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青。
明媚陽光灑落在地上,沒有人想象得出昨夜這裏發生過怎樣的事情。
程五拿了一把掃帚,正賣力的掃着長廊裏的積水,忽聽見廊外有人大聲的叫他:程五、程五!
他探出頭一看,見是個他熟識的小頭領,姓秦,見他出來,三兩步趕過來:程五,你是臨川人不是?
程五點點頭。
是就好!聽説你們家鄉那邊有個土法治暈厥,挺好用的,你會不會?
會啊,先用葛根煎湯,再
話還沒完,早被那秦姓頭領不容分説拉着便走,會就好,跟我過來!
我的活計還沒幹完程五手裏還抱着那把掃帚,上面的雨水滴答落下。
走了半晌,繞了七八個彎,程五才發現自己竟被帶到了堡主介花弧的居所前面,離得尚遠,便可見前面嘈嘈雜雜圍了許多人,好幾個還是堡裏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在羅天堡裏只是個尋常僕役,不由便害怕起來,道:秦頭領,我們這是要去那兒啊?
秦頭領腳步不停,不耐煩道:你這人問的也多,跟着走就是了。
程五便不敢多問。
只到了近前,卻聽得人羣中又一陣喧譁,一個人擰着眉,推門走了出來,正是羅天堡第一個大總管洛子寧。
那秦姓頭領急忙走上去,恭謹道:總管,您找的人我已經帶過來了。
洛子寧一臉疲憊,道:裏面那人已經醒過來了,不必他。一眼掃到程五還抱着一把濕答答的掃帚,不由又有幾分好笑,道:這裏反正缺人手,把他留下來好了。
是。那頭領躬身施禮。
程五就這麼莫名其妙的被留了下來,依然在外面做雜務。幾天來只見來往人等流水價不斷,心中只是詫異,甚麼人有這樣大面子,不但住在堡主這裏,還驚動到這個份上?
詫異歸詫異,他身份不夠,連外一層房間都進不去,莫説內室了。
這些日子裏,羅天堡內卻又張燈結綵,大批採買物品,近些年來從無如此熱鬧,程五又疑惑起來,這又是要做甚麼?
他去找相熟的人詢問,那人笑一聲:這樣大事你竟不知?你不是一直守在這裏麼?
程五本來面皮薄,這麼一説,便訕訕的不再開口了。
在他來到介花弧居所的第四天,羅天堡果然發生了一件大事,也正在是那一天,程五同時知道了甚麼人住在這裏。
那一日風清日朗,天氣和煦。一早起,便有許多人忙着佈置堡內,程五一出門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這這是要做甚麼?怎麼弄得我都不認識了。
其實也沒甚麼太多變化,只是加了幾盞燈籠,新刷了幾層油漆,從前那些少人注意的角落亦被清理出來,或是加棵翠柏,又或挖個水池,至不濟也要種幾株花草,一眼看去,處處煥然一新。
恰好那姓秦的小頭領經過,笑道:今天是謝先生正式入羅天堡的日子,你竟不知麼?
謝先生?
就是這幾天住在堡主這裏的人啊,秦姓頭領伸手一指,那天把你叫來,也是因為他受了重傷,怎麼也醒不過來。病急亂投醫,才把你弄過來的。你在這裏這些天,怎麼不知?
哦,原來這樣程五點點頭,又想了一想,你説那謝先生受了那麼重的傷,到今天也才三四天啊,堡主既是這樣看重他,怎麼又放心讓他參加這樣重大儀式,他捱得下來嗎?
