然而如此厲害的劇毒,卻還是頭一次見聞。趙舵主雖已身死,每人仍向後退了一步,只恐沾染到他身上的一絲毒氣。唯有倪八太爺臉上依然平靜如初,慢慢嘆道:“天下還沒有人能叛於我。只可惜了那幾株水日球,本是我重金從菏澤購得的珍品,卻這些髒血毀了去。唉,可惜……”他搖了搖頭,眼中全是憾色。馬駿空也嘆了一聲,他雖痛恨趙舵主戕害兄弟,但畢竟曾同甘共苦多年,這時見他既已慘死,怨仇也就一筆勾消,念著結義一場,走上關,將他圓睜的雙眼輕輕合上。那知,突然之間,馬駿空只覺小腹中一陣亂攪,跟著身體痠麻,雙膝一輕,坐倒在地,丹田中猶似數千把小刀亂剜亂刺,忍不住“哼”了一聲。倪八太爺見痛倒在地,卻毫無吃驚,彷彿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説道:“駿空,腹中委痛麼?”馬駿空全身痙攣,牙關相擊,顫聲説道:“我……我……也中了劇毒……等我……我……我運氣逼毒……”當即氣運丹田,要將腹中的毒物逼將出來。哪知不運氣倒也罷,一提氣間,登時四肢百骸如沸油淋滾,處處劇痛,一口內息只提起數寸,便沉了下去,手腳隨之失去了知覺。倪八太爺道:“駿空,別費力了,那沒用。你中的是‘一蟆雙蠍’之毒,又被香雪春的酒力推動,其毒滲入血中,你內功再高深,又怎能將全身氣血逼幹?”馬駿空心旌劇震,猛地想起趙舵主臨死之際説的話,腦中靈光一閃,脱口呼道:“倪……倪……是你……你下的毒?”倪八太爺緩緩點了點頭,從懷中掏出一個綠下瓶,道:“這是‘一蟆雙蠍’之毒的解藥,駿空,你別怪我手狠,這幾年幫裏許多機密都被外人察覺,以至咱們行事被動,我早知道你們五人之中有人成為叛徒,暗中查探,總是徒勞無獲,眼下正氣府戰火將近,形勢緊迫,若不及早清除異己,後果實是不堪設想。不得以之下,我只好行此之策,在你們五人酒中都下了劇毒,看生死之刻,到底是誰招供出來。卻不想蘇老府主這時殺上門來,叛徒自顯原形,倒省了我一番費事。”馬駿空怒意潛生,心想:“你僅為查明叛徒是誰,便拿屬下的生死冒險,倘若那人至死不招,豈不白饒我的性命?”臉上卻不敢流露出絲毫不滿,低聲道:“恭喜幫……幫主查明真……真相,那……那解藥……”倪八太爺道:“駿空,你見我如此行事,心下定然怨恨於我,是不是?”馬駿空扭過頭,説道:“屬下不……不……不敢……”倪八太爺淡淡一笑,道:“這是違心之言,我豈能聽不出來?好,你想要解藥,給你!”冷哼一聲,將玉瓶往前一送,一股暗勁自丹田傳至掌心,只聽“啪”的一聲脆響,玉瓶憑空被掌力生生震碎,但見無數碎玉陡然四濺,瓶中的黃色藥末被風一吹,霎時間東飄西散,無影無蹤。馬駿空又驚又怒,大叫道:“你……你幹什麼?”倪八太爺目中寒光乍閃,臉沉似鐵,冷聲道:“我原打算一旦查明誰是叛徒,立刻給你們服用解藥,自當無疑。不過,你們動手太快,眼下四人已死,至於你麼,雙膀已被子判官筆釘穿,名震天下的‘百步神拳’怕是再也打不出來了,我又何必去救一個廢人。”這時,馬駿空臉上遍佈黑色,顯然毒已攻心,只是他肩頭創口放了許多血出來,令他所受毒質的侵襲為之稍緩。他振作一口氣,緩緩道:“這些年,我跟隨你出生入死,哪一處對不住你,你竟見死不救!”一個字一個字説出,聲音竟不顫抖,但語調緩慢低沉,其中實是包含著數不盡的憤怒與傷心。倪八太爺道:“你還記得那日在沔陽鎮麼?你們撞見燕飛萍,並與之動手,出了這等大事之後,回來竟敢對我只字不提,否則我又怎會傷在那廝的掌下?駿空,多年共事,你知道我的脾氣,只許我負人,不許人負我,今日你身染劇毒,便是瞞事於我的報應!”馬駿空“啊”的一聲狂叫,想不到自己忠心耿耿,換取的竟是這樣一番話,急怒之下,不知從哪裏生出一股力氣,猛地跳將而起,但只這麼一用力,立刻加速劇毒攻心,身子僵站在地上,氣絕身亡。倪八太爺對馬駿空的死顯得無動於衷,他緩步走出涼亭,對蘇春秋沉聲道:“幾個不成氣的屬下,竟敢犯上作亂,老夫已將門户清理乾淨。蘇老府主,現在該輪到你我二人見個真章了。”蘇春秋見倪八太爺革斃屬下,手下竟不留半分情面,心中也生凜然。他將手一揮,身後一羣黑衣大漢頓時躬身退出院外,頃刻間散得幹乾淨淨。他等手下人都散盡之後,才道:“大師兄,你我同門數十載,直到今日我才真正認識了你。”倪八太爺搖了搖頭,道:“歐陽師弟,你心志之高、城府之深、手段之毒,我是萬萬不及的。當年為奪‘無妄神咒’,你將師父擊落冰窟,如今為搶污衣幫的勢力,你又來對我下毒手。歐陽師弟,這數十年來,你我彼此互為心患,終有一日要拚個你死我活,今日正好作一個了斷!”蘇春秋道:“不錯,天下英雄唯你我二人,欲成霸業,當世難以共存。有你大師兄江湖稱雄,我蘇春秋無顏稱霸。如若我蘇春秋稱尊武林,你大師兄只可埋首灶下。強存弱存,在此一戰。”倪八太爺道:“好,今日我若敗給了你,不單將這條老命拱手送上,再加上污衣幫六十四處舵口連同這座倪府,全歸在正氣府的名下了。”蘇春秋也道:“我若敗給了你,生死自不必説,正氣府亦當隨你改姓‘倪’字。不過,師父尚且折在我的手中,大師兄的手段再高再妙,也未必強過當年的神機老人。”倪八太爺道:“師父被你所害,是他未看出你的險惡居心。我雖然不及師父許多,但自信天下再無第二人如我這般瞭解你的稟性,你那些卑鄙陰招,在我面前毫無用處,這一節你先記住了。”蘇春秋冷笑道:“你別笑我的卑鄙陰招,別忘了,當年是誰先震折師父的雙腿,又挑斷師父的手筋?這等行徑,又豈是卑鄙二字能形容的?”倪八太爺臉色一沉,怒道:“別説了。你我的所作所為彼此心知肚明,也不必爭這一時的口舌之利,還有什麼話,都放在手腳之下見真章吧。”蘇春秋點頭道:“好,正該這樣!”