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月樓大廳臨時搭成靈堂,幾排香燭後面的靈牀上,夏天雷靜靜躺卧着,仿若沉睡。
路嘯天手撫夏天雷的靈柩,老淚縱橫,慟聲自語:“老夫與你相識相知數十年,雖無結義,卻是肝膽相照,勝若骨親。你我膝下皆無兒女,原是約好待你七十大壽之後便卸下幫中重任,與老夫同去遊歷天下,可嘆你竟先行一步啊……”語漸哽咽,聞之戚然。一旁的雪紛飛輕撫他的背脊,靜默無言。
宮滌塵、何其狂與白石垂首謹立,許驚弦與水柔清、段成,景明彥等一眾小輩則並肩跪在最後。羣英相聚觀月樓,卻皆是扼腕而嘆,滿面哀思,氣氛凝重。
隔着幾人的身影,許驚弦只能看到夏天雷躺卧的側臉,面容依舊,卻是神采全無。想起他生前的音容笑貌,痛心之餘生出感嘆:活在這世間的每個人,無論生前尊貴或卑賤,當被歲月和命運無情擊敗時,陪伴他的也不過幾柱香火,幾縷白紗。
正要上前敬香,卻聽雪紛飛道:“許少俠且隨老夫來,有話對你説。”
“且待晚輩先給夏幫主奉香三柱,以示敬意。”
雪紛飛咄然喝道:“我等江湖兒女豈拘俗禮?你若真心敬重夏兄,便應聽他遺訓,早日去梅影峯接任,方是正務。”
許驚弦暗討奉香敬靈又耗不了多少時辰,雪紛飛何以出此不近情理之言?奈何雪紛飛根本不給他分辯的機會,已然跨步出廳,許驚弦只好隨他而去。臨行前注意到何其狂眼中閃過一絲古怪的神色,卻是猜想不透。夏天雷之死令他心神大亂,再加上其臨終前竟指定自己接任裂空幫幫主,實是大出所料。此刻腦中混亂不堪,雖覺蹊蹺,亦無暇深思。
“‘葉兄為何不現身?”許驚弦隨雪紛飛來到樓外,心裏已大致猜到他要對自己説什麼,先行引開話題。
“風兒昨夜就已離開觀月樓前往落花宮,所以並不知夏兄之變故。若不然,必會追殺那逆徒,不死不休!”雪紛飛眼中神光乍現,似已看了許驚弦的心思,劈頭髮問,“
你可知夏兄的真正死因?”
許驚弦長嘆一聲,他雖與夏天雷相處時日不多,但深感他厚情重義,錚錚俠骨與仁者風範並重.所以才執力相救。哪知敵人設下的陰謀詭計害不了他,卻因心念愛徒反叛,重傷不治。可是沈羽離去之前已是追悔莫及,甚至不惜自斷經脈、以死謝罪,又怎忍心再苛責於他?使低聲道:“夏幫主所中‘誤佳期’之毒原已被那碧血貂膽化解,只是年事已高,加之連日奔波疲勞過度,所以才……”
雪紛飛冷冷一笑:“夏兄臨終前曾對老夫説明了真相,哀莫大過於心死,真正的兇手不是慕松臣與鬼失驚等人,而是沈羽那畜生!”話語中的質問多於解釋。雪紛飛本就身材高大,此刻昂立觀月樓外,晨曦披在他肩上鬚髮亮燦如銀,宛若神人。
許驚弦抬起頭,直視雪紛飛的目光:“如果前輩想要晚輩去殺了沈公子,恕難從命。如果這是接任裂空幫的條件,晚輩寧可放棄掌門之位。”
“此等逆徒,縱然碎屍萬段,亦難贖其罪。只怕你是不願接手幫主之位,所以才替他求情吧。”
“這只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晚輩知道沈公子已有悔過之心,應該給他一個機會。”
雪紛飛淡淡道:“暗器王疾惡如仇,你卻未學到他半分。”
提到林青之名,許驚弦莫名激動起來,脱口道:“前輩此言差矣。晚輩正因得林叔叔教誨,所以才不願不分青紅皂白,濫殺無辜……”突然想到沈羽的行為可算不得“無辜”,不由微微一滯,方才繼續説下去,“記得我與林叔叔在岳陽城中,面對一眾騙賭的小混混,他輸了銀子,卻也只是一笑置之。看似示弱,卻贏得了我的尊重。疾惡如仇只是針對那些頑固不化的大奸大惡,決非不分輕重。”
雪紛飛目光閃動:“據老夫所知,夏兄之義女與你頗有些交情,她被沈羽花言巧語所騙,沈羽假手於她令夏兄中毒。你若殺了沈羽,不但證明了她的清白,亦可免她教宵小所趁,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這是兩回事。林叔叔告訴過我一句話:當你真要決心去殺一個人的時候候,應當敢於直視對方的眼睛,自問於心無愧,才能下手。”許驚弦大聲道,“當我揭破沈羽陰謀之時,他完全有機會拼死一戰,卻寧肯自斷經脈。對於這樣一個良知未泯的人,我不能、也不願出手!”
雪紛飛雙掌輕拍.道了一聲:“好!”既因許驚弦的言語,亦因暗器王的品行。
許驚弦又賭咒發誓般補上一句:“更何況,我堅信沈羽是真心喜歡蘋果姐姐。”回想平惑在金陵江邊離去的神情,沈羽弒師求榮之舉已令她心傷難禁,如果情郎從頭至尾只是利用她,只怕更會令她絕望。
雪紛飛哈哈大笑:“小弦放心吧,老夫剛才只是試探你。若非你有此仁義之心,夏兄又怎會把幫主之位輕易託付?”
“可是,裂空幫藏龍卧虎,就算沈羽反出,還有位列其上的太霄、紫霄門主。晚輩與裂空幫全無淵源,怎可服眾?何況晚輩向來是閒雲野鶴的性子,亦不適合擔此重任,還望前輩三思。”
“你當夏兄臨終前犯了糊塗,因心傷沈羽之事,身邊又沒有合適的人選,所以才挑中了你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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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驚弦心中確做如是想,但口中自是十分恭敬:“晚輩不敢。”
“你錯了。夏兄與老夫相交已久,知他是個謹慎的人,事關裂空幫十萬弟子的安危,若不是思慮周全,豈會草率?夏兄能將此重任相托,既是對你的肯定,亦是信任,若不接受,九泉之下,也難心安。”
許驚弦被贊得滿面通紅,卻仍是連連搖手:“晚輩相救夏幫主,只是出於江湖道義,若趁機坐上幫主之位,反會顯得別有居心。日後江湖上以訛傳訛,不但會指責夏幫主任人唯親,更會因此而輕看裂空幫,晚輩實難承擔這天大的責任……”
雪紛飛沉默良久,方才開口:“記得老夫第一次見到你時,是在那京師賭場之中。雖只是一個幼齡稚子,但卻聰明伶俐,更有着與眾不同的思想與見識。幾年不見,卻變得像那些世俗之人一般,懼流言,遠是非。如果是你本事不濟,不敢坐上幫主之位,老夫二話不説,立刻回長白山;但如果你只是擔心自己的行為惹來江湖上的流言蜚語,那就不是我所認識的小弦!”
想到與北雪初識的情形.許驚弦不由心頭一熱,朗聲道:“那時老爺爺告訴了我一句話:‘人生在世欲有所成,最重要的,是執著!’而對於我來説,最好的執着,就是走自己的路,不受別人的擺佈。”
“老夫終於明白你的意思了。”雪紛飛微笑道,“如果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因勢利導把裂空幫幫主之位送到你面前,那麼你不但會欣然接受,更會為此付出最大的努力。但如今只是老夫與夏兄兩個老頭子異想天開的念頭,你就不肯盲從了吧……”
話雖直接,卻道出了許驚弦的心聲,他重重點頭。
雪紛飛略一思索,緩緩道:“有個人陷入了沼澤之中,左右尋不到出路,又不敢貿然落足,唯恐被泥沼吞沒,正慌亂時,忽見天空飛過一隻鳥兒,高聲道:‘左走。’他往左行出數步,但覺腳下越來越軟,似乎隨時有可能陷入,心中懷疑.駐足不前。不多時又飛來一隻鳥兒,高叫:‘右行。’他依言而行,但沿途只見白骨粼粼,依然不見生路,又覺遲疑。無奈之下禱告上蒼諸神,土地神現身了,手指一點,沼澤中便隱隱現出一條道路。此人大喜,心知神仙必不會騙自己.放心大膽地闊步前行,誰知一不小心捧了一跤,就此被沼澤吞沒。他一縷陰魂不散,告上天庭,指責土地老兒害他枉死。上蒼大神笑曰:‘路雖然指給了你,卻還是需要你自己走啊。’”
許驚弦沉思,隱有所悟。
雪紛飛沉聲道:“每個人從呱呱落地伊始,便會不由自主地被親人、好友、長輩所影響,但無論給他安排了什麼樣的道路,都不會是寬闊平坦的康莊大道,都需要自己一步步地去選擇,去完成。泥沼與坦途、風險與榮耀都會在前面並存,而決定人生的,永遠是自己,而非他人。”
撫掌聲從身後響起,路嘯天大步行來:“雪兄説得好。許少俠不要以為憑着紫霜戒與轉輪訣便可毫無阻礙地坐上幫主之位,四大長老能否相信你的一面之詞,如何能令十萬幫眾服膺。幾大門主又怎會袖手不管?其間的艱難還需要你自己一一去克服,這又何嘗不是一個新的挑戰。”
一股豪氣油然而生,許驚弦暗暗握了一下拳:“兩位前輩言之有理。但晚輩還有一事不明,若能解開心中疑問,便勉力一試。”
“許少俠請問。”
“初入觀月樓時,雪前輩裝作與夏幫主素不相識,方才又説與之相交已久,此舉或許意在麻痹慕松臣等人,但晚輩與慕松臣交戰之後,雪前輩特意揭開晚輩的真實身份,似乎早就知道將會有重要的任務交給我。去裂空幫到底是夏幫主的遺命,還是雪前輩的意思?”