那秦姓頭領倒沒想過這個,撓撓頭:堡主心裏想甚麼,我們底下人怎麼知道
正説着,忽聽院內一陣喧譁,遠遠只見十幾個人簇擁着一個青衣人影出來,姓秦的頭領一指,看到沒有,中間那個穿青色衣服的就是謝先生。聽説堡主特別看重他,並不把他當屬下看待。
離得太遠了,程五實在看不清楚,依稀只見那個青衣人彷彿很瘦,臉色白得怕人,可是他走起路來身體是那麼挺直,挺直到程五開始懷疑,這個人不知在甚麼時候,就會毫無徵兆的倒下。
謝蘇確實倒下了,至少是差一點倒下,就在剛剛出門的第一個轉角處。
一隻手恰時扶住了他,手指修長有力,上面佩一枚青玉戒指,正是介花弧。
謝先生,小心。
昔日階下囚,今日座上客。謝蘇看了他一眼,介花弧不動聲色,口角帶笑;他又抬首向周圍望去,其中多有當日追捕過他的羅天堡護衞,此刻卻是一個個垂首不語,神色恭謹。就連介花弧,自他在雨中倒下那一刻起,便也即時改了稱呼,那個梅大人再不聽他提起,亦未有人提過青梅竹三字,想是他下了嚴令。
謝蘇沒有甩開那隻手:第一他此刻重傷未愈無力甩開;第二若沒了這隻手支撐,下面長長一段路,他實在也無法再走下去。
書劍催人不暫閒,江南羈旅復西關。
京城、江南、西域。不覺間,竟已是七年。
入堡的一整套儀式甚是繁瑣,謝蘇勉力支撐,廳堂煙霧繚繞之中眼前漸至模糊,介花弧見他神情不對,握着謝蘇的那隻手力道暗自加重,謝蘇只覺一陣暖意自掌心散入經脈,神志霎時清醒了許多。
他轉過頭,微一頷首:介堡主內力果然不凡。
介花弧一笑:謝先生過獎。
也不知過了多久,這一套儀式到底結束了,下面眾人見二人攜手來到廳堂正中,介花弧又是一派神清氣爽,只當賓主相得,心中各自慶幸。誰曉得若不是介花弧一直緊握着謝蘇左手,只怕儀式未到一半,謝蘇早已倒下了。
介花弧環視一週,方要開口,謝蘇忽然道:介堡主,我有話説。
介花弧含笑點頭:好,謝先生請講。
謝蘇開口,他聲音低啞,雖不甚大,然而此刻廳堂中靜的掉一根針也聽得分明,故而他説的這句話眾人皆是聽的一清二楚:
介堡主,我當日既答應留在羅天堡,那便終我一生,不再離開。效力甚麼的,我可未曾説過。
説完這句話,他也不待介花弧説話,也不看眾人表情,一振衣衫,徑直走出廳堂。
下面的一眾人等愣在當地,一句話不敢多説。
直過了半晌,介花弧方才開口,面上神色竟似尚有迷茫,向着一直站在身後的總管道:洛子寧,他方才説甚麼?
洛子寧自然曉得這時理應正顏疾色,無奈他不知為什麼就是想笑,勉強控制了面上表情,他答道:方才謝先生好象是説,他留在羅天堡可以,效力甚麼的就免談了
哦,他説不效力就不效力了?介花弧居然是很認真地在詢問。
洛子寧心道這教我怎麼説,殺一個人容易,讓他死心塌地為你辦事可就難了。
開甚麼玩笑啊介花弧負了手,低聲笑起來,隨即收斂面上所有笑意,叫道:開甚麼玩笑,他是一諾千金的青梅竹啊!定了賭約不承認,搞這種不入流的無賴把戲!
洛子寧暗想,堡主您在這之前逼迫謝蘇的手段也不見得怎樣光彩,但這話卻不能説出口,只道:堡主您先不要介意,他畢竟還沒離開羅天堡
這一句話等於白説,數月來介花弧費盡心思,到頭來卻被謝蘇在大庭廣眾之下幾句話攪局,誰能不介意?
未想介花弧卻抬起頭來,笑道:你説的很對。
啊?
這個人,畢竟還在羅天堡中啊
三月後,羅天堡,春暖花開。
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着一身錦衣,分花拂柳。向堡內一所靜園而來。
這少年正是羅天堡少主介蘭亭,前些時日他出外遊歷,最近才回到堡中。他見這所靜園十分隱蔽,牆高森嚴,悄然無聲。屋頂一溜碧琉璃瓦,惟聞牆內流水潺潺。
怪了,介蘭亭自語,這裏我怎麼沒來過?
那牆雖高,對他來説倒還不算甚麼,縱身一躍,雙手一扳牆頭,落到了一片草地上。
他抬起頭,見裏面是一個小園,放眼之處皆是一片深碧,佈置錯落,靜悄悄不見半個人影。水聲漸響,卻不見流水痕跡,
他心中愈奇,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去。
轉了一個彎,前方略開闊了幾分,樹影掩映下露出竹椅一角,一件銀狐披風卻落在地上。
介蘭亭識得那披風是他父親之物,怔了一下,心道莫非自己父親竟然在此,但介花弧對他向來放任,便大了膽子走過去。
靜園深處,兩棵翠柏之間放着一張躺椅,椅上鋪了厚厚錦墊,一個人側卧在上面,衣着素樸,長髮用一條青色布帶束了,背影瘦削非常。
他又向前走了幾步,想轉到那人正面看一眼,誰料腳下聲音大了些,那人已從睡夢中驚醒,低聲道:介花弧,是你麼介蘭亭?
