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下午,李有泰按照任師傅的安排,等到天黑透了才從國術館出來,坐人力車到南市北街口的一個小飯館門前。飯館裏沒幾桌客人。跑堂的夥計坐在火爐邊上自顧自地打盹,聽見動靜也懶得起身,遠遠地衝李有泰喊道:這位客官您想吃點嗎呀?要不先來壺酒解解乏?您啦可別點太費勁的做啊。都快封火了,不好拾掇啦。
李有泰聞言一愣,繼而心中暗自一笑:唉,這每天來這飯館聽這麼一句,這夥計也不會換換詞兒麼。李有泰揀了張僻靜的桌子坐下,要了兩個菜一壺酒,又叫夥計打了缸子熱水來,將酒燙在裏面保温,慢慢地自斟自飲。
幾杯酒過後門簾一動,大步走進來一人。此人腳跟有勁,步子方正,卻是個瘦子。頭上戴瓜皮小帽,留着齊脖梗的長頭髮,身穿一身舊棉袍,腳下一雙破棉鞋卻是一隻青色,一隻黑色。看此人衣着也是個潦倒户,屬於那種平日裏飢一頓飽一頓、有上頓沒下頓的,可偏偏卻在行動之間昂首挺胸地端着架子,彷彿是哪裏的大掌櫃到了老字號飯莊赴宴來了。
烤火的夥計撩起一隻眼皮看了他一眼,索性抄着袖子打起盹來,一點也沒有招呼這位爺的意思。此人大馬金刀地揀了正中間一張桌子坐下,見夥計不來招呼,只好揚頭喊道:咳,點菜!
這次那夥計索性連眼皮都不抬了,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您説吧,要吃嗎?記着呢。
那人嘆口氣道:煮果仁,四兩酒,拿小蝦仁炒個白菜芯,蝦仁就不用切片兒了。
夥計聞言一樂:蝦仁還切片啊?您當我們這是春津樓大飯莊啊。七爺,您還有兩回吃飯的賬沒結哪。
那人聞言頓了頓,輕輕一拍桌子道:就認得錢!以前七爺打賞你的時候,怎麼不見你這倒黴樣兒啊?先做去!今天一會準有人給我送錢來,都給你結了!少不了你的!趕緊給七爺打酒去,你一輩子當奴才的命,一點不會來事兒。
夥計怏怏地站起來,晃盪着向後廚走去,邊走邊嘟噥道:介是嗎呀,還奴才呢,介板兒是讓對門的飯館給轟出來的,沒地兒去歸起跑我們這來了。如今這世道,有錢的才是大爺,沒錢的才是奴才呢。
這句話讓那人聽見了,又是一拍桌子,提高了嗓門道:有錢了不起啊,七爺多大的錢都見過,多多的錢都使過。早幾年七爺闊的時候,身上隨便摘一件東西下來,就夠你們整街筒子的人吃一年的!
李有泰從這言語中,已經猜出來人就是自己苦等了幾天要找的那人,卻不信任師傅推薦的這麼一個潦倒的紈絝子弟能給國術館與聶家幫上什麼忙,於是他也不説話,就在一邊看着。不一會煮花生和酒上來了,那人將花生捏起來一個個扔進嘴裏,口中卻還磨叨着:就這破玩意兒也叫果仁?還當稀罕東西呢,當年貢田裏種的東西,七爺都拿來喂鴿子用哼,煮還捨不得擱豆蔻,一點兒滷味都沒有。
正説着,有人挾着一個小包袱挑簾進來。來人先探頭在屋裏掃了一圈,見到那自稱七爺的男子,開顏一笑,老遠地就招呼道:哎喲七爺,您在這歇着哪?要不人怎麼都説大隱隱於市呢,您這樣的高人就愛往這小飯鋪裏鑽!
七爺也不看他,端着架子淡淡道:少給爺這貧嘴,又拿嗎物件來了,先給爺把飯錢結了。
來人賠笑着把夥計叫過來,依言將七爺欠的幾頓飯錢都付了,這才坐到七爺的身邊,先看看左右,接着小心翼翼從懷裏摸出一個物件來放在桌上,道:七爺您給掌掌眼七爺用眼角掃了一下,沒等他往後接着説,就已經開口道,不用看了。假的。
來人一驚,急道:七爺您再仔細給掌掌!人家説這是順治年的琺琅掐絲萬壽球
七爺重重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扭過頭去瞪着來人道:廢話,七爺我當年拿這玩意兒當球踢的時候,還沒你呢!七爺看東西什麼時候走過眼?七爺我什麼沒見過,什麼沒玩過?再廢話下次別來了,愛找誰找誰去!那人眨眨眼。滿臉失落,慢慢將拿出來的物件揣進包袱裏,嘴裏卻不敢怠慢,拱拱手道:哈七爺息怒,您歇着,回頭見。説完垂頭喪氣怏怏而去。
對這種人,李有泰一直敬而遠之,他雖然一直相信任師傅的話,卻又實在從心裏對這位哈七爺生不出什麼好感來。李有泰猶豫了半晌,眼看着那邊吃完咂嘴,終於還是按照任師傅所教,叫過來夥計,小聲吩咐他給哈七爺桌上加一碟醬牛肉,賬算他的。
哈七爺對着端上來的牛肉眼睛一亮,嚥了咽吐沫,卻挺直腰板道:夥計,你睡暈啦,還是你孝敬七爺我的麼?
