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郝若愚在客棧昏黃的油燈下,反覆研讀那張圖。見上面雜亂無章地畫着數十個圓圈,其中一個圓圈旁還畫着三個歪歪斜斜的“x”和幾根互相交錯、粗細不勻的線。在圖的下方寫着幾行字,由於搶來奪去,字跡已有些模糊,仔細辨認下,卻是兒時讀過的一首童詩: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黑狗六七個,八九十枝花。他不覺啞然失笑,發現第三行不是詩的原句,什麼“黑狗六七個”,簡直是俗不可耐,足見孔老賊,是個狗屁不通之人。他解不出這幾句詩暗示之意。至於詩下面還寫着的幾個字更是莫名其妙了。那幾個字是:前後左右、東西南北。後四個字均比前四個字大。他當然知道,這八個字是方位。但既東即非南,既西即非北,是前,必不能在後,是左則不能在右,反之亦然。苦索良久,仍無頭緒,他有些焦躁。背手而立,朝窗外望去,只見殘月下山影重重,不覺憶起昨夜過大嶺的情形,他心中一動,暗想何不親到王墳處看個究竟,豈不強如在這裏猜啞謎。一想定,心中就暢快了,思量着好好睡它一覺,明日早起趕去王墳。正要解衣時,後院卻傳來“咔嚓”一聲輕響。這種響聲,人不會在意,郝若愚卻心知有異--分明是夜行人在投石問路。他凌空發出一掌,遙遙將燈火打滅。隨後悄悄抽出長劍,往後窗輕跳出去。一到房外,他立即隱身房檐下。此時夜已深沉,四周一片靜寂,院內空空蕩蕩,只有月光朦朧,樹影婆娑,並無一個人影。等了一會,也不見有人越牆而入,他甚感奇怪,想了想,猛然驚覺,暗道不好,凌空一個翻身鑽回房內。人還未落地,陡覺前窗人影一閃。他一時也顧不得許多,趕忙打亮火折,往桌上照去。這一照,頓使他目瞪口呆。桌上空無一物,那張圖已不翼而飛。這下他的憤怒之情,可想而知,他一聲低吼,仗劍從前窗穿出,飛身上房,朝人影消逝的方向狂奔,十數間房屋,瞬息即過,但空寂寂、夜茫茫,哪裏還有半個人影。他垂頭喪氣返何客棧,一時間心灰意懶,和衣而卧。遠處隱隱傳來梆聲,一更已過。他翻來覆去,哪裏睡得着?對自己的粗心大意責罵不已。苦於牀頭的枕頭不高,越睡越不舒服,他隨手去扯身側的包袱,準備塞到頭下。這一扯,卻觸到一件東西,抽出來,藉着月光一看,不由大吃一驚,這一驚比方才失去圖時更甚。他手中拿着的是一張黃紙,上面畫的有圈有“x”,正是那張圖!此圖失而復得,他欣喜非常,看看沒弄錯,趕緊收入了貼身衣服。此時郝若愚心中一片疑雲,猜不透來者是何人,此人身手快捷,後院剛發響,人卻已從前邊進來。或許他早已在一旁窺探,末給我知?再有,他為何而來?若意在王墳財寶,為什麼不拿走圖?若無意此寶,為什麼又跟蹤於我?從把圖放到包袱下來看,這是出於好意,象是警告我,不能將這種事關重大之物隨手亂置,如果他果真好心,為什麼不乾脆現身,同闖王墳,助我一臂之力?,…這樣想來想去,沒有結果,思極而倦,蒙朧睡去。一覺醒來。天色已經微明。他急匆匆漱洗一下,吃了早點,回房換了一套儒生衣服,刮淨臉上扎須,鏡中一照,儼然讀書人模樣。他想,這一喬裝;至少可使那灰影一時覺察不出我與前晚是同一個人,對探察不無好處。