那人轉過身,介蘭亭恰對上他一雙漆黑眸子,只見那人面色蒼白,一副大病初癒模樣,一雙眼睛卻是森森冷冷,大有肅殺之意,不由一驚。
你是甚麼人?十五歲的羅天堡少主叫道。
那人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語。介蘭亭只覺眼前一花,那個眼神肅殺之人已不見了蹤影。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那人竟就這樣消失不見,惟有那件銀狐披風依然留在地上。
一陣帶着涼意的風吹過,少年揉揉眼睛,神情驚愕。
洛子寧處理過幾件雜務,正要回房,忽聽身後有人叫他:洛子寧,等等!
他轉過身,笑容可掬,少主,有事?
介蘭亭猶豫了一下,終是問道:洛子寧,西邊的園子裏,是不是新住了一個人?
其實他還有一句話沒有説出口:那裏面當真是住了一個人,不是一個鬼吧?
那個人消失的太過詭異,若非時當正午,介蘭亭沒準真會把這句話問出來。
洛子寧怔了一下,隨即笑道:正是。這人是堡主請來的貴客,少主對他,卻不可失了禮數。
介蘭亭疑惑道:貴客?甚麼人?
洛子寧道:此人姓謝,名諱是一個蘇字。
謝蘇?介蘭亭把這名字唸了兩遍,沒聽説過。口氣中便帶了分不屑。
洛子寧正欲告辭離去,聽得介蘭亭最後言語,不由便添了一句:數月前,疾如星正是死在他手下。
這一次,介蘭亭倏然動容。
他在堡中東轉西轉晃了一下午,到了晚間,不由自主地又來到靜園所在。
老樣子翻牆而入,竹椅上已不見那人身影。他四下看了一遍,見前面零散幾間精舍處燈光隱隱,便走了過去。
一扇碧紗窗半開半合,隱約可見一雙人影:端正向東而坐的是那眼神肅殺之人,對面一人身形修長,兩顆小指大東珠掩映髮間,正是他父親介花弧。
介花弧雖然對他從來放任,他卻也畏懼這個父親。少年停住了腳,正聽得他父親開口:當時對你手段,確是激烈了些,只是若非如此,以你個性,並無他法能將你留下。而今你是羅天堡中人,自然要換個禮數相待。
那人冷然:賭約中我只應過一生留在羅天堡,可未應過做羅天堡中人。
介花弧笑道:你留在羅天堡一輩子和你是羅天堡的人,有甚麼區別?
那人一怔,一時説不出話來。
這幾句話聽得介蘭亭莫名所以,心道這人不是羅天堡的貴客麼?正尋思間,忽聽一聲門響,卻是介花弧推門走了出來。
那人也起了身,卻站在當地未動。
介花弧推門見了是他,也不吃驚,只微微一笑道:來了很久了?也罷,想見謝先生,為何又不進去?
介蘭亭伸一下舌頭,只覺當真甚麼事都瞞不過自家父親,卻又忍不住好奇心,於是推門而入。
介花弧笑了笑,轉身離去。
這一進門,便覺一陣暖風撲面而來,此刻已是初夏時分,室內卻仍生了火,隱隱傳來一陣草藥氣息。
介蘭亭拉過一把椅子,徑直坐下。此刻相距既近,他仔細端詳謝蘇樣貌,見面前這人身形單薄,輪廓生得甚是細緻,雖是神色委頓,一雙眸子卻如琉璃火一般,清鬱奪人。
謝蘇也自坐下,另取一隻素陶杯,斟了一杯茶遞過去,並未言語。
介蘭亭也不接茶,一眼瞥到謝蘇廢掉的右手,心中又是一奇,看了對面的人問道:你就是謝蘇?