夥計嘿嘿一笑道:七爺,您別想美事兒了,就算您點這個,我電得先看看您帶沒帶夠錢。這是那位爺點給您的!説着夥計用手一指李有泰。
李有泰借勢起身,抱拳道:在下李有泰,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借此機會認識一下哈七爺。
哈七爺見李有泰衣着乾淨、雙目有神,知道這肯定不是個一般的人物,忙站起身道:喲喲喲,這話怎麼説的,還讓您破費。那個啥,晚上吃這個容易積食,嘿,夥計給爺包起來,我等會兒帶走。
兩人自然而然地坐到了一桌,李有泰本想與他好好聊聊,打聽些天津衞的江湖事情,但哈七爺張嘴是當年我如何如何,閉嘴是曾經我怎樣怎樣。倆人根本説不到一塊去。李有泰心中苦笑,又耐着性子聽哈七爺東拉西扯一陣後,實在坐不住了,找了個由頭,起身告辭。哈七爺還在身後高聲客氣着:那啥,得空去我那兒坐坐啊!地道外西邊瓦片衚衕最靠裏那一家!
李有泰出了小飯館,想起自己晚上要練功,得買幾個燒餅回去備着肚子餓。信步來到街口,發現燒餅攤周邊,高高大大站着一個遊方化緣的和尚。天津有不少禪院,比如聞名的大悲院、蓮宗寺等,因此市面上外出化緣的和尚也尋常見。但這和尚卻頗有些不同,他一不挨攤化緣求乞,二不坐地念經祈福,只是伸直手臂託着個小盆大的銅缽,樹一般地直挺挺站在那裏,這和尚本就身高臂長,又託着這麼個大銅缽,走路的人若是不小心,還真備不住一頭撞在他胳膊上。李有泰從街口緩步走到燒餅鋪前,那和尚依舊腰直臂挺,紋絲不動,李有泰忍不住在心裏讚歎道:有膀子力氣啊。
買燒餅的當口,李有泰一打聽,燒餅鋪的小夥計告訴他,這瘋和尚在這都站了快倆鐘點了,就這麼一動不動。李有泰心中越發驚奇,忍不住踮腳往銅缽裏看了看,裏面不過幾分錢的鏰子與小票而已。李有泰伸手摸兜,掏出一毛錢來,扔進銅缽裏。這一毛錢也算筆小錢了,要知道當時的白麪也不過兩塊錢一袋。可李有泰等了半天,卻不見那和尚鞠躬謝他,更連眼睛都不睜一下。李有泰不由童心大起,索性伸手入缽,將裏面的錢一把抓了轉身就跑。
李有泰跑出幾步,回頭卻不見那和尚來追,看他還是紋絲不動地站着,若無其事一般。李有泰很覺無趣,只好走回來,把手一張道:嘿,這和尚,你到底要不要?
那和尚聞言終於睜開眼,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有泰,慢條斯理道:你究竟佈施不佈施?
李有泰氣急反笑道:你這和尚,我佈施你不謝我,我拿錢跑你也不追,你到底要是不要。
和尚面色不變,緩緩道:施主若是佈施,便是在貧僧這裏種了一份福田,將來開枝散葉,自會有一份福報落在施主身上,這與施主你大有益,因此你佈施是為了佑護你自己,當是你該謝我;你若拿走了這些佈施,自有惡報應驗在你身上,豈不聞種善因得善果,種惡因得惡果,將來必有一份惡果在前頭等你,又何須我追你。
李有泰被説得半晌無言,只得把抓來的錢都放回去,又不甘心道:那難道我還得謝你不成?
和尚閉上眼道:我既發願渡人,你既佈施,乃是有緣得渡,不必謝我,我也不領一謝。言畢竟不再説話。
天底下居然還有得了佈施不道謝、被人搶錢不着急的和尚,李有泰只覺無聊又無趣,抱着燒餅回頭便走,口中猶自喃喃道:瘋子,瘋和尚。
連着五天的牛肉好酒送出去過後,按照任師傅的説法,哈七爺應該吃美了,吃上癮了,可以跟他提事兒了。這次李有泰可是費了不少心思,先僱了一輛黃包車遠遠跟着哈七爺,心急卻又不敢跟得近了,便遠遠地坐在車裏,用倆手指頭把車簾挑開一條縫,看着哈七爺的行程。哈七爺渾然不知,他揹着兩手四處閒逛,不住地跟街面兩邊相熟的商户打招呼,要麼就站住腳閒扯兩句,偶爾見到外國人,還湊上去説幾句嘰裏咕嚕的話。待哈七爺進到一個茶館裏坐住了,李有泰才下了車,伸手將頭髮抓了抓,翻出些頭皮屑上來,又將領口兒多扯開兩個釦子,低着頭也走進那間茶館。
茶館不大,上座不多,哈七爺坐在八仙桌後面,面對着一壺碧螺春四乾果四點心,正跟夥計矯情,説的話卻還跟這幾天晚上的一模一樣:爺當年多少錢沒見過?多少錢沒使過?當初拿整塊的銀元打賞你的時候怎麼沒見你這副嘴臉?你先等等,一會就有給爺結賬的來!爺不欠你的!
