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個眼睛不能看的人來説,是無所謂白天或晚上的,唯一的感覺是習慣上的飲食與睡眠時辰,生理上的慣性,大概能體察到而已,在方珏的感覺上,每一刻都有一年那麼長,落在裴震手中,是他做夢也估不到的事。隱忍,待機而動,是他目前唯一的路。唯一懸疑使他不解的是裴震不擇手段要殺自己,為什麼又要救自己?想起來便不寒而慄。李筱娟的雙重身分,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是人格的分裂,還是心神被控制,仍然是一個不解的謎。今天,算來是解除雙眼包紮的日子,方珏感到無比的緊張,雙目是否盲殘,立即便可揭曉,功力沒被廢,是最大的安慰,可以不致變成俎上之肉,任人切割,他首先想到的是霸劍,沒有劍,功力等於打了折扣,但誰知劍被藏到哪裏。他下了牀。摸索。摸到牀尾壁間,不禁喜出望外,霸劍竟然懸在那裏,但緊接而來的是更大的困惑,難道對方對自己一無防範?他取下劍,坐回牀沿,橫在膝上撫摩。房門開啓,是李筱娟的聲音:“咦,你拿劍做什麼?”方珏微微一窒,故意裝着平靜地道:“沒什麼,劍是我從不離身的伴侶,久不摸它,有些惦念。”脆生生一笑,李筱娟道:“你是個多情種子,很重感情!”頓了頓,又道:“這裏有碗蔘湯,你先喝下去,補充點元氣,然後,替你解除包紮。”一個怪意念突生腦海,方珏疾轉着念頭:“如果湯裏被做了手腳,自己將墜入對方圈套,喪失自主,這不可不防。”心念之中,道:“先解開再吃吧!”李筱娟道:“也好,來,我……”方珏突地抬手道:“慢着,我自己來解!”李筱娟“喲”了-聲道:“我替你解不是-樣麼?”方珏斷然地道:“不!”口裏説,心裏卻激越萬狀,如果解開了,匪明雙目盲殘,該怎麼辦?抑或對方乘機下手,能有機會反擊麼?而最大的問題是裴震的居心。李筱娟幽幽地道:“好,你自己動手解吧!”布條纏得很緊,如果雙手去解,勢必要放下霸劍,想了想,右手仍緊抓着劍。左手拇食二指運力,捻開結,然後慢慢鬆開纏繞的布條,這-刻,他的心停止了跳動,呼吸也窒住了,好與壞馬上就要揭曉。布條完全解下,方珏試着睜眼,什麼也看不見,一團黑,登時肝膽皆炸,狂叫-聲:“我瞎了!”嗆地掣出了霸劍,全身簌簌而抖,這瞬間,他的靈魂似被活生生剝離了軀殼,瞎了,一切算完,對方當然不必再下手。李筱娟驚聲道:“你這是做什麼?”方珏栗吼道:“我要殺人!”順着話聲方向,一劍揮了出去。這一劍當然落了空,李筱娟的聲音從另一角度傳出:“白儒,你瘋了麼?”
“我是瘋了,在我自決之前,我要索取代價,叫裴震來……”
“誰是裴震?對了,二十年前黃山劍會的奪魁者。”
“叫他見我!”
“你能冷靜一點麼?”
“冷靜,哈哈,我要殺人,我要流血,我……”霸劍照着聲音的方位,再度劈了出去。”嘩啦!”是傢俱被劈碎的聲音。突地,他發覺眼前似有模糊的影像,不禁心中一動,喘着氣道:“我……還沒全瞎?”李筱娟冷冷的聲音道:“誰説你瞎了?”方珏一愕,但霸劍仍採戒備之式,口裏道:“我看不見!”李筱娟道:“你當然看不見,沒有燈火,剛剛復明的眼睛是不能馬上見光的。”方珏心中一動,垂下了劍,激顫地道:“我……沒瞎?”李筱娟道:“你等着,我燃燈!”眼前驟然放光,方珏雙目感到些微刺痛,本能地閉上眼,再睜開,景物由模糊而清晰,這是間很考究的房間,寢具擺設都是上等的,李筱娟俏立在房間的一角,沉着粉腮,桌上是一盞琉璃罩的銀燈。方珏長長舒了一口氣,道:“這是什麼地方?”李筱娟微啓朱唇道:“本門重地!”
“我……仍在殿堂的地下?”
“那莊院殿堂已化為灰燼了。”
“什麼?”
“你忘了被塌陷的火焰灼傷?”
“為什麼不讓我死?”
“怪了,為什麼要讓你死?當然,如果不及時救出你,你是死了。”
方珏激聲道:“你們……不是安排要我死麼?”李筱娟眉毛一揚,道:“對了,還沒問你,你怎會陷入那地下室的?”方珏蒙然不知以對,這魔女是故意裝佯麼?但看樣子又很正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也許,她完全不知道裴震的惡毒安排,心念之中,竭力鎮靜自己,沉凝地道:“我是如何被救的?”李筱娟眸光一閃,道:“明白告訴你吧,你原先去過的地方,是本門一處秘密分舵,因為被人偷窺泄了底,所以決定放棄,那晚,見那裏突然起火,所以由外面的秘密通路進去查看,結果發現了你,事實的經過就是這樣。”方珏大感意外地道:“這麼説……不是你們安排的?”李筱娟顯出困惑之色,道:“你-再説安排,是怎麼回事?”她的話可信麼?也許她根本不知情,是裴震個人的傑作,深深一想,方珏向前挪了兩步道:“筱娟……”
“我不是什麼筱娟,我叫邱憶鳳。”
“你……確知你是三才門少門主?”
