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方亮,北京城裏兩支隊伍一前一後出發。
禮親王府上上下下全起個大早,禮親王和福晉滿面笑容的帶領着全家給祖先上香,稟告列祖列宗嫡長子蘭泗貝勒今日奉皇命遠赴邊疆視察營區。
上香後,在王府成員的歡送下,出動數十人馬簇擁着騎在高大駿馬上的蘭泗貝勒,浩浩蕩蕩出城。
京城另一隅,户部侍郎福大人家中卻是不同的光景,三姨太庶出小女兒初荷今日出閣,僅三姨太與寥寥幾個家丁在打點,既無嫁妝,也沒豐富行頭,跟着陪嫁的就是貼身女婢麗兒一人;花轎看來也不特別新,再加上四個轎伕和媒婆,冷冷清清的在寂靜中啓程。
“小姐,沒想到大人竟然沒要你拜別祖先和父母,這簡直是於禮不合嘛。”麗兒對着轎子的小窗口咕噥。
去年大夫人的女兒初蓮嫁人,單單嫁妝都不止十大箱,福大人還特地三更半夜就起牀,領着初蓮小姐拜別祖先,當時陪嫁的丫鬟和嬤嬤都可以排成兩列了。
同樣是親生女兒,怎麼差這麼多!
“現在這樣不好嗎?我倒是覺得清靜。”轎內傳來初荷清冷的聲音。
“小姐,您怎麼這麼説呢。簡親王給府裏下的聘金可比初蓮小姐的多上好幾倍呢,怎麼説也是您比較光采。”麗兒自幼伺候初荷,雖然初荷在府裏是個不受重視的主子,對待下人卻是極好,也因此,麗兒忍不住要替她抱不平。
“我反而喜歡這樣。”反正是續絃,對方又是個年邁老者,根本沒有鋪張宣揚的必要。
“但是……”麗兒話還沒説完,就感覺到毛毛細雨落在臉頰上。“哎呀,糟糕啦,怎麼出了城就下起雨來,這下子可怎麼辦呢?”
“我看這雨勢恐怕會越下越大,咱們得先找個地方避避。”媒婆大嗓門嚷嚷。
“好吧,你們拿捏着找個可以避雨的場所吧。”初荷吩咐。
“小姐,轎伕説再往前疾走一炷香時間,有個驛站可以落腳。”
“嗯。”初荷逕自將頭蓋掀起,隨意擱在一旁,露出化了新娘妝的臉蛋。
她向來沒放心思在梳妝打扮上頭,即便是偶然出入貴族子女的聚會,也都以素顏出席,今日被嬤嬤們妝點紅粉,可真不習慣。
想着,便取出手帕擦拭嘴唇,將紅豔豔的胭脂抹淡。
“下了雨可就涼快多了。”初荷喃喃低語,頭倚靠着窗欞,一手不自覺撫上胸前玉佩,另一手悄悄將窗簾掀起一角,讓灌入的涼風徐徐吹上臉頰。
或許是連日來為了出閣之事心神不寧而累積許多疲倦,再加上大半夜被喚起梳妝打理,此刻獨自靜靜吹着風,眼睛眨着眨着,竟就這麼緩緩入睡。
驛站內最大廂房裏,十數個僕役手腳俐落的打掃佈置,椅子鋪上綢緞做成的柔軟坐墊,茶几上擺放着數本書冊,還沏了一壺上等白毫烏龍,窗台前點上氣味雅緻的薰香。
“都打點妥當了嗎?”一個總管模樣的年輕男子前前後後檢查着。
“對了,貝勒爺慣用的宣紙和筆墨拿出來放好。”
臨康可説是王府最精明的小廝,幾年前被王爺親自指派擔任大貝勒的隨身總管,這可是一等一的榮耀,他自然得小心打點各項事務。
“手腳精細點兒,可別弄壞了這些文房四寶。”可都是御賜的珍貴文具呢!“好了,我去請貝勒爺來此休息,你們全都下去。”
禮親王府是八旗當中地位尊爵高貴的鑲黃旗貴族,不但有着世襲的爵身份,禮親王更是被當今對上重用的南書院大臣,然則府裏的嫡長子蘭泗貝勒卻對仕途不甚熱中,也不重視奢華享受;臨康當初被派去伺候蘭泗貝勒時,着實驚訝於他那間滿是書冊、除此之外並無華麗擺設的房間,王爺和福晉每每將皇宮賞賜的珍品指派給他使用,只不過蘭泗貝勒除了文字書畫之外,其餘全視為無物。
他謹慎巡視房間後,快步走到前院迎請主子入內小憩片刻。
才來到前廊,就看見蘭泗貝勒站在屋檐下怔怔看着雨景,但雨勢越來越大,將他半邊衣裳都淋濕了。
“貝勒爺!請至二樓廂房休息。”他迅速撐起一把傘。“您身上都給淋濕了,怎麼其他小廝們都沒來伺侯着?”