這個疑問在許驚弦心中盤桓許久,起初自不明雪紛飛的用意,但聽到夏天雷遺命自己去做裂空幫幫主之後,方才有醒悟。裂空幫中高手無數,若無高明的武功良好的品行,何能服眾?而營救夏天雷、力挫慕松臣之舉無疑會在幫中弟子心中樹立起威望。
雪紛飛與路嘯天對視一眼,頷首而嘆:“小弦你知道麼!你最大的優點與最大的弱點其實都一樣:太過聰明,卻又不懂收斂。等再過些年頭,真正體會到大智若愚的道理,方成大器。”
許驚弦躬身一禮:“晚輩自知這種猜想不免唐突,但若不解開心頭之疑,實難放手去做。”
“不錯。老夫與夏兄相識已久,所以此次夏兄相約簡歌,老夫才會與機關王向來此地……”許驚弦微震,當年林青在流星堂中揭開了機關王白石的雙重身份後,白石當夜離開京師,放言欲去尋找失蹤多年的御泠堂主南宮逸痕,自此在江湖上銷聲匿跡數年,想不到竟是去了塞外並與北雪會合在一起。南宮逸痕、簡歌、青霜令、塞北……種種線索似乎已開始聯繫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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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雪續道:“老夫知夏兄年事漸高,早就有金盆洗手之意,只是牽掛着裂空幫十萬弟子的安危,這才遲遲不願告隱江湖。他雖已暗中定下沈羽為繼任幫主,但一來沈羽畢竟羽翼未豐,二來對其尚有些疑慮,而那次非常道突襲雖令夏兄眼睛瞎了,心目卻更亮,發現了不少疑點,對沈羽亦有所警覺。老夫替他療傷之際,暗中傳音已知大概。而在老伕力薦之下,夏兄亦打算收許少俠人幫,着力培養。只是夏兄撫育沈羽十數年,情深義重,雖已有察覺,事到臨頭依舊不能釋懷,怒火攻心下就此撒手人寰,着實令人痛惜……
許驚弦印證了心中猜測,脱口道:“晚輩與前輩不過一面之交,為何會如此信任,就不怕所託非人麼?唔,記得在京師初次見面之時,前輩説過早知道有我這樣一個人,卻並不知道我長什麼模樣,所以才特意來看看。當時我問原因前輩卻不肯明説,只道下次相遇時方會解釋,如今可以告訴我了麼?”
雪紛飛沉吟半晌,不答反問:“除了老夫之外,你可發覺另外還有許多人對你很……特別?”
許驚弦沉思,回想着被媚雲教的赤蛇右使馮破天從清水小鎮帶到江湖後的一路遭遇,猶豫地點點頭:“不錯,除了雪前輩外,我遇見過許多人似乎都對我很……特別。不過或許每個人都會認為周圍的人對自己另眼相看,這並不能説明什麼。”
“有些人是因為與你接觸久了,被你善良而敏鋭的天性所動.但還有些人,即使是陌路不識,卻也會對你做出有違常規的舉動。比如景成像為何會廢你丹田?明將軍為何會下令鬼失驚保護你?而老夫,為何會心甘情願為了你的一兩銀子而輸去一百兩,又説服夏兄讓你接管裂空幫?”
許像弦其覺口舌發乾.心中牲跳.一字一頓地吐出四個字:“天命讖語!”
雪紛飛沒有回答,但他那凝重而隱含戒懼的神情無疑已證實了許驚弦的猜想。
“快告訴我,那八句話到底是什麼?”自從神功大成之後,信心的增強讓許驚弦如同換了—個人,思慮周密,處事冷靜,有着遠超同齡人的老成。但那苦慧大師臨終坐化前留下的天命讖語卻如同籠罩在他身上的一道魔咒,影響了他一生的命運,令他不由血脈賁張,放聲大呼。
雪紛飛靜靜凝視着許驚弦,光芒閃動的雙眼中,混合着慈愛與期盼,悲傷與嘆息,抑或還夾雜着一絲無奈的憐憫。
在這敬若長輩的老人的注視下,許驚弦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聽某位曾侍奉過南宮老堂主的僕人説過,那八句話中有一句是‘神兵顯鋒’,可是真的麼?”
雪紛飛漫聲而吟:“武爭干戈,神兵顯鋒!”
剎那間,許驚弦全身發,心懷激盪,那天命域晰似乎隱藏着一股魔力,引起了他內心深處神秘的感應——
千古昊空武爭干戈,神兵顯鋒勳業可成,破碎山河。
苦慧大師的八句天命讖語已知其五,但他卻依然看不透那未知的命運。
武爭干戈?這是誰與誰之間的爭鬥?而僅僅從字面上的理解,至少那“神兵顯鋒”之句未必就是顯鋒劍,更像指代某個橫空出世的人物,難道説的就是他麼?勳業是什麼?山河又為何破碎?諸多疑問湧上心頭,引出了更多的無從猜測、亦無從肯定的答案。
許驚弦緩緩開口,語氣中有一股不合年紀的鎮定:“就是因為我學會了《天命寶典》,所以被視為昊空門的隔代傳人,從而認定這八句奇怪的天命讖語將應驗在我身上麼?”
“不獨是你,還包括另一位昊空門的嫡系傳人:明將軍!”
許驚弦大笑:“想不到雪前輩見識過人,竟也相信這些無稽之談?”他臉上在笑,內心卻是震驚不已。正如苦慧大師數十年前所預言,他與明將軍確已訂下戰約,豈不恰恰印證了“武爭干戈”之説。這到底是巧合,還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路嘯天忽道:“老夫少年之時,只因堪不破名利二字,習文練武,精研諸般雜學,希望以此出人頭地,卻始終一事無成,徒耗歲月。直到了中年方才體會到人生苦短,一切虛名浮利皆是過眼煙雲,幡然頓悟後建成觀月樓,又窮二十年之力創出解星儀,欲憑此洞悉天機。然浸淫愈久,愈覺其浩瀚無盡,難究其境。可笑人類只顧着打打殺殺、追名逐利,對天地間的玄秘卻視而不見。老夫所做雖微不足道,或許百年之後,方能被世人認同。”
“路前輩的意思是?”
“天機難測。世人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當神秘的帷幕拉開一角的時候,知其所以然,方知其然。”
雪紛飛大笑:“路兄莫要説了,連老夫都聽糊塗了。一飲一啄,皆由命定,多想無益。”
許驚弦心思靈敏,已隱隱捕捉到其意:正是因為先入為主地相信了天命讖語,才會一步步地按其行事。明將軍的做法無疑正是這樣,而包括景成像、宮滌塵等人,是否也是不由自主一步步營造着他與明將軍之間的矛盾,從而最終促成天命讖語的應驗!
但如此一來,難道義父許漠洋冬歸城的血仇、暗器王林青山絕頂的殞命,都是天命讖語的一部分?若非如此,又怎能讓原本生活在平凡小鎮、無憂無慮的少年把天下第一高手視為平生之敵?
或許真有—個神靈在上蒼窮盡紅塵的諸般變化,一切的順從、屈服、反抗、違逆都在其掌控之中。簡簡單單的八句天命讖語,已準確地刻畫出他與
明將軍這對宿敵一生的軌跡!
許驚弦越想越怕,但覺雙膝發軟,只欲一跤拜倒,懇請蒼天。
義父與林青已逝,對此無可挽回,但如今他不再是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瘦弱孩童,他擁有着真正屬於自己的力量,他有信心保護親人,朋友、以及善良無辜的人們。這個信念支撐着他勤奮練功,勇敢而堅強地活下去:但如果所有的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甚至包括他自己也只不過是天地間一枚早已設定好結局的棋子,難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全無意義,只能任由早巳安排好的命運把他一步步拉入深淵?
命運的無情不在於本身的殘酷,而是讓所有的抗爭都化為無形!