“笑話,沒有人不知道自己的身分的。”
“好,令尊是……”
“對不起,無法奉告。”
“我能見他?”
“現在還不行。”
“為什麼?”
“時辰未到。”
“什麼時辰?”
白髮老嫗推門進來,冷沉地接上話道:“少門主,你暫且迴避,讓我告訴他。”方珏心念一動,這房間沒有窗,以燈光照明,現在不知是白天還是晚上,但有一點可以認定,這裏必定是地下,不管怎樣,還是以先脱出對方控制為上策,而李筱娟當是唯-能使自己脱困的有利對象。心念及此,他不敢再猶豫,突地閃電般欺身上步,劍指李筱娟左脅。事出猝然,李筱娟無從閃避,驚叫出聲。老嫗臉色大變,栗聲道:“你意欲何為?”
“在下要先離開此地。”
“你真是不分好歹,不知死活,少門主不惜紆尊降貴,親自調理你,救回你一命,你卻……”
“在下還不明白你們的用心。”
“哼,要殺你的話易於摘枝,你一百個也死了,不會活到現在。”
這話是有道理,但方珏迭經詭遇,戒心已深,以此次的變故來説,就是輕信了那神秘老人的話,現在,他必須堅定自己的原則,當下冷漠地道:“在下不會改變主意。”老嫗怒不可遏地道:“你真要胡來?”方珏道:“不管談什麼,得先離開此地。”老嫗怒極反笑道:“白儒,在此地如果還能讓你撒野的話,便是天大的笑話了,警告你,快把劍收起來!”
“辦不到!”
“你想怎麼樣?”
“勞少門主送在下出去。”
“做夢!”
“刀劍無眼,這不是夢。”
“那你就試試看?”
勢成騎虎,方珏傻了眼,對李筱娟他下不了手,而且在對方控制範圍之內,傷了人,休想脱身,後果不堪設想,如果放手,誰知道對方又將逞什麼陰謀?曾經拜過花堂,定了名分的妻子,現在卻被制在劍尖之下,這種匪夷所思的情況,在江湖上當屬空前絕後。李筱娟平靜地道:“方珏,把劍收回去,這對你沒好處。”
“我不管!”
“你會後悔。”
“沒那回事!”
“你有這自信?”
“當然!”
“好!”
好字聲中,嬌軀一擰,方珏一窒,霸劍刺不出去,他委實狠不下心,素指點處,方珏悶哼一聲,栽了下去。白髮老嫗大步迫上,李筱娟抬手攔住道:“姥姥,由我來處理。”方珏的確後悔了,他恨自己為何下不了手,咬牙大叫道:“李筱娟,你殺了我吧!”李筱娟秀眉緊皺在一起,咬着下唇,沉思了片刻,抿嘴點了點頭,道:“好,我放你出去。”白髮老嫗變色道:“少門主……”李筱娟曼聲道:“姥姥,我自有主意,您別管。”白髮老嫗目芒連閃道:“可是門主……”李筱娟笑笑道:“我會向爹解釋的。”素手一抬,指風射出,解了方珏的穴道。
方珏站起身來,木然無語,心裏不知是一股子什麼滋味。
白髮老嫗道:“你真的要放他走?”
“是的!”
“不請示門主?”
“姥姥,不會僨事的,您請放心。”
李筱娟改變態度,使方珏大感困惑,她不是這種性格的人,可是她的表現令人莫測高深,李筱娟沉聲道:“你執意如此的話,我放你走,但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為了本門秘密不致外泄,我要重新蒙上你的眼睛,點上你的穴道,離開此地之後再替你解開。”
方珏一怔神,冷笑着道:“好主意,你可以毫不費力地制住我。”李筱娟嘟起小嘴道:“你從不信任別人?”
“看情況,此時此地,我不敢相信。”
“你不夠風度!”
“什麼風度?”
“先救了你的命,剛才本已制住了你,又放開你,你究竟想些什麼?”
方珏無語以應,情況太迷離了,使他完全陷入了茫然之中。李筱娟正色道:“你相信我這一次,好嗎?”白髮老嫗冷冰冰地道:“你是怕死,其實真要對你不利的話,你毫無機會,根本用不着費這麼多的手腳。”這又是無可否認的事實,方珏心意連轉之後,道:“可否回答我一個問題。”李筱娟道:“可答則答,你問好了。”
“門主是否裴震?”
“我早説過不是。”
“確定?”
“絕對!”
“如果……將來事實證明……”
“不會有那樣的事。”
方珏一咬牙,把心一橫,收起了霸劍,道:“好吧,可以動手了。”李筱娟拿起原來包紮方珏雙睛的布條,纏上方珏的眼睛。方珏此刻的心情複雜到了極點,事逼至此,他只好冒這個險,後果是什麼無從揣測,他索性不去想。李筱娟道:“姥姥,勞您去請萬長老來!”方珏心念甫動,只覺穴道上一麻,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