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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初春天晴,儘管雪還未完全融化,但所有的人早就按捺不住,趁着天氣好,春風舒爽,全到郊外踏青。

    醇親王府三貝勒也帶了八個月身孕的妻子出來透透氣。

    “早先就想跟你見面了,偏偏我孕吐比別人厲害,整日只能躺在牀上,可是躺着都快悶出病來了,還是得出來走走。”醇親王府敦華福晉輕輕撫着肚子。

    “其實我也很少出來走動,平日不是在家裏就是在皇宮,就這兩個地方而已。”説話的人斯文秀氣,喝了一口茶之後,就將兩手縮在黑色貂皮手套裏保暖。

    今日聚會是由敦華提議,兩人相約郊外一處梅花林裏的隱密茶莊喝茶敍舊;不過,來的人可不止兩個;除了她們的貼身丫鬟以外,還有一堆醇親王府的侍衞,以及一旁等着呼喚的嫲嬤丫鬟;另外,不遠處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正在另一桌跟人攀談,卻不時回頭察看她們這兒。

    “你當真不讓他過來嗎?我無所謂的。”初荷看到那個高大男人又頻頻回首,不禁有些尷尬。

    敦華搖頭。“別理他,就跟他説了別跟着來,他卻故意説什麼他也跟人約了這兒,真是討厭。”

    嘴裏説討厭,偏偏臉上泛紅,顯然心口不一。兩人討論的對象就是敦華的夫婿雲海貝勒。

    “你在信上説他粗魯蠻橫自大無禮,我倒是看不出來。”初荷抿嘴笑着。按照敦華信上所寫,還以為雲海是個大老粗,哪知道今日一見,分明是個高大英俊的男人,比之死去的雲熙貝勒毫不遜色。

    “別笑了。你是要我挖個地洞嗎?”敦華給她笑得不知所措,偏巧雲海又回頭看,頓時被她狠狠一瞪。“這人一直往我們這兒瞧,怕旁人不知他老婆在這兒嗎!”

    “別瞪了,這樣對胎兒不好。”初荷幫她倒了杯奶茶。“喝吧。”

    “你回京後還好嗎?你阿瑪的事情聽説了嗎?”敦華問着,聖上查户部虧空的事情可是鬧得風風雨雨。

    初荷點頭。“我額娘來問我要錢,我把老王爺送的首飾都給她了,不過也言明只此一次。”

    “你相信嗎?我看,過沒多久她又會找你。我聽説你阿瑪借了五百多萬兩,被逼得很緊呢。”敦華可是一清二楚佟氏以前對初荷有多麼冷淡無情。

    “完全不理也過意不去,但是以後不會再給了。”她動作輕柔的又沏了茶。

    敦華靜靜的瞧着。她這個手帕交可説是外柔內剛,外表看起來只是個斯文女子,但是冰雪聰明,冷靜慧點,可沒這麼容易被欺負。

    “對了,可聽説你二姐的事?”敦華忽然想起。

    初荷略為抬眉反問:“你是説她夫婿納了側室的事?”

    敦華搖頭。“聽説她前幾天將碗砸破,想用破碗的利口來割腕,幸好被一個小丫鬟看見,即時喊人來救,聽説再遲一點就要嚥氣了。”

    竟有這樣的事?初荷完全沒想到初蓮這麼愛美的人會將手腕刦破。

    “是為了她夫婿納側室?還是為別的?”

    敦華喝了口奶茶。“好像是為了她夫婿一直都冷落她,聽説連她自盡獲救,她夫婿也沒去瞧一眼。”

    “竟到了這樣的地步。”女人為情生,為情死,寡情的男人卻是正眼也不瞧一下。初荷想着,不禁嘆息。

    “算了,別説這些了,咱們竟學人家説長道短的了。”敦華笑着。“他在外面聽着這些沒處發泄,只好回來講給我聽聽。”

    “應該是怕你悶着吧,難得他這麼細心。”初荷説着,內心着實羨慕。

    “別誇他了。我説你啊,既然咱們聊了這麼久,都不主動開口嗎?”

    敦華嗔怪的橫她一眼。

    “什麼?”初荷定定的倒着茶。

    “我都聽二哥説啦,説你和我大哥結為知己,我大哥三天兩頭便往你那兒跑,下棋喝茶聊天,還真是愜意呢。”敦華笑看她微微怔住的倒茶勢子。

    “原來是説這個。”初荷臉頰發紅。“也沒什麼好説的,不就是梅沁説的那樣嗎?聊聊天而已。”

    敦華盯着她好半響。“那你為何臉紅心跳?”

