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軍門者,湘南人也,原名亮,昔年聚眾山林強橫一方。時朝廷疲鄙長毛作亂,文政公請旨回鄉籌辦鄉勇。亮慕文政公名,往拜而歎服之,甘為走馬。亮健碩,素習拳械,又悍勇不畏死,戰常請為先鋒。隨文政公三圍安慶、轉戰江浙,功甚大焉。朝廷計其功,授記名提督銜,轄五營兵。後海內清寧,裁軍備獎農商。亮置地建宅於安陽,鄉人尊稱李軍門。
軍門早年喪妻,僅餘一子,後買妾亦生一子,妾狡黠,善知其意,益寵之。時冬大雪茫茫,竟積寸餘,軍門置酒呼妾賞雪。妾新重金購狐皮披肩,竟無損破,品相極佳,軍門睹之甚異。軍門亦善獵,獵狐之道不過設套、射殺、藥餌三法也。鋼夾者壞狐足,套索者傷狐頸;射殺者亦留彈孔,此三者甚損狐皮也。狐性多疑,難食藥餌,故善獵者以魚鰾裹藥藏於雞肛內,幹黃豆塞之,蓋黃豆遇尿則脹,藥不得脱也。將餌雞混羣中置狐沒之所,狐非活雞不食,須於藥發之前得狐食,再縱犬急追,遲則藥入皮,毛色不均矣,故完璧難求也。視妾所購之皮草,黃羊、山兔皮,皆頭尾完整、色明纖密。獵者黃羊不可餌,棒殺則壞頭皮,兔更無可陷。軍門愈異之,乃問妾,妾亦不得知,言為城內方記皮貨行所售也。
旬後雪盡,招皮貨行掌櫃方者問之,方者名謝曉也。其慮貨源,言辭推唐,軍門斥之,又賞以金,無奈告曰:此皆為獵户陳者供也,陳者乃獵中翹楚也,尤善射,其射獵必以矢穿獸雙耳,故毛皮品相極佳,因其善以矢貫獸耳,故人稱其耳東陳。
軍門聞言默然,良久乃嘆曰:今者兵戰皆重銃炮,以火藥、鉛丸取敵,用箭者日稀,昔見所謂善射者,不過三五十步外中靶耳,夫陳兵陣前極重先發,恐未等其控弦早殞矣!今見貫獸雙耳之射術,豈不臻至神哉?遂命方者引見。
又月餘,近除夕,方者引一客至。此客細腰乍背,肩寬身長,雙臂幾可過膝,唯右拇指套紫銅扳指,言此客即耳東陳也。軍門問其射術,答曰:洋銃雖利,但非重金不可得,且畏潮懼雪,鉛丸出膛更兼巨響,雖聲威驚人,但不及弓箭多矣。小人以為,射術精於算也。夫射靶百中者易成,無非熟習望山也,而射獵百中者難成,在於箭離弦之瞬,獸之走位、山勢地形、風向風勁、輔以弓勢弦勁,算計於胸,方可隨心發箭,應弦貫耳。軍門稱善,詳問其貫耳技,答曰:射技高下觀其瞄可辨之,庸者瞄靜,賢者瞄動,得神者瞄算。射兔須瞄耳尖,因兔性最警,弦鳴即躍。射羊則瞄頜,因羊聞警即匐也。射上山獸瞄鼻,射下山獸瞄頜,輔以風力、山勢、計算,多可穿耳,但其中奧妙非言語可表,全在意會。小人射術未精,一箭貫耳者,十中僅八而已。軍門嘉其誠,令其當堂試之。