“我讓他們去歇息了。無妨,你別緊張。”他微微露出笑意,這個年輕認真的小總管可真是盡心盡力、全天緊繃精神,連他有時都得提醒他放鬆些。
“貝勒爺走好。”他必恭必敬的指路!蘭泗上路。
“行了,你也下去吧。”蘭泗坐在窗邊品茗熱茶,隨手拿起書卷翻看。
小總管看向主子,崇拜之情油然而生;清磊俊雅的五官形貌,白皙乾淨的面容,透着一股渾然天成的斯文書卷氣,舉手投足無不散發高尚卻不驕縱的貴氣,難怪會被稱為八旗子弟中獨一無二的書香貝勒爺。
“小的就在門口侯着,貝勒爺隨時可以喊我進來。”説着,就退了出去。
蘭泗原想叫他不用在門外侯命,卻也知道依照往例,此人是絕對趕不走的,只好由着他了。
這一趟可能要花上月餘才到得了邊關,聽説塞外景色壯麗遼闊,他雖然身為旗人,但是打從出生就在北京,從沒享受過塞外恣意馳騁的樂趣,既然已經是非去不可,那就趁此機會體驗一番。
只是,此去千里,再也顧不了京城裏的一絲一毫……
“什麼?但這驛站只此一間堪用的廂房,若她也要在此歇腳,那不就要驚擾到咱們貝勒爺了。”小總管略為激動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聽得出來他已刻意壓低,卻仍掩飾不了不滿的語氣。
“但是也不好拒絕人家……”驛站的小官員也頗為難。
蘭泗放下書卷推門探問:“有什麼事嗎?”
“這……”兩人看見打擾了主子,都有些惶恐。“打擾了貝勒爺讀書休息的雅興,這真是……”
他揮手示意無妨。“也有人想在驛站休息嗎?可別太過無禮將對方趕走,我同他共用廂房又有何妨?”
“不是的,只怕有些不方便。”小總管知道蘭泗不愛仗着貴族身份獨享特權,連忙解釋:“對方是福大人今日出嫁的閨女,恐怕就算咱們願意,新娘子也不想呢。”
福大人的女兒……
蘭泗心念一動,倏地想起昨夜敦華所言,那可真是太過巧合啦。
“這樣吧,你幫我遞個口信,就説敦華格格的大哥邀她前來廂房,以茶代酒,算是替她送行。”既是小妹的手帕交,又如此湊巧在驛站碰上,豈有不見的道理。
“是。”
初荷聽完小總管的傳話之後,臉頰禁不住泛紅起來。
怎會有如此湊巧之事!本以為今生再無相見之日,沒想到才剛出城竟又碰上,難道是天憐她的痴心?