    初荷懊惱得茶也不沏了。“就説只是知己而已。”

    “知己?”敦華撇撇嘴。“我只問你,你當真只把我大哥看作知己?”

    初荷沒吭聲,靜靜的看着眼前的梅花叢,看那粉粉白白的花瓣隨風搖曳。

    “當他是什麼,其實都沒有分別。我聽説皇太后要他給個婚配人選,算算日子,就是明天了。”看敦華訝異不解,初荷於是將宮女告訴她的十日之約細説分明。“倘若他説不出來,那就是聽憑皇太后指婚。總之,皇太后要他今年定要完婚。”

    “竟有這樣的事。”敦華看向眼神迷離的初荷。“大哥真是呆子,最適當的人選就在眼前,竟然還以知己相稱,他怎麼從沒發現你對他一往情深?”

    “別説了。”初荷低頭看看手上的黑貂皮。“能夠當他的知己,已經是以前痴心妄想的了。我如今是什麼身份,怎可能配得上鑲黃旗的親王家嫡長子?我完全沒想過知己之外還能怎麼樣。”

    “身份又怎麼了?他要是在意這些,就不是我大哥!”敦華看來初荷一眼。“你坦白告訴我,是不是喜歡他?”

    初荷雙眸波光閃動,心緒顯得略微激昂難平,臉上難掩小女人羞態,許久才開口:“這輩子就是傾心於他,從沒變過。”

    敦華看她流露出從沒見過的嬌痴迷惘模樣,不禁心疼,“我從沒問過你,你到底是打哪時候開始喜歡我大哥的?”

    初荷被問得又是一陣羞赧。“不就是十歲那年跟我二姐去參加聚會,那晚我撿了你大哥的玉佩。就這樣。別問了。”

    “你竟喜歡他這麼久了!他怎會毫不知情呢。”敦華替好友抱不平。

    “你就從沒暗示過嗎?”

    “都跟你説了,我只要能跟他説説話就心滿意足了,哪有想過其他呢。”初荷説着,冷靜的臉龐卻透出一絲難過。“總之明天皇太后就要為他指婚,而我會真心祝福他,這是不會改變的了。”

    敦華聽她聲音裏帶着脆弱悽楚,忍不住嘆口氣的瞧她一眼,還想説些什麼,肚子卻忽然一陣疼痛,她忍不住蹙眉輕呼,初荷還沒反應,就見一個高大人影忽然奔過來扶着敦華。

    “怎麼?很疼嗎?要不要躺着?”雲海蹲在她身邊輕聲問着。

    敦華耳根燥紅。“你做什麼?想讓人笑話嗎!”

    “別管我,你們想怎樣就怎樣吧。”初荷笑着站起身來。“這兒據説是最多風雅人士愛來的茶莊,我想四處逛逛。”

    她,慢慢踱步往前,刻意留給敦華夫婦獨處空間。

    “都要當娘了,脾氣還這麼大。”雲海低低的聲音傳來,語氣温柔。

    “我就是這樣,你現在後悔了是嗎!”敦華也壓低聲音。

    “後悔什麼啊,我老早知道你是這德性,等你生完了再來治你。”雲海笑着威脅。

    初荷轉頭瞧了一下小兩口,就見敦華嘴裏雖然罵着,但臉上閃現的卻是温柔光芒;雲海明明這麼高大,卻情願蹲着壓低身子陪在她身邊,瞧他那隻大手輕柔的放在敦華圓鼓鼓的肚子上,那畫面,着實令她感動。

    敦華,簡直跟以前判若兩人;她向來冷豔孤傲,如今臉上竟然會有如此温柔的神情。

    眼看着好友找到幸福,過着截然不同的生活,除了欣羨之外,尚有一種説不出口的惆悵。

    想起自己這些年的際遇,老王爺算是待她不薄,就如同一個疼她護她的長者,但初荷心知肚明那不是愛情,皇太后説了要她改嫁,但她沒那份心思,除他,她從沒想過要誰……

    初荷滿懷心事,獨自在茶莊的梅花林裏散步,看見幾朵梅花上頭還沾有未融的雪花,忽地想起宋代一個命運多舛的女詞人吳淑姬。

    “雪香梅花枝上堆,春從何處回?”

