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週六,康順風一大早起來,就先去了黃興公園,先看了那堆人練心意拳,然後在公園外面找了個食攤,吃了點東西。
吃東西時,他看到小店有電話,就客氣地問正在看報的老闆,能不能用用。
老闆是個和氣的人,笑着點了頭,就又低下頭看報紙。
康順風就拿起電話,撥出去。他給那個練心意拳的楊老頭打電話,從上次見過後,康順風幾次到公園再都沒見過他。
電話很快接通了,裏面傳來一個女性的聲音。
“麻煩找一下楊先生。”康順風道。
結果電話裏傳來咭的一聲笑:“我家有三個楊先生,你找那個楊先生?”
聽聲音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子,聲音又綿又軟很好聽,康順風不由地在聲意中也帶了笑意,道:“我找的楊老先生——”
“你找我姥爺?”那邊的女孩好像感覺很奇怪,然後就聽女孩在那叫:“姥爺,電話……”
就聽有一個蒼老而洪亮的聲音在問:“找我的?現在誰會找我?”
女孩道:“不知道,聽聲音很年輕呢!”
然後就聽見由遠而近的腳步聲,接着聽筒一響,電話被接過去:“喂,那位找我?”聲音洪亮,震得康順風耳疼。
康順風感覺這説話聲有點不像楊老頭,話音中有濃濃的外地味道,就試探着問:“楊先生,我是小康,就是上次在黃興公園和您談拳的那個,練紅拳的小康。”
電話那邊就爽朗地笑起來,道:“你是找震林呀,稍等……靜靜,是找你爺的,去叫他,我就説現在誰還會找我這老頭子……”聽老頭説着話,接着,咯嗒一聲,電話好像被放在桌上了。
電話裏就又傳來女孩子嘻嘻的笑聲,接着腳步聲就出去了。
一會兒後,電話又被人拿起:“喂,那位?”
康順風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那邊就笑起來,道:“怎麼現在才給我打電話,沒事過來坐吧?”
康順風就道:“就是想找您老聊聊呢,我現在過來方便嗎?”
“方便,方便,我老頭子一天也沒啥事……”
康順風又客氣了一下,就掛上電話,抱歉地對老闆笑笑,這個電話打的時間有點長,他不好意思地問老闆表示要付錢,老闆笑着擺擺手,只收了他的飯錢。
康順風又拿出自己抄的紙條,問老闆上面記的地址怎麼走。
老闆看了他紙條上的地址,就給他指了個方向,也沒細説,只道;“到前面那個白顏色的樓那,再找個人問吧!”
小飯店隔壁就是一家水果店,康順風道了謝,又在水果店買了些便宜水果,就照老闆指的方向走。
結果,到了老闆説的那個白樓那,一問,就聽旁邊有人道:“是找楊先生,我帶你去吧!”康順風抬頭一看,是個理着寸頭的年輕人,胳膊上左龍右虎,帶着點煞氣。
他心中一動,看來這個楊先生不簡單,這小夥子有點像胡斜子説過的,過去大户或黑道老大布在外面的遊子(即遊哨,怕人尋仇)。
口中客氣地道了謝,就跟那年輕人走。那年輕人一邊走,一邊開始打電話,口中的話康順風基本聽不明白,一會兒後,年輕人就掛了電話,康順風明顯地感覺到,他一直繃着的身子放鬆了下來。
在幾條弄子裏七轉八拐,就來到一個看着有些古氣的小院,年輕人指了那門道:“你找的楊先生就住在這裏……你自己去吧……”
康順風就再次道謝,心中越發對這個楊先生有點好奇。他想了想,感到自己似乎沒有什麼讓楊先生圖謀的,就把心一放,上前敲門。
開門的是個中年人,看起來嘴角含笑,仍然是寸頭,胳膊上照樣是左龍右虎。
康順風心中一凜,看來楊先生真的不簡單!他表面上仍不動聲色地説明來意,心中卻不由地提防起來,打起十二份精神。
那中年人聽了他的話,仍然是那種淡淡的笑容,只道:“跟我來,”就轉身帶路。
康順風就跟着走,走了幾步,他就若有所感地注意了一下中年人,就發現中年人的步子看似輕快,卻有點舉重若輕的感覺,就像一頭大像在走着貓步。
他不由地心中一動,知道這人的功夫不簡單。
走過照壁,穿過院庭,就進了中堂,楊老頭已經在那裏等了,見康順風進來,就笑着站起來,表示迎賓。
然後就自己坐在主位上,讓康順風坐客位。
康順風卻沒坐那個客位,先將手裏的水果遞過去,道:“來也沒什麼拿的……”,楊老頭也沒辭,接過去,那個中年人就上前來,又從他手裏接過那些水果,提着往後堂去了。
康順風順勢就坐在楊老頭的下首,離他較近的一個椅子上。
這在武行中,就是執晚輩禮的意思。
楊老頭就道:“你客氣了……”兩個人就寒喧幾句,漸漸地談到拳法上。
康順風為什麼要來拜訪楊老頭,説穿了還是為了見識心意拳。胡斜子當年就説過,這天下的武行,大部分門派,都是有花法、有練法、有打法,惟有心意、以及脱胎於心意的形意,是打法拳!也就心意這個門派,將花法、練法一慨捨棄,就是將拳法中的打法和支撐這些打**法,集法成拳,因而拳法簡單,樸實無華,如果在外表演,鐵定是沒人花錢看的。但一旦臨敵實用,那是出手必取人命。因此上,武行當才流傳着:最毒不過心意把的話。
心意拳初期,練的基本都是大家大户,不為衣食犯愁的富貴人家。這些人家財萬貫,不為衣食所憂,所求者不外是防身與長壽,因此那些花法及練法於他們都沒用,他們並不需要靠這個來吃飯。
而一般的武師,學習打法之外,都要練些花法,主要是混飯吃。因為打法來來去去就那幾十個動作,不管是打把式,還是教弟子,都不夠用的。當然,用來殺人打架,那是綽綽有餘。有些人一輩子連打法都懶得多學幾個,就學那麼一兩式,下死力練,練到皰丁解牛的境界,不論你千法萬遍,我就是這一把薄刀!就像頭槌,長安城原來就有一個大財東姓朱,就練了一式頭槌,這一個頭槌經過他千錘百練,竟然用它打了一輩子人!