哈七爺一眼看見李有泰進來,興奮道:哎!爺們,巧了嘿!這兒呢!這幾天多謝你的牛肉和燒鍋,正好今天我請你喝茶。來來來,快坐!
李有泰心中暗笑,卻緊皺眉頭坐下道:坐不了多一會兒,買點茶葉我就走,這幾天有點上火,得多喝點綠茶。
哈七爺道:遇上嗎煩心事兒了?跟我説説。
李有泰搖頭道:這事您搭不上手,也使不上力氣,這可是件大事啊,勾連整個天津衞的大事啊。
哈七爺頓時起了好奇心,停下嗑瓜子的手問道:嗎大事啊?
李有泰嘆口氣壓低聲音道:唉,為了這事國術館和天津幾大家都鬧騰好幾天了,就是找不着一個能平事的高人出來。在老家聽説書的説天津衞是水旱碼頭,通衢之地,高人無數。還説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可這麼一看,這也沒什麼能手眼通天、威震八方的高人麼
哈七爺本性就是個好面子的人,沒事就想顯示自己高人一等,別看平時混得不咋地自尊心卻特強,當下不知不覺地就走進了李有泰的套子裏:你跟七爺我繞什麼圈子!只要是在天津衞,你敞開了説,天上地下、水陸碼頭、黑白兩道、達官顯貴、軍警憲特!你就説吧,就沒有七爺我辦不了的事!説到最後,哈七爺一拍桌子道,就衝那碟子牛肉,你老弟的事情,哥哥我幫定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李有泰這才抿了口茶,將聶家、運河幫、國術館這些事一五一十地娓娓道來。哈七爺靜靜地聽完沒説話,把瓜子皮往桌上一撒,先往嘴裏塞了塊楊村糕乾,端起茶杯喝口水送了,右手卻架在桌面上,輕輕敲着西皮二黃的鑼鼓點,默然不語。李有泰心中一涼,看來自己是找錯人了,這位哈七爺沒那麼大的本事,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潦倒旗人而已。
半晌過後哈七爺嘆口氣道:聶家本不該如此啊。雖説他們是軍功起家,但可以説是滿門忠烈。這要在我們大清朝,借它運河幫八百個膽子它也不敢,聶家人一句話就能給他們腦袋搬家;這要是在民國,它運河幫也不敢,民國講錢,你説大總統這官大不大,沒錢了照樣連一個兵都調不動,聶家用錢就能把運河幫淹死。但如今咱天津衞這地面上,真正説了算的,是他媽的小日本!連宋哲元、張學銘都不行。你説這是什麼世道?忠臣孝子都被人欺負,這世道還有天理,還有人性麼?李有泰聞言心中更是失落,這話裏的意思很明顯,他哈七爺也只能説説便宜話,感嘆一下世道。
哈七爺也不看李有泰的臉色,自顧自接着道:不過你們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他們趁着聶老養病時上門去攪和那的確是欠揍,但你們不能真動手啊。那都是一幫專門詐人錢財的混混,平時沒事還要找個藉口敲詐你三五塊的呢,更別説逮住這麼個機會了。袁文會那是什麼玩意兒變的?那是個逮住蛤蟆能攥出高粱酒的傢伙。早年間他沒發達的時候有次賭輸了,硬砍下自己一截手指頭送到當鋪,非要當二百大洋。當鋪掌櫃被逼得沒辦法給了他錢,可開當鋪要一截手指頭也沒用處啊,轉頭就扔了。結果第二天那小子拎着二百大洋原封不動地回來了,要贖手指頭!你説這哪給他找去啊?可拿不出來你當鋪就不佔理啊!天津五大當鋪之一啊,生讓他袁文會一截手指頭給折騰黃了!
哈七爺抬頭一看李有泰的臉色,哈哈一笑道:好兄弟,你且寬心。常言道吃人的嘴短,誰叫你一盤牛肉打進了七爺的心裏呢。你七爺我既然在你面前誇了海口,我就得自己把這事辦圓活了。也是兄弟你有福啊,天津衞裏,要説能壓住袁文會一頭的,除了日本人之外,中國人裏,我勉強能算是一個吧。
李有泰本來就是抱着試試看的心態,看哈七爺有沒有親朋是混在運河幫中的,他聽完這最後一句話,只覺眼前一亮,看對面這個撇着大嘴拿腔拿架的破落男人也順眼了許多。李有泰舉茶代酒敬哈七爺道:您真能震得住袁文會?
哈七爺大嘴一撇道:我不能。李有泰聽了哎的一聲剛要泄氣,哈七爺一把托住他的手腕道:但是我家裏有個東西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