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1985年的冬天非常冷,冷的讓人刻骨銘心,也許那年秋末的頻頻寒雨就已經預示了會有一個寒冷的冬天。
王學慶拖着一條瘸腿從二樓庫房裏出來,手捧一個盛滿漿糊的舊煙盒。入了冬,西北風的勁頭猛漲,卯着勁從窗縫往裏鑽,尖叫着從皮膚上割過,王學慶撿了些舊報紙,想把窗户縫糊上。王學慶是個燒茶爐的,就住在國泰旅社的茶爐房裏,外屋是燒水的茶爐,七八平米的裏屋就是他的家,一牀、一凳就是全部家當。他三十幾歲的人,來自外地,還瘸了一條腿,有個地方住就不錯了,王學慶很知足。茶爐後院堆的都是劈柴、雜物,西牆根一條夾牆小道通向南面兩層的旅社小樓,那小樓是蘇式的,大間、尖頂、木地板,歲數比他還大。
王學慶粘好窗縫直起身子長出口氣,端起牀頭的大茶缸子喝了口水,拎着鐵鍁走向煤堆。今天起了大風頭,得把煤堆鋤開,不然晚上一經風就會上凍,到時候就是用稿刨都刨不動。出了門他抬頭看見茶爐上口冒出大股的蒸汽來,便放下鐵鍁走出夾牆道,敲敲傳達室的窗户,指着後院啊啊的喊了兩聲,看門的老吳頭會意,披上大衣拉開門替他高喊:水開嘍,打熱水啊!
旅社不大,每天就只早晚供應兩次開水,其餘時候就只能用暖瓶裏的温吞水了,二樓長住的住客們都拎着暖瓶叮叮咣咣的關門下樓來打水,收發室的老吳頭提着暖壺照例第一個走進來。王學慶停下鐵鍁衝他打個手勢笑笑,意思是讓他搬開水龍頭多放一會兒,底下的水裏水鏽多。老吳頭沒兒沒女,老伴文革的時候就去世了,從遠親那裏過繼了一個兒子,卻沒想到前兩年這兒子拿着老頭的存摺去了南方,説去做大生意,這一下就再也沒回來,街道上看老人實在可憐,就安排他到旅社來看門,順便收發信件、電報什麼的。老吳頭是老來孤獨,王學慶是瞭然一身,整個旅社裏,王學慶和他最熟,也算同病相憐了。
王學慶喜歡站在茶爐邊上看人們打水,因為只有每天這個時候,他才能看見些和自己同樣的面孔,也因為到這裏打水的人此時大多會朝他點個頭笑一笑,使王學慶心裏有很大的滿足感,感覺自己為這些常年在外的人們,做了件極重要、極了不得的事情。
二樓東邊長住的幾個藏人也拎着壺走了出來,他們穿着藏袍,挎着彎刀,嘴裏絮絮叨叨地説着,聽上去象唸咒語。這些人在這裏住了不短的時間,半天揹着包袱在城裏轉悠着賣獸皮、首飾、虎骨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晚上回來睡覺,王學慶見過他們賣的虎骨,是老虎後腿,有爪有筋,上面還帶着黃忽忽的毛,看着就讓人喜歡。有一次王學慶忍不住掏出錢來示意自己想買一點,準備留起來泡酒嚐嚐,那藏人卻一拍王學慶的肩膀,用有些生硬的普通話説:老哥,這個都是牛骨頭刻嘀,騙人嘀,我見了老虎還不跑,還敢打它去?後來王學慶才知道,這些人都是湖南來的,自己做的藏式袍子,囤來的各色零碎販賣。後來王學慶在街頭,看着這些人高聲吆喝着刻意裝出來的蹩腳普通話,用露骨的黃色笑話講故事,引得路人紛紛圍觀,真有不少人衝着藏袍和那蹩腳的普通話就信了他們,掏錢買那些虎骨、蟲草。王學慶也説不出他們到底是不是騙人,人活着不過是為了一口吃的,要是家裏有幾畝地,有個安穩的日子過,誰還會這樣靠天吃飯,靠舍臉爭吃食,風餐露宿的出來做這個?
這幾個回去了,拎着暖瓶過來的是老劉,這是個四十多歲算命的先生,一身洗的發白中山裝,手臉白白淨淨的。他從那幾個藏人身邊經過時躲得遠遠的,對他們很不屑的樣子。老劉常説他自己是有文化的人,知天文曉地理,通古今明興亡,不是靠騙人吃飯的。老劉住的屋子也是自己包了個裏外間,僻僻靜靜的和誰也不挨着。聽説也有人來找他過,風風火火的指名找他,見面就下跪,高喊恩人、神仙,聽老吳頭説還親見過給他送錦旗來的。王學慶曾經比劃着問住在同層的那幾個藏人,他們幾個輕蔑的一笑,大聲道:那是託,自己花錢僱人,演戲給人看嘀!老劉逢初一、十五肯定出門不在旅社的,説是遊歷四方,但是那幾個藏人説他是到鄉下趕集,騙老農民去。老劉平時和王學慶説話也不多,但是言語間都透着一股淡泊從容,説起些地方風土來也都知道,象個走南闖北的人物,從來不象那幾個藏人一樣整天把吃喝花銷掛在嘴邊上。去年過年的時候,整個旅社都走空了,只留老劉一個人,打水的時候王學慶見着他有些驚詫,就兩手比劃着問他問什麼不回家過年,老劉卻嘆口氣,第一次含着淚花對他説:外面跑了一年,折騰不出個錢來,拿什麼回家?回去反而又多了一張嘴,給孩子們省口吃的吧。王學慶這才知道,這好外面的老劉活的也不容易。
二樓的常住客們陸續打完了水,楚姐推着小車走進來,一樓是給散客預備的,打水、洗被單子都是服務員的事,楚姐和另一個姓伊大姐負責照顧一層樓,二樓有事也歸她們照顧,本來二樓的被單、枕巾也應該是楚姐洗,那些住客們圖省錢,都自己幹了。