左手撩起半邊衣角,右掌斜劃而過,掌緣猶似刀鋒,“刺啦”一聲,削下一大片衣衫,往地上一扔,説道:“你我同門師兄弟,今日斷袍絕交,一會兒動起手來,各不留情,我殺你不算忘恩,你殺我不算負義。”倪八太爺喝道:“動手便動手,哪裏還有這麼多廢話,看招吧。”縱身而上,呼的一掌,便向蘇春秋頭上劈去。蘇春秋見對方出掌擊來,雙掌一錯,正要封擋,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又把雙臂垂下,竟不招架,只將頭一偏,讓過頂門要害,拍的一響,這一掌打在他的肩頭。倪八太爺第一招只是虛招,沒料到對方竟不閃不躲,一擊而中。但他這一招全沒用上勁力,是以蘇春秋並未受傷。蘇春秋肩上中掌,哼了一聲,往後退了兩步,卻不還手,高聲道:“你是我的大師兄,論年紀你比我大,論輩份你比我高,因此我讓你三招不還手。”倪八太爺意態軒昂,冷聲道:“呸,你當我老得殺不了人麼?倪天嶽堂堂正正一條好漢,哪個要你來讓?”説著,左手虛引,右手向斜刺裏連拍兩掌,算是發過兩招,不佔蘇春秋的便宜。按照江湖規矩,蘇春秋應等倪八太爺這兩掌發過之後,兩人重立門户,再行出手。哪料到,就在倪八太爺雙掌剛剛拍出,尚未回臂之際,蘇春秋身形似電,已搶上三步,出手便是神機門的殺手絕招“三花聚頂”,揮掌疾劈過去。這一掌攻其不備,用心之險惡,出手之毒辣,實非高手風範。倪八太爺臉色微變,冷喝道:“果然好不要臉!”此刻他右掌拍出,不及回防,無奈只得以左掌相護。左掌勁道遜於右掌,又是倉促發招,吃虧之大,不言而喻。蘇春秋卻全力出手,掌上挾著一道勁風,與倪八太爺的左掌印在一起,只聽波的一聲悶響,倪八太爺向後蹬蹬蹬連退數步,顯然掌力已輸了一籌。但蘇春秋卻“啊”的一聲輕喝,也向後斜飄出去,低頭去看掌心。倪八太爺哈哈大笑,揚起左掌,從手指上摘下三枚指環,環上各有一枚鋼針,笑道:“歐陽師弟,早已告訴過你,我可不是師父,焉能上你的惡當?這針上便是‘一蟆雙蠍’之毒,你且嚐嚐毒發是什麼滋味。”蘇春秋輕輕撫摸手掌,道:“大師兄不但武功、見識出類拔萃,這狡詐二字,更是高人一籌。”説到這裏,他忽然朗聲大笑,聲音亢亮,全無中毒後的徵兆,從掌上脱下一副白綃織成的手套,向倪八太爺晃了晃。倪八太爺笑聲頓止,脱口道:“這……這‘冰綃金絲爪’是唐門鎮門三寶之一,你竟弄到了手上?”蘇春秋面帶得色,説道:“幸虧唐步血借給我這件寶物,否則今日豈不傷在你的毒手下?嘿,也是我有先見之明,對付旁人,可不必費此周折,但對付你大師兄,總要小心一些才好。”倪八太爺知道這副“冰綃金絲爪”系以極細極韌的白金絲織成,是唐門祖傳下的利器,質地輕柔軟薄,卻是刀槍不入,自己的鋼針雖然尖鋭,也難以將其損傷。他功敗垂成,越想越怒,喝道:“唐步血算是什麼東西,竟敢壞我大事,哼,待我這邊大事一定,便去滅了他唐家滿門。”蘇春秋冷聲道:“當我霸主江湖之時,最後一個滅掉的便是唐門,這一點倒不勞大師兄費心,現在你還是先想辦法勝過我吧。”説著,他左手劃了一個半弧,右掌直擊而出,道:“我已讓了你三招,該你接我一掌了。”掌隨聲到,劈面落向倪八太爺頂門。倪八太爺傲然不懼,喝了一聲:“我倒看你有什麼本領勝我。”見對方來勢凌厲,當即左手斜引,使了個“卸”字訣,身子倏然轉動,旋到蘇春秋身後,一掌按向他的背心。蘇春秋頭也不回,揮足反踢,彷彿背後長了眼睛似的,出腿方位分毫不差。倪八太爺身子一晃,又已轉到了正面,一招“五丁開山”,左掌先發,右掌隨後,向蘇春秋當胸平擊。蘇春秋雙掌環胸,吐氣開聲,使一招“中流砥柱”,下擊而上。兩股巨力撞在一起,倪八太爺騰身而起,在半空中輕輕一個迴旋,如鷹隼般撲擊而下。兩人這一搭上手,以快打快,轉瞬間便折了七八十招。兩人同門數十年,一身武功全是神機老人所授,蘇春秋的拳腳功夫,倪八太爺固所深悉,倪八太爺諸般招數,蘇春秋也無不了然於胸。事過數十年,二內功修為俱各大進,更兼習百家絕技,胸中武學之博,當世已找不出第三個人來。但此刻生死相搏,別派的武功雖然精妙,卻遠不如本門武功純熟洗煉,因此兩人都捨棄旁門武功不用,專以神機門絕技發招。多少年來,蘇春秋與倪八太爺互為心患,均知自己要想稱霸江湖,非除掉對方不可,因此這一交上了手,立刻傾力相搏。二人此時年事已高,精力雖已衰退,武學上的修為卻俱臻爐火純青之境,招數精奧,深得醇厚穩實之妙詣,只拆得十餘招,兩人不由得心下欽佩,出手越發沉穩異常,一招一式將門户守得極是嚴密。堪堪拆到三百餘招,倪八太爺大喝一聲,呼的一掌擊出,掌到中途,內勁佈滿周身,臂上骨骼劈劈啪啪,不絕發出輕微的爆響之聲,其力之劇,天下絕無僅有。蘇春秋只覺對方掌尖未至,一股奇陰奇寒的氣流已逼得自己氣息發窒,脱口叫道:“寒魄掌!”當下一招“斜飛勢”,雙掌橫劃成弧,將他掌力引偏。倪八太爺雙目兇光畢露,一聲不吭,下盤凝穩,如牢釘在地,專心致志,雙掌連續不斷地擊出,盛猛無比。蘇春秋連避三掌,待他又是一掌擊倒時右掌平推出去。啪的一響,雙掌相交,倪八太爺鬚髮皆張,威風凜凜的站立不動,蘇春秋卻連退兩步。倪八太爺搶上兩步,又是呼呼兩掌擊出,蘇春秋還了兩掌,復退五步。倪八太爺見對方不敵自己掌力,心中得意非凡,狂笑道:“你還有什麼本事,都使出來吧。”他口中説話,手上絲毫不停歇,一掌接著一掌劈出,已將蘇春秋逼到院邊的斷牆邊。眼見勝局將定,倪八太爺正想一鼓作氣,將蘇春秋震出牆外。哪知,一提氣間,他只覺胸膛一片暖洋洋的,“寒魄掌”的陰毒寒氣漸被這股温暖所制,威力大遜。剎那間,他驚得面色大變,叫道:“不好,這……這……這是‘無妄神咒’!”