    想起吳淑姬作詩明志,那字字句句的無奈與心情流轉,初荷不由得伸手扶着一朵梅花,嘆息低吟。

    初荷沉浸在梅花叢裏,卻不料隔着一叢梅樹,竟有人緩緩走近,輕輕的喚她。

    “初荷。”

    突如其來的低喚讓她微愣,這聲音、這語調,她猛然轉身一看,隔着梅樹以及白白粉粉的花瓣之間,看見的竟是那令她魂縈夢牽的清磊臉龐。

    “你……怎會在這兒?”竟是蘭泗!

    “初荷……”

    高瘦清朗的身影挪開一枝梅樹,側着頭探過身來,再度低喊了她的名。

    初荷抬頭看着她,那挺秀的臉孔她是十分熟悉的,但是那細長好看的眸子此刻閃現的熠熠波動卻是她從沒見過的。

    蘭泗今日在這梅花林與同僚品茗,遠遠瞧見了妹婿醇親王府雲海貝勒,才想過來攀談,卻又看見更遠處的敦華與初荷。

    他自那日從皇太后那兒離開後,就沒再去找初荷;一方面朝廷事務繁忙,再者當日雪蘭英跑到初荷宅子哭鬧,着實讓他失了臉面,因此也就沒再去找。

    更何況,這幾日反覆思量,他已經決定要讓老人家指婚;只是這婚配之事吵吵鬧鬧這麼久,他也沒有閒情逸致去跟初荷聊天。

    卻不料今天在這兒遇上。

    更加沒想到自己正想過去敦華她們那桌時,聽到的卻是令他震驚萬分的對話。

    ——能夠當他的知己,已經是以前痴心妄想的了。我如今是什麼身份?怎可能配得上親王家嫡長子?我完全沒想過知己之外還能怎麼樣。

    蘭泗驚得站在原地,隔着梅花花海看見初荷;那温柔的眼神,那説着這些話時惆悵有感慨的模樣,他發現自己竟沒看過她這般神態。

    ——這輩子就是傾心於他,從沒變過。

    往事歷歷,風馳電掣一般在腦海裏翻轉。初荷出嫁那年在驛站與他相遇,那羞怯摸着胸前玉佩的姿態;簡親王過世後靈堂之上,全身縞素,形容憔悴的初荷頻頻望着他,以及兩人在驛站為着敦華的事情討論,冰雪聰明固執隱忍着的初荷;更有,返回北京後在皇太后那兒,他驚訝發現初荷看懂了他笑如春風后面的真實情愫,他驚喜之餘提議兩人結為知己,那時,初荷是那麼的笑意盈盈、喜不自勝……

    ——十歲那年跟我二姐去參加眾會,那晚我撿了你大哥的玉佩。

    蘭泗渾身仿若遭雷擊。總以為初荷收藏玉佩,藏着的僅是小女兒的一時崇拜;兩人結為知己的每一次談話與每一個眼神接觸,他竟全然沒發現她那雙眼眸——她的一字一句盡是柔情似水。

    ——明天皇太后就要為他指婚,而我會真心祝福他,這不會改變的了。

    霎時間,初荷的每一句妙語如珠,每一次真誠相會,鋪天蓋地的衝擊着蘭泗,他發現自己情緒激動,難以平穩,彷彿如夢初醒。

    從渾然不知的夢中被人喚醒,發現自己每每心緒不佳時想找的是誰,弄清自己每每滿肚子話想傾訴的人又是誰,這一醒覺,就是情牽意動。

    ——雪向梅花枝上堆,春從何處回?

    蘭泗發現初荷站起身離開敦華夫婦,就不由自主的跟在身後移動步伐,直到清清楚楚聽見初荷低喃着吳淑姬的詞句。

    那不正是他那日跟雪蘭英踏雪賞梅時,念出的字句嗎?

    終究只有初荷明白他的心思,只有初荷與他心靈相通,蘭泗終於再也按捺不住,輕輕的、低低的呼喚她的名。

    “初荷。”蘭泗撥開梅花樹,站到她面前。“煙霏霏,雨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從何處回?醉眼間,睡眼間,疏影橫斜安在哉?從教塞管催。”

    初荷怔怔的望着他,為着他熾熱如火炬的眸子。她不解,為什麼蘭泗此刻看她的眼神,竟像是第一次認識她一樣?