堂中一時無靶,妾自屏後暗示軍門之黃玉扳指,軍門遂摘而高拋做的。耳東陳解弓掛弦,於堂中推弓扣箭,搭箭於左手扳指上遙瞄之。軍門之黃玉扳指乃帝所恩賜,細潤輕巧,中空僅拇指粗細,小過獸耳多矣,更兼翻滾於空,眾人皆度不可中。眾懸心屏息見其控弓隨扳指起落而動,引而不發,眼見將墜地,眾俱眥目張口,疾呼落也!。忽聞弓弦輕響,一箭疾出,穿扳指而直插入地,尾羽尤顫。曰:恐矢帶扳指遠落不可尋,故待其欲墜乃射也。眾讚歎不已,軍門蔚然嘆曰:惜哉,如此神技若投身軍旅,今豈在我之下。厚賞之。
軍門長子名晉驃,年少好武,頗有父風。欲拜耳東陳為師,軍門初不許,奈何其固請之,遂招耳東陳入府居住,以師禮待之。耳東陳觀其骨骼驚之,暗自嘆息言:如此天賦李廣之軀,奈何過於心計,恐不自持耳。
耳東陳授術新奇,取竹管吊於樹梢,備墜鉛陀之四丈長竹,命晉膘以竹梢傳管,每日不輟,事竟兩年,管隨風擺而竹梢輕易可穿,方嘉許曰:小成矣,可習箭,公子進展之快強我數倍矣。遂教其騎射。又兩年,晉驃弓馬純熟,三十丈內射物無不應弦而中,與耳東陳射獵,亦能以箭貫獸耳,往往十中八九,人言英雄少年,更勝其師,晉膘亦暗自許之。
中秋,烏雲蔽月,夜暗不可睹人,有賊眾趁夜襲至,掠搶民眾焚燎村鎮,縣城駐兵一時難至,賊膽益壯,竟淹至軍門府外,控馬持刃圍之,賊銃亂鳴,奔走呼喝,一府皆驚。軍門着甲持銃,登牆呵斥,急召家人堵門持刃以據之,家人慄慄然皆喪膽,莫敢上牆者。賊集薪欲焚府,耳東陳謂公子曰:賊銃聲濁、隊列亂,必烏合眾也,色厲內荏耳,此可破也。晉驃亦曰善,乃糾合壯年男丁,許以重金,令多備火把伏牆下。二人負箭上牆,家丁燃火把外高拋之,敵明我暗,賊眾頓亂,二人引弓疾射,無不中的,皆貫賊耳,而賊不得視二人,雖亂放銃卻無可中。頃刻間賊墮馬紛如落葉,斃者大半。餘者大駭,皆棄銃伏鞍掩耳疾走,高呼:早知耳東陳在此,何苦來耶!
及明,縣守備馳援至,見遍地賊屍,聞鄉民訴,感嘆贊服,做兩匾送軍門府,一寫將門虎子,一寫神箭,分送公子及耳東陳。軍門置宴慶,席間妾問曰:先生神技,已教付集幾合?答曰:俱都教付,公子天資過人,超某甚多。
軍門以其故意奉承,欲罰酒。耳東陳起身言道:軍門虎子,雙臂如猿眼神鋭利,此乃天賦李廣軀也,更兼習藝刻苦,肩背之力已勝某一籌有餘,他日若遇名師,必不後某。
妾又問:就此下汝與公子孰強?