蘇春秋這時將胸一挺,傲氣重現,笑道:“不錯,你也知道這是‘無妄神咒’。”原來他深悉“無妄神咒”是剋制“寒魄掌”的不二法門,故示以弱,卻將“氤氲紫氣”運至掌上。倪八太爺每一掌擊出,蘇春秋受他掌力的同時,也將“氤氲紫氣”回激入他的體內。倪八太爺呼呼擊出十八掌,蘇春秋連退數十步,看來似是倪八太爺大佔上風,其實在不知不覺中已落入圈套裏,一身“鐵線神功”已被對方秘破。這一刻,倪八太爺憤怒欲狂,眼中如要噴出火來,暴吼道:“你……你竟然也練成了‘無妄神咒’?”蘇春秋笑道:“可惜你現在知道,已經太晚了。”雙掌一錯,攻上前來,所用的正是神機門的一路入門功夫“起手十二式”。這一門手法是神機門最基本的功夫,倪八太爺就是閉著眼睛,也能與之拆解對攻。然而這“起手十二式”在蘇春秋的“無妄神咒”運使之下,拗、劈、擊、戳、拿、鎖、帶、勾,每一招都挾著嗤嗤勁風,於平凡中帶著非凡之力,威猛之極。倪八太爺大駭,叫道:“見了鬼啦,見了鬼啦。”士氣頓失,匆忙中疾劈三掌,將蘇春秋逼退兩步,奪路而逃,一縱直飛數丈,落入滿園的牡丹叢中。蘇春秋豈能讓他逃離此地,喝了一聲:“哪裏跑?”身隨聲起,緊跟其後,撲入萬花叢中。哪知,他雙足一落地,只覺腳下一陣劇痛,低頭一看,只見花叢中遍佈鋭尖的鋼釘,約有半尺來長,右腳幸而踩在兩根鋼釘之間,左腳腳趾卻點在一根鋼釘之上,劃出一道血口,險些透足而穿。蘇春秋受傷雖然不重,卻吃了一驚,心中暗道:“我武功雖不弱於你,可是在這鋼釘叢中,每踏一步都給長釘刺穿足背,這如何動手?對方自然早已記熟了方位,我卻難以應付。快快離此險地!”倪八太爺卻一眼看破了蘇春秋的心思,他好不容易佔據了地利,如何輕易放強敵脱圍,當即大吼一聲:“想逃嗎?沒那麼容易!”猛地一翻腕,拔出一柄青鋒短劍,劍光如虹,向蘇春秋咽喉刺去。蘇春秋見這一劍勢道如此厲害,急忙閃身相避。倪八太爺搶佔先機,一劍緊似一劍,忽而竄高,忽而伏低,這個鬚髮斑白的老者,此刻矯健猶勝少年,手上劍招疾若狂風驟雨,全來攻勢。這場拚鬥,與適才此拚拳腳又是另一番光景,蘇春秋一邊閃避倪八太爺的快劍,又要留神腳下鋼釘,顧此失彼,處境極是被動。才交手七八招,衣襟便被劍鋒劃開一道十字裂縫,險些受傷。眼風蘇春秋已呈敗勢,驀地,他發出一聲長嘯,嘯聲中,一道刀光沖天而起,四周花草俱被寒芒摧落,碎花斷草隨勁風而起,卷向倪八太爺。跟著只聽噹的一聲脆響,卻是倪八太爺的短劍被刀鋒擊飛。倪八太爺短劍脱手,被對方刀鋒逼得連連後退,脱口叫道:“天野新一流刀法!天野新一流刀法!”透過刀光,他眼中似乎看到死亡的陰影,在這一剎那間,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強烈的恐懼。然而,稱霸江湖的野心畢竟壓倒恐懼,倪八太爺自知生死一搏,不惜鋌而走險,暴嘯一聲,反衝而上,雙臂一展,疾往刀光中欺去。蘇春秋見他情急拚命,喝道:“困獸猶鬥,何敢言勇?”的手腕一旋,疾劃倪八太爺的脈門。就在刀鋒即將劃上手腕的一瞬間,倪八太爺驀然翻腕,一招“撕雲雙分手”,落手如電,將鋼刀的刀背抓了個正著,隨這雙腿飛起,上踢頂,下撩陰,毫不留情,正是一招斃敵的絕妙殺招。當年,天野龍太郎就是敗在這一招“撕雲雙分手”之下,倪八太爺記憶猶新,此刻故伎重演,想不到一擊得手,不禁心中狂喜,張口欲笑。不笑他笑聲出口,蘇春秋突然逼上半步,二指一彈,腰間短刀被彈出鞘,跟著刀光一閃而沒,刺入倪八太爺的小腹。這一刀好狠!一尺五寸長的刀刃全部沒入他的腹中,僅餘一個刀柄露在外面,護手壓住創口,竟無一滴鮮血噴出。倪八太爺雙腿踢空,身子踉蹌退出。他雙目暴睜,彷彿不相信發生的一切,望著小腹上的刀柄,啞著嗓子“啊”了一聲,直挺挺地摔入花叢中。蘇春秋目中冷若凝冰,望著倪八太爺嚥下最後一口氣,才緩緩拔出短刀,插回鞘中,什麼話都不説,只仰天長嘆一聲,飄身而去,轉眼間消失在院牆之外。依舊是靜謐的花園,依舊是斜雨如絲,只有不時吹過的風,搖落一朵朵牡丹花瓣,飄在倪八太爺的屍體上,也蓋住了他那雙不瞑的眼睛。春光將暮,夏意漸濃,洛陽牡丹已經開敗,卻到了揚州瓊花盛開的時節。這一日夜深人靜,明月灑下的光輝,把整個天地映成了一派澄淨潔白的世界,在揚州后土祠中,一株瓊樹,生滿輕薄晶瑩、娟秀美麗的瓊花,微風拂過,花枝搖顫,如柔絮、如飄雪,風韻標緻難以言訴。樹下,默默站立著一個青袍老者,正是蘇春秋。在他面前,是一座綴滿鮮花的墳冢。月光清如水、柔如紗,皎皎地灑將下來,映得墳上漢白玉石彷彿冰塑一般,潔白無瑕。墳前豎著一塊石碑,上面銘刻著幾個字:“愛女蘇碧瓊之墓。”蘇春秋望著墓碑,目光中百感交集,漸漸凝成兩滴晶瑩的淚,噙在眼眶中,此刻的他,滿頭銀絲變得稀疏,數日間又若蒼老了許多,已看不出一個武林宗主傲嘯天下的豪氣,只剩下一種痛失親人後的淒涼。這時,一陣微風吹過,搖落三四朵瓊花,斜斜從蘇春秋頭上飄過。他揮手輕輕一翻,已將落花挾在指間,默默放在女兒的墳頭,動作那麼輕柔小心,彷彿生怕用大一點點力,便會傷損了這嬌嫩的花瓣,或驚醒了墓中沉睡的愛女。然後,他從懷中掏出一方絲帕,輕輕擦拭起墓碑,雖然那碑上已是一塵不染,但他依然擦得那麼用心、那麼專注,彷彿世上再沒有什麼事比這重要。他一邊擦,一邊喃喃低語:“瓊兒,你知道嗎?爹爹又來看你來了。你……你……看得見這瓊花又開了嗎?記得小時候你便愛這樹、這花,眼下卧花而眠,你……你……可還住得慣麼?”他輕輕揉了揉眼角,嘆了一聲,又道:“我知道你心中記恨爹爹。可是……可是爹爹這麼做還不都是為了你?爹爹老啦,辛苦一生創建的基業,將來總歸要交到你的手中,可你卻……卻……唉,罷了,現在説這些還有什麼用?