鐵打的旅社,流水的來往客,往來的都是出門在外的過客,常住在這裏的,也是心在家鄉的身子。王學慶同樣也是出門在外的人,五年前從老遠的地方流落到此,沒錢住旅社,大冬天就拖着瘸腿在院子外邊忍了一宿。西北的冬天夜裏能凍酥石頭,還沒到半夜王學慶就全身僵成了一塊,也是他命不該絕,旅社經理羅胖子打麻將輸光了錢,又不敢回家,半夜裏想到旅社裏忍一宿,才恰巧救了他一條命。後來羅胖子見王學慶又瘸又啞實在可憐,就跟街道里説了説,從此旅社裏就多了一個燒茶爐的,每月四十三塊錢,就在茶爐房裏隔了一個屋子,冬夏春秋的吃住在那裏。雖説有了吃住的地方,可是王學慶沒户口、沒指標,糧票、布票、油票他一份也沒有,穿衣、鋪蓋都摞着各色的補丁,每日三頓也多是清水雜麪湯,連看門的老吳頭都比他多一個半導體的收音機。
第二天風停了,難得出來了明晃晃的大太陽,王學慶、老吳頭還有各色的住客們,紛紛從屋裏把被子抱出來,滿滿得掛在前院裏幾道鐵絲上曬着,倒象是擺下了奇門遁甲的八卦陣。羅胖子瞅見院裏人齊,從辦公室裏跨出來喊道:大夥兒都在呵!明天是1號,都把下月的房租準備好,我讓人上門斂去,都記下了啊,我今兒可都告訴了,到時候別跟我裝不知道!到時候不交房租我都讓你們捲鋪蓋滾蛋!那幾個藏人聽了哈哈笑着往回跑,邊跑邊喊:説晚嘍,沒聽見,沒聽見。王學慶知道,這些跑江湖的很少按時交過房租,還常有拖欠,卻也沒見羅胖子轟走過誰。臨進屋羅胖子扭頭看了看王學慶那牀滿是各色補丁的棉被,仰着腦袋想了想,伸手把他喊過來小聲道:瘸子!去找楚姐,就説是我説的,把她那庫裏那兩條舊毛巾被領出來,繃在被頭上。羅胖子是所有人中唯一喊他瘸子的人,但是王學慶卻不惱,因為他知道,羅胖子是個損嘴善心的人,自己的苦難他總能看得見,常留心照顧着,也許這些布頭、破毛巾在一般人眼裏根本算不得什麼,但對他來説卻是極難得的。
今天有火車路過小城,老吳頭照例把院子掃的格外乾淨,伊姐早上就穿戴好軍大衣、皮帽,子夾着木牌去火車站拉客。集體制的旅社,條件差,地段又不好,比不得哪些國營大招待所。往來奔走的人肯來這裏住也就圖個便宜。
沒想到今天伊姐倒拉回來幾個客人,其中還有一個長相周正的女孩子,説是寒假體驗生活的大學生,這些都是伊姐打開水時説的。
晚上東邊天的大月亮又亮又圓,掛在趁着魚鱗雲的天幕上,月亮四周起了大大的一片月暈,內黃外焦,象極了清香的雞蛋煎餅。王學慶把被窩鋪好,倒了一缸熱水放在牀頭木凳上,拿起一包官廳水庫的煙捲鑽進被裏。白天熱乎乎的太陽光都存在了棉被裏,到了晚上就像錄音帶子一樣的慢慢放了出來,又暖又柔,烘的他那條瘸腿説不出的舒服。王學慶點燃煙捲眯起眼睛慢慢的抽起來,他早年原不會抽煙,可是一晚一晚看着月亮睡不着覺想家的滋味實在難受,每到這樣的晚上,過去的事情他越不敢想反而越亂紛紛的往他腦子裏湧。過去的家、過去的人、過去的日子,王學慶不敢想這些,因為每次一想起來他就心疼,疼的象胸口裏有隻刺蝟來回的滾,疼得他自己都想怕了,想怵了,不敢再想了,就學會了抽煙。
王學慶的煙抽到半截,忽然聽到前院的鐵門響,是被人砸得哐哐響。這動靜不是經理羅胖子叫門,羅胖子雖然有時輸了錢不敢回家見老婆也來旅社睡,但他都是一邊敲門一邊喊老吳頭的名字,這樣不説話砸門的,只有那兩個地痞。小城不小,五花八門的人也多,從文革那時候起就有走街串巷的地痞,這些人好逸惡勞,專事打架械鬥,霸佔着一條街向商户們收保護費,蹭吃蹭喝,羅胖子雖然在旅社裏吆五喝六説話算數,但是這一條街上説話算數的還是這一高一矮兩個地痞。
這樣的事王學慶也見多了,那高個的也曾經進過他的茶爐房,在他屋裏扒頭看了半天,見實在是抽不出什麼油水來,抄走了他放在凳子上的半盒煙,一腳踢翻陶瓷缸子,才大搖大擺的去了。今天這倆人是衝着二樓的那些個常住客來的,要斂他們的抽頭,江湖上走到哪裏都有地頭蛇,那些來往跑江湖的,人在屋檐下,如何不低頭,在人家的地盤上掙錢餬口,多半不願生事,就當花錢買太平,聽説那幾個假冒藏人的湖南人剛來時仗着人多,不願掏錢,被這兩個地痞聚攏了幾十個人圍着打,險些丟了性命。
果然,王學慶聽見鐵門打開的聲音,緊接着就是高個兒罵罵咧咧的聲音,兩個人沉重的腳步聲闖進前樓,挨間的踹門聲接連響起,隨即傳來住客們驚訝的叫聲,夾雜着兩人的喝罵與撕扯擊打的聲音。前院二樓房間的燈從西頭一直亮到東頭,兩人就象進了羊圈的狼,隨意的擄掠。這時候,值夜的伊姐肯定是不敢露頭的,她只能蒙着頭大睡,所有的人也都只能這樣,包括睡不着的王學慶。
又一聲踹門聲過後,響起一聲尖細的女生,象一把鋒利的刀割過盤子,在夜裏透過木板直刺進王學慶的耳朵,是白天剛來的那個女學生!前樓兩人個地痞的恐嚇聲頓了一頓,似乎兩人對這間屋子的住客也有些吃驚,但是馬上矮個兒的奸笑聲就響了起來。又一聲尖鋭的女聲響起,那分明是:不要啊!救命啊!