耳東陳再拜曰:公子天生姿體,且進步神速,三年已超某十年之功也。
眾皆弗信,乃言:前日賊至,某與公子同出敵,各斃賊三十有四,但公子貫耳者三十一,某隻二十七,戰陣中毫釐之差則高下立判,某已不如公子多矣。眾人查閲首級,始信,自此公子晉驃始有驕橫色。
後妾陰挑晉驃與耳東陳比箭,耳東陳或退讓,或藉故閃避,皆不應。公子知其懼,遂愈發驕橫,持藝禍鄉里。後晉驃醉酒淫人女,女父來尋,竟貫耳射之。耳東陳始有憤憤色,進言柬公子。晉驃酒後更迫與之比箭,無奈應之,共牽馬出莊,眾潑皮亦嬉鬧隨之。
時青苗鬱郁,樹靜蟬寂,二人對面二十丈,各背箭五枝為限,馳馬推弓對射。晉驃自持控馬自如,搭箭先發,箭疾如流星過野,走馬間五箭連珠出,卻皆落空。耳東陳還射五箭亦為晉驃所避。初備箭時,晉驃陰使人暗藏一箭,待其箭盡馬迫時出箭扣弦瞄陳。陳大驚立馬呼曰:命耶?果至如此!時二人距不過丈餘,晉驃箭應弦發,轉瞬即至,射陳雙耳,陳於馬上豎雙指夾其箭,接轉之間竟射還貫晉驃之雙耳,一眾皆驚。陳縱馬大呼曰:此者命耶?公子空付李廣之軀,卻生逢蒙之心,惜哉!憐哉!神技自此決傳矣!言罷絕塵而去,眾人莫敢逐。
後人或言此耳東陳者乃長毛忠王舊部,或言乃后羿轉世,種種村言,不一而論。後聞者一嘆往者逝矣,神技不復現。再嘆得神技者往往驕橫自持,終遇殺身禍。觀此人性,令人扼腕。
售布方叟
餘鄰張者言:曾因雨夜宿滄州道驛,內中早有一書生、一商賈、一行旅。夜寒雨疏,屋漏難眠,三人遂就火言奇俠逸事以度夜。
書生欣然起,述《太平廣記》中崑崙奴事,乃嘆曰:此奴技擊絕倫,更兼迅捷,甘為主涉險,五十甲士不可當。惜哉!若有此奴,必珍之,焉可輕放。
商賈言:書中事焉知非杜撰耶?子不聞眼見為實之説?吾至友,嘗客於京尚貝勒府,觀貝勒演武射獵,縱躍格擊,其驍勇絕倫,數十豪俠不能當。更單臂舉石麒麟于禁內,更復奔躍,上讚歎其勇,封巴圖魯號,並以御前侍衞用之,此方為國士豪俠耳。
行旅者觀二人爭執,默然片刻曰:竊以為,俠士者,當懷安定四方之心,安貧樂苦之志,或佑護一方,扶贏弱於己任;或韜光養晦,視名利如浮雲。輕榮辱而重大義,藐生死而崇恩仇,蓋為其所求焉。逞耀武技,以力謀私者,非真俠士所為也。
繼言:天津者,水陸通衢之地也,萬貨集全,商通域外,甚富庶,亦多流民。有持力者強橫街市,好鬥輕生,勒索商賈,俗稱混混者也。此類人多屬流民,出身腳行、好武且悍,或聚眾械鬥於鬧市,或百般作禍於商賈,藐官法,凌贏弱,實為地方禍也。某親睹其自持刃穿股,血流瀝瀝而談笑自若者;置燃碳於掌,焦灼慘慘而視若無睹者,意勒詐錢財爾。因其罪不至死,若報之官府,拘押月餘即出,復為禍焉,累而難除,故商賈多與之錢帛撫也,久之更甚張狂。
市有葉姓者,未知其名,諢號葉蒼狼,亦此也,自負勇力,悍而好鬥;常呼黨橫行,欺詐商鋪,勒索豪取於市若農履其田也。曾見其博負而求借貸,莫敢與者,乃至一當鋪,欲當銀三百,鋪主求抵物,竟自斷小指一節於之。裂袖紮裹坦然自若,如所斷非其肢也,鋪主無奈,取金與之。後竟持金還贖之,骨固不可尋,乃招同黨持械鼓譟,毆主幾殘,復勒銀五百而去。商皆苦之。