瓊兒,爹爹將你葬在這株花下,一是為了你痴戀瓊花,二是為了能常來這裏陪你説一會兒話,你若能聽見爹爹的聲音,就託個夢給爹爹,好不好?”説到這裏,他話音微微發哽,再也説不下去了。這時,在他的身後,也傳來一聲沉重的嘆息聲。唉!雖只一聲嘆息,其中卻彷彿包含著無窮無盡的憂戚與感傷,情之真、傷之深,竟不下蘇春秋方才的對墓長談。啊!蘇春秋一時忘情,沉浸在回憶的悲傷中,以至有人走進院中也未察覺。此刻,他聞聲一凜,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但立時又回覆了先前鬱郁黯然的神情,説道:“小女魂去九泉,想不到世上還有人如老夫一樣心碎。是燕先生麼?請進來吧。”隨著話音,從院門後閃進一個人,果然正是燕飛萍。他緩步走到蘇碧瓊的墓前,半晌無語,直到望見夜風將片片瓊花落在碑畔,才低低嘆了一聲,説道:“時隔數年,又逢瓊樹開花,只是花下的佳人,卻……唉,記得曾有詩曰:‘維揚一株花,四海無同類。’似瓊兒這般玉潔冰清的品性,也只有這株瓊花才堪堪配得上她。”蘇春秋點了點頭,道:“瓊兒如此清麗,自是天國的花仙下凡,現今又被上天召回到了天宮。這是她最好的歸宿,你我亦不必為此太過傷心。”燕飛萍輕輕撫摸墓碑,道:“是。以瓊兒的善良,原是見不得世上種種陰險卑鄙的行徑。現在,她芳魂已隨風而散,輪到我們生者,該對世人作一個交待了。”蘇春秋心念一動,聽出燕飛萍話中有話,哼了一聲,道:“今日燕先生登門拜訪,看來不只是為祭奠瓊兒來的。”燕飛萍朗聲道:“不錯。”蘇春秋面色一沉,道:“燕先生還有什麼意思,不妨明言。”燕飛萍道:“正要你得知,我是從洛陽倪府而來,你在那裏的所作所為,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蘇春秋冷聲道:“老夫所作所為,什麼瞞不過你了?”燕飛萍道:“蘇老府主,以你的文才武略,確是武林中的傑出人物,江湖中亦沒有第二人比得上。不過,你野心太大,急欲壓倒天下各派,卻自知難以服眾,只好暗使陰謀,行事未免不擇手段。”蘇春秋一笑,道:“燕先生的話,老夫可聽不大明白。”燕飛萍卻道:“蘇老府主心中其實比誰都明白。你先借谷正夫之手創建了正氣盟,那是第一步。第二步是除掉谷正夫,由你自任盟主,開啓地宮中的寶藏之後,實力雄厚,便可隱然與九大門派、七大世家成為鼎足而三之勢。然後北上洛陽,殺倪八太爺,霸佔倪府與污衣幫的勢力,一一將之合併,這是第三步。最後你向九大門派、七大世家尋,一舉將各派諸家挑了,這是第四步。”蘇春秋道:“燕先生説的這種事情難辦之極,老夫的武功未必當世無敵,何以要花偌大心力?”燕飛萍道:“人心難測。世上之事,無論多麼難辦,總是有人要去試上一試。何況要幹這些大事,也不全憑武功。蘇老府主未費吹灰之力,這正氣盟,不是也創建了?那東瀛數千武士,不是船毀人亡了?”蘇春秋嘆道:“看來老夫的計劃,沒有一件瞞過你的眼睛。”他仰天一笑,又道:“老夫年過花甲,也不知還有幾年好活,什麼名利權位,本該瞧得淡了,嘿嘿,偏偏年紀越老,越是心熱,你説得不錯,老夫正是要天下武林之士,個個遵我號命。”燕飛萍説道:“蘇老府主武功精強,雄霸當今,是百年來一位不世的奇人。但你只憑一人之力,便想壓倒天下各大門派,未免太過利慾薰心,不自量力。而為權勢二字,又做出那麼多人神共憤之事,更為世人所不恥。”蘇春秋冷哂道:“只要擁有權勢,被世人不恥算什麼?人神共憤又能怎樣?自古以來,皆是如此,英雄豪傑之士,絕少有人能逃得過這權位的關口。今日武林中所以風波迭起,紛爭不已,還不是為了這權勢二字。”燕飛萍默然,一陣冷風吹過來,不由得機伶伶打了個寒戰,説道:“人生數十年,但貴適意,卻又何苦定要仇殺不休?你要消滅九大門派,併吞七大世家,不知將殺多少人,要流多少血?”蘇春秋傲然道:“欲成一世霸業,哪個不是從血海中走出來的?老夫只求縱橫天下,叱吒風雲,至於要死多少人、流多少血,只看各門派是否甘願臣服於我了。”燕飛萍面容一整,説道:“燕某自知人單力孤,但道義使然,在所不辭,今日便要阻止蘇老府主,不讓你野心得逞,以免江湖之上,遍地血流。”蘇春秋哈哈大笑,道:“老夫一聲令下,正氣盟麾下近百家門派同時行動,憑你一個人,怎能擋得住老夫的大業。”燕飛萍道:“可是你別忘記,江湖中自有江湖規矩,誰也違反不得。我只要把你害師、殺兄、滅徙、屠友等卑鄙手段公昭天下,那時,你身犯眾怒,黑白兩道中再不會有人願被你驅策。”蘇春秋卻漫不在乎,冷笑道:“這些事,老夫既然做得出來,江湖中有誰會相信一個浪子殺手的話。”他語音才落,院外忽然傳來一聲長笑:“不錯,天下雖無人相信他的話,難道也無人相信我的話?”這句話聲音雖然不大,但聽在蘇春秋的耳中,竟不弱於雷電交轟一般,登時面色劇變,向後連退四五步,喝道:“你……你是誰?給我出……出來……”隨著活音,從院門走入一位黑袍老者,他推進一輛雙輪小車,車上坐著一個人,白眉勝雪,銀鬚似霜,雖然此人雙腿齊膝而斷,但往車上一坐,如淵停嶽峙,氣概絲毫不減,正是昔年威名浩蕩天下的神機老人。普天之下,蘇春秋最怕之人便是師父神機老人,只是數十年來,一直以為他已死在自己的掌下,從未為此擔過心。哪知,此刻他竟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不由得魂飛天外,暗叫一聲,又往後退了七八步。神機老人望著昔年的弟子,想起此人暗害自己的卑鄙行徑,不由得氣憤填膺,但他一向生性深沉,近來年事已高,修為日益精湛,心中雖是極怒,臉上仍是平淡的,只是雙目神光如電,往蘇春秋臉上掃去。