    “這是宋代吳淑姬的詞。”蘭泗因為心情激動而聲音略顯沙啞。

    初荷被他的眸光給吸引,只能將目光定在他臉上,痴痴的點頭。“我知道。”

    “吳淑姬受到屈辱,以這首詞表達內心情感,是不是,你也有着難以説明的心事,埋在心頭很久很久,打算永遠都不説出來?”蘭泗朝她走近,他那張清秀好看的臉上滿是激動。

    初荷搖頭,心跳狂亂,不敢去推敲蘭泗的話意,一時之間喉嚨有如被塞住,竟只能掀動嘴唇,説不出半句話。

    “你為何……連我也要隱瞞?”蘭泗難以想像當他提出兩人結為知己時,初荷心中會有多麼複雜難言;被自己傾心的男人定為知己,是多麼尷尬難受的事!這些,她竟全隱忍了,甚至,他竟還跟她討論婚配的事兒。

    “你……説些什麼?”初荷心中既驚又疑,不敢置信蘭泗説的是什麼意思,只知道自己一直瞞得密密實實的心事,似乎正被一層一層剝開。

    她慌得不敢多看蘭泗一眼,轉身就想逃。

    “別走!”蘭泗迅速伸手去拉,彷彿一眨眼他等待許久的悸動就會煙消雲散。

    初荷被他這麼一抓,竟是推也推不開;她從來不知道蘭泗會使勁抓她,從沒想過。

    蘭泗看着她的眼神流轉,那眉目靈動之間竟然飽含情愫,他情不自禁伸手輕輕撫上她臉頰。他沒想過,這張以前三天兩頭就要看一次的臉,竟是如此白皙脆弱;和他的手掌相比,這張臉竟是這麼小巧。

    初荷感受到他温暖的觸碰,身體不由得輕顫,她抬頭凝視蘭泗,不言不語。

    蘭泗心中感慨萬千,頭一低,緩緩往她略顯蒼白的嘴唇貼上去,先是輕輕碰觸,然後是温暖濡濕的緊密結合;他想抓住初荷,他知道自己不但要定這個知己,更要她一輩子都在他身邊。他終於弄懂了,他要初荷。

    “不要只是當我的知己,跟我成親,做我的福晉,好嗎?”蘭泗的吻停在她光潔的額頭,兩手將她纖細的身體抱住。

    初荷潰散的意志在聽到這句話之後逐漸清醒,迷離的雙眸也漸漸恢復清澈。她想起宮女所説皇太后訂下的十日之約,她想起蘭泗定是將方才她跟敦華的對話全聽盡了;她全身微微發抖,輕推開蘭泗,抬頭直勾勾望着他。

    許多往事躍然於眼前,蘭泗的文氣風采與她多年的痴心向往,一幕幕交錯浮現腦海,但,為什麼拼湊起來卻是如此破碎?初荷感覺到眼前一片模糊,然後,她聽到自己清晰卻顫抖的聲音。

    “我,是你的下下之策,對嗎?”

    蘭泗愣住,看見初荷黑白分明的雙眸緩緩流下兩行淚水。

    初荷哭了?這是他頭一次看見她流淚。遭受簡親王家族宗親長老批鬥的初荷沒哭:遭到孃家母親無親冷酷催逼討錢的初荷沒哭;此時此刻,卻滿臉心痛的對着他淚流不止。

    蘭泗正想開口説話,初荷卻是搖搖頭將他推開,然後迅速轉身就走。

    直到那抹纖細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梅花林,蘭泗才驚覺初荷痛徹心扉的指控。

    有如平地一聲雷,蘭泗向皇太后要求的婚配對象,惹來喧然大波。

    鑲黃旗的禮親王嫡長子,阿瑪貴為聖上重用的南書房大官,生來備受尊寵的身份地位,有着人人傾羨的文采和相貌,皇太后千挑萬選相中五個名門閨秀讓他挑選。

    結果,他在眾人驚愕聲中,説要跟簡親王府的遺孀,此刻即將被罷官的福大人庶出的小女兒初荷成親!

