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若愚悶悶不樂回到住處,吃過飯後,就歇息了。他本已十分睏倦,哪知在牀上輾轉反側,總是難眠。許多疑問浮上心頭,逼得他苦苦思索。昨夜那盜圖還圖之人是誰?壬墳裏灰影為何不現身?灰影為什麼竟不加害廟中的幾個和尚?了緣僧人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小沙彌為什麼前後行為如此不同?他那焦急和含怒的眼光是怎麼回事?他真是神智錯亂之人嗎?了緣所説兩個小和尚的經歷可信不可信?當然,想得最多的是那張圖中詩句的含意,他不斷推敲,直到那些大字小字,在眼前狂跳亂舞,攪得頭腦中一片模糊。次日醒來,己日上三竿。他不再喬扮:長劍在背,短劍繫腰,一身勁裝扎束得千淨利落,決心再探王墳,去弄個水落石出。這次他另擇方向進去,一為搜索灰影,二為熟悉地形。穿過一片深草,他抬頭一看,見前邊林子,隱隱挑出一角飛檐。心想,這王墳裏哪裏又來房屋?等到近處,才看清原來就是昨天那座寺廟,只不過在它側面罷了。他繞牆走到廟前,頓感驚訝。時近正午,那廟門仍緊緊關閉。他用手試推一下,紋絲不動,竟是從裏面牢牢閂上了。他心知有異,雙手擂門,一邊高呼了緣和尚。任廟門砰砰大響,廟內絕無回應。他見擂門無用便雙足一點,飛身縱過牆去。進得寺廟,前院、走廊一如昨日,並無異狀。他又呼數聲,只有空屋嗡嗡迴響。再進數步,見禪堂門虛掩。他不敢貿然進屋,貼在門邊從縫隙中向裏張望,裏邊光線甚暗,朦朦朧朧,視物不清。他又傾聽了片刻,裏邊並無異音。於是,他左手猛然將門推開,右手凌空發出一掌,同時身隨掌進,已閃入禪堂之內。禪堂內殘香繚繞,大佛、尊者或怒或笑,或喜或怨,神態如生。郝若愚環視一圈,發現蒲團旁,一個瘦小身影,伏在一排木魚上,象是功課疲乏,在那裏沉沉睡去。莫非是小沙彌?!他趕忙走上前叫了一聲。那人動也不動。他用手輕輕一扳,伏在木魚上的頭卻垂了下去。他把那人身子翻轉過來,一看竟是瘸腿和尚。人已死去多時,面顏鳥黑,前胸一個創口,身下一攤血跡。他正在察看時,木魚前那佛座下,突然發出格格輕響,一尊泥塑金身,微微晃動,竟然活了,朝他直撲下來。這尊大佛,身逾丈二,何止數千斤重,這居高臨下一壓,再加上衝力,縱使鋼筋鐵骨,也要被砸成一攤肉泥!郝若愚大驚,想要躍開,為時已晚。在此千鈞一髮之際,只能鋌而走險,他嘿地一聲吼,運起神力,雙掌齊出,迎着大佛擊去。只聽轟然巨響,大佛身上金泥被擊得塊塊碎裂,傾倒方向也略為偏斜。他卻借一股反彈之力,飛身後掠,退到禪堂外。腳甫落地。那大佛也即撲倒,斷成數截,把一側尊者像盡行壓爛。郝若愚縱是英雄虎膽,應變奇速,歷此險況,也是面無人色。大佛倒地後,郝若愚仍提神戒備,防止有敵趁機來襲。久之無動靜,他才又迸禪堂,察看這大佛是如何倒下來的。他掀開佛座幔布,見下面已被掏空,整個大佛前半部分全憑一橫二豎幾段木頭支着,其中一根木頭上拴着一根繩索。他將那繩索一拽。忽見躺在地上的屍體動了起來,原來另一端竟系在瘸腿和尚的腰上。當郝若愚翻動屍身時,同時也牽動了那段木頭,而那兒段木頭彼此只稍稍相搭,被牽的木頭一歪,大佛也就直朝前邊倒下。可憐瘸腿和惝,死後還被利用來害人,這殺人惡賊,心腸何其歹毒!郝若愚一看到死者面上黑印,就知道是灰影所為,現在敵蹤已現。他不敢大意,抽出背上長劍,向後院搜索前行。他一間間房屋依次看過,不但無人,而且一切物件都放得井井有條,並無搏鬥痕跡。他心中大奇,那個沙彌與了緣和尚到哪裏去了呢?就是死了,也得見個屍首。他正自猜測,一陣涼風吹過,帶來一絲血腥氣。他記起那個菜園,忙撥腿朝後面奔去。一迸到後園,就發現地上血跡點點,抬頭一望,頓時呆了,只見那雪白的粉牆上,用血書着一行字:了緣。了緣,不了塵緣。誰敢妄動,命與他同!郝若愚知了緣和尚己經遇害。