謝蘇以左手拿一塊軟布托了面前素梅陶壺,正自續水,聽得這一句,他動作未停,點一點頭。
你是個殘廢,怎麼殺的疾如星?少年的聲音再度響起。
謝蘇抬首,面前少年俊美面容上目光爍爍,雖是單純好奇所問,卻也絲毫不曾顧及他人感受。
面前燈火忽然一黯,介蘭亭眼前一花,一柄寒光閃耀的短劍已經架到了他頸上,竟是他腰間佩劍。不知怎樣竟到了謝蘇左手上。再看謝蘇依然端坐在座位之上,實不知他方才如何動作。
現在明白了麼?謝蘇平淡道,他聲音諳啞低沉,若非介蘭亭就在他面前,實難相信這樣一個人聲音竟是如此。
介蘭亭大驚,又想到白日裏謝蘇莫名消失,叫道:邪術!竟不管頸上劍刃,反手向謝蘇持劍手腕抓去。
這一招正是介家世傳的金絲纏腕手,動作巧妙迅捷,風聲不起,介蘭亭雖然年少,這一抓亦有七分神似。
謝蘇卻也暗自點了點頭,卻未避閃,直至介蘭亭將觸及他手腕之時,左腕輕揮,劍鋒仍不離他頸項,同時無名指與小指微屈,風儀清逸。介蘭亭這一抓力度不小,卻在謝蘇這一揮一帶之下偏了方向,全數打到自家右臂上。疼痛之極。他啊的一聲,驚疑不定。
這不是邪術,是武功。謝蘇神情淡然,手腕一翻撤回短劍,遞了過去:劍不錯,收好了。
介蘭亭茫然接劍,見謝蘇雖是身形單薄,卻是氣質安然,寧定如山,心頭沒來由一跳。
他隨父親一起,也曾見過不少江湖高手。可是那些人中任誰和麪前這人站在一處,單氣度二字,已都被比了下去。
難怪洛子寧説父親特別看重他。他心中暗想,卻仍是不服,口中道:是武功又怎樣,我將來定可勝過你。
謝蘇卻不再理他,靜靜地又為自己倒了一杯茶。
洛子寧,洛子寧!次日清晨,剛要出門辦事的羅天堡總管又被攔在了半路。
你昨天説的那個謝蘇,他怎麼殺的疾如星?
洛子寧一愣,未想介蘭亭對謝蘇倒在意起來,但介花弧已然嚴令禁止堡內提到當時之事,只得斟酌一下言辭,答道:謝先生在紅牙河上以冰凌為刃,刺死了疾如星。
這一句未免太過簡單,反勾起介蘭亭的好奇心。他追問道:你説謝蘇是父親的貴客,可疾如星是父親親信的殺手,謝蘇為什麼要殺他?
洛子寧自悔昨日多了一句口,道:那是謝先生未入羅天堡之前的事情。
介蘭亭道:他與羅天堡有仇麼?
洛子寧心道按堡主那等做法,就算原來沒有現在也有了,不過依謝蘇性子,真留在羅天堡也未可知。他心中轉念,口中卻道:以前是有一些誤會,不過現在早已冰釋前嫌。
介蘭亭想到昨夜聽到謝蘇與自己父親對話,半信半疑,又待追問。卻聞身後一個熟悉聲音,深沉中帶一分淡薄笑意:豈止疾如星,我不是也幾乎敗在他手裏了麼?
二人一驚,同時回身,卻見日光下一個修長身影站在那裏,面上笑意吟吟。
父親!
堡主!
繼續在堡中轉着圈子,介蘭亭一抬頭,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靜園門前。
方才介花弧將謝蘇入堡的經過統説給了他,雖未説明迫謝蘇入堡之前因後果,但事件本身已是驚心動魄,少年只聽得手心裏滿是冷汗。
他抬眼看向洛子寧,洛子寧苦笑着摸一下頸項,當日金剛玉留下的疤痕赫然入目。
父親,有件事我不明白。
恩?
那日雨夜中,若謝蘇和其他侍衞一般下去拿傘,父親還能不能認出他?
多半不能,羅天堡的堡主卻也是微微苦笑,那夜我全神貫注在下面諸人,又兼心思紛擾,他若不是舉止有異,我不會去留意身後幾個護衞。
那他為什麼不去呢?少年大是不解。
介花弧不答,反問道:蘭亭,若是你,你去不去?