這些單練一招的人,首先具備了武行裏最基本的素質,就是耐得住寂寞,受得住單調,他們往往把一招先練活,就是我雖然是一個頭槌打人,但他們把對手來攻進他的方方式式都想遍了,然後,就想,你這麼來,我用頭槌怎麼打,你那樣來,我又怎麼用這頭槌來打。一直將這頭槌練得能千變萬化,這就是練活了。
練活以後,還要練靈,將接、進、打三步練得一氣呵成,見動就來一二三,真正練成自己的本能。這時招就練靈了,見手響,住進闖,接手就是一二三。當然,對於失手後的敗招,也都會加上。
行意拳初期,也是隻有打法,沒有花法。但由於該拳傳習廣泛,隨着練習者的增多,靠這吃飯的人多了起來,因而後期也有好事者編了花法進去,用以表演授徒混飯吃。
而心意拳卻一直保持着只在大户傳的形式,直到後來後代子孫不爭氣,家道敗落,這支拳法就流傳到了江湖上。
然而,由於他流到江湖的時間不長,而且由於本身就和形意接近,因而修習者不多,流傳不廣,因此所生成的無用花法還比較少。不過近幾年,隨着名氣的擴大,練習者的增多,已經漸漸出現花法爛漫的態勢。
二人談談説説,一會就説到了拳上。
興起時,楊老頭就道:“我這屋後有個院子,我們去院子吧。”
一老一少就來到後院,這次康順風練了九手排子,既然楊老頭是有真傢伙的,自己就沒有必要藏着了,直接就練紅拳裏的打法拳。
換拳這種事,總得有人先拿出東西來。
楊老頭看完九手排子,卻沒像上次一樣説好與不好,而是呆呆地坐在那裏,似乎神遊天外了。
康順風知道他肯定有所感覺,所以也不打擾他,這時那個中年人送上茶來,他就坐在楊老頭邊上喝茶。
楊老頭先呆了一會兒,就站起來比劃。
其實拳法就是這樣,各門拳法要互相印證。因為拳法是個性化極強的東西,一套拳,一百個人練,保準是一百個風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身體特點,動作靈快的人,練什麼拳都有輕靈勁兒;身高力沉的人,練什麼拳都會有如淵似嶽的感覺,而每個練成拳法的人,都是將自己的長處發揮到極致,而將自己的短處做一定程度彌補的人。
所以形意拳李洛能八大弟子,就傳下八門形意,就是因為每個人的天賦悟性都不同。
而一個在車家學藝的人,説不定他的天賦資質更適合郭家。但他可以在車家,領會到形意基本的東西,然後如果有一天,他和一個郭門弟子交流時,就會發現,原來他百思不解,或者一直不能通順的東西,郭先生早已經解決了,他的功夫也會突飛猛進。然而,這又是車家沒辦法給他解決的事情,因為車二先生的天賦氣質和他相差太遠,甚至條條想悖!
