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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刀千里 二

    三天後,兩人終於一身風塵地趕到了河西務。這裏屬於直隸,地處京南,陸路直通京師、水路連接運河與海河,交通便捷,市集繁華,也是著名的人市,京津人家的大户們、風月場所,都到這裏來買人。

    戴大成來過這裏幾次,自然熟悉。兩人策馬站在山坡上,遠遠望着蓆棚相連的市集,戴大成正色道:兄弟,這次來是辦正經事的,市集裏面的事你管不完,也救不了誰,千萬別亂發善心,壞了正事。巴天石點點頭,戴大成又道:咱們要先穿過平市,那都是些普通人家的人口,然後到官市,我託人去打聽鄭家家眷的下落,你護好懷中的銀子便好。

    兩人商量完畢,牽馬下坡,走進了市集。

    這裏的市集,實在是大清朝第一奇市,因為這裏販賣的不是物品,而是人!賣人也分幾種,有的如人販子私下拐賣的窮人家女子,都在夜裏進行,全都背身坐在蓆棚裏,有長席遮住上半身,只留下腿腳露在外面,買者就在外面一路摸過去,感覺合適的就一把抓住腳腕子,從下面把人拉出來。年景不好時窮人家要賣兒女的,或者自願進大户人家為奴的,都要找特殊的把頭出面作箇中介,並讓他們分成,否則即便是自家老子也不能賣。再有就是官市,犯官的家眷要戴枷站在高台上,如同物品一般地展示,然後一個個拉出列來,由價高者所得。也有那烈性的人誓死不從,或咬舌自盡,或一頭碰死在柱子上,於是市集外面就多了一大圈的無名墳場。

    巴天石走在戴大成後面,眼見得各處都是家人分別時抱頭痛哭的場面,母別女、夫離妻;耳聽得是各個把頭向自己推薦貨色的招呼聲,言語無恥之極,這些聲音針一般地從耳朵裏往他心裏鑽。越往裏走,巴天石的心便越沉,這樣的地方在他眼中,只如人間地獄一般!多呆一刻便要肝腸寸斷。可鄭家家眷卻不知道現在如何,真真讓他揪心。

    兩人分開人羣正向前走,巴天石忽覺有人拉住自己的衣角,低頭回望,卻是一個十歲大的孩子。這孩子面黃肌瘦,身上穿着重孝,一雙污黑的小手怯生生地抓着巴天石的衣襟,稚嫩的童音小聲哀求道:老爺,您行行好,買了我娘吧,求求您買了我娘吧,我們幾天沒吃飯了。巴天石順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見一個身穿重孝的少婦癱坐在不遠處地上,神情暗淡雙眼無神,頭上插了一根草標。巴天石心中明白,這定是三口之家遭了大難,只剩孤兒寡母難以投親靠友養活自己,只好將自己賣與好人家,為夫家保留下血脈。

    巴天石也是窮苦出身,眼見這可憐的母子,自己兒時貧寒的家境頓時浮現眼前,他鼻子一酸,強壓情緒輕聲問道:孩子,你要多少錢?話音剛落,戴大成已然回頭,伸手捏住巴天石的肩膀,低聲道:好兄弟,忘了我跟你説的?這種事在這裏天天都有,你管得過來麼?你管得了一天,管得了一輩子麼?

    巴天石默然半晌,不忍再看那孩子,別過臉去,從鞍後的包囊裏摸出來一大把銅錢和幹餅,一併塞進那孩子懷中,拉着繮繩趕過戴大成,大步走開。

    巴戴二人來到官市,戴大成前去尋人,讓巴天石等他。巴天石四處看去,只見遠近幾處高台,不少犯官的家眷站在上面,等着買主。台下人買牲畜一般地圍着高台紛紛品頭論足,賣人者不斷用鞭子托起女眷們的下頜,讓台下人看,稍有不從的,便是一陣喝罵與鞭打。這一切,看得巴天石怒目圓睜,牙關緊咬。

    片刻之後,戴大成急匆匆跑回來道:兄弟,晚了!人已經被賣了!

    巴天石一愣,立時心急如焚,追問道:賣到哪裏去了?