他將長劍存在店主人處,只貼身藏着怪臉人那柄短劍,用以防身。出得客棧,他循着前日來時之路,不慌不忙,緩緩出鎮。出到鎮外,見四處尚無人跡,才施展輕功疾馳,一盞熱茶工夫,王墳便到。這時天色大明,王墳巨大土包歷歷可數。但王墳下、樹林間,晨霧依然末散,一片片,一縷縷,飄浮繚繞,透來陣陣寒氣。從那霧氣中,不時露出嶙恂怪石,形狀奇特,看上去有的如蛇,如龜;有的似矛、似劍,更有的如巨獸潛伏,魔怪起舞…,微風吹過,霧隨風動,那些怪石一顯一隱,剎那間,象是活了過來,正繞着大墳蠕蠕而動,令人身未到而心中先起懼意。郝若愚縱是藝高人膽大,但想到這幾日來,連遇怪異奇險之事,也不由懸起一顆心,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備加警覺。他原想繞着王墳羣走一圈,先瞧瞧外圍情況,但走了大半個時辰,那圈着王墳的殘破矮牆仍遠遠伸去無際天邊。他攀上一株高樹,手搭涼蓬瞭望,只見荒丘累累,林木葱葱,壬墳散落其間,何止十數里許,非一日半日不能走完。心想,還是直闖進去,到裏邊去看個究竟再説吧。這時他發現,纏墳繞林之霧漸升,低矮的樹木盡被遮掩,王墳高大,還露出一個個大圓頂,恍若一方碩大無朋的素絹上,浮着數十個黃綠色的圓斑。郝若愚猛然覺得這圓斑很熟悉,忙抽出懷中之圖。一看之下,心中憂然省悟,這圖中圓圈,即是大羣王墳的位置。這無意中的發現,使他又掠又喜。但仔細一對比,又覺不對,在有的圓圈位置上,並無王墳,而且從地勢對照,中間那畫着三個“x”的地段,也無什麼特別之處,無非是一片雜樹林子。還有那一首童詩,兩行怪字,又作何解釋呢?他心下不覺又茫然起來。想了一下,還是進去再説。於是躍下高樹,越過短牆,撥草探路,摸索前進。他認準方向,知道無論如何,得先找着中間那片林子,那三個“x”必是要害所在。這地方久無人通,敗草亂藤,根本無路可尋。不時還碰到大片荊棘,木刺如鈎,鋭利非常,不能徑直前行,只好繞之而過。走走停停,甚是消耗精力。正走間,前面草從悉啐作響,郝若愚立即停步。忽然一物如箭。倏然從身旁掠過,他一掌擊出,那物尖聲嗥叫,打了幾個滾翻,倒地不動。細一看,原來是隻花面狐狸。他心中罵道,這畜牲卻不是來找死?因這狐狸,他猛想到灰影。已來了半天,為什麼不見他顯身?越是如此,越要小心待事,若不留神着了道兒,那可是天大的冤枉。又行裏許,非但仍無道路,而且愈走愈難。只見亂石處處堆積,樹間藤蔓交織如網,地上腐葉很厚,不時有蜘蛛毒蟲,在石縫處、樹杈間緩緩爬行。他不得不抽出短劍,斬路而行。好不容易出得一片樹林,前邊出現一片青草地,甚為平坦。他剛要舉步,卻發現一樁檉事,便停足觀看。從青草地那面的樹林裏,逃出一隻野兔,一個豺狗在後邊緊緊追趕。野兔逃進草地,在裏面竄行如飛,豺狗也追進來,但沒跑上十丈遠,便慘叫連聲,沉下去了。郝若愚倒抽口涼氣,連呼好險,投之以大石,濺起一片泥漿,原來草下是個大泥淖!那兔子身輕,豺狗沉重,被狡兔誘入絕路而亡。想不到這王墳羣裏如此兇險複雜,怪不得孔老賊選中了這個地方。繞過這片草地,已近正午,郝若愚腹中飢鋨,便拿出備下的乾糧吃了一些。吃完千糧,口中甚渴,思量尋些水喝。