兩個畜生!王學慶一直腰坐起來,卻直着身子有些遲疑,他有些怕,他從心裏怕了,他想自己即使去了又能怎麼樣?管這樣的閒事落下的結果他比誰都清楚,王學慶手撫着瘸腿直挺挺的坐在牀上。女孩的尖叫聲接連響起,又不時的中斷,似乎被誰捂住了嘴,在不斷的掙扎,那一聲聲尖叫越來越高亢,卻被截的支離破碎,象針一樣從窗户縫裏刺進來,在王學慶身上、臉上扎着。
叔叔大爺們!救命啊!來人啊!娘啊,救命啊,叔叔大爺們救命啊!前樓二樓、一樓的燈光卻出奇一致地黑了下來,只留下二樓西頭女孩那間屋子裏的燈亮着。王學慶一掀被子就要下地,卻是左邊的瘸腿先着了地,瘸腿吃不住力,撐不住身子,他上身一晃從牀上撲下來,帶翻了方凳上的缸子,涼好的白開水撒了一地,王學慶的腦袋也重重撞在木板牆上。
王學慶手撫着瘸腿,陳年往事如同這翻倒的白開水一般立時湧了出來,王學慶嘆口氣,他知道自己如今説到底也只是個殘廢,一個一顆心涼到了底的殘廢。就在這時,那女孩的喊聲停了,隨着風傳進來的是她得哭聲,續續短短的,時高時低,隱隱還夾着那高個兒和矮個兒的笑聲。王學慶扶着牆慢慢站起來,搖搖頭蹣跚着爬回自己的被窩,這幾年呆在這裏,這種持強凌弱的事情他見得太多了,都是命裏該着的,他就是因為年青時性情剛直才命中註定瘸掉一條腿,四處流落過這種苟且偷生的日子。這幾年世態冷暖他多看的了,當年那一顆心也早就冷了下來,這日子多過一天算一天,假使有一天天下大赦,能回到家裏去喝口家鄉水、吃口大米飯,摟着媳婦大哭一場,就是死也值了。他已經瘸了一條腿,不能再多管閒事了,能夠多活幾天就是他王學慶最大的願望。
睡不着的後半夜,就象半輩子一樣的長。
天還沒亮王學慶就起來準備捅開茶爐燒火,他拄着火筷子走出茶爐房朝前樓張望着,前樓兩層都沒亮燈,黑乎乎窗户遠遠看去有些嚇人,王學慶側着身子仔細聽了聽,也聽不到西頭女學生那間屋裏有什麼動靜,以往起來最早的老吳頭也沒起來,整個旅社前後都是死靜死靜的。王學慶捅火續煤,坐在一邊掏出煙來,邊烤火抽煙邊聽着前樓的動靜,水開了,王學慶走到前院讓老吳頭喊讓人們出來打水,同時探頭向樓裏張望着。等了半天卻沒人從樓上下來,老吳頭也沒從屋裏出來,等了半晌,算卦的老劉總算低着頭手提暖瓶從樓裏走出來。王學慶走上兩步攔住他,兩隻手又是比劃又是指點的問他。
老劉臉色一白,兩眼看着四下道:沒啊,沒什麼,昨晚我睡的實。
老吳頭打開一點門縫,見老劉出來打水,連忙拎了暖瓶出來跟着朝後院走去,王學慶便攔過去啊啊的伸手衝他比劃。沒有、沒有!老吳頭慌忙擺手道:睡的死,剛起。樓上的住客們陸陸續續的拎着暖瓶、茶缸走下來,卻有意無意的從王學慶身邊繞開,想流水一樣從他兩側無聲的滑過。王學慶又等了片刻,再也不見人出來,拖着左腿走回茶爐房。
吃過早飯,去火車站拉客的楚姐急匆匆的跑了回來,拉住看見的每一個人,在他們耳邊氣喘吁吁的説着什麼,她説的手舞足蹈,聽她説的人卻臉色鐵青。王學慶遠遠看見心裏呼的一緊,楚姐愛傳閒話,嘴裏從來存不住事情,王學慶放下鐵鍁也湊了過去。楚姐一把拉住他説道:老王,聽説了麼?今天早晨火車站有一個女學生撞火車自殺了!那女學生長得周正,穿着青灰色的棉大衣,就是昨晚住在咱們這裏那個女學生!聽説還不是卧軌,是迎面直對着火車頭撲上去的,人都給撞碎了!王學慶聞言一愣,只覺一顆心忽然沒了底,從半空裏直往下墜,一股冷風從他嘴裏鑽進去穿過他的胸口直扎進他的四肢百骸,透心涼。楚姐在一邊還連比劃帶拉扯的説着:那女學生進了站就下了火車道,站台上的人一開始還以為她是抄近過鐵道,後來看那女娃的眼神不對,老遠的看見火車來了也不躲,反而跑着往上迎。人們才發覺不對,趕緊喊她,她也不應,衝着路過的189次快車就撲過去了。那是快車啊,進站不停的,一下就把人給撞碎了,血濺的哪哪都是
王學慶全沒聽到清楚姐接下來是怎樣繪聲繪色的描述她所見到、聽到的一切,他腦子裏只有一個影像象放電影一樣的來回出現:一個背影纖瘦的女孩穿着一件淺灰色棉大衣,在車站裏人們的呼喊聲中沿着鐵路飛跑,撲向呼嘯着飛馳而來的列車。王學慶沒見過那女孩的前臉,也不敢去想那女孩在撲向列車的當時是怎樣一副周正的面容。那女孩就只在印象中留給他一個纖瘦的背影,那背影就在王學慶腦海裏一次又一次的伴着尖嘯的汽笛聲撲向飛馳的列車。站台上的人們都張着嘴,似乎都在竭力喊着什麼,但王學慶能聽到的卻只有一個聲音,一個嘶啞的女聲就在他的耳邊響起:叔叔大爺們,救命啊!娘啊,救命啊!
圍在身邊的一個住客頓足説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我要是知道這樣,昨晚我説什麼也也卻把後半句咽回了肚子裏。
怎麼非要尋死呢?好歹也要活着麼!她怎麼去撞火車呢?怎不去報案呢?有人惋惜地問。
哼!老劉站在一邊哼了一聲,人家是黃花大閨女,報案?傳出去讓人怎麼活?還不讓吐沫淹死?這娃兒也是下了狠心,可憐呦,可憐那養了她二十年的爹孃呦!圍在一邊的人們都唏噓起來跟着嘆氣,然後都低着頭快步走開,各自回屋。
王學慶坐在茶爐旁發呆,茶爐裏熱水開的嘶嘶冒熱氣,卻忘了關火門,他腦子裏亂糟糟的也理不清楚到底在想些啥,飛馳而過的火車頭、那女孩子纖瘦的背影、自己的瘸腿、老婆懷孕四個月稍稍隆起的肚子、大地上隨風搖擺的麥子、師傅手裏拇指粗的柳條
羅胖子走來了,踢了踢王學慶手裏的捅條,説道:瘸子啊,今天派出所來檢查流動人口,你這情況你也知道,啥證明也沒有,你出去躲躲,半夜再回來,聽見了嗎?羅胖子見王學慶眼神發直,似乎根本沒有專心聽他説話,罵了一句,拍拍王學慶的肩膀,又重複了一遍,才回身走開。
王學慶把能穿的衣服都套在了身上,脖子上還圍了一條舊的沒了顏色的圍巾,外邊冷,比不了茶爐房守着火暖和。他拖着瘸腿沿街走到十字路口,卻想不出自己要朝哪邊走,到底要去哪裏,天大地厚,竟沒有他王學慶可以暫時容身的地方。大街上人行匆匆,有外出的,有歸家的,各自走自己的路,忙自己的差事。王學慶恍然明白了,這國泰旅社根本不是他的家!他幾年來吃在這裏,住在這裏,一張牀半間屋,他坐在裏面往外看劉半仙、看那幾個藏人來去匆匆,在江湖路上奔來跑去,實際他自己才是在路上的人!別人上路有歸家的時候,唯有他沒有,他吃在路上、住在路上,一輩子都再難回家。王學慶左手垂下,輕撫着那條瘸腿,心裏一陣一陣的疼,當年他也是有膽有識一諾千金的漢子啊,怎麼就活到了這步田地!王學慶搖搖頭,小聲唸叨着:人這一輩子怎麼都不能犯錯,犯了就找補不回來,怎麼補都補不回來。
王學慶不能見警察,因為他身上沒有户口本、沒有介紹信,更因為他是在逃的犯人,全國通緝的在逃犯。在這西北閉塞的小城裏,他要隱姓埋名很容易,也很難,只要避開警察深居簡出就能活下來,就能等機會回山東聊城老家和媳婦見面。再苦、再難,他也得忍,從山東到西北一路千里,他扒過火車、睡過瓜棚、還討過飯,可他寧死可餓死凍死也不偷不搶,就這麼拖着一條瘸腿流落到小城。只要再等兩年,等公安局和仇家都淡忘了他這個人,他就能偷偷的溜回家去,看看自己的媳婦,抱抱從未見過的孩子,這幾年來,他想孩子想得都快瘋了。
這一白天漫長的彷彿一輩子一樣。王學慶蜷縮在合作社前背風的太陽地裏抽煙、打盹,冷了就起來走動走動,數着牆上的磚縫等太陽落山。終於到了晚上,街上的路燈亮了起來,街道兩邊住家窗户中明明暗暗地都亮起了燈,飯菜的香味滿大街的彌散開來。餓了一天王學慶緊了緊腰帶,一瘸一拐地朝旅社走去。
轉過街角,王學慶就看見旅社前院的鐵柵欄門前擠着兩個人,似乎在用力推那扇柵欄門上那扇小鐵門。王學慶再走近幾步時細看時,那兩個人已經從鐵門裏擠了進去,正是昨晚那兩個地痞高個兒和矮個兒這條街上的兩霸。又來了!王學慶整個一下午坐在那裏都合不上眼,一閉眼就能看見那纖瘦的女孩從他身邊竄出去,張開雙臂直撲向轟鳴而來的列車,現在,這兩個畜牲又來了!