“既是敦華的大哥要為我送行,初荷自是卻之不恭。”她故意口稱“敦華的大哥”,而不説出蘭泗二字,然即便是如此,也讓她不由得緊張起來。
“那我幫小姐稍微打理一番,等會兒就扶她上二樓廂房。”麗兒年紀尚幼,不懂觀察揣測主子心思,壓根兒沒發覺初荷的手足無措,只是開開心心,覺得遇上尊貴貝勒爺真有意思。
當初荷在麗兒攙扶下步上二樓廂房,竟覺得心臟彷彿提到了胸口似的,尤其是聽到房內傳來那熟悉的清朗聲音。
“進來。”
“貝勒爺,咱們小姐來了。”麗兒興奮的喊着。
初荷發現自己這一刻真是慶幸有麗兒這麼一個可愛婢女,多多少少緩和了她內心的忐忑。
“很巧吧?”蘭泗微笑着看向她們。
初荷看着他淡雅斯文的笑臉,跟那日探病時相比,氣色精神都好多了,看來身體應該復原得差不多了吧。
初荷慢慢走進廂房,方才推門而入時正好瞥見蘭泗將毛筆擱下,顯然之前正在揮毫。
“你也下去歇息吧,待我跟你家小姐用完膳,自會差人通知你。”蘭泗一如往常的斯文有禮。
麗兒嘻嘻笑着告退。她這是第一次如此近看蘭泗貝勒,難怪總是聽説許多格格和官宦人家的女兒們都對他十分傾心,儒雅清俊的外貌以及透着貴氣的書卷味,她從沒見過這等天人般的翩翩美男子呢。
“初荷想吃些什麼,我命小總管儘量張羅。”他親自重沏了一壺茶,替她斟滿。
“驛站附近地處偏僻,就別費心了。”她向來不注重吃喝,倒是對於蘭泗第一次喊她的名字暗自羞赧。
“是嗎?我以為女孩子家總會有特別愛吃的小點心。”至少有個人就是如此。
初荷瞧他神色微顯落寞,知道他想起了誰,連忙岔開話題。
“貝勒爺方才在寫些什麼?我可以看看嗎?”她站起身看向桌上宣紙。
“你喊我什麼?”蘭泗笑起來,覺得頗有趣。“怎麼如此拘謹。”
初荷原本已經平撫了心情,這下子耳根又燥熱起來。“那不是您的封號嗎?”
“怎麼要嫁人了還這麼傻氣?若是不嫌棄,你也跟敦華一樣喊我大哥吧。”他又笑了。
“那……我知道了……”很少看見蘭泗笑得如此開懷,他真該多笑,那真是最好看的模樣。
只是她並不想跟敦華一樣喊他大哥。
“我這只是隨意寫寫,打發時間罷了。”蘭泗見她好奇望着紙張,於是解釋着。
蝶影紛紛,百花竟爭妍。
初荷盯着紙上那俊逸筆跡,尤其是最後一個妍字,她知道正是那人的芳名,可見得蘭泗並非隨意寫寫,他只是捨不得離開京城。
“好一個百花竟爭妍。”她喃喃低語,滿是羨慕那個被蘭泗愛着的女孩兒。
“來,你也餓了,吃些食物好好養足精神。”他開門示意小總管伺候兩人用膳。
看着僕役們擺上好幾碟精緻小菜和香氣四溢的熱湯,初荷等到廂房內又只剩下他兩人時,忍不住大着膽子央求。
“你……可以寫些字送我,就當作是送別之禮嗎?”連她自己都沒想到就這麼脱口而出心底的願望。
蘭泗愣了一下,隨即微微笑着。“這有何難。不過,可得等我們飯後才能動筆。”
初荷漾開笑意。想來也是好笑,自己多年來傾心於他,這卻是第一次兩人能夠單獨面對面好好交談。
“初荷今日看來有些不同於以往。”蘭泗向來心思細膩,早發現了她平日並無上妝習慣,似乎也不注重服飾打扮。
“這不過是徒具形式罷了。”她低語。
蘭泗微怔。他每每在官宦子弟聚會場所看到的女孩兒,都是絮絮叨叨説着梳妝打扮塗脂抹粉的事兒,可從沒見到哪個竟然用“徒具形式”這般冷調的説法。
“我總算知道為什麼你會和敦華交好了。”可不是嗎?敦華向來自視甚高,壓根兒不將尋常人看在眼裏,卻十分看重福大人庶出的小女兒。
初荷微微笑着。“不知這是褒是貶?”