介蘭亭答道:去啊不對,他猶豫了一下,我當時也未必能想到該下去拿傘。
介花弧一笑:正是如此,那個人太驕傲,他也想不到。就算他想得到,他也做不到一個侍衞該做的事情。
少年哼了一聲,心中卻有種説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靜園本有門户,介蘭亭卻不願進,老樣子翻牆而入,裏面寂寂無人。他繞了幾個彎,來到昨夜所至精舍前,那扇碧紗窗依然未合,他向裏張望,見窗下一爐靈虛香青煙嫋嫋,謝蘇着一襲月白長衫,正自執筆寫字。
介蘭亭一眼看過去,只覺謝蘇寫字的樣子有甚麼地方不對勁,又看了一會兒,忽然明白過來,叫道:我知道你怎麼殺掉疾如星,原來你是用左手的!
謝蘇早就發現介蘭亭在窗下,聽他在外面大呼小叫,也不理會,只起身來到窗前,啪的一聲合上了窗子,幾乎把介蘭亭的鼻子夾住。
介蘭亭一驚,正要發作,卻見房門打開,謝蘇的聲音從裏面傳來:下次記得走門。
少年想還一句口,一時卻不知該説甚麼,只得先走了進來。
此時謝蘇那一張字已然寫完,他湊過去看看,見字跡剛正清勁,並看不出是左手所書,心下又生欽佩,面上卻仍不願表露出來,道:你左手劍很厲害,聽説父親也幾乎敗在你手裏,但我將來一定能勝過你。
這話他昨夜説過一次,此刻説來卻又不同,神態鄭重,便如立下誓言一般。
謝蘇淡淡道:勝過我也沒甚麼了得。
甚麼?
我只會三式左手劍。
啊?!
謝蘇並沒有説謊,他少年時一直用的是右手劍,直到二十歲時見到一個高手執一對淡青匕首,凌厲如電,心有所感,暗忖自己雖然習練左手劍已晚,但若只練數式,亦可有所成就。
浩然劍法共有三十六路,謝蘇從中選出三式殺手,紅牙河上殺疾如星,深夜雨中刺介花弧,正是這三式左手劍中的兩式。
此時已是正午時分,有用人送上飯菜,謝蘇道:加一副碗筷,打一盆熱水。
介蘭亭只道父親要來,正想着要不要離開,東西已經送了上來。謝蘇一指,道:淨一下手,坐下來吃飯吧。
他舉止自然,彷彿他面前對的不是介花弧之子、羅天堡少主,也不是昨夜那個出言不遜,又曾向他出手的少年,而是自己一個熟識晚輩。
介蘭亭怔了一下,他母親早逝,父親對他放任,不甚關心。羅天堡其餘人等則是對這位少主必恭必敬,便是這樣一句尋常關懷言語,他也極少聽到。
他指指自己,你説的是我?
謝蘇奇道:這裏還有其他人麼?他起身檢點筆墨,見介蘭亭佩劍上的瓔珞不知何時落在地上,便順手拾起,遞還給他。
介蘭亭接過瓔珞,道:我甚麼時候説過要留下來?一面説,一面卻過去洗手。
吃過了飯,謝蘇鋪了紙在書桌上繼續寫字,介蘭亭心道這個人怎麼寫不厭呢?他坐在一邊看了一會兒,午後的陽光温暖照到身上,竟是不知不覺的睡着了。
這一覺直睡了一個多時辰,他伸個懶腰,見頭上淡青幔帳晃動,身上卻蓋着他父親的銀狐披風,一時間神志有幾分恍惚,抬眼卻見謝蘇坐在牀邊不遠處,手中拿着書本,見他醒來,道:醒了?茶剛沏好。
一隻素陶杯再次遞了過來。
介蘭亭起身下牀,不由自主伸手接住。
從無一人對他這般平和相待。
隨後的幾日,靜園內時常可見羅天堡少主的身影。介花弧向來不怎樣拘管他,有時他在謝蘇這裏一混就是大半天。奇怪的是,這些時日介花弧竟也沒有過來。
謝蘇其實不大理他,依舊同平日一樣讀書寫字,只是他在倒茶時,從來會為介蘭亭推過一杯。
介蘭亭再沒拒絕過他的茶。
偶爾謝蘇會親自下廚,做一兩個小菜,介蘭亭第一次見到時嚇了一跳,他從未見到哪一個江湖高手自己下廚,做的菜居然還很好吃。
謝蘇再未顯露過武功,他最常做的事是習字,介蘭亭不明白一個人為什麼可以寫字寫上一兩個時辰,雖然謝蘇的字確實漂亮。
一次謝蘇説:介蘭亭,你寫幾個字看看。
介蘭亭未做猶疑,起筆便寫,才寫兩個字謝蘇便皺起了眉頭,這字雖然不能稱之為鬼畫符,可較之鬼畫符也強不到那裏去,大概可以稱之為人畫符。
他嘆口氣:介蘭亭,你名字何等雅緻,若能在書法上下些工夫,日後以右軍筆法書蘭亭集序,豈非也是逸事一樁?