    戴大成猶豫片刻方道:據説是剛剛被山東泰安一家煙花場所買走了,名字叫春芳院!巴天石聞言大驚,他知道對於一個女兒家來説,這裏如果算是泥潭,那裏就是火坑,是毀人一輩子的地方。巴天石顧不上細問,急拉馬頭翻身上鞍道:去泰安,快點!邊走邊商量!

    這一步之差氣惱了巴天石,他不敢想等自己跑到泰安這兩天裏,會發生什麼事情,他在馬上一邊心中暗暗唸佛,一邊快馬加鞭地趕路。為求早到,兩人商議了一下,硬是用繩子相互將對方綁在鞍上,給馬喂足了水、料,連夜趕路。

    河西務向東南去泰安,行路也要四五天時間,這兩人日夜不停地趕路,硬是在第三天早上,巴戴兩人搖搖欲墜地出現在泰安縣城門口。

    春芳院是一個前後兩進小樓,早晨剛剛開門,留宿的恩客們有的整裝出門,有的坐在前庭裏喝茶醒盹。戴大成掃了一眼前庭,徑直帶着巴天石走到一個滿臉橫肉身穿白衣的胖子面前,抱拳笑道:這位老闆,我們要見河間知府鄭家的家眷。

    那白胖子看了兩人一眼,嘿嘿笑了幾聲道:你們倆耳風夠緊的啊,鄭家那些貨剛到,貨色的確不錯,細皮嫩肉,油光水滑的,哈哈。

    巴天石見他眼神曖昧,神色下流,已猜到他説的意思,心中先是一驚,繼而暴怒,探手就要摸脅下刀柄,卻被戴大成眼疾手快一把按住。戴大成後面按着巴天石,前面卻面不改色道:老闆您閲人無數,自然是好眼力。我們要給鄭家家眷贖身,不知是什麼價碼呢?

    聞聽贖身,那白胖子先是上下打量了戴大成一陣,伸出左手捏了個蘭花指道:我這些天管她吃穿,一個子兒都沒掙到手啊,我買她可是有官面文書的,花了不少銀子呢這樣,看你們也是遠路專程來的,那就紋銀一百兩。戴大成面有難色,眼看巴天石沉吟了一下,那白胖子以為他們嫌貴,忙道:這可是正經五品官宦人家的女兒,還是黃花大閨女,滋味可是大不一樣啊!

    巴天石實在是看膩了他的嘴臉,從懷中拿出錢袋扔進他懷裏道:快!快把人給我帶出來!

    那胖子拿了銀子馬上神色恭敬下來,説聲稍等,轉身走進樓上帶人。戴大成搖頭道:其實,可以殺些價下來的話未説完,巴天石立目道:殺什麼價,我不想讓恩公家眷在這裏多呆一刻!

    正説着,白胖子從樓上推出一個高個姑娘來:這就是犯官鄭閲田的大小姐,性子烈得很,幾天來在我這裏尋死覓活的,也就是我心腸好,要是換了別家早給她下藥了。鐐銬我就不摘了,鑰匙給你們帶走吧。巴戴二人注目望去,只見這是個身材消瘦的姑娘,看年紀不過十七八歲,穿一身湖綠色的衣裙,已經沾染了不少的泥污,滿頭秀髮雖然糟亂,卻掩蓋不住清秀的瓜子臉。可臉上本來清澈的一雙眼睛,卻流露出輕蔑與悲怨的神色。

    巴天石沒見過鄭家人,遲疑了一下問道:這怎麼能證明她就是鄭家大小姐。白胖子捏着那姑娘的脖子,將她轉了個圈,那姑娘後背衣服上縫着一條蓋着火漆印章的白布條,上面寫着犯官鄭閲田長女秀芝九個黑字。接過了人犯文書,戴大成點點頭笑道:老闆你這裏果然買賣公平,童叟無欺。這八個字原本是商家的金科玉律,想必是第一次有人用在妓院老闆身上,白胖子聽了也是一愣,繼而大笑。

    巴天石小心地把鄭秀芝抱上自己的坐騎,拉着馬頭也不回地向外走,戴大成又與白胖子客氣了幾句,才牽馬跟在後面。

    巴天石一刻也不願意在這裏多呆,隨手買了幾個熱包子,與鄭秀芝、戴大成邊走邊吃,沿路一直向西。出了泰安,行至一片樹林。馬上的鄭秀芝忽然開口道:停下來,就在這裏吧!