“總是格外不同。”他不刻意説些褒揚的話,但着實認為眼前女子跟敦華一樣氣質獨特。“來,我們以茶代酒,算是互相道別。”
他親自替初荷斟滿茶杯。
“一路順風。”蘭泗看向他。
初荷直勾勾看進他那對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忽然湧出前所未有的感傷與不捨,禁不住眼波閃爍,卻在接收到蘭泗疑惑的詢問眼神時迅速低下頭。
“初荷先乾為敬。”她一古腦兒的飲完一杯熱茶,然後取出手帕擦拭嘴唇。
蘭泗暗歎一口氣,對於初荷即將面對的婚姻頗感同情,但心知肚明此事已毫無轉圜餘地,因此岔開話題。“等會兒你想讓我寫些什麼?”
“就寫此情此景吧,能夠選在同一日出城,還在驛站碰面,這可真是不容易的巧合。”
“的確是很不容易的巧合。”蘭泗學她説詞,説着就站起身來移往書桌,自己磨墨鋪好宣紙。
初荷瞧着,為他儒雅且專注的磨墨動作而心折。
蘭泗提起筆,略為停住想了一下,便下筆流暢書寫。
城郊小驛站雨中兩兩相送行
此去千里後會有期
末尾落款題上蘭泗贈於初荷。
她站在一旁低低念着字句,再看着字跡流轉之處雖然一筆一劃十分好看,卻無半分剛才那張“百花竟爭妍”所透露的濃烈情感,不禁又有些失望。
“等幹了再收起來。”蘭泗看向她,卻忽然愣了一下。
初荷不解,朝他視線低頭一看,赫然發現蘭泗盯着她頸上掛的那塊玉佩,這下子瞬間耳根燥熱,有如小孩童偷東西被當場逮到。
“這玉佩……”她太過大意了,平日都是塞進衣服裏面,方才在轎子裏百般無聊,才會取出撫着玩兒,哪想得到竟會被原物主看見呢!
“色澤和雕工都挺精巧雅緻,是你父母親特地準備的嫁妝吧。”他那一眼瞥見時怎覺得好眼熟?
“不是。”看來事隔多年,他應該早遺忘了。“這可説是一位故人給的吧。”
既然認為此玉佩精巧雅緻,怎麼當年壓根兒沒想回頭撿?初荷暗暗在心底反問。
“你出嫁之日還配戴着,顯見是一個很重要的朋友。”蘭泗禮貌性的隨口問,並無探其隱私之意。
初荷隨意應了一聲,只希望他別再説關於玉佩的事。她極少感到如此困窘與心虛呢。
“貝勒爺,雨已停了,不知咱們何時要啓程?”小總管在門外恭問。
“是啊,也該離開了,此刻趕去下一個驛站剛好傍晚。”蘭泗盤算着。“你們的隊伍往西邊走也是一樣,現在啓程,可在入夜前抵達一間客棧。”
“是啊,也該走了。”初荷點點頭。
“臨康,你去喚初荷小姐貼身婢女前來。”蘭泗走去開門吩咐。
“咱們也該離開了。”
“是。”小總管不敢怠慢半分。
終須一別。初荷聽見麗兒的腳步聲,就立即告辭,轉身前將蘭泗的模樣看進心底,毅然邁步離開。
蘭泗拾起擱在茶几上的書卷再度翻閲,一邊等着小總管前來,一邊翻書喝茶,卻忽然眉眼扯動,訝然愣住。
那玉佩的温潤色澤與雅緻雕工……他想起來了,玉佩主人不就是……
——可説是一位故人給的。
再想起方才初荷的小女兒羞態與急欲掩飾的惶然心虛,難道她……
蘭泗一剎間心思百轉,手上書卷啪的一聲掉落在地。
果真是一去千里。蘭泗風塵僕僕抵達邊疆營區已是數十日之後,放眼所見盡是遼闊大漠與牛羊成羣;策馬奔馳,強烈如刀割一般的冷風直直打上他的臉龐。
此情此景迥異於他在京城所習慣的一切。
不僅如此,他雖然貴為貝勒,且身為聖上欽差,卻也和一般士兵同樣住在帳棚內,每日陪着將領操兵演練,倦也便跟着大家席地而睡,更別説是飲食起居,當然再無京城裏的精緻講究,日日粗茶淡飯,甚且跟着打獵烤肉,豪邁而食。
初期真是苦不堪言。蘭泗這才明白無論他以前在京城裏如何不仰賴王府,或是他如何的想摒棄尊貴奢華的生活享受,但終究來説他仍是養尊處優的貴族子弟,來到邊疆才真正切身體驗到尋常人的生活。
但他並不以為苦,這番折騰反倒讓他再無多餘心思去遙想北京城那段痴心苦戀。
反而是小總管每每哭喪着臉追在他身邊懇求:“貝勒爺,您好歹回自己的帳棚內歇息一下,這睡在粗石子上面可是會生病的。”
要不就是悽慘無比的上氣不接下氣喊着:“貝勒爺,您已經騎馬演練好幾個時辰了,怎不休息一下納涼喝水?”