蘇春秋心下慚愧,不由得低下頭去。沉默片刻,神機老人緩緩將右掌舉起,挑起中指,只見他指上套著一個鐵指環,在月光下閃出藍黝黝的冷光,高聲道:“時隔數十年,你還記得這枚玄鐵指環麼?”蘇春秋突然見到師父,積威之下,不禁心下慌遽,窒了一窒,才道:“這是神機門的掌門信物,見此指環,如見掌門,但有所命,不得違背。”神機老人冷哼一聲,道:“你既然認得這枚玄鐵指環,想必也沒有忘記玄鐵門的七大戒條,念出來給我聽聽。”蘇春秋默默不語。神機老人道:“你不念?好,我來唸,你聽好了。本門首戒欺師滅祖,不敬尊長。二戒恃強凌弱,擅傷無辜。三戒姦淫好色,調戲婦女。四戒同門嫉妒,自相殘殺。五戒見利忘義,偷竊財物。六戒驕傲自大,得罪同道。七戒濫交匪類,勾結妖邪。本門弟子,一體遵行,若有違反,按情節輕重處罰,罪大惡極者立斬不赦。”説罷,他上上下下打量蘇春秋,過了好一會兒才道:“這數十年來,你犯了神機門七戒中的多少戒條?”蘇春秋雙目一翻,道:“我便將七大戒條全犯了,又能怎樣?”神機老人面沉似鐵,一字一字道:“今日便要清理門户。”蘇春秋驀地一陣狂笑,對神機老人道:“你想清理門户?笑話!若在以前,我對你尚有三分顧忌,但你如今雙腿斷殘,一介廢人,能奈我何?何況我早以自立門户,執掌正氣府麾下數萬人馬,哪一點不如神機門了?嘿,別説神機門有七大戒條,便是七十戒,七百戒,又能動得了我一根毫毛?”神機老人不怒而笑,道:“不錯,憑武功我雖殺不了你,但是,我已修書十六封,分傳九大門派、七大世家的首腦,將你所做的傷天害理之事一一公昭於世。相信不久之後,正氣府便遭黑白兩道的合攻,正氣盟不日也將煙消雲散。”一聽這話,蘇春秋心旌劇震,大吼一聲:“什麼?你膽敢……不,你胡説,胡説……”他怒極之下,越叫越響,聲音中充滿了憤怒、痛楚和絕望,便似是一頭猛獸受了致命重傷後,發出的全力嗥叫。神機老人卻只是冷笑,道:“這比起你當年對我下的毒手,又算得了什麼?記住,你一身武功既為我所賜,也當由我收回!今日不只叫你身敗,而且要你名裂。”蘇春秋知道神機老人之言絕非危言聳聽,他心中無數念頭紛去沓來,想到自己花費了無數心血,籌劃創建正氣盟,料不到最後霸業成空,功敗垂成,直恨得咬牙切齒,目中兇光大盛,猛地飛身而起,右臂一振,便向神機老人頂門拍出。他深悉師父一身武學實有通天徹地之能,眼下雙腿雖廢,畢竟不敢輕視,因此這一招既快且準,有如星馳電掣,實是他生平武學的力作。燕飛萍在一旁全神戒備,一見蘇春秋眼中兇光閃現,便知不妙,立刻縱身飛躍,擋在神機老人之前,右掌直翻而上,將對方的殺招封死。蘇春秋只見人影一晃,燕飛萍已經擋在身前,低喝一聲:“小子,你找死!”右掌五指陡然伸出,成虎爪之形,疾擒燕飛萍右腕,只消抓住一扭,非教他臂骨折斷不可。燕飛萍身在半空,無法借力,這招卻是奇快,將右掌五指一駢,成鶴嘴之狀,反啄蘇春秋虎口,蘇春秋收勢不及,當下左掌急拍。燕飛萍五指一張,翻成掌形,手臂不動,掌力已吐。砰的一聲響,兩人雙掌相交,剎那間只感胸口氣血翻湧,借勢向後飄出兩丈有餘,吸一口氣,吐一口氣,便在半空之中,已將內息調勻,輕飄飄地落在地下,仍是神完氣足,穩穩站定。兩人飛身一擊掌,當真只是一眨眼間的功夫,可是中間二人撲身、翻掌、虎擒、鶴啄、吐掌、拚力、躍退、調息,實已交換了七八式精深的武學招術,相較之下,勢均力敵,誰也沒佔上風。蘇春秋臉上閃出一絲煞氣,但片刻便即隱去,朗聲笑道:“當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燕先生一身武功青出於藍,可欽可佩。今日之事,倒是老夫失禮在先。”他初聽神機老人的話後,驚怒交集,不由得暴躁出手,這時略一寧定,恢復了武學大宗師身份氣度。燕飛萍見他拿得起放得下,確是一代豪雄,心下越發戒備,不敢露出絲毫破綻。蘇春秋接著道:“不過,老夫窮極一生心血創建的正氣盟,説什麼也不能毀在你們手中,為此,縱然逆天行事,老夫也在所不惜。”燕飛萍仰天打了個哈哈,道:“這些年你逆天而行的事難道少了?燕某今日前來,誰沒指望能夠化解干戈,咱們還是依照江湖規矩,在手底下見真章吧。”蘇春秋冷冷一笑,暗忖:“你們既然已把我的底細公昭天下,勢必引起黑白兩道的公憤,眼下唯有將你們殺之滅口,給江湖眾豪來一個死無對證。那時九大門派、七大世家縱然興師問罪,在理字上卻壓不倒我了。”想到這裏,他心中殺機潛生,面上卻不動聲色,慢慢説道:“燕先生既然把話放在這裏,老夫若不接下,豈不要被天下人恥笑?也罷,老夫便捨出這條老命,陪燕先生走上幾招,倘若失手傷到燕先生哪裏,尚請多多擔待。”燕飛萍道:“刀劍無眼,生死由天。燕某不會對蘇老府主容讓,蘇老府主更不必對燕某留情。”説罷,他右臂半垂,左掌橫空,立了一個門户,抱元守一,凝目而視,渾身如同一張玄緊的硬弓,蓄滿剛勁。蘇春秋見燕飛萍姿式凝重、蓄勁待發,也不敢輕舉妄動,慢慢招起右掌,掌心遙指燕飛萍的前胸,身子穩穩站定,傲岸如山,也是一動不動。這時,院中突然間戾氣大作。雖然每一個人都靜默無聲,甚至連大氣都沒出一口,但殺氣四起,互相沖蕩,激得滿樹瓊花搖顫不已,簌簌而落。沉默之中,燕飛萍與蘇春秋的衣袍漸漸鼓了起來,猶似吃飽了風的帆篷一般,足見二人此刻將內勁佈滿全身,已至“蠅蟲不能落”的境界,內力鼓盪,連衣袖都欲脹裂,真是非同小可。這一招發出,定是石破天驚、雷霆萬鈞之勢。神機老人一生歷經無數次生死搏殺,但看到這般情景,不禁暗驚失色,知道兩人為取先勢,已將自身的功力發至極限,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到生死決於俄頃的關頭,不是敵傷,便是己亡,實無半點退讓的餘裕。