    巴戴二人不明其意,一起停下腳步,鄭秀芝用帶着鐐銬的雙手攏了攏頭,自己摸索着爬下馬來,立在巴天石面前冷冷道:你們又是哪家妓院的?這一趟來又賺了不少錢吧?知道你們等不及想要我的身子,那就在這兒吧,早完事早上路。

    巴戴二人聞言面面相覷,他們想不到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竟然能説出這樣的話來,而且説得這麼冷靜、這麼從容,好像已經知道自己的命運一般。巴天石心中一嘆,幸虧自己早來一步,這姑娘才不會落入火坑,可是那人市中別的姑娘呢?巴天石沉默無語,打開鐐銬,將鄭秀芝扶在樹根上坐下。鄭秀芝自從來到這裏,對自己的命運就已經全然明瞭,父親問斬,母親自盡,一個繁華錦繡的官宦之家眨眼間風流雲散。這幾天在妓院裏,各種各樣的言語她聽得多了,明白自己千金小姐的身份也逃不脱為奴為妓的命運,因此上她這才把一切都看得破了。巴天石這一扶一坐,倒讓鄭秀芝以為自己説中了,頓時滿面羞紅,女兒家的嬌羞懼怕夾雜着滿腔憤怒與悲哀,使她整個身子篩糠般地不停抖動起來。

    巴天石扶她坐好,卻後退幾步,整整衣衫朝着鄭秀芝行禮拜倒。這一拜讓鄭秀芝莫名其妙,反倒更加認為巴天石不懷好意。戴大成立在一邊笑道:鄭小姐,我這兄弟是個實在人,當年令尊賑濟災民,救活了我這兄弟一家三口。五天前,我們在晉中,看到官府門前的告示,才知道令尊我這兄弟念着令尊的恩情,幾百裏馬不停蹄地先到了河西務,知道你被賣到了這裏,又連夜跑了來,就是為了救你啊。

    鄭秀芝一愣,半信半疑地看着起身立在面前的巴天石,她不相信眼前這一切都是真的,難道這世上真的有這麼好的事情?難道真是自己日夜唸佛顯靈了?巴天石取過來水囊和乾糧,遞給鄭秀芝道:是真的,現在你想去哪裏就能去哪裏,沒有人再能攔住你!

    鄭秀芝看看巴天石,再看看一臉笑意的戴大成,這才明白自己果然是絕路逢生,得遇貴人相救。她心中酸楚,此時再也按捺不住,哇地一聲撲進巴天石懷裏痛哭起來。

    這一哭就如長江之水,滔滔不絕。直哭過小半個時辰,巴戴二人百般勸慰,鄭秀芝方才漸漸收聲。兩人問起經過,才知道原來太平軍佔了南京之後,派林鳳翔、李開芳等人北伐京師,兩萬人的隊伍一路上翻山渡河,攻無不克,鋭不可當。這支精兵打到河間府的時候,卻被鄭閲田召集民夫鄉勇硬生生守了兩個月,雖然精疲力竭,卻保住城池未失。後來鄭閲田看援軍遲遲不至,為保城內幾萬百姓的性命,便與林鳳翔暗中約定:鄭閲田支給太平軍糧食五千擔,白銀五千兩,太平軍轉向它去,不再圍攻河間府。此時正好勝保的大軍來援,太平軍就藉機收了錢糧,撤圍河間轉道西進。這本是件保全百姓的好事,可太平軍這一路上攻必克、戰必勝,不少官吏因此丟官獲罪,而鄭閲田卻生生力阻其兩個月,讓很多人頗為妒忌,勝保又惱他給了太平軍錢糧,立即狀告鄭閲田暗通匪軍,才有了鄭家這一幕悲劇。

    戴大成搖搖頭嘆息道:自古官場多風雨。鄭老爺對得起河間府的百姓,卻讓自家兒女受了這麼大的罪。唉,也算兄弟你有心,千里迢迢地過來救人,給鄭老爺留了一條血脈,今後也有了給他翻案的機會。

    鄭秀芝聞聽此言,忽然神色一變,起身疾走兩步,一下子跪倒在巴、戴二人面前,兩手撐地不住地磕起頭來。巴天石大驚,忙伸手去攙鄭秀芝,鄭秀芝卻跪在地上一把拉住巴天石的衣袖,急聲道:巴大俠,我求您一件事情,我還有一個親生弟弟鄭洪波,還在春芳院那裏!那老鴇子為了逼我賣身,説我要是不應,就把我弟弟賣到宮裏去淨身他是我父親的親生骨肉,也是我鄭家的單傳,鄭家的血脈!請您務必把他也贖出來吧,我姐弟倆一輩子感念您的大恩大德!