蘭泗還得反過來勸他先回去,小總管自然不依,可憐他在烈陽曝曬下昏倒數次後才乖乖聽話。
蘭泗當然也不是鐵打的身體,他也從沒經歷過這些磨練,然種種的辛苦與不適他都咬牙硬撐過來;駐守邊疆的將領看他如此盡心盡力,也從一開始的嗤之以鼻,慢慢轉為敬佩尊重。
他們原先以為這個白皙清俊的京城貝勒爺會成天躲在帳蓬裏呢!
“貝勒爺,筆硯紙墨為您準備好了!”小總管開心的喊着。
這半年來簡直是水深火熱,原先以為文質彬彬的蘭泗貝勒大部分時間都會在帳棚裏寫奏摺之類的,哪曉得他幾乎無一日歇息,老是去做些拿刀拿槍折騰身子的苦差事,害小總管他老要提心吊膽,深怕貝勒爺會氣喘復發或是受不住而倒地。
結果昏倒的反倒是他!
“嗯,擱着就行了,你下去歇息吧。”蘭泗揮手示意他離開。
“小的反正也沒事做,就幫貝勒爺煮茶好了。”小總管最愛伺候蘭泗提筆寫字的時刻,這可比出操舒服上百倍千倍!也幸好貝勒爺還保留了這個文雅嗜好。
蘭泗由着他留在帳棚內,反正他專心寫字,並無妨礙。
來到邊疆後,蘭泗耗盡所有體力心力在工作上,以前在京城內狩獵時總覺得自己表現不差,來到這裏才算真正懂得拉弓射箭、騎馬追獵的箇中滋味;不過,有些事情不是沒變,像是他趁空揮毫的習慣,以及他那曬了就紅、紅了之後卻又白回來的膚色。
“貝勒爺,方才有人送來一封王府來信。”小總管必恭必敬的雙手奉上。
蘭泗接過之後本想擱在一邊,卻在瞥見信封上字跡後凝住面容。以往都是敦華代阿瑪額娘寫家書,怎麼這次竟是阿瑪的筆跡?
他迅速拆信閲讀,頓時臉色丕變。
雲熙貝勒染病猝死,敦華失蹤月餘,消息全無。
蘭泗越看,臉色越僵。敦華自幼跟醇親王府的二子云熙貝勒訂下婚約,儘管敦華嘴上不説,但向來心高氣傲的她每每見到雲熙,總是難掩冷漠中透出一絲絲羞態,他這個做大哥的心知肚明敦華對這門親事十分滿意;況且一年前雲熙被派往沿海查緝私鹽,還被他撞見兩人在院子裏依依不捨的互相凝視。
怎麼會一分開就成訣別?
這要向來孤獨寡言的敦華如何承受得住!
況且,怎會忽然失蹤呢?一個自小養在王府的格格還能跑去哪裏?