他倒吸了一口冷氣,向後一瞥眼,卻不見了背後推車的黑袍老者,佩感驚詫,心道:“以此人的武功與地位,縱是山崩於前也當靜穩如常,眼下卻不知發生了何事,竟悄然離去?”這念頭只在神機老人心中一閃,院中局勢又發生了變化,蘇春秋身形突動,忽而直進三步,忽而斜閃五步,忽而又倒退四步,他上半身依然挺直不動,全憑腳下步法移動換位,當真是靜若處子、動若脱兔。如此倏進倏退,片刻間,連進十七次,復退十七次,每次進退都伏有殺招,端的繁複無比。燕飛萍仍以不變應萬變,任對方如何變換身形,始終凝立不動,一對目光如炬似電,牢牢盯在蘇春秋身上。他自知身體稍有異動,立刻會被對方所乘,因此氣貫百骸、神遊八方,站姿看似平淡無奇,但法度之嚴、勁力之強,實可稱得冠絕天下。月光之下,院中的兩人一動一靜,動者如流雲、如飛鳥,靜者如蒼嶺、如磐石,各盡全力相搏,卻始終是個僵持的局面。便在此時,半掩的院門後忽然有個孩子聲音叫道:“爹爹,爹爹!”第二句聲音發悶,顯是被人按住口。燕飛萍正盡全力與蘇春秋周旋,聽到這一聲呼喚,心頭大震,雖未回頭去看,已知正是儀兒,驚喜交集之下,大聲叫道:“儀兒,是你來了?”蘇春秋冷笑道:“早料到你要來此鬧事,老夫自當有所準備。”他乘燕飛萍開口説話,稍一分心,立刻疾逼三步,搶佔先勢,用心之毒,由此可見一斑。高手過招,生死便決於其勢先後。燕飛萍大吃一驚,但他應變奇快,幾乎在蘇春秋進身的同時,急忙右臂微提,左掌斜引,身體半側,將蘇春秋攻擊的角度封死。在這一瞬之間,燕飛萍已是由生到死、由死到生走了一個來回,他心中縱然牽掛愛女,但強敵在前,再不敢分心旁顧。這時,又聽得砰的一聲,兩扇院門被人用掌力震飛而起,向院中跌了進來。神機老人心道:“不好,對方來了幫手!”展目向院門望去,只見一個瘦高老者閃身走入,手中抱著一個小女孩,來人正是唐步血。那孩子便是燕飛萍的女兒儀兒。她被唐步血按住了嘴巴,可是此刻望見爹爹就在眼前,如何不急,雖然掙不脱唐步血的手臂,卻兀自用力掙扎。唐步血進院之後,目光一掃,便看明瞭院中的情勢,知道蘇春秋與燕飛萍已至生死將分的重要關頭,勝負的關鍵全在於專心凝神,用氣勢壓倒對方,自己只須要這孩子呼叫出聲,分散了燕飛萍的心神,蘇春秋趁機出手,便可得勝。想到這裏,唐步血陰冷冷一笑,放開了按在儀兒嘴上的手掌。神機老人識出唐步血的險惡用心,心下大怒,喝了一聲:“唐步血,虧你也是成名人物,好不要臉!”他苦於雙腿齊斷,上前不得,極怒之下,右臂往上一提,只不過移動半尺光景,但身畔竟然嗡嗡的勁氣之聲大作,加上他發怒時長鬚白髮無風而動,當真是威風凜凜,有如天神一般。昔年神機老人名震江湖,積威天下,唐不血不禁暗生怯意,向後退了兩步,將右掌抵在儀兒的背心,只須掌力一吐,立刻震碎她的心脈,低沉著嗓子喝道:“神機前輩,現在這孩子命懸我手,你敢上前一步,她小小性命就是你害的。”神機老人吃了一驚,自然而然地將舉起的手掌放了下來,一時彷徨無計,冷喝道:“唐步血,你有種就把孩子放下,有什麼本領只管往老夫身上招呼。”唐步血哈哈一笑,道:“當年神機前輩縱橫四海,學究天人,唐某自非其敵。何況你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就是發劈空掌襲擊我的要害,唐某也決不還手。”神機老人潛運無妄神功,本擬發出劈空掌暗襲,只要他矮身一躲或是伸手一護,就可俟機救人。豈知對方見事得快,先行出言點破了自己的用意。唐步血又道:“這裏總是正氣府的地盤中,你們既然挑上門來,倘若留不下兩位,傳入江湖,唐某這張老臉還能見人麼?”隨著話音,院牆上突然間湧出無數人頭,,頭上均扎著黑布,都是唐門弟子,人人手持“武侯駑”,一排排利箭對著神機老人,只消唐步血一聲令下,立刻亂箭齊發。這一刻,神機老人固然不敢妄動,燕飛萍也是心神大亂。他心分三用,既擔心神機老人與儀兒的安危,又惱恨唐步血在這緊急關頭落井下石,眼前還有蘇春秋虎視眈眈,縱然專心凝神地應付,心中也無勝算,這時心神混亂,更是大禍臨頭。他額上冷汗涔涔而下,霎時之間,前胸後背,衣衫都已被大汗濕透。唐步血自覺勝券在握,心中殺機暗動,忖道:“神機老人終非神仙,難道能逃得脱我這‘武侯駑’亂箭齊發?嘿,只要他一死,姓燕的勢必亂了陣腳,不戰也敗。”他嘿然冷笑數聲,便要令弟子放箭。哪知,就當他張口欲喝的一剎那,耳後突聽一道勁風聲起,知有暗器來襲,接著聽得一聲喝道:“唐門弟子中哪個如你這般卑鄙無恥,別作夢了。”唐步血是使暗器的行家,一聽風聲,便知發暗器之人的手勁非同小可,但準頭卻甚差,那枚暗器離自己身體少説也偏了七八寸,當下穩立不動,任暗器掠身而過,射在身側的院牆之上。唐步血啞然失笑,心道:“憑這樣的手法,也敢來偷襲唐某,好不自量力。”然而,不待他笑出聲來,只見那枚暗器在院牆上一撞,並不落地,反而倒彈而回,力道不減,疾射唐步血頂門的“印堂穴”,其勢之快,認穴之準,端的不差毫釐。這一下大出唐步血的意料,倒不因為敵人的手法厲害,而為這枚暗器竟是唐門的獨門暗器“銀燕回龍梭”。此物素為掌門信物,輕易不露江湖,此刻如何會襲向自己?他忙一側頭,閃過“銀燕回龍梭”,回身向後望去。就在他回身的一剎那間,神機老人乘隙而動,雙掌在車座上一拍,身子借力撲出,如同一溜輕煙,直掠四五丈,已到唐步血的頭頂,五指伸張,往唐步血頂門插落。唐步血雖然一直提防著神機老人,卻萬萬沒料到此人雙腿齊斷,身法卻如此之快,他右掌雖抵在儀兒背心,但要傷這孩子,自己的頭頂勢必也要被對方五指洞穿,只得先求自保,翻起右掌,往上一託,護住頂門。