側耳細聽,隱隱有流水之聲從左邊傳來,循聲走去,果見灌木石叢之中有一條細細涓流,只因兩邊草深及腰,遠處看不出來。溪水清涼,他喝了個夠,在水邊一塊大石上坐下,準備歇息一會再行。看那溪流又窄又淺,在前邊轉個彎,又被亂草遮沒。他心中一亮,圖中那兒條歪歪斜斜的粗線,莫不就是這些溪水?果真如此,只需順着小溪,就能到達圖上三個“x”標誌的那片雜樹林子。想想不錯,就順着溪水,一路前去,走了一段,見另一條細流與此溪匯合,他掏出圖來看了看,面露喜色,換個方向,沿着另一條細流走。照圖所示,這條流水的盡頭,就在那三個“x”處。溪邊多為深草石頭,但無藤蔓荊棘,倒不見如何難行。到一處,溪水急轉彎,他不暇思索,亦順着轉過去,沒想到,這一轉,腳尖碰着個軟綿綿的東西。他正詫異,腳下一緊,已被那東西纏住,接着呼地一聲,一條碗口粗細大蛇從深草中昂起頭,火信伸縮如電,毒牙森然,朝他頸項咬來。郝若愚大驚,他知毒蛇靈活異常,無論朝何方閃避,都有被咬住的危險,況且腳被纏住,跳縱極是不便。當下一命繫於發端,不及多想,倏然伸出兩指,夾住蛇頭下部。這一夾,極是兇險,蛇頭下部為蛇頸,是蛇身最細的所在,若拿捏不準,碰到別處,不説蛇身粗大,兩指難收,而且蛇頭仍能轉動,還是免不了被一口咬中手臂,只有夾住蛇頸,蛇頭才無法動彈。郝若愚一擊得手,猶如死裏逃生。他隨師學藝,不獨劍法盡得真傳,指上功夫也非尋常武師可比,點、戳,彈、夾,迅速準確,力度奇大,當下吸氣發功,雙指有如鐵鉗,直將圓圓一個蛇頊夾扁。大蛇吃痛,身體絞動,蛇尾拍擊,郝若愚另一隻手將蛇身緊緊箍住,以免蛇頭掙脱,就是身上被纏得疼痛異常,也顧不得了。如是過了許久,大蛇才窒息而死,蛇身漸漸鬆開。郝若愚脱身出來,還怕不妥,抽出短劍,將它斬成數截。兇險一過,他才感到全身乏力,額上冷汗淋淋,一顆心怦然大跳,彷彿要破胸而出、進王墳半日來,他末遇敵人,卻己兩次有性命之憂!遇到這種情況別人怕早就畏縮而去,郝若愚則不然。他性格剛強,遇事果斷,雖難免有時孤傲偏執,但大義所在,至死不悔,王墳尋寶時險遇,,非但嚇他不倒,反而更激起奮進之心。略歇片刻,他又沿溪疾上,只是下腳小心在意些了。小溪穿過一塊空地,接着又穿過一片短松崗子。崗子一邊,郝若愚發現一條大道,但荒草叢生,路面坑坑窪窪,還堆着許多土塊大石,枯樹殘枝,這路顯然是被人故意毀壞。他心中暗忖,到了此處,離敵人當會不遠了。他依然沿溪而行。正走着,詫異地“咦”了一聲,望見溪邊不遠處的小樹林裏,有一口井,一條小路,清清晰晰地通到井邊。那小路踏得平整光潔,顯然是有人常來常往,取水食用。他一個箭步,來到井旁,低頭察看,只見井沿光滑,井台上水漬點點,前不久還有人來過。他心想,這取水之人,決非農家,定是灰影無疑。有了這個蹤跡,好歹鬥他一斗。他飛身藏到一塊巨石後面。以逸待勞,透過巨石的縫隙,能清楚地看到那條小路。他在巨石後,盤膝而坐,運氣調息,放鬆周身筋骨,為即將到來的惡鬥作準備。但過了很久,沒有絲毫異狀,四周寂寂,小路空蕩,唯有風過鬆林,傳來陣陣濤聲。他一拍身上塵土,站了起來,心想我卻也糊塗得緊,他既剛取水走,必不會就來,空守此間,豈不冤枉,待我找到溪流盡處,查到埋寶之地,再回來找他也不遲。他若就在那片雜樹林裏,那就更好,來個一了百了,省卻許多麻煩。