所以練拳的人,一定要廣泛交流,有些可能你一生都悟不到的東西,可能在一次交流中,別人花幾分鐘時間,就讓你搞得明明白白。
楊老頭比劃了幾下,就向康順風提出一些問題。康順風就一一做答,並不時地做出姿勢,旁證搏引,讓楊老頭明白。
楊老頭就時而若有所思,時而展顏歡笑,神態像個孩子。人總是在不經意間,或是最得意時,流留出自己的本心。
然後楊老頭開始練心意四把。
康順風看得專心致至,沒注意到院子裏多了一個年齡更大的老頭,和一箇中年人。還有一個小姑娘,在好奇地打量他。
楊老頭將心意四把一直練了五遍,才停下來。
這次卻換康順風呆呆地在那站着了。
楊老頭髮現院子裏的三個人,就笑着過去,寵溺地摸了摸小女孩的頭,又低聲在那老頭耳邊説着什麼。那老頭一邊聽,一邊點頭。
四個人都沒説話,定定地看着康順風發呆。
康順風發了一會呆,突然就動了起來,他仍然練的九手排子,但動作卻和開始練的時候不一樣。
楊老頭看得直點頭,又在老人耳邊説着什麼,那老人聽着聽着就眯起了眼。
康順風練完後,看着楊老頭,剛想説什麼,這才看到院子裏多了幾個人,忙不好意思地一一打招呼。
楊老頭就介紹,老人是他父親,中年人是他兒子,小女孩是她孫女。
這時那小女孩突然道:“我認識你!”
康順風莫名所以,楊老頭開始也莫名其妙,最後,想到什麼似的,又豁然開朗。
女孩就道:“你是財院的吧?在迎新晚會上你打贏了跆拳社的社長。”
康順風立刻轉過彎來,道:“你也是財院的?”
女孩就咭咭地笑,笑着向他爺爺和父親講康順風和李繼先交手的事。
楊老頭的父親聽完後,不由嘆道:“交手先欺心,看來打法在你們那邊確實傳下來不少。”
康順風就不好意思地笑。
老人卻對女孩的父親道;“臣聲,你陪小朋友走兩招,讓我看看伢的功夫。”
女孩的父親就站起來,往院子中間一站,雙手一拱,道:“請!”
康順風看他站在那裏,如淵似嶽,沉靜無比,就知道這人的打法已經到了生死看淡的境界,心中忽拉一動,一股勁氣從小後背直衝小腦,身體一激凌,如同打了個寒顫。
這在打法中叫奮神!
人練打架,狡計百智,全在大腦,但臨場反應,卻全在小腦。
心意、形意等內家拳都以意鍛小腦及脊柱,就是讓小腦和脊柱變得通神,從而使身體更協調,反應更靈敏。
紅拳裏也有練小腦和脊柱的方法,不過卻不像內家拳那樣靠樁功,而是靠八大吊手。就是靠八個小手法,來通脊柱,靈小腦。
八大吊手也分散在紅拳的套路中,一般做為老師登堂入室的弟子,老師才會將這八手提出來,教給學生,讓做強化練習。
奮神,就是在打鬥前將精神提起的一種方法。
這個也是許多前輩用血換來的方法。
比如前一晚上睡得晚了,結果第二天,有個人來找他比武,這樣,由於沒休息好,失手的概率是非常大的。這時候,住住有許多高手,會陰溝裏翻船,被不如自己的人要了命去。
傳統武術不像現代的各種搏擊,有各種保護措施,而且不能打要害。所以現代搏擊是強強運動,比的是綜合素質,贏的人是身體素質好的人,而非武林高手。
而傳統武術,他是招招都儘量招呼要害,傳統三起手,封眼踢襠戳咽喉,就知道打要害在傳統拳裏多麼重要。人不敢失手,失一下手,自己丟的可能就是命。
再硬的漢子,這些地方都經不住一手。
所以傳統比武,精氣神非常重要,精神不濟時,千萬不能一時衝動,和人比武。奮神就相當於你非常磕睡時,努力地靈醒那一下,讓自己的精氣神在那幾分鐘體質飽滿。因為傳統武術比武,死傷可能就幾秒秒時間。
陝西紅拳屆曾經有兩個前輩高人,都是終於習武的老打家,練功都在五六十年以上,兩人關係本來不錯,結果有一天,喝酒時不知怎麼不對了,一時轉不過彎,就動了手。結果,由於非常熟悉,經常在一起跑拳搭手,連場子都不用跑。兩人都望前一搶,一二三,一個就跌出去了。結果呢,一死一傷。跌出去那個受了重傷,沒跌出去那個,當場就吐了血,沒等送到醫院就沒了。
都是弟子無數的名家。
後來,沒多久,受傷的那個也去世了,有人説傷了元氣了,也有人説,那個死的在最以後一刻可能留了手,把傷的這個只是跌出去,沒下死手,所以活着的心裏難受很,覺得對不起自己的老哥們,就鬱鬱而終了。
康順風奮起精神,也到場中一站,道:“點到為止!”
楊臣聲就也道:“點到為止。”
這也是比武規矩,如果不説這句話,別人就有可能下狠手,有道是,無事莫動手,動手不饒人。這是武行規矩,沒説點到為止的話,下了死手,不算失武德。
所以如果是朋友比劃,一定要説,而且要大聲説出來,讓邊上人聽到。
當然,相熟的經常切磋的老朋友,不用每次都説的。
兩個人站定後,眼神一碰,就拉開了架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