“敦華、敦華……”他沉吟着。“你能去哪?”
猛地,蘭泗想起一個人,連忙命小總管重新拿一張紙,速速提筆。
“快馬送信,快去快回。”他將手中書信迅速遞給小總管。
“是!”小總管大聲回話,直到走出帳棚低頭察看,才發現蘭泗貝勒竟然不是回信給王爺,只見信封上磊落幾個大字——
簡親王府初荷福晉親啓
“雲熙貝勒染病猝死,敦華失蹤月餘,消息全無。”
字字清晰卻壓低音量,嗓音出自一個梳了大拉翅髮髻的年輕女子,她倚在湖邊涼亭展信閲讀,眉宇間越來越緊,神情訝然。
“福晉,送信來的小廝説他得帶着您的回信才可以回去呢!”麗兒一邊小跑步一邊嚷着。
“瞧你,不是説了很多次在這兒不比以往,別這麼大聲嚷嚷。”年輕女子低聲糾正,不過語氣並不嚴厲,反倒像是有些拿她沒辦法。
“我又忘記啦。”麗兒俏皮的伸伸舌頭。“福晉,送信的小廝就是蘭泗貝勒的貼身小總管耶,就是那次在驛站遇上……”
“原來是他。”
年輕女子正是嫁作人婦的初荷。下午她依照習慣獨坐湖邊作畫,寂靜無聲小小樂趣卻被麗兒宏亮的大嗓門給打斷,隨之而來的就是這封令她大大震驚的來信。
她一瞧見信封上的大字就疑惑起來,拆開一看,果然印證她的猜想,畢竟這般俊逸字跡可不是尋常人寫得出來。
這是她嫁進簡親王府半年來唯一收到的信,甚至連她的親爹親孃或是兄弟姐妹都沒人寫信給她。
只是,信中所寫卻讓她心情跌落谷底。沒想到那個足智多謀的雲熙貝勒竟在返回京城前夕染上惡疾而死,她簡直難以想象敦華聽到消息時的打擊。
敦華雖然從沒親口承認,但初荷知道她早等着雲熙貝勒返家籌備婚禮。
更糟糕的時,蘭泗原本寄望她會有敦華的消息,但她壓根兒什麼都不曉得啊。
“你去請那位小總管稍待片刻,我這就回房寫信。”她匆匆交代完畢,就往自己的院落走去。
其實她根本不需要寫這封信,只要讓小總管傳個口信,就説她沒有敦華的消息不就得了,但是,她想親自寫一封信讓小總管帶回去。
初荷將手中的信摺好放進懷中,臉蛋微微泛紅,卻又責怪起自己不該在敦華音信全無之際只想着一己私情。
“嘿,瞧瞧這是誰啊!”
一個壯碩肥大的身影擋在她面前,讓初荷的心情更加跌落谷底,聽到這個流氣的語調,就知道是那個討厭鬼。
“借過。”她冷着臉挪往另一邊,那人卻故意身體一歪又擋住去路。
“急什麼呢?小額娘。”福端嘻嘻笑着,一臉無賴。
若問初荷最厭惡簡親王府的哪號人物,那鐵定就是簡親王的長子福端了。
“我説了,請你讓讓。”她一臉嚴肅的看着他,語氣堅定。
從她嫁進來沒幾日,就發現簡親王的一干兒女還真是難纏至極,其中尤以福端最愛找她麻煩;這人年過四十,卻整天無所事事,倒是娶了三房妻子、納了四個小妾。
“唷,怎麼我不能跟你説上幾句話嗎?”福端就是惱她總以鄙棄的眼神瞧他。“況且,你剛才急急忙忙塞了什麼在懷裏,該不會是想偷偷跟哪個野男人約會吧?”
“你敢胡説八道?若是讓你阿瑪聽見,你知道他會相信誰。”初荷義正言辭的訓斥他。
“你閉嘴!”福端惱羞成怒。“哼哼,勸你別作賊的喊抓賊,你敢立刻拿出懷裏藏的東西嗎?”
