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西沉,涼風習習。廣西桂林府東北面的羣山裏,一位漢子踽踽而行。崎嶇的小道,曲曲彎彎伸向大山,伸向林莽深處。時值晚秋,落木紛紛,風過處黃葉翻飛,加之山影凝重,暮靄蒼蒼,平添了一股肅殺之氣。那漢子抬頭察看了一下天色,加快了腳步。他頭扎方巾,腳穿芒鞋,步履輕捷,一身勁裝,揹負一口長劍,風塵僕僕,剛毅的臉上毫無笑容。路轉山回,前邊出現一派大嶺,他望着這熟悉的地勢,點點頭,在心中暗忖,今夜定能趕到啦!大嶺上樹木森森,當年的小樹今已成林。“一去十數年,今日始重來。青鋒三尺劍,出鞘必飲血!王景元啊,王景元,你這狗賊,料不到吧!…”想到這裏,他不禁爆出一陣嘿嘿冷笑。這笑聲雖不甚高,但充滿憤怒和殺氣,竟引得空山峽谷發出陣陣迴響,令人心悸。那漢子停了停,取下系在腰間的葫蘆喝了口水。喝完後,突覺腹中飢餓,他才想起,今日急着趕路,竟是大半天粒米未迸。舉目四望、見嶺坡下有幾間茅屋。他知道定是農户,到那裏打個尖吧。心念一動,便撥足奔去。走近一看,不覺大喜,茅屋下一條籃布招牌,原來在這荒,坡野地,竟有間小酒店。他大步踏進酒店,見裏面已坐了數人,看來都是些過路鄉民。“店家,來些酒飯!”他選了靠門的一副桌椅。一個駝背老漢走過來、抹淨桌面。,問道,“不知客人要多少酒,什麼樣的菜?兵荒馬亂年頭,鄉下小店沒什麼好東西吃,莫見怪。”他瞪了老頭一眼,心想哪來的這麼多羅嗦,“酒便要一斤;無論什麼菜,能做的都弄一樣來,飯也要。”老漢向廚下招呼一聲,不一會,飯菜擺上來了。他一看,都是青菜豆腐之類,笑了笑,心想有這些也不錯了,而且腹中飢火大熾,便狼吞虎嚥地吃個淨光,在一旁的鄉人都看得呆了。吃完,他一抹嘴,丟了一塊銀子在桌上,就要上路。那駝背老漢提着茶壺過來,端端正正在他跟前倒了杯茶,“客人,請茶。你來得巧,正好還空有一間房,明日好和這位大哥結伴繞過大嶺。”他將茶一飲而盡,説道:“麻煩你老了,我有要事,今夜就過嶺去。”聽見那漢子這麼説,老漢面露驚訝之色,“客人莫非是外鄉人?但聽你説話卻是本地口音,你坐啊。”那漢子卻不坐下,笑道:“説本地也算本地,説外鄉也有道理。”老漢道:“此話怎講?”“我十八年前離開這裏,遠走山東,如今回來了!”説完,把手一拱,道聲叨擾,拔腿出門。不料老漢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大叫道:“客人,走不得,你要命不要?”他猛被抓住,一怔,本能地用手輕輕一撥,那老漢竟仰面朝天,直跌出去。那漢子隨即省悟自已失手了。趕緊向前,未待老漢落地,就將他扶住了。老漢嚇得臉色發自,顫聲道:“客人,你,…好功夫…”,“老丈,我一時魯莽,”你受驚了,那漢子説道,“方才你為何説那種話?”老漢在桌邊坐下,喘了喘氣,這才説道,“你原也是本地人,可知道過了大嶺是一片王墳?”“不錯。”那漢子説,“又怎的?”“莫説王墳,就是這片嶺,如今也上不得了。”那老漢説着制不住的驚惶之色。“難道那嶺上駐有清兵。”那漢子面帶譏誚,“我這紫煙青鋒劍,可不吃素!”老漢把手亂搖:“不是清兵,不是。如今桂林府都被定國將軍攻佔,定南王孔老賊,火燒身亡,清軍早已北逃,而且我們這裏地處邊鄉,除了前邊田靈鎮,清軍從沒來過。”聽到田靈鎮,那漢子的臉抽搐了一下,繼而哈哈笑道:“那又怪了,終不會是武都頭的景陽崗,出了青睛白額猛虎吧。是猛虎,也不怕,我千里獨行,兵荒馬亂之年險情萬種,但又奈我何?”“不是猛虎。”那老漢道。那漢子頓時大不耐煩,冷笑一聲,説道:“不是清兵,也不是猛虎,是山妖、鬼魅?”“正是有鬼!”老漢聲音發顫,“在桂林府收復之前,王墳那帶就鬧鬼了,如今連嶺頂上也時有出現。不知道的人,偶爾經過,即被鬼殺,臉上留下紫黑色的爪印。周圍農家,早搬遷一空,有幾户沒走的,一夜之間,都死於非命。現在到田靈鎮都繞嶺而行,不信你問這幾位大哥!”那幾個鄉人,此時都圍過來,七嘴八舌地説道:“是啊是啊,幾天前還有外路人不慎路過,被弄死三個,只逃得一個下嶺。