所謂“璞玉易蒙塵,清水易濁污”。《天命寶典》出自老莊之學,那是無數前輩跨越了時光的極限,用一生豐富的閲歷與經驗而鍛造的道家經典,而許驚弦卻以稚子之齡領悟其義,儘管造就了他敏鋭迅捷的心境,體察入微的細緻、別出機杼的慧識,但那份對世情的達觀通透、豁然領悟,卻須得數十年韶光的打磨,方能梳理出脈絡,修得正果。
這本不是一個少年人力所能及的思索,許驚弦的心神陷入循環往復的死結之中,再也掙脱不開。
雪紛飛與路嘯天見許驚弦滿臉通紅,面目扭曲,呼吸急促,雙目發直,一粒粒豆大的汗珠從額間滲出,竟是走火人魔之徵兆,暗呼不妙,卻不知應如何是好。若是不明許驚弦的心境便強行打斷,不但救不了他.只會適得其反。
許驚弦腦海中只想着那五句殘缺不全的天命讖語,一時魂不守舍,心神俱失,正值緊要關頭,忽然耳邊響起一聲低嘯。心魔纏體之際本是不闡外事,但那嘯聲卻如一把利劍般直刺而來,將混沌的思緒撕開一線。
平和而安寧的清吟之聲隨即尋隙而入,傳至他的耳中:“舉觴明朝露,勝如年少。白馬封侯骨,塵壓眉峯。鐵履越征途,城餘殘壁。客懷尋舊約,遲暮音書。凜德散華髮,愁思消減。素手持蘭燼,半醉酡紅。浮名蓋金印,古道執戈。奮劍沉絳紗,容顏驚瘦。平生入清夢,唯嘆千秋。萬事皆空!”正是宮滌塵在觀月樓內聽到幾人對答,及時趕來。
字節抑揚頓挫,時而高亢,若朗日破空、風捲殘雲;時而低徊,如春風拂面、小初晴。雖是語意不詳,但許驚弦的心神卻不由自主地被其聲所吸引,隨着那音調的起伏轉折擊掌而和,狀似瘋癲,臉上卻漸漸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待那最後一個“空”字入耳,再聽到陡然間一聲大喝,霎時雲開霧散,靈台一爽,神智清明,醒悟過來。
宮滌塵與許驚弦在錫金相處三年,雖然兩人意見不合,再難如從前兄弟般把臂言歡,最終幾乎反目成仇,但那只是宮滌塵為了磨礪許驚弦,方才刻意在他身邊製造出一個陌生而冷漠的環境,內心的關切從未稍減。她的虛空大法雖僅修到二重疏影之境,而且修得御泠離魂舞之術,從而悟出明心慧照,擅於探知對方心意,並可借勢誘導,因此她對於許驚弦深藏心底的種種糾結了解最深。見他心魔乍起,立知究竟,先以一聲低嘯打斷許驚弦的思緒,隨即將明心慧照之功化於清吟之中,憑着音調的轉折多變分散他的注意力,總算助他逃過一劫。
明心慧照出自佛理,而《天命寶典》卻是道學之巔峯,若依常理,明心慧照難撼《天命寶典》,最多隻能稍測心意,而決無可能施加影響。幸好此際許驚弦心魔大盛.鎮定之功不及平日的三成.宮滌塵方有機會力挽狂瀾,將他從鬼門關口硬生生地拉了回來。
而這首南宮家族秘傳的詩詞事關青霜令中的秘密,本是嚴令不可外泄。但宮滌塵倉促之下不及細想,當即吟了出來。
看到許驚弦無恙,宮滌塵暗暗地長舒了一口氣,朝他微微一笑,別開頭去。但她那關切眼神中流露出的一分淡淡驚懼,卻沒有逃過許驚弦的觀察。
官滌塵師從精擅佛理的蒙泊國師多年,與道學源不同而至理通。深知許驚弦自幼修得《天命寶典》,再加上在鳴佩峯隨愚大師悟出奕天訣“致虛極、守靜篤”之理,幾乎在任何時候都能保持一分鎮定與冷靜,泰山崩而不改色、年紀輕輕便已達到心平如鏡的持力,仿若是一個身處局外之人,觀察着自己周圍的變化。
但每—個修道之士都會遇上生命中最大的魔障,而天命讖語就是那一塊投入許驚弦心湖中的大石,掀起滔天巨浪。
今日之劫只不過是—個開始,以後還會有種種因緣引發內心擾動。只有當許驚弦真正跨越過這一關後,方臻大成。
何其狂聞訊匆匆趕來,不由分説一把將許驚弦攬在懷中,對雪紛飛與路嘯天怒喝道:“如果小弦不願做那個勞什子幫主,誰也不能強迫他。若不然,便先問我答應不答應!”宮滌塵在旁邊輕扯他的衣袖,卻被他一把甩開,趁勢亮出瘦柳鈎。
原來何其狂並不知許驚弦實是因天命讖語引發心魔,還道他不願做裂空幫主,又拗不過雪、路二人的盛情,所以才心神大亂險遭走火入魔之厄。他與林青結義多年,兄弟情深,而許驚弦在他心目中猶若故人之子,絕不容人欺侮,情急之下狂性大發,甚至不惜與雪、路二人反目。
許驚弦緩過神來,心知何其狂有所誤會,連忙解釋:“何大哥快快收起兵器。剛才只是因為我自己的緣故,與雪前輩、路前輩無關。”
何其狂猶不放心:“小弦你不要勉強自己,只要你説一句,我馬上帶你回京師,看誰敢攔我。”
許驚弦啼笑皆非:“何大哥放心,我已不是小孩子,有自己的判斷。”
何其狂的行為雖然莽撞,卻完全是出於眷護之情,或許在他的心目中,自己永遠是那個未長大的小弦。
雪紛飛大笑道:“凌宵公子驕狂之名在外,想不到竟是個性情中人。有你在旁護法,我等老骨頭怎敢動小弦一根毫毛。”
何其狂這才將瘦柳鈎收入懷中,訕然道:“看來是小弟誤會了,兩位老人家可奠生氣。”
官滌塵狠狠瞪他一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先弄清楚狀況再發狂好不好?”
何其狂面無愧色,反是振振有詞:“嘿嘿,我可不像有的人偷聽別人説話,自然搞不清楚狀況。”
“你……”宮滌塵一時語塞,自己本是關心許驚弦所以才留意對答,卻被他説成了“偷聽”,心知此人難以理喻,索性背過身去不理不睬。
嘿嘿,雪老我承認可能打不過你,就不用來找我算張了……”或許對於凌宵公子來説,這般示弱的話已算是道歉。
“可能打不過?。宮滌塵負手望天,像是自言自語般道,“大言不慚。三腳貓的本事也敢和前輩叫陣?”
“喂,怎麼説我也是堂堂凌宵公子,留點面子好不好?難不成要昭告天下我不是雪老的對手?哼哼,至少我肯定打得過你。”
“你不妨來試試?”宮滌塵作勢運功。
“好男不和……”何其狂説到一半,但見宮滌塵眉峯一凜,急急收口,轉而對着許驚弦道,“小弦啊,大哥教你一個打架的道理,那就是:打不過就跑,跑不了再打,反正決不投降。只要不是深仇大恨,沒必要去逞能當英雄,那些一心一意做大事的人,可沒閒工夫與你糾纏……”眾人一齊大笑起來。
這番話若是在正式場合中説出來,不免引起諸多爭端。但宮滌塵恰到好處的含嗔帶怒,何其**科打諢般息事寧人,旁觀者想象着他二人由京師來揚州一路鬥嘴的情形,不由忍俊不禁,暗暗搖頭。
説者無意,聽者有心。何其狂的隨口戲謔之言卻彷彿一道電光劃過許驚弦的心口,令他胸中平生波瀾。
許驚弦緩緩開口:“何大哥可還記得扶搖麼?”
何其狂笑道:“當然記得,這名字還是清幽起的。小雷鷹一切還好麼,為何不見它跟着你?”
“我親眼看到扶搖身中巨毒,落入江中,本以為它必是死了……”許驚弦道,”但現在,我卻相信它一定還活着。至少,它不會那樣白白送命。”
這一刻,四年前京師城郊外,容笑風的種種熬鷹之舉盡皆重現於許驚弦的眼前:面對火焰的炙烤、鐵鏈的捆綁、血肉的誘惑、飢渴的煎熬……弱小的雷鷹卻寧可選擇以死抗爭,也不願意輕易失去自由。若非陰差陽錯,少年小弦也不會收服扶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它送命。
對於一隻弱小的雛鷹來説,人類是它無法抗衡的強大敵人,但扶搖卻始終寧死不屈。鷹能如此,何況人乎?
許驚弦喃喃自語般輕聲道:“當年容大叔為了收服扶搖,在那小術屋中用盡了法子,最後卻只換來扶搖的以死相拼。有着這般烈性的鷹兒,又怎麼會絕望得投江殉主呢?它不是殉主,而是要去救鶯兒啊!”他越來越相信葉鶯一定還活着,或許正是扶搖救了她。儘管他無法想象一隻雷鷹如何從那麼險惡的環境下救人,但只要懷着這樣的信念,就可以讓他重新站起來。從容面對世同醜惡,期待美好。
北與路嘯天是—頭霧水,唯有宮滌塵感知到許驚弦的心意,淡淡道:
“或許對於普通人來説,知道命運的態度不外兩種:一種是悲觀絕望,另一種則是努力尋找另外一條出路。但我師父蒙泊曾經説過,如果這世間果然有預知的命運,最難的恰恰是沒有偏差地走在命運之路上。”
許驚弦聞言輕輕一震,隨即放聲大笑起來:“我明白了!”《天命寶典》最重要的不是闡釋天地間玄妙之義.而是給予修行者從世間平常的事物中思索人生的智慧。
宮滌塵微笑:“你明白了什麼?”