神機老人不顧雙腿殘疾,倏然出手,為的就是眼前這一招,一見唐步血右掌離開儀兒的背心,當下化指為掌,一招“九轉法輪”,連劃七八個圈子,有如白雲行空,將唐步血的右臂套在其中,勁力到處,只聽喀喀喀幾聲,絞得唐步血的右臂骨節寸斷。唐步血慘叫一聲,血貫雙瞳,激發起勇悍之性,竟不顧斷臂之劇痛,雙腿連環掃出,疾踢神機老人小腹。這一招好不陰毒,雙腿交剪踢掃,便如暴風驟雨般使出,勢道剛猛,當真凌厲無匹。神機老人雙腿斷殘,閃躍不便,索性坐在地上,雙臂左右劃圈,右臂仍是那一招“九轉法輪”,左臂卻是一招“金輪倒轉”,兩個掌圈一正一反,力道截然不同,卻又相輔相成,閃電間已將唐步血的雙腿套住,無妄神功的剛勁使出,喀喇喀喇兩聲,唐步血雙腿的腿骨立時斷成六七截,骨骼碎裂,不成模樣。唐步血大叫一聲,往後便倒。神機老人恨他歹毒,左手搶過儀兒,右掌卻連綿不斷,劃出的圈套越來越大,直將唐步血整個人都裹在掌影之中。這無妄神功的剛勁好不厲害,頃刻間,唐步血雙臂臂骨、胸前肋骨、背後椎骨、肩頭鎖骨,已盡數被剛猛雄渾的掌力震斷,他重重摔倒在地上,彷彿一團爛泥一般。神機老人冷哼道:“天理昭彰,疏而不漏。作孽者當以此為戒!”説罷,他看也不看唐步血一眼,輕輕抱起儀兒,單掌按地,腰背一挺,展身飛起,落回木車之上。唐步血骨骼盡斷,動彈不得,心中又是淒涼,又是憤怒,心道:“罷了、罷了,今日同歸於盡,一起死吧!”他強忍劇痛大聲叫道:“唐門弟子聽令,放箭,射死他們,快,給我放箭!”他怒喝中加雜著慘叫,聲音淒厲,聽來有如鬼哭狼嚎。然而,這幾聲喊過之後,一干唐門弟子卻全無反應。他不禁大驚失色,心知這幫弟子都是自己的心腹,若非出了極大的變故,他們決不會違抗自己的號命。正在驚駭之間,一個黑袍老者緩緩走入他的視野,冷冷一哼,道:“唐長老,你認得我是誰麼?”唐步血心中一緊,顫聲道:“掌門人……是你……你……”黑袍老者見他這付慘樣,搖了搖頭,道:“唐門雖為我所執掌,但論聲望你強過我,論武功你也勝過我,我早知道你心中不服,總想取而代之。其實你若早些明言,我便將掌門讓位於你又有何難?為什麼你要去投靠蘇春秋,做出這等人神共憤的惡事,不單壞了一世英名,自己終落得如此下場。”唐步血雙眼一閉,道:“勝者王侯敗者寇,老夫這次栽了,也沒什麼説的。該如何處置,掌門人看著辦吧。”黑袍老者沉吟一刻,轉身向神機老人道:“神機前輩,此人由您擒下,憑您處置吧。只是我求一個情,念在此人功夫已廢,留他一條性命。”説罷,他長嘆一口氣,又道:“説來慚愧,此人的文才武略,實是江湖中傑出的人物,唐門中自上而下,實沒第二人比得上,只可惜心術不正,我身為掌門,不曾及早制止住他的惡行,為江湖增添許多孽業,我真是……唉……真是愧對江湖同道……”神機老人道:“唐門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偶爾出一個敗類,不滅貴派威名。武林中不肖之徒,各大門派均在所難免。老夫這兩條腿,不是也損在逆徒手中?”黑袍老者點了點頭,道:“神機前輩所言極是。”説罷,腳尖踢出,點在唐步血背心的“靈台穴”上,將他穴道封住,朗聲道:“唐步血觸犯門規,罪愆深重,本門長老之位,今日予以革除,以正唐門之清譽。”唐步血穴道上受踢,全身痛楚不減,卻已叫喊不出聲音,只是在地上掙扎扭動。他雖有親信的門人弟子,但見他這付模樣,哪個敢上前救助。這樣一來,院中的形勢登時逆轉。蘇春秋少了唐步血一個強助,氣勢頓減。燕飛萍心憂一去,精神立長,他對雙方氣勢的消長辨析入微,陡覺蘇春秋勁氣稍餒,當即一聲斷喝橫掌削出,掌上的勁力在身前化作數十個氣圈,宛若有形之物,齊向蘇春秋襲去。兩人僵持良久,均已將自身的功力運至巔峯之境。這一掌攻出,實是燕飛萍掌法中登峯造極之作,將數十招掌法合而為一,這數十招掌法每一招均有殺著,每一招均有變化,繁複無比。一旦使出,當真是疾如星火,氣沖牛斗。小小一座院落,頓時勁氣瀰漫,寒風襲體。若以內功武技而論,蘇春秋都不輸於燕飛萍,無奈比時鋭氣已失,見燕飛萍一掌擊來,神妙若斯,心下更生怯意,不敢正纓其鋒,飄身往斜裏一讓。燕飛萍得勢不讓,右掌駢指倏地刺出,指力雄渾,有如快劍長戟,截然直指蘇春秋的咽喉,內力鼓盪之下,衣襟袖口都隱隱發出風雷之聲。蘇春秋自知處盡下風,倘若再退,勢必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當下將牙一咬,雙足牢釘在地,兩手抓住衣襟一分,撕下長袍,露出腰間的長短二刀。他大叫一聲,拔出長刀,疾斬燕飛萍眉心。這一刀突發而至,燕飛萍的招數已發,這當口哪裏還收得回來?冰冷的刀鋒已劈到自己面門,刻不容緩的一剎那,他雙臂一展,雙掌自刀光中插入,徑直去抓刀背。這記“撕雲雙分手”一招藏三式,自燕飛萍手中使出,有如雁飛雕振,勢似凌雲,一氣呵成,十指穩穩將刀背鉗住,往回一奪,大喝一聲:“撒手!”蘇春秋只覺虎口劇震,幾乎抓不住刀柄,他心念急轉,也喝一聲:“好,給你!”手指突然一鬆,撒手棄刀。燕飛萍本以為蘇春秋定要用力回奪,因此這一奪使足全身勁力,哪知對方竟會棄刀不要,自己力量卻使得過了,身子一仰,登時失了平衡。借這一瞬間,蘇春秋二指一彈,已將短刀拔在手中,大叫一聲,合身直撲,一刀直刺燕飛萍咽喉。這一招是天野派刀法中的“二刀流”,專為破解“撕雲雙分手”而創,倪八太爺便是死在這一招之下,此刻再度出手,刀鋒發出嗤嗤風聲,直有雷霆之勢。生死關頭,燕飛萍幾乎是不假思索將奪下的長刀反手刺,也是一刀直刺蘇春秋的咽喉。