那高個兒的滿身酒氣,罵罵咧咧的手裏拎着一個碎了瓶底的酒瓶子,矮個的右手卡住老吳頭的脖子,把他的嘴捏成一個喇叭花型,嚇地一聲一口痰吐進了老吳頭的嘴裏:他媽的快説,耍戲團的那小娘們藏那去了!再不説老子戳瞎了你的眼!老吳頭面色慘白,身子抖成了一個,兩手使勁的把着矮個兒的手腕子,嘴裏嘶嘶的説不出話來。那矮個兒的不耐煩了罵道:老子跟了她半天,親眼看見她進了你們這,還敢不給老子開門,我他媽廢了你!説着抬手就要抽老吳頭大嘴巴。
這隻手提起來卻在半空中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子,矮個兒的一扭頭,看到抓住自己手腕的是平時窩在後院燒茶爐的啞巴瘸子王學慶,頓時火起:你他媽一個殘廢也敢管老子的閒事!右手扔開老吳頭就來卡王學慶的脖子。矮個兒的手勁大,最近跟人學了一招卡脖間穴位的手法,屢試不爽,籍此經常把痰吐進別人嘴裏,這次他在老吳頭身上得手,也想在王學慶身上招方抓藥,出手的時候,嘴裏就運上來一口吐沫。
王學慶左臂前豎向外一翻,撥開矮個兒的右手,提左膝重重頂在矮個兒的襠上,矮個兒的一聲慘呼還未喊出喉嚨,王學慶左腿前落同時右手捏個拳決狠狠捶下來,一聲脆響把矮個兒的右肩鎖骨斷成兩截。矮個兒的慘呼聲剛剛喊出半截,王學慶的右膝抬起頂在他的下巴上,封住他的聲,震碎了他的下頜骨,矮個兒不由自主的身子後仰,王學慶左臂又到,帶着風聲捶在矮個兒的前胸上,矮個兒的整個人就象扯斷了線的風箏,橫在空中摔出六七步遠。
那高個兒的吃了一驚,一步趕上來舉起酒瓶戳向王學慶的臉,王學慶收回瘸腿後躍半步,雙膝微曲前虛後實,左臂高抬右手內旋,擺了個架式等着高個兒的上前。那高個兒的偷眼看看躺在身側口吐白沫的矮個兒,心下有些發虛,探左手從後腰上拔出一把尺長的匕首捅向王學慶的前胸。王學慶上身微側左手下砍,叼住了高個兒的左手腕,右臂一翻從下向上捲住了高個兒的左臂,接着王學慶上身一抖右臂絞力,高個兒的一聲慘叫,骨頭斷裂的脆響從他左肘處傳出。王學慶抬左腿踹飛了他右手的酒瓶,右手順過來反反正正抽了他十幾個大嘴巴,張開大嘴在他耳邊上啊啊!的憤怒的嘶喊着。
高個兒的此時疼得滿頭冷汗,兩腮又紅又腫,黑紫色的鮮血連同破碎的牙牀順着咧開的大嘴往外淌。今晚他原本是趁着酒勁和矮個兒的尾隨新來小城的耍戲團的女人,想找個沒人的背靜地方劫回色,眼看着那女人躲進了國泰旅社的大門,兩人本已為是甕中捉鱉天賜良機的好事,沒想到先是碰到老吳頭抵死不開門,等到砸開鐵門打倒了老吳頭,沒想到半路上殺出了燒茶爐的王學慶。他原本以為這瘸子是一扒拉就倒的慫貨,卻沒想到王學慶一上手就乾淨利索的放倒了矮個兒,再出手就斷了自己的左胳膊,這時的高個兒已經嚇破了色膽,疼得眼淚鼻涕流的滿臉都是,卻只顧點頭説不出話來。王學慶鬆開他,一指躺在地上的矮個兒,又指了一下大門,意思是叫他帶着同夥滾。
王學慶伸手把老吳頭從地上摻起來,把他扶進了大門口的收發室,老吳頭顫抖着拉住王學慶道:我的個娘,你可是救了俺的命呵!王學慶此時卻無心理他,他害怕老吳頭問他:你有這身功夫怎麼昨晚上不見你出來出頭啊?王學慶放下二人,一瘸一拐的大步朝自己的茶爐房走去。
許茹蘭按照老吳頭的指點,踩着煤堆從旅社後院茶爐房旁邊的矮牆上翻了出去,她手撫前胸定了定神,把腦後的頭髮用塑料卡子盤在頭上,順着牆朝城南公園的方向拼命飛跑起來。許茹蘭所在的戲雜耍班子昨天來到了小城,照例找了一個公園,談好價錢租了三天的場地,把馬車和車上的東西都卸在了城南公園裏,然後一眾人立圍杆豎帆布支起了一個大棚,同時撒出去幾個人在城裏四處放消息,準備開始他們早已熟悉的跑江湖賣藝生涯。
茹蘭所在的班子不象有的馬戲班子帶很多動物,走動時人吃猴喂浩浩蕩蕩的,也不象有的班子女子多,以挑逗、香豔的葷活為主。她在的班子裏都是些憑手藝吃飯的安分人,有變戲法的、有刷飛叉的、還有練走繩、吞劍的,天南海北的聚攏在一塊,結班混口飯吃。茹蘭在班子裏的戲份並不多,她也只有一個耍手影的手藝,對着燈桶在幕上光圈裏用纖細的手指筆劃出動物、人物的影子出來,這玩藝其實不少女孩子都會,可茹蘭卻能用兩隻手比劃出跳躍練武的人影出來,很是新奇,加上她身材纖瘦苗條,面相也耐看,很是能招攬些人來看。閒下來時她就在場裏穿梭着賣些煙捲、瓜子和零食,不架台的時候就在後面忙活着給大夥做飯、洗洗衣服,都是些瑣碎的很纏人的事情。
茹蘭晚上上台時,就看見高個兒和矮個兒那兩個地痞坐在台下前邊,班主老杜開場前特意關照過眾人,那倆人是這一帶的地痞,儘量不要招惹,即使有事也的忍着。可是從茹蘭上台耍手影開始,那倆人嘴裏的髒話就一直沒停,説得茹蘭面紅耳赤又不敢發作,好幾個叫好的手法都沒用好。等茹蘭下了場換了衣服抱着盒子賣零食的時候,那倆人又拍桌喝罵着叫茹蘭過去,陪他們坐着,差點就攪散了一整場的人,幸虧老杜出面把他們倆拉出去請喝酒,不然恐怕場子一亂這晚上大家都要白演了。
散了場茹蘭叫上幾個姐妹出去找個浴室想好好洗洗一身的風塵,她因為衣釦掉了就讓別人先走,自己縫好再走,就落在後面。結果回來時拐拐繞繞的走岔了路,卻冤家路窄的正遇上這倆地痞,茹蘭轉身抱着懷裏的毛巾手盆就跑,那倆人就在她身後不緊不慢的跟着追。茹蘭眼見越跑街上的行人越疏稀,又不能回頭,無奈之下敲開了國泰旅社的大鐵門,求老吳頭幫忙,老吳頭探頭向外一看心裏就嚇得哆嗦,白天那學生撞火車自殺的事還沒了,那倆人又把一個姑娘追到這裏來了。老吳頭素來膽小,不敢招惹這些橫人,但是他看着茹蘭又想起了昨晚住在這裏的可憐女學生,心裏實在不忍把茹蘭推出去,就指點她趕快奔後院,從茶爐房邊上翻牆出去,他自己在前邊拖延時間。
茹蘭想起高、矮個兩人一路上追着嘴裏説的下流話,心裏越想越怕,把手盆緊緊抱在胸前翻過牆撒開腿猛跑。茹蘭順着馬路只往人多的街道上拐,也不知跑了多久,眼前忽然一寬,她自己竟然已經跑到了南城公園的大門口。茹蘭彎着腰大口喘着氣,這才發覺自己兩腿發沉,好像全身的血都沉到了兩條腿上。
蘭姐!她的乾弟弟得富從大門洞裏跑了出來。
得富!這麼晚了你躲這幹什麼?