    這一句話説得巴、戴二人目瞪口呆,他二人原本就想是給鄭家留個後人,卻誰也沒想到鄭家有一子一女兩個孩子,救出了一個姐姐,還有一個弟弟在火坑裏!可此時即便兩人有心相救,但身上的銀子已經所剩無幾了。巴天石與戴大成一時相對無語,這裏倉促間找不到熟人擔保,更借不到銀兩,這地方也不能雙刀一擺,把人搶出來,否則招人追殺是小事,這姐弟倆後半輩子那就肯定不得安生了。

    戴大成見巴天石皺眉不語,已經想到他的心事,當即先扶起鄭秀芝道:鄭姑娘別急,咱們找個地方先住下來,再慢慢從長計議。

    鄭秀芝看得出兩人是想要敷衍自己,膝行兩步左手拉住巴天石的衣角,右手拉住戴大成的褲腿哀求道:兩位恩人,你們是我鄭家的再造恩人,求你們救人救到底。我終究是個沒見識的女人,鄭家翻案將來就靠我弟弟了,他將來讀書、考舉人,是鄭家唯一光耀門庭的希望啊!而我終究是出嫁從夫的命,我弟弟他才是鄭家的血脈所在啊!

    這是個重男輕女的時代,只有男子才有讀書、仕途的資格,女子即便是再有才學,也不過清客們茶餘飯後的話題罷了。鄭秀芝的話説得在理,也不過分,但是卻讓巴天石為難,他手裏沒剩幾兩銀子,這裏又是舉目無親的地方,又讓他拿什麼贖回弟弟鄭洪波?

    巴天石一時拿不出主意來,又不忍心説話傷鄭秀芝的心。這個女孩子身遭劇變,父母雙亡,又被人送到這裏,她受的苦已經夠多,如果這世界上她還有最後一個親人,那就是他親弟弟了。巴天石知道,自己若是拒絕她,那這一輩子,這姐弟倆就真的是天各一方,再難相見了。

    鄭秀芝見巴天石面色猶豫,已然想到此事為難。她放開兩手,咬了咬嘴唇道:你們把我送回去吧!

    巴戴二人聞言一驚,鄭秀芝手攏頭髮,像是在心中下了大決心:我知道兩位恩公是傾其所有才把我贖了出來,我再強求兩位已是過分。所以,請兩位帶我回去,把我弟弟換出來。大恩大德,鄭秀芝沒齒難忘。

    戴大成搖頭道:姑娘,你知道那裏是什麼地方!你還想回去!

    鄭秀芝深吸了口氣,緩緩道:我知道那裏是什麼地方,那裏是火坑!它能毀了一個女人的一輩子!但是我還有弟弟,他是我們鄭家的希望,他在我們才有機會給爹孃翻案!才能重振我們鄭家!我回去大不了入了賤行,做個受人欺負的薄命煙花女子。這也沒什麼,什麼事都是命中註定的,假如你們今天沒來,我也早有這個打算,自己舍了身子,用我自己換錢,再回頭找我弟弟,救他!