他回到溪邊,繼續走去。一路上,沒遇什麼阻礙,一會便到了那片林子。這林子在遠處那高樹上看時,並無多寬,到了眼前,才知是一大片森森怪樹。除少數桐柏、烏桕、榕、槐、黃楊之外,他都叫不出名。這些百年老樹,盤根錯節;株株相連,或枝椏曲扭如鬼爪向夭,或樹須修然如長髮垂地,更有一樹,光禿無葉,樹身漆黑,如潑墨汁,幾個大枝,好似巨指,看上去極為怪異。林中陰暗潮濕,黑氣氤氲,枯枝敗葉遍地,更兼處處黑色巨石,形狀也多奇特,使這裏瀰漫着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怖氣氛。郝若愚雖是大江大海都闖過來的人,見到這樣一座險惡林子也不禁駭然。他不敢大意,抽出短劍,凝神搜索,方圓數十丈內,每一株樹,每一塊石都一一看過。見並無埋伏,這才放下心來。在一片亂石後面,他發現一個墳包,這顯然也是壬墳之一,因為墳前有幾對石馬石人。但這墳堆,卻不如其他墳大,他微微頷首,心中己然明白,為什麼先前在高樹上對圖察看時,有的圓圈位置上看不到王墳,原來是因大小不一,而這小的,被霧靄,林木遮掩住了。地點察對清楚,剩下就是找的工夫了。他原以為到了這裏,會發現某些標記,轉了半天,殊無所得。石上、樹上並未刻有字,地王也無任何翻挖移動過的痕跡。他又拿出圖來,猜那圖上啞謎。“一去二三里”,難道還要行至二三里外?豈不是走出林子了?這和圓圈及“x”所暗示的不能相合。即便這樣,這王墳羣內又那來的“煙村四五家”?至於“黑狗”、“花枝”和大小不同的“左右”、“前後”八個字,更是如咒語鬼符,實難解透。郝若愚在林中踱來踱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他勁貫雙足,四處遊走,竟想靠腿部蹬力,發現地下有無異狀。若地下埋得有物。那足蹬下後發聲自然不同,如此來回幾遍,枉累得雙腳生痛。泥地濕軟,更有腐葉覆蓋,即使果真埋有什麼,也絕難探到。郝若愚徒勞無功。一腔怒氣勃發起來,把那孔老賊、滿韃子、王景元、灰影人罵了個遍。一頓發作過後,心緒稍好,心想,看來只有生擒灰影,逼他招出藏寶地這一着了。但灰影那身武功甚是了得,除掉他尚無十分把握,活捉他更是困難重重,但事到如今,且拚死試他一試。決心一下,郝若愚頓覺豪氣滿腔。他氣運丹田,昂首挺胸,從胸臆間發出一陣高亢激越的長嘯,直震得樹上黃葉,紛紛下落。前日過大蛉,聽到那嚇得鄉人發抖的嘯叫時,他立即就判斷出並非鬼魅。凡練武之人,功力達到一定境界,就能運氣發出嘯聲。現在,他也把嘯聲遠遠送出去,是向那灰影發出挑戰。只要灰影在方圓幾里之內,不會聽不見。哪知他連發數聲,一聲比一聲凌厲激烈,卻毫無反應。等了一會,他又長嘯起來,這次卻是縱身樹巔,以期把聲音送得更遠。但除了回聲應和之外,王墳羣內一片死寂。他忿忿地躍下樹來,溪邊那口水井,在眼前一閃,他頓時有了主意。好,你不敢出來,難道我不能去找你?“發遍七十二疑冢,終有一處是君家。”待老爺搜遍王墳每個角落,看你小子何處藏身!——黃易迷OCR,黃金社區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