姐,我見你出去老不回來,我不放心,就想出來尋你,可是又不知你去哪裏了,就只好站在這等你。得富兩手縮在袖筒裏,不住地跺着腳,顯然已經等了不短的時間。茹蘭沒想到在這陌生的地方還有人在記掛她的安危,願意在這裏等她。想起方才發生的一切,茹蘭只覺心中一陣委屈,一把摟住得富哽咽起來。得富有些不知所措,着急道:姐,姐你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茹蘭止住眼淚,拉起得富的手道:弟弟,沒事,跑江湖的在哪裏遇不到些委曲。走,咱回。回到公園提供的住屋裏,茹蘭擦了把臉,把晚上自己遇到的事簡單説了一遍。得富當下氣的雙目圓瞪:姐,下回再遇上這事,你找我,我跟他們拼命!
茹蘭噗嗤一笑道:真的?弟弟長大了,嘴也變甜了。得富聽了有些着急,紅着臉道:姐,我十三歲跟着杜班主跑江湖混飯吃,我啥都不會就只能在班裏打雜,那些個大哥們都看不起我。可你蘭姐來了之後你最疼我,給我補衣服、吃飯給我多盛,這世上除我我死去的娘,就數你蘭姐對我親。你對弟弟的好,弟弟一輩子也報答不完,弟弟發過誓,等我長大了我伺候你,把你當我親孃一樣養着。咱這些跑江湖吃開口飯的雖然讓人看不起,但是咱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咱也是人,不該受人欺負,誰要是欺負你,我劾出去也要跟他拼命!
茹蘭看着得富急的皺眉紅臉的樣子,忍不住笑笑,伸手在他頭上一點道:小孩子家的,拼什麼命,留着這份心將來疼你媳婦吧。説道這裏,茹蘭心中忽然一酸,又是一陣難受,一個模糊的身影在她腦海裏閃出來將她的心攥的緊緊的,攥出了眼淚。得富見茹蘭又掉了眼淚,連忙手足無措的站起來,搓着手不知道該如何勸解。茹蘭掉了幾串眼淚,咬着嘴唇沉默了半天道:沒事兒,弟弟,就是有點想你姐夫了,要是他在,這兩個小痞子還不夠他一隻手打的。
得富笑道:姐,那姐夫從你們山東聊城老家都走了這些年了,也許説不定早已經回家了,正盼着你回去呢。
茹蘭這兩天一直想叫着來富弟弟去一趟那個旅社,謝謝那晚好心為她開門的大爺,可就是抽不出空來。小城裏的人沒什麼娛樂活動,路經此地的各類雜耍班子、馬戲團就頗受人們歡迎,花上一毛錢就能在帆布圍成的帳篷裏看上半天,多花五分還能有個座兒,所以班子這兩天每天三場來看的人着實不少,一天的收入除去給公園的場地費,贏餘頗多,班主老杜的臉上也難得的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茹蘭正坐在後台給大家晾開水,得富悄悄地走過來,瞅瞅四下無人,偷着遞給茹蘭一個又大又粗的白蘿蔔,茹蘭見了一喜道:弟弟,哪弄來的?
蘭姐,外面有個賣菜的,想進棚看戲,但是又沒錢,我和三哥瞅班主不在就要了他幾個白蘿蔔,給大夥吃了順順氣,特意給你留了一個!
行,好兄弟,姐謝你。秋蘭接過來順手扣在了鋁盆下面。姐,外面還有倆蘿蔔,能找點肉給燉了不,我都快攙死了!