    據説皇太后聽到他説出的人選,驚得差點將手中的杯子打破。再再重複逼問,直到確定了答案之後,皇太后拿起茶几上的大花瓶要砸他,卻在最後一刻火大惱怒的將花瓶轉了方向砸在地上,保住了蘭泗貝勒清磊俊挺的那張臉。

    禮親王受不了兒子要娶寡婦,氣得吹鬍子瞪眼,在家裏拿出寶劍説要砍死孽子圖個清靜;禮親王福晉擋在兒子身前哭得呼天搶地,説要殺就先把教導無方的親孃給殺了才痛快!

    而在這場喧鬧當中,引起風波的另一個正主兒,卻在蘭泗貝勒稟明皇太后的當天一早,匆匆帶着貼身丫鬟坐上馬車遠離是非之地。

    結果,鬧得滿城風雨,終於聖上也聽聞了風聲,召見蘭泗貝勒。

    “朕聽説,朕向來敬愛的祖母最近被你氣得食不下咽。”

    書房裏,正在提筆批示奏摺的當今皇帝冷冷問着被召來的蘭泗貝勒。

    蘭泗聞言,端端正正叩首。“微臣知罪。”

    聖上冷哼。“皇太后特地找了蒙古扎薩親王的女兒給你,結果你還不要?”

    “微臣這輩子除她以外,誰也不娶。”他抬起頭來,朗然的聲音至為堅定。

    聖上盯着他好一會兒,沉默着,似乎在思索什麼,又抬頭望向窗外,卻見春風拂得外面庭園的樹枝搖曳,一時之間想起自己曾經有過的至情至愛,不由得嘆氣。“愛卿起來回話吧。朕向來喜歡你的文采,你阿瑪是我朝重臣,你的祖父更是為我大清立下汗馬功勞的開國元勳。你如今年輕,但往後總是要受到朝廷重用,可、可你怎麼只是婚配對象就惹出這堆風波,倘若有心人蔘你一本,朕也不見得能保你周全,這你可知曉?”

    “微臣知罪。”蘭泗聽聖上説得懇切,不由得心緒波動。“臣幾番波折才找到如今想婚配的人選,只求聖上成全,微臣以性命擔保,日後絕不再起風波。”

    “想來你也是真情至性之人。朕看過你寫的文章,也看了你給皇太后畫的茶花,很是細膩用心啊。”聖上揮揮手。“罷了罷了,瞧你這幾日不僅忙朝廷的事,還要被一堆長輩責問,也是不好受。只是,這簡親王的遺孀,朕是不能給你指婚的。”

    蘭泗一聽,倏地抬頭,臉色蒼白的看着聖上。

    “緊張什麼?我是説人家還沒守完三年喪,朕豈能在這時給你指婚?咱們旗人雖不在乎改嫁的事兒,但總不可太過分。更何況,聽説這人都跑了不是?”

    蘭泗白皙的臉龐微微發紅。“我會將她尋回的。”

    聖上點點頭。“你這死心眼,倒是跟順治皇帝很像,怕是不讓你結這個親,你就説要出家去了。就這樣吧,朕不會給你指婚,可也不會阻攔你。這事我會跟皇太后還有你阿瑪提一下,你就像以往那樣好好替朝廷辦事。你還年輕,過幾年讓你去編書也是可行的,知道嗎?”

    蘭泗不敢置信的看着聖上,白皙的臉龐乍現驚喜。

    聖上笑了一下。“你是性情中人。向來無心為官,難道這朕還看不出來嗎?更何況這陣子你拼命找機會在朕面前展露文采,寫的文章字字句句無不鋒芒盡現,不就是想圖個清幽之地?這樣猜不出來你想去編書嗎?”

    蘭泗感激得叩首在地。“謝皇上之恩!”

    “退下吧,朕還有其它事情要辦。”

    “是。”

    當晚,蘭泗命小總管收拾簡單行李,披星戴月,騎着他那白色駿馬翩然出城。

    春風拂面,舒柔得有如綢緞纏繞似的,偌大的庭園枝葉扶疏,隨風搖曳生姿,一個纖細的年輕女子素淨着一張臉,正坐在涼亭裏。

    “姨娘,這是按照您教導我的擬定的王府賬冊,請您幫我瞧瞧。”一個約莫十歲大的清秀男童乖巧伶俐的拿着一本冊子。

    初荷將視線從遠方收回,笑笑的看向立在她身邊的福陽。

    半個多月前,她收到簡親王十歲兒子福陽的親筆來信,青澀稚氣的信中寫了讓初荷驚訝的事實。

    福端得了急病,苟延殘喘與牀榻,整個王府由於多年來開銷過大,導致庫房幾乎空了,一堆遊手好閒的宗親個個仗着年紀比福陽這個爵位繼承人大,全吵着要王府拿出值錢物品抵押典當換生活費。