許驚弦肅聲道:“這世間的每個人,無論出身高貴或卑賤,無論日後成為王侯將相或平民布衣,活着的時候都沒什麼不同。每時每刻只能做一次呼吸,體驗一記心跳.説出一句話語……只有先做好了手中的事情之後,才可以去呼吸下一口空氣,吞嚥下一口食物,説出下一句話……”
簡單的語言,卻道出深刻的道理,雪紛飛與路嘯天輕輕頜首,宮滌塵低頭深思,唯有何其狂大惑不解,直欲抬手去探許驚弦的額頭:“小弦,你不要緊吧?”暗忖這孩子自小就有慧根,莫非被那蒙泊國師不着邊際的一句話點醒,打算去錫金削髮出家?
“所以……”許驚弦雙目燦亮如炬,渾身散發着一股強烈的自信,口中續道,“命運永遠都在尚未經歷的未來等着我們,而人生的每一個片刻,只有自己才能掌握着主動。”
雪紛飛撫掌:“小弦説得好,正所謂不知生,所以不知死!‘無知者無畏’實乃愚行,‘知者無畏’方為大勇。”
許驚弦笑而不語,從懷中摸出邵枚紫霜戒,輕輕藏在左手的中指上。紫玉觸指寒涼,他的心中卻是一片火熱。
“還有一事要請教雪前輩,你如何會知道天命讖語?”難怪許驚弦會有此疑間,五十多年前,昊空門苦慧大師坐化於青陽山中,臨終前留下了八句似詩非詩的天命讖語。但此事只有昊空門、四大家族與御泠堂有限的幾人得知。世人皆不知北雪的真正來歷.難道他與綿延千年的三派也有關係?
“此事在老夫心中藏了整整十餘年,今日總算可一吐為快……“雪紛飛緩緩道,“御泠堂的鎮堂之寶青霜令曾失蹤數百年,直到十六年前方才被前任老堂主南宮睿言找了回來。但你可知他是如何找到的?”
“聽説前任青霜令使在西域暴斃,青霜令就此下落不明……”
雪紛飛截口道:“所謂暴斃西域之説不過是掩人耳目,真正的原因是,兩百年前,上一任青霜令使心生貪念,妄圖破解青霜令,得到其中的悟魅圖,於某日攜令出走,自此失蹤。而埋藏悟魅圖的地點,其實是在塞北。”
青霜令乃是御泠堂中最大的秘密,許驚弦聽堂中弟子談及此事時皆是諱莫如深,説法不一,但北怎會清楚?忽想起一事,恍有所悟:“記得晚輩與慕松臣過招之時,前輩曾説‘復睹屈人劍意,恍若故人猶生’,這個故人指的可就是南宮老堂主?”
雪紛飛點頭:“南宮兄是老夫平生第一知已,所以老夫不但深知御泠堂與四大家族的千年恩怨,也知道苦慧大師留下的那八句天命讖語。”他略一沉吟,目光掃視眾人,最終停在宮滌塵身上,“當年也正是老夫與你父親一同在塞北找到了青霜令。”
“前輩既是先父故交,應該稱呼雪大伯才對。”宮滌塵躬身一禮,面上卻意外地沒有流露出太多的驚訝,輕聲道,“家父找到青霜令後在返回錫金的途中病逝。那時我尚在蒙泊國師處學藝,未能盡孝膝前。但家父臨終前曾託人傳書國師,其中並無文字,僅有一幅畫,畫的是塞外風雪。國師不明其意,但我卻猜測或與罵大伯有關。”
雪紛飛輕嘆:”南宮兄行事謹慎周詳,心知大限將至,身邊又無可信任之人,唯恐青霜令轉交給逸痕有所差遲,所以又另找人託書與你。滌塵可知那幅畫是誰人所作?”
宮滌塵的眼中閃過一絲苦澀:“當時我年紀尚幼,並不知情,但四年前在京師被潑墨王薛風楚纏上,方知此畫正是他的手筆,潑墨王以此威脅我,不得已我只好以離魂舞迫瘋了他他。”
雪紛飛嘆道:“何止是你,這個薛風楚還找到了長白山,欲向老夫打探究竟。嘿嘿.潑墨王人稱‘一流畫技、二流風度、三流武功’,在八方名動中素有清名,想不到竟然是一個利慾薰心的小人。這種人留在世上只會禍害他人,你無需內疚。”
何其狂驚呼:“潑墨王怎麼會與青霜令有關?”
雪紛飛淡淡道:“何公子大概不知青霜令中藏有悟魅圖之事,若論解圖之法,天下有誰比得上潑墨王?”
何其狂目光閃動,搖頭苦笑,突然轉身對宮滌塵深施一禮。
宮滌塵大奇:“何公子為何如此?”
何其狂輕嘆:“是我錯怪了你。”卻再無多餘解釋。
四年前在京師,何其狂曾與許驚弦同去接應愚大師、景成像、物天成與水柔梳等人時,無意中遇到了被迫瘋的潑墨王,並因他畫下了的那一張絕世女子的肖像,從而懷疑官滌塵的性別。何其狂本還以為潑墨王只是見色起意反遭毒手,暗歎宮滌塵出手狠辣,不留餘地。想不到其中竟還牽涉到青霜令,為保家族秘密,倒也怪不得宮滌塵行此手段。
以宮滌塵的蘭心蕙質,何其狂雖不言,卻也猜到他心中所想,冷哼一聲:“是否我在你心中一直是個狠毒的人?”
“嘿嘿,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哦,不對,應該是青蛇竹兒口,黃蜂尾後針……”何其狂雖及時停口,但誰都知道下一句是“二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也不知是一時失言還是有意如此。
宮滌塵面上不動聲色,冷哼一聲,目光陡然凌厲了幾分。
“不好,某人又生氣了……小弟還是去找清兒講會兒話吧,免得打擾你們談論這些機密之事。”何其狂偷偷瞅一眼宮滌塵的神色,又對許驚弦扮個鬼臉,轉身欲走。
凌宵公子外表狂放不羈,言行如一個玩世不恭的大男孩,但卻有着極細緻的心思。他有意激怒官滌塵並非一時口快,而是明白青霜令事關御泠堂的最高機密,不便被外人所知。而在場諸人之中,雪紛飛是南宮睿言的知交,許驚弦曾是御泠堂的弟子,宮滌塵更是身為堂主,路嘯天亦可謂是遁身世外的隱士高人,唯有自己算是不折不扣的“外人”,他可不願等着別人開口逐客,索性提前避開。
“回來!”宮滌塵喝道,“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既然訂下同盟,便無需隱瞞,除非你自己想毀約。”
何其狂應聲停步,面上神色變幻不定。能夠得到宮滌塵如此信任,確是他始料不及,心頭湧上莫名的感動,口中卻不肯服軟:“好一個明心慧照,是否小弟所有暗藏的心思都瞞不過你?”一言出口,頓覺唐突,嗓音都有些嘶啞了。
—抹紅暈浮上宮滌塵的臉頰,又迅速散去,狠狠瞠他一眼,吩咐道:“先去把白石兄叫來,至於你想不想回來聽我們説話,自己拿主意。”
何其狂連聲答應着,飛一般去了。
宮漆塵故作若無其事:“父親離世後,我早有去長白山請教雪大伯的念頭,但其時年幼尚未出師,而七年前兄長失蹤,我不得已接任堂主之位,更是諸事纏身,一直沒有機會遠赴塞外。四年前在京師曾聽説雪大伯現身,可惜亦緣慳一面。”
雪紛飛呵呵一笑:”四年前老夫去京師,本亦是打算見你。”
“哦!”宮滌塵微微一怔,“雪大伯行蹤不定,猶若神龍見首不見尾。怛晚輩那時在京師尚有薄名,江湖皆知我在清秋院中作客,為何不來找我?”
雪紛飛輕嘆,望向許驚弦,一字一頓道:‘因為我先見到了他。”
眾人一陣靜默,各懷所想。是否正因為北雪見到了少年許驚弦,從某種程度上印證了那玄機難測的天命讖語,所以才打消了去找宮滌塵的念頭?若不然,當年的京師叛亂、泰山絕頂之戰是否會有更多的變數?命運是否會發生不可預知的轉折?無人知道答案。
對於許驚弦來説,天命讖語是他最想知道、卻又最怕知道的事情。他急於避開話題,率先打破沉默:“那麼,雪前輩此次再人中原是何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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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應該由老夫回答。”路嘯天開口道,“簡歌約夏天雷會晤,表面上是商談與裂空幫聯盟對付將軍府以及黑道勢力,但地點卻定在觀月樓。簡歌畢竟身為京師名公子,在江期上聲名顯赫,夏兄謙謙君子自是不疑有他,但老夫已猜到必與青霜令有關,所以暗中知會了雪兄。”
“江湖皆知夏幫主與路前輩交好,簡歌把地點定在觀月樓以示誠意,原也無可厚非,路前輩為何會懷疑與青霜令有關?”