“沒必要。”初荷冷瞪他一眼,但心底卻開始有些發急。她確實不想公開此信內容,不想讓敦華為了未婚夫死訊而失蹤的事情傳開來。“你讓開。”
“喔,你心虛了喔,果然是見不得人的事情!”福端緊咬着她不放。
“我這就去找大家來看,要真是什麼骯髒事兒,我定要稟告宗親長輩們用家法治你!”
“你別得寸進尺,故意栽贓!”初荷惱火,匆忙閃身越過他,要往另一個方向走。
沒想到福端竟大膽的將她揪住。
“別想湮滅證據!”他肥壯的大手一把抓住初荷纖細手腕。“快來人!”
“你做什麼?”她大驚失色。手腕被扯得劇痛,險些站不穩。
“住手!”
一聲老邁、似用盡力氣的怒吼,讓兩人同時愣住。
“福端!你敢在我腳下胡作非為!”簡親王在兩個小廝攙扶下出現。
“阿瑪我……”任福端再如何膽大包天,仍是怕簡親王。
“還不放開初荷!”他用力提起枴杖狠狠跺地。
福端心不甘情不願的鬆開手,初荷連忙奔到簡親王身邊。
“阿瑪您不知道這個小蹄子瞞着您——”
“閉嘴!”簡親王怒斥。“你敢再這樣説初荷,我就將你趕出王府!”
福端一聽,臉色丕變,頓時啞口。
“還不給我滾!”他舉起枴杖作勢要打,福端一臉怒氣的瞪了初荷一眼,才恨恨地走開。
福端一走,簡親王瞬間像是被戳破了的紙老虎,虛弱得整個人歪倒,初荷輕呼一聲,趕緊扶住他。
“王爺息怒。”她滿臉關切之情。“都是初荷不好,別招惹他不就得了,累得王爺大動肝火。”
簡親王咳得説不出半句話,只得揮手示意初荷和小廝們扶他進屋裏,坐好之後才讓初荷拍背咳痰,許久才能再度開口。
“你受委屈了。”他聲音虛弱無力。
初荷搖頭。“沒有。”
“我絕對不會讓福端欺負你……”他邊説邊咳。
“王爺,方才福端説的是這封……”她將懷中書信取出,卻被簡親王阻止。
“我知道你不會胡來。”他虛弱的拍拍她肩膀。
“但我還是想讓王爺知道。”初荷於是將蘭泗來信告知敦華失蹤的情形詳詳細細説出。
“要不要我派密探四處尋訪敦華行蹤?”簡親王提議。
初荷心口一熱,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不過她卻搖搖頭。“敦華如果想躲,恐怕沒人找得着她。”
“看來你們的感情很好,或是你想回孃家等敦華的消息?”
初荷想也不想就搖頭。“我不想回去。我要留在王爺身邊。”
與其回去北京面對一大羣冷漠無情的至親,倒不如照顧這個有如她再生父母的老王爺。
“可真苦了你,等我哪天兩腳一伸,你就改嫁。”
“您又來了,初荷不想聽這些。”她笑着,卻又隨即想起。“我得趕緊回信呢。”
“我是説真的。”簡親王看着她磨墨提筆。“反正咱們是有名無實的夫妻。”
“您啊,老愛説這些,我都會背了呢。”她凝神落筆,字跡娟秀端正。
“好吧好吧,不説就不説,我要喝藥睡午覺去了,可別吵我啊。”簡親王邊説邊往內房走去。
初荷琢磨着字句,本該是簡簡單單的幾句話,竟然一炷香時間才完成;只是,將信件封好的同時,她不經意望向屋裏酣睡的老王爺。
初荷啊初荷,無論如何,簡親王始終是你夫婿,更何況人家對你恩重如山,新婚夜就説了只想跟你做個忘年之交,你又怎可以為了蘭泗捎來的一封信就痴心妄想起來呢?
她思索片刻,忽然將已經封好的信撕成兩半,再點燃將之燒盡,然後喚來等在門外的麗兒。
“請小總管傳個口信,就説我沒有敦華格格的任何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