他在園中東找西尋,以期發現了緣的遺體。他心中很難過,昨日無端使老和尚受辱,而今他死了,也該將他掩埋。直走到後園盡處,還是一無發現。後園盡頭的牆根邊上,亂草很長,他就沿着牆根再行尋找。正走着,冷不防前腳一空,身子一個歪斜,立即往前倒去,在身子剛倒下時,他已發現前足踏空處是一口平地枯井,因亂草過密,所以看它不見。非下邊黑咕隆咚,不知多深,摔下去不死即傷。他電閃般將手中長劍向下一按,插入井另一邊的實地,後足發力,整個身子凌空而起,一個側空翻,落到離井口一丈開外的地方。待他雙腳站穩,劍尖上卻多了樣東西,拿過一看,是隻僧鞋。從大小佑計,正是了緣的。他刷刷斬去井沿長草。使日光能透下井去。他探頭下望,井底隱隱伏着一個人,從那身量看來,不是了緣是誰?幾乎與此同時,他亦發現了小沙彌。在他看罷井底抬頭之際,瞧見牆角邊的深草裏,躺着那個小沙彌的屍體!至此為止,在他離開的一夜半日,寺廟中師徒三人。均遭灰影毒手。郝若愚緩緩地走到牆角,見小沙彌怒目圓睜,嘴唇徽張,面顯黑印,胸有劍傷,前襟紅了一片。郝若愚默默抱起小沙彌,準備找個地點,將他和瘸腿和尚一道埋葬。這時,發現小沙彌雙手有些不對。大凡人受重創,幾乎自然而然抓住受傷之處,瘸腿和尚就是這樣。但小沙彌一雙手,卻緊緊攥住僧衣的下襬,好似那衣裙異常珍貴,令他至死難捨。他重將小沙彌放下,輕輕掰開已然僵硬的手指,掀開衣襟。見那僧衣裏面,畫着一幅圖畫。這畫甚為簡單,一片空地,長着一株大樹,彎彎扭扭,有枝無葉。東邊幾筆似石非石,西邊幾筆不草不木。一彎新月,照臨其上。緊挨那大樹,一個小人,正舉足欲行,一腳落地,另一腳高高抬起。郝若愚認出,畫樹幹那幾條線,就跟昨天小沙彌井邊畫的一樣,這兒條線曾使他苦苦思索,故此一眼就看了出來。他暗暗點頭,小沙彌是不識字的,昨天原要用畫來告訴他這埋寶之地。聽師傅叫喊,不及畫完就走了。畫在這衣裙之上,是希塑他最後能發現,所以在遇害時,雙手就緊緊抓住衣襬。他用劍將那幅畫小心地割了下來,出得寺來,郝若愚在一方大石上默坐良久,這一變故,始料未及,此時是侮、恨、驚、怒集於一身。他最難受的是,只因來廟中一趟,就害得三人無故喪生,而這些他應該是預料得到的。但他還是有一點不解,從現在情形看來,小沙彌知埋寶之地無凝,但又如何能參與了這樁秘密。直到今日才遇害呢?而那些過路人卻是走近此地,就即喪生的啊!還有了緣和瘸腿和尚,這兩人是否也知情?…不過,他的這些思索,一下就給對灰影的仇恨衝散了,他只要一閉眼,小沙彌、瘸和尚的面孔就會出現。他決定,無論如何先殺了灰影再説。想到這裏,他雙劍齊出,揮砍開路,從一個王墳轉到另一個王墳,逢到能隱身的樹叢,都要戳上數劍,或打上一把鐵蓮子。有的地方索性放火焚燒,也不知攆出多少兔、獐野物,斬殺了多少蛇、蠍。毒蟲,直至紅日西沉,暮色四合,仍尋不到灰影半點蹤跡。他胡亂我了口水喝,吃點千糧,又闖進了一座林子。這林子陰濕異常,林間有一塊空地,他就在那裏靠樹歇息起來。坐得一一坐,精神稍長,他猛覺得這秫子好生熟悉,再一辨認,原來鬼使神差。竟又走到圈紙中那片雜樹林裏來了。郝若愚心神漸定,從懷中取出圖紙和那幅衣襟,聚精會神,研讀起來。小沙彌畫的那樹,形狀奇怪,光光禿禿,想來是做定位用。這裏就是樹林,這點不會有錯。他仔細琢磨那樹時,眼中一亮。此樹畫的並無旁枝,只有三個極大的椏杈,這和圖紙上那三個“x”,豈非相合?他急抬頭,兩眼在林中搜尋,每一株樹均細看過,不多時,他輕呼一聲,直躍而起。在空地邊上,發現了那棵怪樹,樹身如潑墨,枝椏光禿似巨指向夭。一數,那枝椏不多不少,正好三個。這一發現,真令他欣喜非常,急奔到樹下。心想,這第一步是成功了,要尋埋藏之點,必從這裏出發。若無小沙彌畫這樹,怎知三個“x”,原來是“三個杈”。當他再研究那兩幅圖時,卻又渾然不解了。樹下小人,舉足欲動,不消説是以這怪樹為起點向前走了。但走什麼方向,走多遠呢?