茹蘭笑着一拍得富的屁股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行,我跟班主説去,今天進帳不少,大夥兒都出了不少力氣,我把前幾天剩下的那點羊肉就着蘿蔔燉了,給你小子解饞!得富頓時眉開眼笑,得意的跑了出去。
第二天正午的時候,楚姐從火車站拉來一個個子高高的旅客,這漢子不僅個高,肩膀也寬,手大腳大,他拎着人造革的皮包大步走在前邊,引路的楚姐緊捯着雙腿小跑着跟在後邊。那漢子走到服務室的窗口,敲敲窗子對裏面值班的伊姐説道:同志,給安排個房間,我在這兒住幾天天。
介紹信呢?我得登記。伊姐帶上眼鏡翻開了登記簿。
那漢子從皮包裏拿出一張蓋着紅印的公家信籤從窗口裏遞進去道:同志,我姓李,叫李亮,是山東聊城市公安局的。李亮剛剛在車站被楚姐拉住的時候,還有點害怕旅社的條件太好,自己住不起,等進到院子裏打量了一眼四周才放下心來,他這次出差來西北是局裏要給一樁文革的案子做外調,派他出來了結情況,事隔這麼多年,當事人還在不在都難説,這差旅費必須得省着花。拿了房號交了押金,李亮抬頭問道:同志,這裏哪有換糧票的地方?他手裏是全國糧票,在地方上當作地方糧票用肯定是吃虧的,李亮做事仔細,想自己在這裏恐怕要吃住幾天,打算先換一點本地的糧票用着。
去合作社換,是一斤兑一斤,去火車站那個賣羊肉燴麪的館子裏換,能多換二兩哩。
國泰旅社收發室温暖如春,屋裏爐子上封着火,爐圈上的鐵壺淡淡的冒着熱氣,老吳頭裹着棉大衣,抱着一個半導體收音機百無聊賴的坐在那裏。到了這知天命的歲數,他把什麼都看得開了,天底下人力不濟的事情多了去了,平安是福啊。他每日裏就是數着指頭過日子,多過了一天就多享受了一天好日子,多過了七天,就能多吃車站東邊燕記排擋的一海碗羊肉泡饃。日子對他而言,就是一次又一次吃羊肉泡饃間的等待罷了。
半掩的鐵柵欄門忽然被人在外面踹了一腳,顫顫巍巍地撞在牆上,老吳頭嚇了一跳,剛從椅子上直起腰來,又一屁股重重坐下。門外高個兒的左臂夾着夾板掛在脖子上,踱着步子從門外緩緩走了進來,他四下看了看,吐掉嘴裏的煙捲,轉過頭隔着玻璃狠狠盯了老吳頭一眼,老吳頭只覺胸口一陣冰涼,象是被高個兒的眼光穿了兩個窟窿,當時就軟在了椅子裏。高個兒朝身後點了點頭,朝裏面走去,他身後跟進來十幾個胖瘦不同的漢子,老吳頭認得,這些人都是小城裏有名的打架不要命的橫主,領頭的人就是走在那高個兒身後的坐山雕。坐山雕是他的綽號,他一米八的大個子,寬肩光頭,幾年來在小城各衚衕各市場裏上百次的狠架才打出來這樣一個綽號,到夏天他光膀子的時候,一身肌肉上縱橫十幾條的傷疤,讓人看了就膽寒。毫無疑問,高個兒的在王學慶手裏吃了虧,請人來出頭了。
坐山雕丟了個眼色,兩個小青年叼着煙捲站在大門口,一邊若無其事的抽煙,一面用餘光瞟着街外的行人和屋裏的老吳頭。老吳頭慌忙着關了手裏的半導體,他知道這兩人是坐山雕留下來把風的,如果有誰敢在這個時候走出去報警,還沒有走出大門就會被一根角鐵重重的砸在後腦上。老吳頭沒有出去報警的膽子,但是他聽説過坐山雕的利害和兇殘,老吳頭的一顆心開始為王學慶高高懸起來。
一眾人穿過夾牆走進後院,高個兒的手指坐在茶爐邊上的王學慶惡狠狠道:大哥,就是他!昨晚上您外甥就是他給廢的!我這條左手也是他廢的!大哥!你可要替我們出頭啊!坐山雕斜斜跨出兩步,上下打量着悶頭坐在爐邊的王學慶,他不相信這樣一個又瘦又瘸的殘廢能有這麼大的道行,以一對二重傷了自己的外甥,還廢了自己兄弟的一隻左胳膊,坐山雕心裏不由得想起人不可貌相這句古話。坐山雕走了兩步忽然問道:這位好漢擺的什麼碼頭?行的什麼風?
王學慶卻低着頭裹緊了灰舊的棉襖,一言不發。坐山雕見對方並不答話,冷哼了一聲繼續道:那這位兄台是走草頭的了?王學慶惘然的看了坐山雕一眼,又低下頭去,將身子向茶爐邊上挪了挪。坐山雕見王學慶眼神渾濁,臉型消瘦,自己先放下了一半的心,心想:這瘸子未必就象高個兒説得這般厲害,多伴是倆人喝酒喝的手腳痠軟,才着了這殘廢的道,這瘸子看樣子不過只是手上的勁大點而以。想到這裏,坐山雕踏前一步道:你昨晚重傷我的外甥,按照江湖規矩,要你一隻手、一隻腳,你是自己來,還是我讓人幫你!王學慶似乎沒聽清坐山雕在説什麼,只是坐在茶爐邊,雙手籠在袖子裏偎着茶爐烤火。坐山雕看着王學慶輕蔑的一笑道:有膀子力氣,就出來隨意傷人,算什麼好漢?有本事找強手,尋高人練招,按江湖規矩欺凌後學小輩的要三刀六洞!看你一個瘸子,又是從外鄉來的,念在串江湖走碼頭的道義,賞你口飯吃,沒轟你,沒攆你。你倒把自己個看成個人了!江湖規矩,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今天老子心情好,只要你一手一腳,你要是自己識相,把你那條好腿伸進這爐子裏去,老子就放你一馬!
自從這幫人進到後院,王學慶心中一股怒火就止不住的翻湧,當年他也是一條嫉惡如仇的漢子,坐山雕的話就象一根燃着的香火,一下下的戳在王學慶心頭的火捻上。王學慶聽到最後猛然抬頭,死死盯着坐山雕的雙眼,坐山雕一轉頭正撞上王學慶怒視的雙眼,這雙眼再不是方才那般的混濁和模糊,眼神中清明凜厲的目光讓坐山雕也是一驚。坐山雕提聲道:聽説你手上有勁,有幾招把式,來賠我兄弟們玩玩,玩好了爺一高興説不定還能賞你點什麼。身後的嘍羅們頓時鬨堂大笑起來。一個穿軍大衣的地痞走了出來,閃掉大衣道:來,瘸子,跟大爺撂兩跤,爺能把你那兩條腿摔般配了。眾人又是一陣鬨笑。那地痞在後院裏走了幾個熊步,活動活動膀子,一把掌重重拍在王學慶的肩頭道:你他媽起來啊,陪爺玩兩跤!