“因為當年南宮兄與雪老遠赴塞外尋找青霜令,正是從觀月樓出發,老夫亦是當事人之一。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當年之事雖然隱秘,卻也未逃過簡歌的耳目,他必然從某種渠道打探到一些內情,方才定下了重陽觀月樓之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本以為重陽之日便可證實簡歌的用心,誰知他竟更改計劃,派非常道與鬼失驚等人於中秋狙殺夏兄,我等措手不及,夏兄被他所害如此狡詐的對手,日後須得小心應付。”
許驚弦恍然大悟。青霜令中的悟魅圖有鬼神莫測之能,不僅事關圖像繪製之法.另還暗合天機.而精通玄學的路嘯天無疑是一個恰當的人選。
“可是,畢竟悟魅圖是御泠堂的不傳之秘,為何南宮老堂主不但約了雪、路兩位前輩,另還加上了潑墨王薛風楚,難道就不怕泄露天機麼?”
“許少俠還少算了一個人。”白石的聲音遙遙傳來,“當年南官堂主還曾約白某同去塞外,只可惜當時我有事在身,未能成行。”
熟悉塞外地形的北雪雪紛飛,博通天地的玄學大師路嘯天、精於機關消息之術的白石、再加上畫技無雙的潑墨王……這幾個人加在一起,的確
是解開青霜令之迷的最佳陣容。
雪紛飛道:“當年雖與路兄等人相約,但前任青霜令使失蹤已是兩百餘年前的往事,線索模糊不清,所以老夫與南宮兄同去塞外.最後終於在塞外迷沙城一間神邸中找到了青霜令。這亦是南宮兄首次見到青霜令,當即按家傳秘法解開後,亦動了進一步尋找悟魅圖的念頭……”
許驚弦一驚:“南宮老堂主解開了青霜令?晚輩曾偶遇先後侍奉兩代南宮堂主的僕人南宮靜扉,正是他奉南宮老堂主的遺命把青霜令轉交給逸痕公子依其所言;逸痕公子費了數月的時間耗盡心智方才解開青霜令,想必其中必有極複雜的機關……不知南宮老堂主可告知雪前輩解法?”
“青霜令的解法乃是南宮世家代代秘傳,就連老夫亦不知道。只可惜南宮兄匆匆離世,不及把其中訣竅傳交給子女。至於那南宮靜扉,老夫聽南宮兄提過此人,卻未曾見面聽南宮兄的口氣,對南宮靜扉倒未必信任,想不到最後仍然託付重任。唉,或許他臨終時周圍再無他人,無奈之下也只得如此……”雪紛飛語漸黯然。
許驚弦不解:“既然南宮靜扉並沒有隨老堂主同去尋找青霜令,為何老堂主重病之時又在身畔?那時雪前輩叉在何處?”
“世事弄人啊……”北雪撫須長嘆,“南宮兄欲去尋找悟魅凰,老夫卻深知此物不祥,一旦出世必將引發滄桑鉅變,堅決反對,兩人各執已見,爭論不下,幾乎劃地絕交,最終不歡而散。那之後南宮兄才傳書邀約機關王與潑墨王,後面的事老夫便無從知曉了,卻萬萬未想到那一別竟是永訣,事後想起,追悔莫及,只因一念之差,如果老夫與南宮兄同行,或許他便不會染上惡疾,客死他鄉了。”
宮滌塵輕聲道:“父親生死有命,雪大伯不必掛懷。”
“不然,南宮兄內力精深,身體無恙,為何會莫名其妙染病。”
“潑墨王既然與父親同去尋找悟魅圖,他可對雪大伯説起過父親的死因?可惜我當年實在厭惡此人,不曾問清楚便施展離魂舞迫瘋了他。”
“潑墨王來見老夫時,言辭閃爍,語焉不詳,似乎只想套老夫的話,並不見得知道多少內情,老夫事後又聽白石老弟所言,方知南宮兄雖邀約了潑墨王,但想必看出其心術不正,最終並沒有與之同去尋找悟魅圖。”
宮滌塵轉向白石:“白石兄可否解釋一二?”機關王白石本是四大家族英雄冢弟子物天曉,卻暗中反出四大家族投靠御泠堂,名列紫陌使,四年前被暗器王林青揭露身份後離京出走,從此銷聲匿跡。宮滌塵並不確定他是否仍忠於御泠堂,所以言語上十分客氣。
白石沉聲道:“回答之前,可否先問宮堂主幾個問題?”
“白兄請問。”
“宮兄如何看待御泠堂與四大家族的恩怨?”
宮滌塵略做思索:“本是同源,相煎何急?或許四大家族與本堂千年的恩怨,應該在我們手中了結,若不然,我自有對付堂中逆賊的實力,也不需向水柔清姑娘表明身份。”
白石的目光鎖在官滌塵的臉上,似在分辨她話語的真假:“清兒的父母皆因簡歌而死,安知宮堂主不是在利用她急於復仇的心理,從中得利?”
宮滌塵目光誠懇,緩緩道:”在我眼中,簡歌不但是本堂與四大家族共同的敵人,也是雙方化解恩怨的一個契機。”
白石微微動容,低頭沉思。
宮滌塵一挑眉尖:“白石兄不必為難。你雖曾投入本堂,但所有誓言只對我兄長有效,若不願繼續輔佐我,在下絕無異議。”
白石緩緩道:“我師從英雄冢多年,精於識英辨雄術,恕我直言,宮堂主雖有魄力,但畢竟身為女流,難御堂中弟子。若能卸下肩頭重任,想必會活得更加逍遙。”
宮滌塵篤定一笑,不疾不徐地道:“我師從蒙泊國師多年,對世物的認知多以佛理為基,本不欲沾惹江湖是非。奈何父親早亡,兄長失蹤,御泠堂已成一盤散沙,必須收拾殘局。若有人替我分擔,實是求之不得.但本堂成立近千年來,亦有自己的原則,決不允許落入歹人之手。所以,我與青霜令使之間並非權勢之戰,而是理念之爭。如此回答,白兄可滿意麼?”
白石淡淡道:“昔日我加人御泠堂之時,曾對遣痕公子提出一十要求·在堂主面前,白某是紫陌使,面對四大家族,依然是物天曉。若是兩派相爭,則袖手旁觀,這個條件,宮堂主能答應我麼?”
“我不答應!”宮滌塵大笑,“若是兩派相爭,無論是紫陌使還是物天曉都決不能置身事外,而是要盡最大努力去化解。我雖是女流,卻也是南宮世家的人,父親過世之時年紀尚幼,並不清楚他對於四大家族的態度,但兄長的抱負亦是滌塵心中所願。”
白石沉默良久,忽然雙手按胸,五指變幻出不同形狀,依着御泠堂的禮儀躬身道:“堂主有何疑問,屬下知無不言。”
宮滌塵扶起白石:“紫陌使是本堂前輩,無需多禮。”
白石仰天長嘆:“我自幼於英雄冢學藝,視御泠堂為宿敵,但先後見到逸痕公子與宮堂主,方知南宮世家的子弟果有過人之處。你可知我為何會反出四大家族,加入御泠堂?不僅因為逸痕公子欲要化解雙方千年恩怨的胸懷打動了我,更重要的,是在此之前,南宮老堂主給我留下的那封信。”他望向雪紛飛,“雪前輩只怕誤解了南宮老堂主,他去尋找悟魅圖絕非為了私心。此物固然不祥,但正如劍之兩刃,既可殺人,亦可救人。這等世間神奇的寶物,若就此不見天日.不免暴殄天物。那時我才人京師不久,憑着英雄冢的機關消息之術,贏得機關王之名,但南宮老堂主早已查明我的來歷,之所以邀我同去尋找悟魅圖,並非僅要藉助我的機關之術,而是更看重我英雄冢傳人的身份。那封信言辭懇切,連他御泠堂主的身份亦不隱瞞,言明若能合力找到悟魅圖,亦可稍解雙方的仇恨。可惜我當時恰好外出,未能及時收到書信。無緣追隨南宮老堂主左右,是為平生一憾。”
雪紛飛亦是一聲長嘆:“我素知南宮兄的抱負,卻未料他競能行此非常舉動。”四大家族與御泠堂為了天后傳人相爭千年,死傷甚眾,可謂是仇深似海,南宮睿言冒險向白石挑明身份,極有可能換來四大家族的埋伏。
“白某深感南宮老堂主的信任,雖無緣塞外一行,卻也替他保守秘密,並不曾告知四大家族中人。但隔了數月後,薛兄突然找我談及此事,方知他曾與南宮老堂主同行數日,但中途言談不歡就此分手。薛兄話中雖不乏貶言,卻也泄露了一些不被人知的情報,所以我才知道北雪亦曾參與此事。薛兄竭力勸我與他去長白山找北雪打探,卻被我婉言相拒。並非是我對那青霜令沒有好奇之心,而是既蒙南官老堂主如此信任,亦當光明磊落,不願背後傷人。何況御泠堂與四大家族的恩怨,亦輪不到薛兄插手。”諸人聽白石雖不齒浚墨王為人,言語間卻仍留有餘地,果有君子之風。
白石續道:“有父如此,其子亦不凡。原本想隨逸痕公子做出一番大事業,只可惜他失蹤後,反被簡歌利用,害了琴瑟王水秀等人,自此心灰意冷。離開京師後,我四處尋找逸痕公子,猜測他必也是去尋找青霜令的秘密,北或許知情。因此我才去了塞外,幾經輾轉後找到了北前輩。在長白山一呆便是兩年多,直到不久前收到路前輩的傳書,方才同來觀月樓。”
何其狂不解道:“那悟魅圖到底是什麼東西?竟引得許多人窺伺,甚至不惜送命也要據為已有。”
雪紛飛苦笑道:“老夫對此亦知之不詳,聽聞此圖有惑亂人心、鬼神莫測之能,據南宮兄説就連當年大周女皇武則天亦是憑此圖登上皇位,但事後發覺此圖太過兇險,一旦落入歹人之手後患無窮,所以嚴令銷燬。但到底功效如何,大概只有南官世家的人才明白。”
許驚弦心中一動,聽雪紛飛的口氣對悟魅圖的效力尚存懷疑,卻又為何堅決阻止南宮睿言尋找?甚至幾乎因此劃地絕交?除非……他幾可肯定那八句天命讖語之中亦提及過悟魅圖!