    福陽在一個年輕管家的協助下,急忙寫信給遠在北京城的初荷,盼望這個老王爺死前一再叮囑福陽可以信任的人,能夠前來協助他這個年幼孤兒。

    初荷接到信之後驚訝萬分,本就思索着要親自前去了解實情,卻不料收信隔天跟敦華見面敍舊,就在梅花林裏發生了那件讓她不敢置信的事。

    當下,再也沒有任何遲疑,隔天一早便帶着麗兒立刻返回簡親王府。

    “很好。往後就按照這份新的規定,宗親凡年滿六十歲才得以領取月例,其餘人等可以跟王府租借田地維生,咱們不收他們的租金,但也絕不再給他們任何銀兩,就讓林管家照着去辦吧。”初荷温柔的對着福陽説。

    老王爺的所有兒女裏面,就只有福陽最像老王爺,也只有福陽認認真真的跟着老王爺請來的師父習字讀書,初荷向來也很喜歡福陽,福陽也在老王爺示意下喊初荷為姨娘。

    “姨娘,要不是你半個月前回來幫我,整個王府可能早就被鬧垮了。”福陽想起宗親們囂張跋扈的對着他叫囂,仍是心有餘悸;又想起林管家發現庫房都空了,當時兩人都震驚無比。

    所幸初荷帶着簡親王給的幾箱金元寶匆匆返回,更找來縣令鄭奇山主持公道,這才穩住了局面。

    “你大哥的後事辦得如何了?”初荷問。

    她返回王府沒幾天,福端就撒手人寰。聽林管家説福端根本不是什麼正常的病況,他得的是難以啓齒的隱疾,是他流連花叢不知檢點而染上;他死後留下七個妻妾,卻無半個子嗣,初荷讓所有想離開改嫁的人拿了足夠的銀兩,都放她們走了。“大哥過世後根本沒有人來弔唁,以前那些跟他稱兄道弟的人,現在一個都找不到。林管家説約莫他們都曾跟大哥借過錢,怕被咱們催討,所以避而不見。”福陽略顯稚氣的問着:“姨娘,我大哥是壞人嗎?”

    初荷愣了一下,忍不住摸摸福陽的頭。“不是的,他不是壞人,他只是很多事情沒想清楚而已,他不小心做了一些錯事,咱們要原諒他。”

    “聽林管家説,阿瑪過世後大哥曾經找了宗親長老要為難您,您不生他的氣嗎?”福陽仰着小臉問。

    “本來當然是很生氣的,但是後來就沒事了,現在他病逝,什麼恩怨都隨之化解了。”她卻忽然想起那時蘭泗騎馬趕路帶回王公公的情況,以及她衝進驛站他房內拜倒謝恩,那時他疲倦卻温煦的笑容。

    明明才幾個月前的事.怎麼像是已已經過了好久?

    “姨娘不在生大哥的氣了了,因為我們是一家人,對不對?”福陽笑着,温暖的陽光灑在他稚嫩的臉上,顯得光彩閃耀。

    初荷聽了愣住,忽然一陣鼻酸。她顛沛流離、無法遂願的人生,其實還是有人視她為一家人啊。

    初荷忍不住將福陽抱住。“是啊,我們是一家人。”

    “那你不要回北京,跟我住下來吧。”福陽央求着。

    初荷看着他,想起那日梅花林裏被蘭泗抱着吻住,至今今想起仍讓她身子微微發抖。當時感受到蘭泗略帶冰涼卻又十分柔軟的唇.她心神激動的完全亂了思緒,直到回神,聽到了蘭泗要她當他福晉,再印證皇太后的十日之約.以及揣測他聽到了她與敦華的談話,剎那間震驚得難以自己。

    她不要成為他選無可選情況下的福晉,她不是他被逼婚逼王無路可退的救贖,難堪與心痛重重打擊了她的自尊,讓她那日匆匆推開他之後逃逸無蹤。

    “好,姨娘留下來,再也不走了。”

    北京城,她是不願、也不敢再待了。她回到王府那日,立刻寫信向皇太后稟明簡親王府事情緊急,她必須即刻返回協助;現在看來,她該再寫一封信告訴老人家,她是不會再回北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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