王學慶也不抬頭,從袖子裏抻出右手,拿過身邊的工字拐,將遠處劈柴堆上幾根手臂粗細的木柴扒拉到腳下,坐山雕眾人不明其意,都盯着王學慶看。王學慶強壓怒火,挑開茶爐門,左手拎起一根木柴,右手捏住柴頭五指用力,那木柴竟如同斧剁般一聲脆響一裂到底。王學慶兩手一分,將木柴撕成兩半,一前一後扔進茶爐,低頭又拎起一根木柴,這根木柴一頭沾了水,上面凍了碗大的一塊冰砣子。王學慶卻似渾然不覺,如法炮製,五指捏處又是一聲脆響,冰碴四濺,木柴又分為二,被扔進茶爐。
這一下,原來嘻嘻哈哈的地痞們頓時鴉雀無聲,都直愣愣的站在坐山雕身後瞧着王學慶的兩手,那剛才晃着膀子走熊步的地痞也愣在當地,上下打量着王學慶一步步向後退。半響之後,坐山雕一揮手,十幾個人悄無聲息地快步走了出去。王學慶看着這些人的背影,伸手撫摸着自己那條瘸腿,長嘆一聲再無言語。
王學慶也是走過江湖的,他知道對方肯定不會善罷甘休,這些為禍一方的混混們,平日惹事生非佔盡便宜尚且不滿,更何況在他手下吃了虧。要是明來明去,他王學慶決不含糊,即便真的雙拳不敵四手,也能脱身而去;怕的就是他們那些無賴的下作手段。王學慶開始有些後悔,若不惹這禍事,他自己安安穩穩在這裏繼續呆下去,就能有偷着回山東聊城老家的時機,這一下憑空惹了這些豺狼上身,真不知道將會有多大的麻煩,自己躲在這裏幾年的隱姓埋名的日子就白過了。
吃罷完飯,王學慶掀開被子和衣而卧,把工字拐立在了手邊以防不測。上牀時左邊那條殘腿有些拖拉,王學慶看着自己這條左腿又是一嘆,當年學藝時師傅曾反覆告誡,説他心急燥進,不能寬忍一時,如不改過將來必惹是非上身。師傅説得準,五年前就是自己心燥一怒,落得離妻拋子流落他鄉。五年了,自己燒煤劈柴,原以為已經很能忍了,可還是惹出了這些許麻煩。王學慶點燃了一根煙,心道:這就是命,命裏註定的事情,饒你怎麼躲都是躲不開的。
正在這時,茶爐外後院中忽然傳來一聲輕響。有賊!王學慶撐身坐起,同時心念一動:莫不會是白天那些地痞?王學慶探身從門縫中向外望去,只見幾個月光中幾個黑影正躡足潛蹤的朝自己這邊摸來。王學慶慘然一笑,心道:命裏註定、命裏註定啊!他伸手拉開房門,一聲咳嗽,左腳一勾將方凳挑了出去,方凳尚未落地,一團包囊呼的一聲砸在方凳上爆開,後院中頓時騰起了一團白灰,煙霧騰騰撒濺的到處都是。王學慶咬咬牙心道:這幫地痞,果然有的是陰損的點子!對方果然是佈置好了埋伏,方才要是他冒然躍出,這一個灰包必定糊住了他的雙眼,即便他能逃出虎口,這一雙眼睛恐怕也要廢了!
王學慶舞動工字拐護住頭頂,右腳點地一個跟頭躍出房門,雙腳剛剛落地,院牆上一個聲音喝道:上酒!牆頭上身影一晃,七八個酒瓶子打着旋兒砸向王學慶。王學慶擺頭閃身悉數躲開,伸拐將一個酒瓶在半空中點碎,一股液體順着枴杖流下來。王學慶藉着閃身的瞬間收回枴杖一聞,不是鏹水,是汽油!牆頭上有人喝了一聲:好身法!隨即有人揮手將一張破椅子扔到了王學慶的腳邊,王學慶藉着月光仔細一看,出手的正是白天見過的地痞頭子坐山雕!坐山雕這一出手,地痞們恍然明白,紛紛從房頂上拾起車胎、掃帚、等破爛雜物朝王學慶腳下扔去。王學慶知道自己腿腳不靈,如果地面再多絆腳的物件就非吃虧不可!王學慶連忙伸拐挑開眼前的雜物,抬腳想衝向牆頭。坐山雕低喝一聲:再上酒!十幾個酒瓶呼嘯又飛到,兜頭撲面的砸向王學慶。王學慶躲閃撥踢,雖然沒有被瓶子砸到,卻在身上也被淋了不少的汽油。
王學慶眼見形勢不利,右手拐脱手飛出,將兩個地痞砸落牆頭,側身讓過院中一個地痞砸過來的鎬把,右手順勢勾住對方手腕向前一帶,左手橫肘重重擊在那地痞右腮上;借他轉臉左倒之勢,右手鬆開對方手腕,掌心向上捏個勾手橫掃對方的太陽穴。這一下對方原本已失重心向左傾倒,王學慶藉機右手向左橫掃如刀截落木,那地痞一聲悶哼昏厥在地,口鼻中立時有鮮血湧出。
坐山雕練過些粗淺的拳腳,見過世面,立在牆頭上哼了一聲:螳螂左拍展!練螳螂拳的瘸子!拌他腳!扔油瓶,燒死他!王學慶躲開亂戳來的竹竿木棒,一腳踢飛一個靠近的地痞,順勢轉身脱下大衣,運勁抖開幾個砸落的瓶子,再回頭絞住一根捅來的木棍。那持棒的地痞一見木棍被奪,急忙撒手,左手伸向後腰就要摸刀。王學慶扔開棉襖跟上一步左手急劈對方的面門,那地痞慌忙舉左手上架,王學慶摟住他手腕向下一勾就拉開了空門,右手跟上一個照面燈拍的對方滿臉是血,王學慶抬左腿蹬開那地痞,回身探手把方才扔上半空的大衣穩穩接住。這幾下絞棍、拋衣、勾手、擊面、蹬腿、轉身接衣,招法連貫乾淨利索,快的出人意料。院中幾個地痞見到厲害頓時收斂了許多,揮動着手中的傢伙慢慢朝一起聚攏,不敢再上前交手。
這時,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從前院傳來,國泰旅社的經理羅胖子大步跑了進來,他站在夾道口指着眾人顫顫巍巍道:別別打了,再打我我報警啦!
此言一出,坐山雕和王學慶幾乎同時阻止,坐山雕説的是:你敢!王學慶卻是驚恐的睜大眼睛,一個勁地使勁擺手。坐山雕一揮手,一個酒瓶狠狠朝王學慶砸了過去,拍在離他不遠的牆上,瓶裏的汽油濺了他一身,給我滾回去爬着!敢他媽亂動我點了你!羅胖子慌忙抱頭而去。王學慶咬咬牙,他只覺一股在心中消失了許久的衝動正在他四肢百骸中緩緩流動開來。多少年了,不他曾發泄一下心中隱忍的怒火,從當年帶傷出逃那一年起,他做過乞丐、當過苦力、在垃圾堆裏撿過飯吃,這一切都是由一個人所賜,他每當想起這人時,心中的怒火就來回的滾動,將他的五臟六腑燒灼的生疼。五年來,幾乎每一天的晚上他都把這團怒火壓了又壓,忍了又忍。而今站在牆頭上的那坐山雕,説話、行止、作派與當年那人分明無二,一樣的蠻橫惡毒,一樣的飛揚跋扈。王學慶甩掉手裏的大衣,一個虎撲接一個雲裏翻躍向院牆,直撲坐山雕。