那人奔下來,胡言亂語,又哭又笑,原來是嚇瘋了!”眾人説完,竟全都顯得抖抖瑟瑟,談鬼色變。這一來,不由得那漢子不信。“哦,有這等事?”他皺着頭説道,忍不住又抬頭看了看大嶺。這時,暮色四合,遠遠望去,大嶺上樹林黝黑。一彎殘月慘慘淡淡,間或從林莽深處,傳來一兩聲梟啼……果然鬼氣森森,令人生懼。那漢子心中突然閃過一絲疑竇,禁不住問道:“那老丈你在此開店,離嶺不遠,不怕鬼找上門來?”他乜着眼,看老漢怎生回答。老漢苦笑道:“我一輩子居住此地,孤身一人,只收了幾個殘疾年老之人為夥計。我也是殘疾,除了這裏,還到何處立命安身?我們都是行將就木之人,管不了那麼多了。在這裏還可勸勸一些莽撞鬼,不叫他們去白送性命,有何不好?況且,只要不上嶺,就不會出什麼事。這一帶原是非常太平的。”漢子這才記起;給他上菜的也是個跛腳老人。現在見老漢説得入情入理,就沒再追問下去。他想了想,又説道:“田靈鎮上王景元,你們是否知道?”“王景元,”那老漢説,“這裏誰個不曉。清兵來那陣,聽説他出走了。不知去向;前不久才又回來。這個人,不好説得。”那漢子先聽説王景元出走,臉上不禁一寒,繼而説他又回來了,這才轉憂為喜,笑道:“好,很好!他回來了,好得很!”説罷大笑。眾人面面相覷,不知他是什麼意思。“王景元回來了,會朋友去啦!十多年不見,我是日思夜想啊!還管他娘什麼鬼怪不鬼怪!”那漢子自顧自説道,邊説邊紮緊身上的腰帶。王景元是田靈鎮大財主,來往的都是官府、鄉紳。怎麼説也不象這位勁裝漢子的朋友。他這麼執意要過嶺,莫不是真有非常緊要的事?即使有,也犯不着用命去冒險。於是大家還是齊聲勸道:“去不得,客人,去不得!”那漢子還要發話,突聽屋角發出一陣尖鋭刺耳的聲音:“也沒什麼去不得,左右不是個死字嗎?這位大哥有膽,小老兒也想上去看個稀奇。”眾人回頭一看,牆邊蹲着一個身材瘦小的人。眾目睽睽之下,竟不知他是何時進來的。再一細看,不由倒抽口冷氣,此人形同鬼魅,又瘦又窄的臉被一條深深的刀疤分成了兩半,白生生的牙齒從破嘴唇裏綻露出來,兩眼深陷,看上去象沒眼珠的黑洞。他自稱小老兒,但唇上連鬍子都沒有,説他年輕,臉上的皺紋卻又溝壑縱橫。那模樣十分猙獰詭異。那漢子也是一怔,心想憑我多年練武之人,這傢伙來去,定會瞧在眼裏,怎麼竟末覺察,莫不是有什麼鬼名堂?想到這裏,他大步走上前,伸手就往那人肩頭拍下一掌,同時説道:“想不到今晚還有與我想法相同之人。來,來,來,我們交個朋友!”他這一掌,是攻敵之秘招,因他隨時可改直拍為橫削。若掌力橫擊在頸項之上,人立即會有性命之憂。但那人渾然不覺,説道:“好極,好極。在這裏雖聽了一頓鬼話,交到大哥這樣的朋友也不冤枉。”他非但不避不閃,反迎着他站起。那漢子不得不在半路上把掌上的勁力撤去,但擊中那人肩頭時,較之一般人的力量仍然大了數倍。那人一個踉蹌。險些摔倒,看來全然不會武功。漢子放心了,哈哈一笑,執着那人的手,説道:“好啊,趁天時尚早,我們走他娘吧!”“好啊,走他娘!”那人嘎嘎尖笑道,“上嶺去啊!”眾鄉人和那老漢,見這兩人陰陽怪氣,就是想説什麼,不敢多言了。這時,大嶺之上,隱隱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音,象呻吟,象哭泣,又象尖嘯。這聲音似在極遠,又在極近。那漢子聽到這聲音,立即停腳不動,似乎在仔細分辨什麼,接着冷笑起來。而眾鄉人卻相顧駭然,寒戰股慄。只有那怪臉人,什麼表情都沒有。“走啊。”那怪臉人説。“走啊。”那漢子説。我可沒你走得快,要慢着點啊。“怪臉人又説。”跟着我好啦,這三尺寶劍,驅鬼斬妖!“那漢子答道。”眾鄉人就這麼看着這一高一矮、一壯一瘦的兩個人,邊對答着,邊向大蛉走去。奇怪的嘯聲還是不時傳來,似乎提醒他們,這大嶺頂上,或嶺後那片王墳邊,今夜又要增加兩具屍體了……——黃易迷OCR,黃金社區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