宮滌塵接口道:“父親過世之時我只有五、六歲,剛剛去蒙泊國師處學藝。兄長是一個極有自信與主見的人,大概也不願意讓我太早接觸到家族秘密,所以我對悟魅圖的來歷僅限於家中先輩留下的一些舊筆記,而這也必是簡歌奇襲南宮老宅的目的之一。但記得在我小時候,父親經常給我講同一個故事,那時不甚了了,長大之後,我才明白,這個故事與悟魅圖有關。”
眾人皆對那悟魅圖極為好奇,不由精神一振,細心聽宮滌塵講述。
“據説在很久以前,中原王室與北地匈奴大戰,中原兵力盛足,但匈奴多是騎兵,行動如風,戰爭綿延數年之久,誰也無法一舉降服對方。這時,中原一位少年英雄橫空出世,年方弱冠便被封為大將軍,數次出兵塞外,屢戰屢勝,匈奴連連失利,損兵折將之餘軍心大亂。匈奴本無國界,乃是數十個部落的聯盟,在此情形下,有的部落王力主戰至最後一兵一卒,有的人卻擔心遭到滅族之禍,建議投降議和,兩派各持一詞,爭執不休。匈奴兩大單于暗中聯合,起兵投降。
“中原皇帝大喜,但又擔心匈奴投降是假,藉機進攻是真,便派那少年將軍率幾萬大軍前去受降。誰知匈奴人反覆無常,待少年將軍來到受降之地,某位單于臨時反悔,被另一人所殺,但他的部下卻生譁變,形勢一觸即發,兇險異常。若是那少年將軍趁敵軍內亂之際率大軍進攻,必會大獲全勝,但是他卻選擇了常人無法理解的做法:僅率十雜名親信深入匈奴陣營,繼續接受對方的投降。
“談判在匈奴的帳營中進行。而數萬人馬在帳外騷動,此刻或許只要有人一聲高呼,那些匈奴人就會衝進來殺掉少年將軍和他的隨從,然後與中原大軍決一死戰。情形極度混亂,連單于也控倒不了。
“少年將軍沒有驚慌,而是微笑着拔出寶劍放在單幹的身前,告訴對方:你有三個選擇:第一,立刺殺了譁變的士卒,隨後我繼續接受你的投降;第二,我身後的幾萬中原大軍立刻衝鋒,把你們都殺了;第三,先殺了我,然後滅族!單幹被那少年將軍單騎闖營的氣魄鎮住了,乖乖地殺了幾個的譁變的手下,安然受降。”
路嘯天博覽羣書,立知其出處:“這是漢武帝大司馬,驃騎將軍霍去病的故事。”那霍去病乃是漢朝大將,少年封侯,力抗外夷,孤軍深入塞外苦寒之地,重創敵酋.軍功顯赫.並留下“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千古名句。
“不錯。”宮滌塵點點頭,”小時候的我十分崇拜那名英勇無畏的少年將軍,但當我長大後重新讀到這段歷史時,我心中想的卻是:不過區區十幾個人,憑什麼能鎮住兇殘好鬥的匈奴王和他的數萬手下?更令我懷疑的是,為什麼父親反反覆覆給我講了十幾遍這個故事,卻根本沒有提及霍去病的名字?莫非有什麼樣的避諱?”
許驚弦想到了與鶴髮童顏師徒在錫金遇到南宮靜扉之時,在那詭秘的小木屋棺材上刻下的古怪花紋。他忘不了初見那幅圖形時的震撼與悸動,而童顏甚至因此拔劍反噬恩師鵝發……
在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位少年將軍面對數萬敵人,從容揮灑着手指,畫出一幅神秘而充滿着魔力的圖形.旁觀者全無違逆之念……那個驚心動魄的詞隨着長吐的氣息進出口來:“悟魅圖!”
何其狂清清喉嚨:“畢竟是上千年前的歷史,或許史書有所誇張,我們並無法追溯其原貌。”
路嘯天卻是一聲長嘆:“歷史縱然有所誇張,畢竟也有真實的一面。若是何公子像老夫一般浸淫玄學多年,大概就會深信不疑了。”
雪紛飛道:“老夫原本對霍去病的故事並無深思,但所滌塵這麼一説,亦覺得有些蹊蹺。最古怪的是,漢朝尚武,霍去病能在弱冠之際拜為當朝大將軍,必是武功不凡,但卻年紀輕輕就過世,而且其軍功赫赫,威震天下,死因卻是眾説紛紜,無有定論,史書中更是一筆帶過,僅説因病而逝。這種情形一般只有一個可能——皇上懼其軍功,暗中賜死。”
路嘯天接口道:“漢武帝可不是一個孱弱的皇帝,他怎麼怕手下一個將軍……”言至中途而斷。每十人都想到:漢武帝忌憚的不是霍擊病的軍功,而是——悟魅圖!
宮滌塵道:“我為此專門查過有關霍去病的一些歷史,其人雖死,卻無人見屍。甚至有野史説連漢武帝為他建造的巨大陵墓都是假的,只是一個空墓,其實霍去病早知皇上有意殺他,已暗中逃跑;又有一種説法是漢武帝殺之另葬他處。但有一點我確信不疑……”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方才續道:“悟魅圖並沒有因此失傳,我的祖上、唐時的大將軍南宮敬楚曾得到了它,並憑此圖助天后登基九五,建立了大周王朝。而根據先輩遺留的一些記錄來看,他們曾在塞外一個秘密的地點重建過一個陵墓,而青霜令中就記載着這個陵墓的確切地點。”
雪紛飛道:“老夫曾聽南官兄説過悟魅圖得之於鬼谷子,算起來已有數千年的歷史。此等異寶奪天地之造化,我等凡夫俗子豈敢輕易毀之?所以縱然武則天下令銷燬.只怕南官將軍亦暗中抗命,留下悟魅圖藏於那陵墓之中,以待後世有緣之人。”
路嘯天贊同道:“依老夫所見,南官敬楚必是無意間發現了霍去病的真墓,得到了悟魅圖,卻也破壞了墓藏。事後於心不安,便在塞外為其重建陵墓。”隨着眾人的各種猜想,青霜令與悟魅圖的來龍去脈漸漸求落石出,細節上或許尚有可商榷之處,但大體應該不會相差太遠。
一直沉默的白石突然開口:“發現悟魅圖的確是南官敬楚,但為霍去病重建陵墓之人卻並非只有南官世家。”
諸人聞言皆是一怔。官滌塵醒悟道:“不錯,天后之所以能以一介女流之身登基九五,僅憑一個大將軍的支持遠遠不夠,其心腹不但包括景、花、水、物四大家族的先輩,還有昊空門的開山長老昊空真人。既然天后明令銷燬悟魅圖,抗命不遵就是欺君之罪,要想瞞過其耳目談何容易,一定還有四大家族與昊空真人的支持。”
白石道:“南官敬楚身為武將,僅稍通文墨,留給後人的不過是幾句遺言,但四大家族的先輩卻皆是胸懷丘壑的大才子,他們清楚地用文字記載了那一段歷史。南富敬楚對天后忠心耿耿,景、花、水、物四人亦不過是深得天后信任的侍從,安敢抗命?強力主張留下悟魅圖的必是吳空真人。”
路嘯天撫掌道:“正該如此。能創出《天命寶典》的昊空真人,必是擁有至高的智慧,決不會任由悟魅圖這樣的異寶就此失傳。”
白石嘆道:“事實上昊空真人、南官將軍與景、花、水、物四人皆是知交好友,留下悟魅圖,並製出青霜令是他們最後—次無間的合作,隨着天后病逝,因輔佐明家少主的理念不同,自此勢同水火,再無往來。”
何其狂問道:“聽白兄的意思,青霜令並非南官世家所獨有?”
白石傲然一笑:“不過是一方半尺的令牌,但簡歌得到青霜令數年,卻也未能解開。由此可見那上面的重重機關是如何的精巧,除了英雄冢的傳人,又有誰能製造得出來?”