他心裏反覆唸叨:“一去二三里,一去二三里……”但若以裏計,是講不過去的,説不定會走到那泥淖裏去。若不是裏,是否會是丈,是尺?他瞧着那小人。小人正在舉步。一點光亮閃過腦際。舉步,舉步,這不分明是暗示着步麼!不錯,這應是以步為量度。郝若愚這時,心中開始有點省悟。他感到,不但兩幅圖要合起來看,圖紙中那首詩和“南北左右”等字,也得合起來看才行。東西南北,前後左右,均是方位。這裏面有一個獨特之處:即詩是四句,這些方位字,也是四字一組。大約是先朝東走幾步。再朝西,而後向南,如此,依次而下。不過這前後左右,又作何解呢?是否也是順着來?郝若愚思之再三,得不出結果,因東西南北好分,任憑怎樣都不變,這前後左右就難判斷了。只要換個方向,前後左右即行換位,前變成了後,而左則變成了右。他垂首漫步,喃喃自語,在林子空地上不住轉圈子。天色已暗,從林梢間望去,星辰漸次出現。夜霧如紗,在草莽樹叢間浮游。四處巨石,在淡薄的星光映襯下,隱隱顯出各種奇怪的形狀。不一會,一彎月牙靜懸東方,那石頭形狀更顯怪異。郝若愚此時心中焦躁,心想我歷盡艱險,難道竟因在這點上解之不得,而功敗垂成!此念一起,不免怨恨自已頭腦笨拙,禁不住仰天一聲長嘆。哪知,他這聲嘆息,卻有一半卡在咽喉之處吐不出來。眼前出現的一幅圖景,使他目瞪口呆,身上冷不丁地打了個寒顫。只見那淡月照映之下,一羣張牙舞爪的黑色巨犬,個個同牛犢般大小,正悄沒聲地向他衝來!他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身子騰地後躍,同時一把鐵蓮子疾射而出。這鐵蓮子系純鋼所鑄,加上他受驚而發,那力量何等大,顆顆夾着破空之聲。一時間,全數擊中猛犬。奇怪的是,猛犬被擊中後,並未聞受傷哀嚎,卻是噼啪之聲不絕,還迸出點點火星。他驚詫不已。定晴細看,才發現不是什麼猛犬,竟是一堆怪石,在東昇之月映襯下,變成了如此模樣!他不禁狂喜,黑狗六七個,這些不是黑狗又是什麼?原來童詩中改了第三句,用意卻在於此!這一來大樹為一點,“黑狗”為一點,那前後左右之位,立時可判。郝若愚的頭腦飛快地轉動起來,許多不解的疑點,漸漸明朗。此時真可謂心有靈犀,一點既通,點點皆通。他想起那四句詩中的數字,依次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個數比一個數大。而“前、後、左、右”,“東、西、南、北”,則是前四個字比後四個字小。把它們搭配起來就成了,前東,後西,左南,右北。把一和十除去不算,則剛好與一門外家武功蹬雲步的起首步法完全吻合。郝若愚師傅紫陽道人,是精通各門各派功夫的武學大師。這蹬雲步也曾教他練過。於是他走到樹前,面朝那堆怪石,心中默唸口訣,依式操演起來。只見他先向前跨出兩步,又向東走三步,走完三步後,原地停一下,然後倒退四步,向西跨五步。接着,腳步不歇,向左移六步,再向南走七步。最後是向右迸八步,再轉北跨九步。至此,一套蹬雲步起首式剛好練完。郝若愚心想,就是這裏了。他立即用長劍撥開腐葉,清出方圓數尺的一片場地。清好場地後,他未挖掘,而是抓起一把泥士,與別處泥土比較了一下。這一比較,果然有所不同,這裏的泥土顯然曾被翻動過,顏色較新。這下他心中的喜悦之情,當真不可言喻。他舉劍對王墳四周團團而拜,心中默唸道:各位被清軍、惡賊害死的父老鄉親、小沙彌、瘸腿和尚及了緣僧人,我今受各位仙魂護佑,終尋得地下寶藏。郝某不才,但不是無義小人,取寶不為一己之私,是獻給李將軍作建軍費用,他日好驅除滿韃子,光復我大明江山。殺害諸位的惡人,逃不了懲罰,只要郝某一息尚在,誓取他項上狗頭,祭各位在天之靈!郝若愚心中念罷,神情肅穆地將劍插入腳下泥土,他以劍代鋤,一插一挑,頓時塊塊泥土四處撒落——黃易迷OCR,黃金社區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