二人同時挺刀急刺向前,同時疾刺對方咽喉,出招迅疾無比。瞧這雙刀的去勢,誰都無法挽救,勢必要同歸於盡。突然之間,蘇春秋腦海中如電光石火般一閃:“糟糕,這廝刀長,我怎地使上了這招?”心念甫動,燕飛萍長刀刀尖已指咽喉,自己的短刀卻離他咽喉尚有二寸。蘇春秋再不及閃讓,索性將牙一咬,揮短刀猛砸向長刀。只聽噹的一響,短刀被長刀磕飛,長刀也被短刀砸偏三寸,閃過蘇春秋的咽喉要害,刺入他肩頭。頓時,血貫白刃,蘇春秋卻一聲不吭,反而挺胸向前一撞,任長刀透肩穿出,身子卻衝到燕飛萍身前。燕飛萍一凜,向旁跨開,便這麼稍一遲疑,蘇春秋已找到空隙,左掌乘虛而入,啪的一聲,正印在燕飛萍肋下。這一掌的勁力厲害無比,饒是燕飛萍有無妄神功護體,可也禁受不起,哇的一大口鮮血噴出,向後躍開。蘇春秋長刀穿肩,受傷著實不輕,只是此刻激發起兇性,渾然不覺疼痛,反手將長刀從肩上拔出,大叫一聲,一招“八方風雨藏刀式”,揮刀狂斬而出。燕飛萍大驚,心想:“拚命麼?”本來武術中倒有不顧自身,反擊敵人的招數,但這種拚著兩敗俱傷的打法,總是帶著九分冒險,非至敵招難解,萬不得已之際決計不用。此刻蘇春秋已經受傷,竟不思自保,每一招都是拚命,每一刀都是搶攻,顯然已存了與敵人同歸於盡的念頭。燕飛萍雖不乏臨敵對戰的經驗,卻不料敵人拚命之時竟有如此的狠法,手中又無兵刃,只得仗著靈捷的身法,連連閃避。眼見燕飛萍勢危,神機老人暗自焦急,一眼瞥見儀兒頸上的項圈,心道一聲:“有了。”摘下項圈,解開纏在上面的碎心鈴,高聲道:“飛鈴來了,快接住。”一振臂,將銀鈴向燕飛萍拋去。燕飛萍猛一長身,接鈴在手,精神陡然一振,清嘯一聲,只見叮叮叮幾聲脆響,碎心鈴破空而出,鈴芒閃爍不定,圍著蘇春秋身圍疾刺,銀光飛舞,看得人眼都花了。蘇春秋不顧肩頭血如泉湧,竄高伏低,一柄長刀使得便如是一個刀光組成的鋼罩,運轉得風雨不透,將身子罩在其內,竟然不露絲毫空隙。然而,這般運刀如飛,最耗內力,每一招都是用盡全力,方能使後一招與前一招如流水不斷,前力與後力相續。可是不論內力如何深厚,終不能永耗不竭。待拆過四十幾招之後,蘇春秋刀網的圈子縮小了半尺,顯然內力漸有不繼。燕飛萍趁機直取中宮,突然間手腕一抖,飛鈴的銀絲登時挺得筆直,便如一枝長槍般刺向對方胸口,這一招本是長槍的槍招,他以真力貫到銀絲之上,再加一股巧勁,竟然運絲如槍。蘇春秋急向後躍,嗤的一聲,胸口已給飛鈴割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衣衫盡裂,胸口肌肉也給割傷。燕飛萍一招既佔先機,後著綿綿而至,飛鈴猶如靈蛇生翼,顫動不絕,在蘇春秋的刀光中穿來插去,只逼得蘇春秋連連倒退,難以抵擋。院旁,神機老人,黑袍老者,以及牆頭數十名唐門弟子見燕飛萍鈴招變幻,鋭氣橫生,無不心驚神眩。神機老人和他同困冰窟三年,傳授無妄神功,待他情同師徒,卻也沒料到他武功一精如斯。在那長刀所交織的刀網之中,蘇春秋吼叫不絕,忽高忽低,吼聲和刀招相互配合,倒也神威凜凜。只是無論他如何閃躍騰挪,始終脱不出燕飛萍的鈴光籠罩。一點點鮮血從他的傷口中濺了出來,不待血珠落地,又被內力激彈到半空,漸漸在二人身周濺成了一個紅圈,這情景既詭異、又可怖。眼見蘇春秋敗勢已定,燕飛萍目光一瞥,望見瓊樹下蘇碧瓊的墳冢,心中驀地一軟,手下的勁力隨之減弱,嘆道:“蘇老府主,瓊兒離你而去,已是上蒼給你是大的報應,今日我不殺你,你可知悔改?”借這一緩之機,蘇春秋深吸一口氣,獰笑道:“廢話!這世上只有戰死的蘇春秋,沒有苟生的歐陽博。今日你不殺我,我可來殺你了!”説著,他雙牙一咬,嚼破舌尖,將一口鮮血啐在刀鋒之上。頓時,刀上鋒芒大盛,蘇春秋也如變了一個人似的,精氣暴長,挺刀再度劈向燕飛萍的眉心。神機老人一見,忍不住驚喝道:“小心!這是東瀛的‘天魔啐血大法’!”燕飛萍勃然色變,覺出對方這一刀劈來,勁道與方才大不一樣,刀鋒距頂門尚隔數尺,內勁已激得自己身體微微一蕩。他知道“天魔啐血大法”是東瀛邪術中最厲害的一種,須以自殘肢體引發潛力,一旦使出,雖能使內勁驟然激增,但過後不死也要大病一場。眼下蘇春秋施此魔功,實是搏命一擊,拚著要與燕飛萍同歸於盡。這一刻,雙方都使出畢生的修為相搏,燕飛萍縱想手下留情也已不能,當下長嘯一聲,飛身躍至半空,右掌一抖碎心鈴,飛鈴倏然彈起,呼嘯而出,當真是星劍光芒,如矢應機,霆不暇發,電不及飛,細細一根銀絲,竟發出山崩海嘯之勢。刀光與鈴芒相交一閃而逝,蘇春秋慘叫一聲,高躍而起,他眉心、咽喉、胸口三處一一被飛鈴所穿,躍起後便即摔倒,一代曠世魔頭,就此氣絕身亡。燕飛萍佇立於蘇春秋的屍體之前,長嘆一聲,轉身走到神機老人面前,從他手中接過儀兒,抱在懷中,道:“此間大事已了,晚輩也該走了。”神機老人道:“今日一別,何日再會?”燕飛萍道:“聚散憑緣,誰可預料?晚輩此去,日夕焚香,禱祝老人長壽平安。”話聲甫歇,他深施一禮,足尖連點數下,遠遠的去了,身法之快,實所罕見。神機老人朗聲道:“老夫亦當傳告江湖,昔年惡名昭著的殺手浪子,才是世間真正的英雄豪傑。”只聽風中傳來燕飛萍的聲音道:“英雄浪子,終歸於土,碎心飛鈴,絕跡江湖。”十六個字遙遙傳來,相距已遠,仍是清晰異常。其時明月在天,清風吹葉,瓊樹落花如雨,飄過神機老人身旁,他手捻長鬚,心下不由一陣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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