宮滌塵亦愣住了:“依白兄所言,既然青霜令是英雄冢先輩所制,那麼四大家族的人當知其解法。”
白石搖搖頭:“昊空真人深知人性的貪慾,難保南宮敬楚與四大家族的後人不會生出異心。所以用大智慧創造出了青霜令.必須三派之人聯合起來,才能解開青霜令。”
雪紛飛大奇:“老夫曾見過那青霜令,儘管其上機關精巧,卻實難相信必須三派合力才參悟,何況南宮兄僅憑一人之力便已解開。”
白石苦笑:“那是因為歷經千年之後,任何秘密都不稱其為秘密了。據説青霜令上有十九句誰也不懂的話,那是因為這些可以移動的文字必須經過專門的排列順序方才可觸發機關,而精於機關術的物清流負責以玄鐵秘密打造青霜令,但上面只留空白不寫文字,昊空真人另行派人刻上相關字跡,事關解秘的那首詩由南官世家保存。至於埋藏悟魅圖的那座陵墓,則由昊空真人監管而造,南官世家與四大家族的人全不知情。制好的青霜令藏於內宮某處,由三派互相監視,不得妄動。”大周女皇武則天視昊空真人如天人,不但封他為當朝國師,還在國內各處大興土木,修建道觀,一切皆由吳空真人全權負責,大有可能派出親信於塞外某地秘密修築陵墓。
許驚弦脱口道:“原來那青霜令就是一個鐵製的遷繁盤。”
白石頷首相應:“遷繁盤本是物清流一時興起創下的小玩意兒,卻成了解開青霜令的法門。但數百年前御泠堂暗中派人潛人英雄冢,學會了遷繁盤的製作與應用之法。”
四大家族中,景、花、水三姓皆是嫡傳,唯有物氏須保有童子之身,必須收外姓為徒,確實給了御泠堂可趁之機。
“既然御泠堂已學會‘遷繁盤’之術,又有那首解密之詩,為何還一直未能解開青霜令?”
“那是因為昊空門還保存着另外一個關鍵的信物,至於這個信物到底是什麼,唯有好空門弟子才知。物清流因為負責製作青霜令,熟諳其中的機關,對此稍有所悟,但或許不願揭開吳空真人的秘密,他沒有留下任何記錄,唯有一句高深莫測的話——妙手空空!”
宮滌塵臉色微變,不由自主伸手摸摸頸上掛着的那方佩玉,那是兄長南官逸痕失蹤前託蒙泊國師轉交給她的一件信物,亦是刻着“妙手空空。四個字,想不到從白石口中又聽到這四個字。這決不是巧合,而是解開青霜令的一把鑰匙!
雪紛飛嘆道:“既然南官兄與逸痕公子先後解開了青霜令,只怕那個關鍵的信物亦早落在御泠堂手中了。”
“青霜令並無實際意義,真正的秘密是刻在青霜令中那陵墓的地點。那幾句話乃是昊空真人親自留下的,隱含着無數謎團,如何能準確地解讀出來才是最重要的。”
許驚弦望向雪紛飛:“既然南官老堂主解開青霜令時雪前輩在場,可知其中暗藏的字句麼?”
雪紛飛搖頭道:“那是御泠堂的機密,老夫豈會隨便打聽?但南宮兄曾喃喃念過兩句,碰巧被我聽到,卻不知是什麼意思。”
許驚弦一字一頓道:“寒魂謝、諸神誡!”
雪紛飛面色一變:“你所吟何句,莫非來自青霜令?”
許驚弦點點頭:“這是明將軍告訴我的,逸痕公子遠赴塞外前,專門留下這兩句話,並説如果有朝一日,簡歌蠢蠢欲動想要禍亂江湖之際,便可以此來牽制他。”
眾人大奇,問起緣故,許驚弦如實説了。眾人雖皆不解其意,但想到逸痕公子人雖遠離中土,卻給簡歌留下一個頭疼的線索,不由嘆其神機妙算。
許驚弦疑惑道:“事實上連明將軍也不能確定這兩句似詩非詩的話是否真的來自青霜令,但為何雪前輩一聽這兩句便知?”
雪紛飛道:“那是因為我聽南宮兄提及的那兩句話與之韻腳相同,又皆是三字一語,極像是同源。”
“前輩可否透露?”
“本來老夫就是要告訴滌塵……”雪紛飛略一停頓,神情肅穆,深吸了一口氣,方才緩緩道,“子時夜、佛眼滅。”語句簡單,字面上的意思也並不難懂.但其中卻似乎隱含着某種神秘的味道,連北雪亦説得極其鄭重。
“寒魂謝、諸神誡、子時夜、佛跟滅!”眾人喃喃念着這四句古怪的話,參詳良久,全然捉摸不透,皆是滿面迷惑。
何其狂思索道:“‘子時夜’這一句應該並無疑義,説的是個時辰,但‘佛眼滅’卻令人捉摸不透。”
白石道:“不然,這些語句都是昊空真人當年所留,可謂字字珠璣,‘子時夜’之句或另有解釋,並非時辰。”
路嘯天卻道:“未必如此。對於研究玄學之人來説,天時、地利皆是關鍵,如果這幾句暗語關聯到那座藏有悟魅圖的神秘陵墓,或是暗合天宮星座的變化,在某一個特定的時刻方可開啓。”
雪紛飛點點頭:“路兄所言極是。南宮兄曾告訴過老夫,青霜令中刻下的字句不但包括那座陵墓的地點,還有與之相對應的時辰。老夫大膽推論,某個夜晚的子時、佛眼熄滅之際就是陵墓開户、順應天機之時。”
許驚弦想到水柔清之語;“菊花有寒秋之魂的説法,‘寒魂謝’會不會就是指秋菊凋謝之時?”
路嘯天一拍腦袋,太叫一聲:“許少俠一言讓老夫茅塞頓開。如此看來,‘堵神誡’亦可解了。”
『極度書庫』堵人連問何故。路嘯天笑道:“莫忘了昊空真人乃是道教之人.而寒秋之魂最先乃道家秘法鍊金術之中對菊花的稱呼,其後方才被一些文人墨客引用,被世人所知。依此推算,那句‘諸神誡’亦必隱藏着道家的術語,不妨設想一下,什麼日子是道家諸抻訓誡之時?”
諸人微一思索,一齊開口:“道家的中元節!”
“正是如此。那中元節乃是三大鬼節之一,諸神可不是要回避一下麼?那座神秘的陵墓必是依天時而開,那個日子大概就是中元節的子時……至於‘佛眼滅’之句,或許找到陵墓後,便可見分曉。”
宮滌塵皺眉道:“可是中元節乃是七月十五,此時秋菊尚未開花,又如何談得上‘寒魂謝’呢?”
路嘯天一怔,亦是一臉不解:“莫非還另有玄機?”
許驚弦驀然福至心靈:“昊空真人雖出於道教,卻是博覽羣書,不依教派,不然也不會留下‘佛眼’之句。‘寒魂謝’一句出自道家,‘佛眼滅’一句來
自佛學,‘諸神誡’又會出自何處?”
雪紛飛恍然大悟,放聲大笑:“好聰明的孩子。不錯,‘諸神誡’是指鬼節,卻不是道家的鬼節,而是我等炎黃子孫的祭祖之時——寒衣節!”
清明、中元、寒衣乃是中土漢族傳統的三大鬼節,相傳早在商周之時,便有天子率百官於寒衣節祭祖的傳統,時期則在十月初一,恰好亦是秋菊凋謝之時。
雖然青霜令尚不知所蹤,而“寒魂謝、諸神誡、子時夜、佛眼滅”之句亦僅是隱語中的一鱗半爪,但聯合眾人的智慧一舉破解,都不禁心懷大暢,同聲而笑。路嘯天與雪紛飛雖是白鬚飄飄,亦擊掌以賀,渾若頑童。
何其狂趁亂在宮滌塵耳邊低聲道:“嘿嘿,怪不得某人總是板起一張面孔,原來笑的時候就像個小傻瓜,哪有半分堂主的模樣……”宮滌塵故作來聞,奈何根本收不住面上的笑意,望着凌宵公子滿臉洋洋自得的狂勁,真恨不得給他一巴掌。
許驚弦忽想起一事:“既然那事關悟魅圖的線索刻於青霜令之中,那麼當初負責製造青霜令的物清流前輩豈不是早就看到了這些隱語?”諸人一想果有道理,就算可以瞞住那些工匠,卻絕逃不過物清流的眼腈。不由望向白石,聽他如何解釋。
白石嘆道:“這正是我最佩服昊空真人的地方。青霜令以堅硬異常的玄鐵所制,固然是為了防備強行開啓,其中卻還隱藏着另一層深意。在玄鐵上刻下字句雖然艱難,卻也未必不可行。但是昊空真人卻用某種可腐蝕玄鐵無色藥水把那幾句隱語寫在青霜令上,物清流根本無法看到,而一旦封上機關,除非三派合力,再也無法打開。據昊空真人所言,那種神奇的藥水須得數十年的光陰才能滿滿蝕透玄鐵,留下清晰的字句。非獨昊空真人本人,包括南宮敬楚與景、花、水、物等人有生之年皆無法看到
眾人聽得膛目結舌、驚歎連連。昊空真人果是學究天人,擁有至高無上的智慧。這種做法不但可保證悟魅圖幾十年之內不會泄露,更重要的是限制了人性中的貪慾。
“但世事難料,誰也未料到天后病逝將皇位傳給李唐後人,南宮敬楚與景、花、水、物等人卻不甘心大周王朝僅一代而終,欲要暗中策立明家公子為主。因彼此理念不同,生出爭端,南宮敬楚趁機將青霜令奪為已有,四大家族自然不依,自此反目成仇。雖經昊空真人多方調解,卻也只能迫雙方立下‘行道大會’的誓言。因恐唐朝皇帝迫害,南官世家攜青霜令掛冠而去,四大家族亦退隱於鳴佩峯。隨後因在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會,對決上慘重的傷亡,雙方從此成了千年宿敵。”
何其狂道:“我曾聽清幽説過神留門的歷史,其中提及昊空真人創出流轉神功,乃為當世第一高手,而昊空門因得武則天的全力支持,雖是教派,聲勢卻遠勝各大門派,連江湖第一大幫神留門亦望其項背。以昊空真人的能力,完全可以強行阻止南宮世家與四大家族的爭鬥,卻為何袖手旁觀?’