那坐山雕見王學慶撲到早已躍下牆頭,站在後街心遠遠看過來。王學慶知道此事若想了結必須制服這地痞頭子,從牆上躍下就要朝坐山雕撲上去。冷不防旁邊黑影中躥出六七個人手持木棒衝他兩腿亂打,王學慶慌亂中連吃幾下,想要前撲躍出,半空裏一個物件帶着風聲飛砸過來。王學慶腿殘不能上踢,無奈中只好揮手外撥,那物件卻沾手而散,一大團白色的粉末撲面而來,糊了王學慶滿頭滿臉。王學慶心中大驚,想不到自己萬般小心還是着了對方的道,不光眼睛被糊住,連耳鼻中卻全被賽的滿滿的。王學慶連忙伸手在臉上亂抹,身上卻連中了幾棍,一陣痛徹深入心扉。王學慶雙手擺動招架着打來的棍棒,腳下一深一潛地大步後躍,直到後背重重撞在牆上,背靠院牆雙臂擺開,側耳傾聽四下的動靜。王學慶背靠牆壁百忙中舔一下嘴角,發覺糊在臉上的卻是白麪而不是白灰,先是一愣,隨即心中一寬,想必是地痞們匆忙中找不到白灰,便掠來了誰家的面袋子。
眾地痞見王學慶中招大喜過望,揮舞着棍子衝上去猛打,不料王學慶雙眼雖被糊住,聽力卻是極好,眾地痞非但沒有佔到便宜反而被他抓住空檔連勾帶打連傷兩人,攻勢頓時一窘。坐山雕遠遠的冷笑一聲道:死瘸子耳朵還好使,兄弟們把刀子綁在杆子頭上,慢慢的伸過去捅死他!眾地痞聞言紛紛掏出隨身攜帶的刮刀、匕首,按住木棒開始捆綁。王學慶聞言心中不由得暗暗叫苦,對方如果真這樣做的話,他聽不見動靜辨不清來勢就只能等死!想不到自己流落江湖數年,不但沒能回家團聚,反而還要落在這些小人的手裏!他正要準備翻牆回院,身邊數根木棍卻當頭罩下,在他身上一陣的亂打,讓他抬不起頭來。
正在這緊要時刻,遠處有人高喊一聲:前邊幹什麼的?我們是公安局的!不許打架!王學慶聞言又驚又喜,情不自禁地順着牆根朝聲音來處橫跨了幾步,他凝神傾聽,遠處的確有腳步聲急促而來,聽聲音象是三個人,而坐山雕一夥似乎猶豫片刻,然後一聲招呼呼嘯而去。王學慶只聽有人跑近身邊一把扶住他道:同志,你怎麼了?王學慶伸手拉住來者,只覺全身痠軟,後背、前臂被棍棒擊打的地方疼痛徹骨,心口中一陣熱血翻湧就撲倒在來人懷中。
王學慶再醒來的時候只覺眼前一片漆黑,他伸手摸摸,有人在他眼上包裹了一層粗布,他摸摸四周,身下是鐵架子牀,不是他小屋中磚頭壘上的木板牀,腦後是蕎麥皮芯的枕頭,不是他平時枕着的那一包破衣服。王學慶愣了愣,回想起來這裏昨夜一場惡戰,自己應該是被不相識的人救了,他舒了一口氣,只覺渾身上下多處有些痠疼,他扭了扭腰,想躺的更舒服一點。忽然他猛的想起昨晚他似乎聽見來人説自己是公安局的,王學慶忽的打了一個冷戰,他仔細回想昨晚自己昏倒之前,有人高聲喊喝攔阻那些地痞向自己下毒手時,他的確遠遠聽見有人説過:我們是公安局的!
王學慶想到這裏不寒而慄,他顧不得身上的疼痛,一掀被子坐了起來,摸索着就要解開自己眼前的繃布。這時似乎有人聽見了這邊的動靜,門聲輕響一個人的腳步聲傳到牀前,這人嘴上説道:別起來啊!伸手就按住了王學慶的肩頭。此時王學慶心中本就如同驚弓之鳥,哪裏能讓他制住左肩,當下出右手扣住來人手腕,左肩反向前拱,配合右手翻頂來人手腕。來人手腕吃痛壓不住王學慶,不由得大吃一驚,右手被扣又一時不得解脱,連忙出左手勾拿住王學慶的左腕。王學慶左肩得脱抬左手上抓對方的左碗,橫小臂自下而上翻壓對方的右小臂。這一招叫倒別羊頭,是從牧人握住山羊雙角後扭到山羊的手法中化出來的,是螳螂拳中近身交錯小擒拿的精妙招法。來人口中咦了一聲,橫上一步跪在牀上壓住被子,困住王學慶被下雙腿無法施展,讓開了王學慶的翻勁,同時放開左手橫插進王學慶腋窩一把捏住他的臂根,斷了王學慶左臂發力的力根。
王學慶沒想到對方竟然是武學好手,一出手不但直搗中宮制住自己的左臂,招法更是匪夷所思,精妙機巧。王學慶連忙松右手向左橫封對方左肘後的曲池穴,推開對方的左臂,同時左手鬆開,兩臂叉十字橫掃胸前,上手斜削對方太陽穴,下手橫切對方喉頭。來人一聲低呼似是後仰避過,王學慶早有後招準備,他雙臂匯合中路收掌為抓,兩臂齊動一前一後勾砍對方的面門。來人竟然識得王學慶的招式,驚呼一聲:螳螂雙劈截!扭腰橫翻躍下牀去,站在地上大喊道:沒有惡意,你摘下眼前布看看便知!
王學慶右臂豎在胸前,左手探向腦後解開眼前的繃布,他眼睛一時不適應屋裏刺眼的陽光,眯着眼睛好一會兒才慢慢的掙圓。之見這是一間十幾平米大小的屋子,傢俱簡單陳舊,陽光從左邊的窗户中透過窗簾射進來,投在青磚墁鋪的地面上,距離窗前兩三步遠的地方站着一個高高瘦瘦的斯文青年,這年輕人身材不算健碩,卻也身姿挺拔,他寬肩細腰,兩臂修長,正站在地上看着王學慶,旁邊的小桌上還放着一小碗熱氣騰騰的麪湯。
王學慶指指年輕人,指指自己,又指指腦袋,滿眼警惕地看着對方。那年輕人笑笑,故意放慢語速一字一字説道:您別怕,我們不是壞人,我叫方曉謝,昨天晚上我和師傅路過,看見一羣流氓行兇傷人,我師傅就假充公安局的,驚走了他們,把您救回來了,這裏就是我師傅家,您先休息一會兒,呆會兒我師傅就來看您了。説着他指指桌上的那碗麪湯,比劃了一個吃的動作,笑笑而去。
王學慶望着屋門思索片刻,起身下地先走到桌前,端起碗來聞一聞麪湯的香氣,只覺的飢腸轆轆,捏起勺子三口兩口把麪湯灌下肚去。王學慶放下碗,定了定心,躡手躡腳的朝窗户走過去。他輕輕撥開窗簾,外面是一個四方的磚墁地院子,幾十顆報紙裹着的白菜整整齊齊的碼放在西牆下,旁邊是水泥砌出的自來水池,自來水管上包裹着厚厚的一圈防凍草繩和塑料布。東邊牆角中立着一株葉子都已落盡的大楊樹,樹下一個健壯的後生穿着深藍色的運動服在打木人樁。王學慶乍見這上三下四的木人樁頓時倍感親切,便留神仔細看那打樁的後生。這後生的衣袖高高挽起,小臂上纏着繃布,含胸拔背的站在樁前,腳下不弓不馬,兩臂或拍或捶,時而或撥或勾,正練的滿頭大汗,王學慶一眼就看出他的出手捏勾、起手劈截,招法中勾採摟劈,手法與自己極為相似。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剛才屋裏那個自稱叫方曉謝的年輕人,正站在一位看上去約五十歲左右老者身前低聲説着什麼,手裏彷彿還在比劃着剛才和自己的交手動作。那老者仰起頭似乎想了想,又點了點頭,向窗户這邊看了一眼,揮手讓方曉謝去練功,自己則揹着手緩步朝這邊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