    這一段話鏗鏘有力,砸在巴戴二人的心上聲聲如錘,字字如刀。戴大成心中暗自嘆氣:要經過多少事情,才能有這般心思與無奈,這女子真是個巾幗人物,全無一般小女兒的嬌柔與自私。單説這一份堅韌,一般的男兒都未必比得過她。可惜了,假如她是個男兒身,就憑這身膽氣、這份決斷、這等冷靜,將來必是出類拔萃的人物。唉,可憐我這硬刀軟心的兄弟,這次可真是賠了,怕是要當褲子湊錢了。

    巴天石此時心中翻湧,一個弱女子在他面前鏗鏘利索地説出這般話來,讓他心裏又羞又愧。這個江湖裏,他是強者,有錢、有武功在身,他舉手之勞,就能改變別人的一生。假使在五天前,他沒有報恩贖人的想法,想必現在鄭秀芝已經陷入污濁無力自拔。多救一個人,也許對他而言有些困難,也許會多付出些什麼,但決不會像鄭秀蘭這般,需要用自毀來達成。

    巴天石看看戴大成,心想:也許做那些省事、省力的善事,更能出名,但是要是行善只為這個,那所作所為還算是行善麼?豈不是與商人算計一般?難道自己十年學藝就為做一個會把式的奸商?自己少時仰慕的江湖就是這個樣子?巴天石仰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伸手拉住鄭秀芝的小臂正色道:大小姐你放心,我巴天石不會放棄你弟弟,我一定會把他平安地帶出來,帶到你面前!

    鄭秀芝聞言喜極而泣,拉住巴天石又要下跪。巴天石忙拉起她轉身道:戴大哥,煩勞你去問一趟,看看需要花多少錢,咱們再想辦法?

    戴大成抬頭看了看日頭,搖頭道:太陽馬上就要下山,容咱們晚上湊點兒錢,想想辦法,先找個地方住下,要問的話等明天起早吧。

    三人進了客棧,巴天石想了想,給鄭秀芝要了一個單房,自己卻和戴大成擠在後院的草料房裏。因為囊中羞澀,除了給鄭秀芝要了一大碗雞絲麪,巴天石與戴大成吃的都是自己帶的乾糧,連鍘草、餵馬這等事都要自己來做。

    戴大成抬起鍘刀把,用袖子擦了擦汗道:呸,這破餅子吃了不扛時候,又鍘這麼多草料,真他孃的餓啊,這時候誰要能給我一個肘子,讓我管他叫大爺都成啊!

    巴天石把草束接着續進刀盤裏,嘆口氣道:我也餓啊,可是咱現在就剩五兩多銀子了,還要人吃馬喂的,不能不省點。我發愁的是明天拿什麼去贖她弟弟呢?

    戴大成誇張地直起身子來捶捶後腰:你我都是窮光蛋,身上也沒什麼寶貝能送當鋪的。您張少俠這一衝動,接下來這做蠟的事情,後面事兒可難辦嘍,你哪兒籌錢去啊?

    巴天石停下手來嘆口氣道:你能不接麼?你看着這麼好的一個女孩子為了救弟弟自己往火坑、往泥潭裏跳?這樣的事情,你不幫她其實就等於推了她一把!巴天石仰頭愣了半晌,又嘆了口氣,錢啊,可真是個好東西,我師父在世時説過,錢不是什麼東西都能買得着的,比如忠誠、義氣;可要是沒有錢,那是什麼東西都買不着。哎老戴,我估計要贖她弟弟,一百兩銀子下得來吧?你看我這馬現在能賣多少錢?

    巴天石此言一出,嚇了戴大成一跳:你賣馬?我説老弟,你這可是五花馬,是從口外馬市上千裏挑一選出來的!這一路上你捨不得吃喝,它吃的卻是豆子、穀草!比你吃的都好!你捨得賣它啊?再説了你現在在江湖上也有一號,花馬雙刀,賣了馬你拿什麼走江湖?改叫草鞋雙刀啊?

    巴天石重重嘆了口氣,低頭不語。這時草房外人影一閃,卻是鄭秀芝洗漱完畢來到門外,怯生生地依在門邊。兩人抬眼望去,只見洗清了泥漬的鄭秀蓮眉目清秀,一頭長髮未盤,濕漉漉地搭在胸前,襯托着纖細高挑的身材,雖不是國色天香,卻也是個清秀靚麗的妙齡女子。

    巴戴二人沒想到鄭秀芝前後變化如此之大,都愣住了,上下打量了好半天,戴大成才幹咳一聲笑道:一百兩銀子就贖瞭如此俊俏的鄭姑娘,咱們可是撿了個大大的便宜,那無良的人販子這會子要是看見了,肯定後悔得跺腳。