市有售布者方姓叟,名泯沒不可聞,年六旬,自獨居,有薄鋪一間,以販棉布為計。其無子,故葉者常欺凌之,叟老亦懦,每囁瑟不敢言,街鄰莫不憤慨。後葉自言欲北遊,聞方叟適北行販布,強隨之,飲食皆出於叟。時潮白河無橋,往來以舟渡,二人坐舟至河中忽遇狂風,雹墜如雨,河水翻湧,顛覆頃刻間,舟子自抱板逃,葉素不識水,自詡必死。然方叟起身展拋其布,浮河若帶狀,乃挾葉躍船出,履浮布如平地,疾行如飛。至岸,葉回顧覆舟恍如隔世,乃方知叟非常人。自歸,葉欲結叟,常沽酒與之,言辭謙卑,叟亦不拒,復常態,即食即飲,終不發一言。
後兩載,八國夷兵東犯大沽口炮台,斬關覆軍,更焚破天津,屠戮婦孺,欲北犯京畿,兵鋒頗利。帝駕西幸,留武衞左、前軍各部及淮軍、練軍數萬於北倉戰,更退楊村。夷兵火器犀利,戰頗依仗,時直隸總督裕祿、提督聶士成等俱沒,舉國驚危。
某夜叟置酒招葉,半酣時問曰:汝乃大丈夫否?葉答然。叟笑曰:恐未必耳。葉怒而起,欲持刃自傷以示之,叟阻之曰:大丈夫者,福澤鄉鄰,受人敬仰,不怒而自威,雖逾百年不敢忘者,有碑錄其事,有書記其行也。非呼嘯市井、自殘肢體、詐勒街坊輩可比。今蠻夷扣邊,依仗火器禽獸橫行,屠戮鄉鄰,吾欲擊之而復仇,汝敢隨乎?葉言夷兵火器犀利,恐眾寡不敵。叟曰:吾以陰偵其軍械火藥所在,今夜可潛而焚之,此必一擊而敗其全師也,惜無副者從之,嘆時無英雄也。葉拍案起,願隨之。乃取暗藏硫磺、雷汞物,與葉夥計裝,驅驢車北行。
行近河邊,遇夷兵斥候數人,持銃指而喝問之,叟面色坦然,應答有度。葉於車上兩股顫顫,神色惶然,夷兵度其有詐,乃喝令下車。叟猝然躍起,空手擊夷兵,揉然搏進如虎撲鷹掠,敵應擊而斃者如疾風催草,莫有能當一擊者,至敵全斃,夷之銃終不得放。叟曰:事急矣,當速行。乃揮掌斷轅,令葉駕驢疾馳之,自負物疾走,不少後。
致河岸,與葉匹布曰:此事兇險,宜獨往之,然所慮者唯歸也,今重付與汝。汝少頃見火起則吾得手矣,聞吾呼則全力拋布,待布浮於河吾可踏歸也,切切。葉諾之,叟自河上踏浮布渡之,身形明滅,翩若驚鴻。
時月暗星稀,寒鴉少鳴。值少頃,忽聞對岸轟然巨響如數十霹靂齊鳴,即地動山搖,俄而火光自地衝起,烈焰及天。夷營俱亂,呼號奔走,持銃亂鳴。葉知其事成,抱布候之,未料叟久不歸,葉憂且懼,然守諾未敢輕離。至天明,夷兵搜至,見葉殊可疑,露刃問之,終不答,遂害。即日夷兵少退,數日不得進,而自時未見叟歸者,或曰亡於亂軍中。
言畢,書生、商賈皆悵悵然嘆息,或曰:此方叟輩負絕技而容身市井,若蛟龍潛淵,處盛世幾終老於野,遇風雷激盪方顯真俠士本色,孰可敬也。然方叟與葉蒼狼者皆沒,此秘事孰可傳?焉知其非杜撰事也?
行旅者聞言,斂容起身解衣,露一深疤自右肩過胸直至肋下,深可見骨,又出其左手,尾指赫然短節。乃正色言:葉姓者,吾也!因不忍見方叟俠聞泯滅見疑,愧露殘軀,吾當去矣。言畢滿座皆驚,行旅者理囊就雨而去,終不得尋。
夫老子有言:大音稀聲,大智若愚。方叟常視之混混然一鰥者也,殊無矚目,更少風流,眾多以怯懦。然臨大事,其行不亞於荊軻、田光眾也。葉者初為市井徒,好酒食,喜爭鬥,逞匹夫勇。然臨事能重諾守之,至死不離,亦為難得。觀其行當不讓於舞陽,稍遜於周處。夫一國之眾,販夫走卒類億計,焉知其乏奇俠異士乎?古之雞鳴狗盜者尚留墨於史,今如方叟者焉可不撰文已記之?遂錄。
2005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