大唐開國初期,唐太祖李淵三子爭權,神留門因分別支持李世民、李元吉與李建成而分化為關睢、黍離、蒹葭三派,這便是京師三大門派的來歷,駱清幽身為蒹葭掌門,自是清楚其時形勢。
四大家族避禍於鳴佩峯後,形同隱居,對天下局勢不聞不同。”白石搖頭一嘆,“但想來昊空真人有其苦衷,畢竟李唐重掌政權,遠離天后親信,他亦是無可奈何聽説昊空真人不久後金盆洗手,閉關不出,不問江湖與廟堂,專致於道學,昊空門亦因此而凋零,若非昊空真人離世前留下了道家極典《天命寶典》,只怕昊空一脈就此而終亦不可知。”
許驚弦曾聽義父許漠洋説過,巧拙大師在隔雲山脈的地道中留書,其中提及流轉神功雖始創於昊空真人,他卻也只修至八重而止。按説閉關數年之後,為何不挑戰自身極限,更進一步?又想到南宮靜扉與明將軍的話,心中陡生一念:昊空真人並非不願勸阻南宮世家與四大家族的爭鬥,也不是沒有修成九重流轉神功的實力,而是他此後致力於修訂《天命寶典》,已無暇旁顧悟魅圖固然強大,卻是一把雙刃劍,一旦運用不當,便會引發心魔反噬其主,或許霍去病英年早逝亦與此不無關係,而《天命寶典》才是剋制悟魅圖的唯一武囂。昊空真人以無色藥水在青霜令中留下隱語,不但限制了南宮世家與四大家族的貪念,亦是給了自己幾十年的時光,必須在悟魅圖再度出世之前,完成《天命寶典》!
這番話藏在許驚弦心頭,卻不敢輕易説出口來。
當今之世上,他已是《天命寶典》的唯一傳人!這一切,是否都印證着天命讖語?那種天機難測的奇異感覺再度浮上,令他恍然若失。
宮滌塵感應到許驚弦心神不安問道:“小弦怎麼了?”
許驚弦強自鎮定:“一年前我離開御泠堂後,曾遇到南宮靜扉,從他那裏也聽到許多關於青霜令的事情。”當下把如何在那小木屋中遇見南宮靜扉、乍見到悟魅圖、和鬥千金在那山洞中與香公子鬥智鬥勇、南官靜扉暗下惜君歡之毒、他巧妙地誘供、南官靜扉瀕死反撲,反被扶搖啄瞎雙目,最終墜落懸崖等事一一道來。
宮滌塵聽到兄長南官逸痕為了保護他不受傷害,假意誘導南官靜扉自以為中了靜塵齋的天魅凝音之術,並讓簡歌疑抻疑鬼多年,最終錯過時機,直到自己出山掌管御泠堂,與簡歌已成對峙之勢。既嘆兄長神算,亦感受到他對自己的厚愛,眼中光芒閃動,咬唇長思。
眾人反覆研究那“天成之作”、“八十四增一個就變做八十五”等語句,白般猜測皆不得要領。或許只有真正拿到青霜令之時,方知究竟。
路嘯天道:“一H簡歌掌握了悟魅圖,肯定會在江湖上掀起腥風血雨,我們必須阻止他,至少要在他破解青霜令秘密之前奪回青霜令。”
何其狂笑道:“動腦子的事由諸位完成,打架的事就交給我吧。”
雪紛飛道:“簡歌城府極深,多年來不露鋒芒,看似是個花花公子,暗中卻培植黨羽,聯合江湖各大勢力,若想要連根拔除,實非旦夕之功。且看此次狙殺夏兄之事,非常道與無念宗的出現並不意外,但鬼失驚與葛雙雙竟也被簡歌所用。簡歌曾在太子手下做過多年清客,極有可能與之聯盟,我甚至懷疑將軍府亦與之有勾結,或許是那隱忍多年的水總管終於按捺不住了……”他一雙老目清澈如井泉,望定許驚弦,“所以,你去裂空幫繼任幫主之事,乃是老夫與夏兄深思後的決定,絕非迫於形勢倉促而就,若是連白道第一幫都被簡歌暗中操縱,天下還有誰能製得住他?”
宮滌塵亦道:“對付簡歌是兩個戰場,一明一暗。我們將在正面牽制他而你若能如願獲得裂空幫幫主之位,將會是暗中對他最大的打擊。”
許驚弦握緊拳頭,大聲道:“雪前輩和宮大哥放心,此去梅影蜂,一定不負重望。”如果説之前他對獲得裂空幫幫主之位尚無太多的期望,但經雪、宮二人一分析,知道事關雙方勢力的消長,志在必得。
“我要陪着幫主一起去梅影峯。”水柔清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原來水柔清與段成、景明彥知道雪紛飛等人商議要事,不敢上前打擾,只在遠遠看着,直聽到許驚弦大聲提及“梅影蜂”,方才忍不住過來。
路嘯天笑道:“到底能不能當上幫主還要看許少俠的努力,水姑娘這一聲‘幫主’可叫得忒早了些。”
路嘯天不知“黃雀幫“之事,許驚弦卻是心知肚明。聽到水柔清仍以“幫主”相稱,而且亦不介意與自己同行,似乎全然忘了對自己的怨意,不知怎的胸口一熱,百念叢生,一時説不出話來。
宮滌塵淡淡道:“此去梅影峯可不是遊山玩水,最好還是小弦一人前往,清兒還是和我們在一起吧。呵呵,現在的許少俠可不是當年那個小鬼頭了,不需要你的保護。“她隱隱知道許、水二人的糾葛,看似開玩笑,眼中神色卻是略有些不安。
水柔清笑道:“我可不是為了保護他,只是想去看看平姐姐。”
雪紛飛決然道:“水丫頭不許去!”
看到雪紛飛斬釘截鐵般的態度,水柔清不敢再多爭辯,噘起小嘴暗中賭氣。連她自己也説不清楚,到底只是想去梅影峯看看平惑?還是不願意就此與“幫主”分手?在她心中總有一種奠名的擔心:或許兩人下次見面之時,又都將是另外一種心態了……
雪紛飛語氣稍緩,解釋道:“水丫頭不要生老夫的氣,莫忘了水知寒是如何知道夏兄與簡歌的約定。觀沈羽行事,對弒師之舉一直猶豫難決,不似早下決心,情報泄露之事恐怕與他無關,而是另有其人,依此看來,裂空幫中還藏有將軍府的奸細,而且必是位高之人.不然無從得知這等機密。當然,亦有可能是簡歌與水知寒通風報信,但其他的可能也不得不防。許少俠此次梅影峯之行任重道遠,絕非坦途。夏兄身死之事僅限我們知道,最好先不要外傳,免裂空幫內亂,而許少俠除了要獲得幫中弟子的擁護,還要爭取挖出那個奸細,吉凶難測,一個人尚可見機行事,人多反會生出事端。”
路嘯天道:“老夫曾與夏兄談及過裂空幫幾大護法,太霄門護法霍之良雖勇而少謀,卻是忠心耿耿,最得夏兄信任。我可先給他修書一封,屆時好暗中接應許少俠。”
“如此甚好。事不宜遲,許少俠這便上路,早一日到達梅峯影,我等亦可放心。待大局已定後,我們再運送夏兄前靈樞同去梅影峯會台。”
何其狂亦附和道:“小弦保重,等大事了結後,我帶上好酒給你慶功,你我兄弟一醉方體。”
宮滌塵白他一眼:“你當小弦像你一樣是個酒鬼麼?”,
“我看你是妒忌我們兄弟情深吧。你若有意,也陪你一醉方休。”
聽着何其狂與宮滌塵的對答,許驚弦忽有一種異樣的疑惑。或許裂空幫之行確是可不容緩,但凌宵公子為何對自己毫無留念?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催他上路。他心中有一個猜想,卻不敢詢問出口。左手中指上的那枚紫霜戒彷彿突然火熱起來。
許驚弦不多言,對眾人抱拳一禮,轉身離去。
無論如何,真正的勇者一定不會拒絕命運給他下的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