    鄭秀芝面色一紅,低聲道:我有點事,想跟巴少俠商量,想請巴少俠上樓小坐。戴大成哈哈笑道:去,去,這點餵馬鍘草的粗活,我老戴一個人幹了。

    兩人進到屋內,鄭秀芝輕輕閂上了門,倒了一杯茶水,遞到巴天石身邊,又將外衣脱下搭在衣架上,露出一身月白色的中衣來,這中衣收腰寬底,更顯得她腰肢纖細。鄭秀芝低聲道:這衣服是巴少俠在附近買來的吧?原不必這等破費的,我雖出生在官宦人家,但也穿過粗衣棉布的。巴天石看她面色羞紅舉動怪異,不敢抬頭,不明白鄭秀芝要做什麼,只好含糊地應了一下,端起茶碗來喝水。鄭秀芝低聲道:巴少俠年輕有為、行事急公好義,又兼俠骨柔腸、身具成大事的氣量,假以時日將來必是人中龍鳳,但不知巴少俠是否婚配

    鄭秀芝此時面色越發地羞紅,直從臉頰紅到了耳朵根,後半句話聲音漸低,到最後只如蚊子聲一般。此時已是掌燈,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鄭秀芝忽然問出這些話來,讓巴天石的一顆心沒來由得快跳起來。鄭秀芝沒再問話,巴天石也沒回答,兩人就隔着一張小桌這樣對坐着。半晌過去,巴天石終於按捺不住,嚥了口唾沫道:鄭大小姐,我可當不起巴少俠的稱呼我家境貧寒,尚未婚配。

    又是半晌的沉默,鄭秀芝站起身開口道:那我就失禮叫你叫你巴大哥。你們剛才在裏面説的話,我都聽見了。我一介弱女子,家遭橫禍轉眼流落,本來已經絕了活命的念頭,慶幸天不絕人,蒙您不遠千里相救,保全了我的身子名節。可我又偏是個不曉事的人,硬求着您去贖我弟弟,您為了我們姐弟倆受苦受難不説,還要賣馬。我想我沒什麼可報答您的,除了給您供奉上長生牌位,保佑您平安吉祥之外鄭秀芝説到這裏,轉身背對巴天石,緩緩解開釦子,將中衣輕輕褪下,我只有弟弟這一個親人在世,再無別的依靠,只要您能救出我弟弟,我心甘情願我今夜就心甘情願地侍奉您,隨您怎樣都是了!

    鄭秀芝前面説話聲音又低又沉,最後一句話隨着中衣落地陡然間堅定有力,顯然是在心中下了極大的決心,可聲音卻又掩蓋不住地發顫。巴天石聞言再抬頭時,首先看到的卻是烏黑秀髮下那白玉凝脂一般的後背,窄窄的肩膀從脖頸處斜斜延下,仿若精刀削成,烏黑的頭髮鋪散在後背上,更襯出青春少女特有的白嫩肌膚,盈盈纖腰上面是橫繫着肚兜的紅色絲帶,而鄭秀芝的手,正顫抖着伸向那絲帶的接扣。

    巴天石只覺心中一陣火熱,再想喝水,探出手去才發覺茶碗已空。再抬頭看時,滿眼都是白滑耀眼的肌膚在燈下盈盈發亮,惹得人想去愛撫觸摸。但就在這蓮藕一般的手臂上,幾條黑褐色的鞭痕格外醒目,直刺入巴天石的眼睛。巴天石心中閃電般地轉念,明白這是鄭秀芝在門外聽到了他們説話,這女子頗有心計,知道要贖出弟弟困難重重,她或是怕巴天石變卦,敷衍於她,或是感激報答,所以才有此舉動。巴天石心中嘆了口氣,開口道:大小姐小看我巴某人了,我若此時做出這等事來,又與人市上那些敗類們有何分別,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請大小姐放心,巴某心中明白人命關天,比一匹馬重要得多!説完,巴天石從地上拾起中衣,扭過頭去輕輕披在鄭秀芝的肩膀上,他清楚地感覺到,鄭秀芝身子在瑟瑟發抖。

    戴大成看巴天石匆匆回來,神色異常,忍不住上前關切地詢問,巴天石卻咬緊牙關一聲不吭。戴大成正納悶着,只見門外人影一閃,卻是鄭秀芝退了店房,抱着包袱捲來和他兩人一起擠草房睡,以示同甘共苦之意。戴大成一陣窘迫,連連搖手道:這可使不得,您是大小姐,我們是粗人,再説您一個大姑娘家跟我們睡在一起,傳出去很不好聽啊!