介蘭亭雖不知右軍筆法蘭亭集序為何物,也知道謝蘇這句話不是在誇他,不服道:我將來是羅天堡之主,練字有甚麼用!
謝蘇正色道:正因你將來亦是一方之主,這等字跡,如何拿去見人!
這句話説得甚是嚴厲,介蘭亭也從未被人如此對待,衝口而出:字寫得好又怎樣,你還不是一樣被父親抓住關在這裏!
謝蘇臉色驟然一變,握着筆桿的指關節變得煞白。
介蘭亭一語既出,也知自己説錯了話,二人相處這些時日,謝蘇雖然言語不多,其實對他照顧有加,在介蘭亭心中地位早已分外不同。此刻他見謝蘇神色不對,心中愈加後悔,卻又説不出甚麼。
這一日傍晚,介蘭亭身邊一個侍從慌張跑到靜園,道:謝先生,少主忽然發了高燒,口中還一直念着您的名字,先生能不能過去看看?
謝蘇怔了一下,便隨着那侍從出了門。
三月來,這是他第一次走出靜園。
居室裏光線昏暗,介蘭亭躺在牀上,臉色緋紅,雙目緊閉。身上蓋了厚厚一層被子,不言不動。
謝蘇走近牀前,看了一眼,問道:他病了多久?
從中午起就這樣了。
中午,那時介蘭亭剛和自己吵了架離開靜園,謝蘇心中思量。
那侍從道:少主想是心中有事,生病也還記掛着先生。説完向介蘭亭處看了一眼。
牀上的被子似乎動了一下。
那侍從又道:先生就算心中不快,看在少主病着的份上一語未完,卻被謝蘇打斷:你家少主可有服藥?
啊?那侍從顯是未料到有此一問,支吾道:好象有
那藥不管用,我開個方子給你。
那侍從似乎並未想到謝蘇有此一説,又向牀上看了一眼,道:我我去找紙筆。
不必。謝蘇淡然道:我這方子簡單的很,黃連二兩,滾水煎服。現在就去,煎完馬上讓他喝下去。
一語未了,卻聽牀上有人叫道:我可不要喝黃連水!卻是介蘭亭掀開被子,已然坐了起來。
謝蘇無聲嘆口氣,走了過去。
為什麼裝病?
因為你生氣了。
我沒有生氣。
你生氣又不説出來,我那話是無心的,你對我好我知道!
驕縱任性,性子彆扭的羅天堡少主,終於大聲喊了出來,眼神卻轉向一旁,不看謝蘇。
謝蘇一怔,這般既在意又率直不加掩飾的言語,從前只有一個人對他説過。
只是那個人對他説話的時候,一雙清澄鳳眼總是筆直看着他,從不迴避。
介蘭亭,畢竟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
算了,謝蘇嘆口氣,我沒有生氣,只是下次向別人道歉,記得直接説出來。
好,我知道。少年毫不猶疑地答道。
介蘭亭不明白為什麼,當他以為謝蘇生他氣的時候,心裏翻來覆去怎麼都不得安穩;此刻看到謝蘇來探他病情,又親口説出沒有生氣,便忍不住高興起來。
有他時春自生,無他時心不寧。
以後我再不讓他生氣了。他心中暗想。
日後歲月悠悠,介蘭亭未曾負過今日一念。
門外一個修長身影恰好經過,看見室內情形,唇邊微露笑意,卻沒有進去。
次日清晨,謝蘇起的甚早,剛梳洗完畢,忽聽木門一聲響,他抬起頭,卻見多日未見的介花弧站在門前,面上一派笑意,身後卻跟着一身穿着齊齊整整的介蘭亭。
介花弧見了他,面上笑意不變,謝先生,早。
他回了一禮,心中卻知介花弧定不會無事登門。
果然,那人聲音又緩緩響起,依然帶着幾分笑意:
謝先生,我這次前來,是有一事相托。
犬子向來頑劣,偏又狂妄成性,難得先生竟與他十分投緣,可否屈尊一下先生,收下這個不成器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