    鄭秀芝將辮子甩在身後,俯身動手整理草垛便道:我都不怕,您還怕什麼,我現在已經不是什麼大小姐了,你們為了救我弟弟,吃這麼多苦,我睡一次草房,又算得了什麼?

    當夜三人隔草堆而卧,各懷心事難以入眠。鄭秀芝是思念弟弟,恨不得馬上天明;戴大成是盤算賣馬,忍不住嘆氣;巴天石則心事重重,一閉上眼,白天見到的種種傷懷事情,都在他腦子裏盤旋。

    第二天一早,三人來不及吃飯,匆匆結了賬,各抓起一個窩頭趕奔春芳院。白胖子見三人一大早頂門又回來,自是吃了一驚。打過招呼後搶先開口道:哎,我説爺們,這裏的規矩是女眷贖出過了夜不能退的!

    鄭秀芝俏臉一紅呸了一口扭過頭去,巴天石聞言大怒,喝道:你把我等看成什麼人了!戴大成忙上前笑道:誤會,誤會!哈哈,我們今天是送生意給掌櫃的來了。

    白胖子聞聽有生意做,忙換了笑臉,招呼手下人看茶、看座。戴大成説明來意,白胖子低頭想了想,點頭道:是有這麼個孩子,個兒不高,穿件灰色的馬褂。不過我是騙那閨女呢,我根本沒買那孩子,就是跟那邊問了問價。你想我一家花樓,買那男孩子有什麼用啊!不過當時我領了這姑娘以後,後腳來了一家富户,把這孩子給買走啦,説是從京城來的,連夜趕路回南方老家去。

    巴戴二人聞言一愣,真是造化弄人。也怪當時沒想到鄭家後人是兩個,否則就能直接在河西務救下弟弟。戴大成心中暗自鬆了口氣,暗想這也算是個好結果,不然還不知要管到哪一站才算完。巴天石卻怒目圓睜,一疊聲追問道:怎麼會這樣?誰買走的他?人往哪裏走的?鄭秀芝更是幾欲暈厥,叫一聲弟弟,手扶着門框,淚珠兒噗噗滾落。

    那白胖子在江湖中翻滾多年,眼前事一看便知因由,笑着端起茶碗道:當時這富户正好車軸壞了,停下來順便修車,我就和他聊了兩句。話説到這裏,白胖子故意打住,一口口地品着蓋碗裏的茶。巴天石一步跨前抱拳行禮,急聲道:煩勞您老指點一下,這人姓什麼?家住哪裏?要往哪裏去?

    巴天石這一連串的問話,白胖子只作沒聽見,手捏着蓋碗撇着茶葉沫子,眼睛卻一上一下地打量着旁邊乾淨俊秀的鄭秀芝。巴天石忍住怒氣又抱拳追問了一遍,白胖子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斜眼盯着鄭秀芝道:你們兩位爺們佔了這麼大的便宜,我怎麼也得分點湯喝吧?

    巴天石聽到此處再無可忍,轉身飛起左腳將身邊八仙桌的一條桌腿踢斷;沒等桌子傾倒,巴天石右腳彈出,將八仙桌高高踢起,接着躍起身子在半空中一個飛腳,將整張桌子踢得四分五裂,木塊茶杯瓷片散了一地。巴天石一把揪住白胖子的脖領,狠聲道:爺我今天什麼好處都沒有,你少説一個字,爺我踢碎你滿口牙!

    這白胖子是個老油條,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忙扔了茶碗張口倒豆子一般地喊將出來:哎別別別!那人是個矮胖子!方臉小眼説一口南方話家住錢塘縣城西門坐一輛雙馬的篷車車簾上繡着個黃字説是從聊城過河先去鎮江再回錢塘老家!我都説啦!

    戴大成從未看到巴天石這樣暴怒,直愣愣地站在一邊小心問道:好兄弟,你不會要去追吧?巴天石緩緩放開白胖子,咬牙一字一頓道:追,能多救一人就多救一人,豁出去再跑一千里到錢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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