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女人咬牙道:“我很惡嗎?好,我今天就惡給你看!”身形輕輕飄起,月下看去,宛如凌空御虛的仙子,右手五指,戳向神手怪叟胸門,同時左手封住了他的退路,出手竟是狠毒無儔的殺着,全然不似夫妻之間打鬧。西門殘月見了,也不禁聳然動容,擔心神手怪叟一味閃避,難免會遭到不測。
誰知神手怪叟不僅沒出手擋格,反而連縱竄閃避都沒有,他的人像根木頭般躲都不躲,一爪抓在了他胸口上,赫然留下五個血洞。一時血珠飛濺。
這女人嚇得花容失色,呀地一聲大叫,一把摟住神手怪叟,哭道:“老棺材,你為什麼不躲?”神手怪叟全身浴血,臉上卻露出一縷笑容。
幸福的笑容。
西門殘月沒料到會這樣,不由得愣愣地看着他倆。
神手怪叟衝他一瞪眼:“我老人家受了傷,你這小子還不過來,幫忙包紮一下!”
西門殘月急忙過去,出指點了他幾處穴道,替他止住血,又從懷中掏出金創藥,為他敷上,並將傷口包好。誰知這女人卻一掌將他推開,叱道:“走開,誰要你幫瞎忙?”三下兩下便將剛包好的傷口重新扯掉了,痛得神手怪叟齜牙咧嘴。他不怪自己的老婆,卻罵西門殘月:“都是你這臭小子不好,咱們夫妻之間的事,你瞎攪和什麼?”
西門殘月頗為尷尬,一聲不吭地摸了摸下巴。
只要人家夫妻能和好如初,自己挨些罵又何妨?
那女人緊緊偎着她的“老棺材”,慢慢地走在前面。西門殘月背剪雙手,遠遠地跟在後頭。他心裏覺得很愉快。
看到人家夫妻相親相愛,誰都會感到高興的。
那位丐幫長老和他弟子早已走了。他們再三向西門殘月表示歉意,解釋説三年前這女人曾有恩於丐幫,今晚請他們來荒墳谷對付一個“賊子”,得人滴血之恩,當湧泉相報,所以──
當西門殘月聽到“賊子”二字時,又摸了摸下巴。
這個習慣好像是他今晚開始養成的,似乎藉此可以掩飾一下難堪的表情。
從孔祥的談話中,西門殘月還知道了那女人叫金無雙,人稱快手仙子。西門殘月認為“快手”二字,形容她的出手不算過分,但論起她的美貌,“仙子”一詞卻難以適用。
“仙子”通常存在於人們想像中,但無論把仙子想像得多美,恐怕也比不上她。
孔祥的話證實了這一點:“二十年前,她是天下第一美人。”
她怎會看上神手怪叟的?
他們夫妻又怎麼反目為仇了?
金無雙明明對神手怪叟情深意切,為什麼下手又那麼狠?
西門殘月本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但這些事全是人家的隱秘,他不應該打聽。
每個人豈非都該有一些屬於自己的秘密?
快進城時這對古怪夫妻突然又爭執起來,只聽見金無雙罵道:“你這該死的老棺材,成天只知道喝酒玩樂,技藝沒有絲毫長進。”
神手怪叟囁嚅道:“惡老婆,我老人家已經盡力而為了,你要我一下子就超過那小子,怎麼辦得到?”
金無雙怒氣衝衝地道:“辦不到你就去死吧!”言罷,鼻子一酸,兩行珠淚湧出眼眶。
神手怪叟慌了,手忙腳亂地用衣袖替她揩淚,被她一把推開。神手怪叟心頭惱怒,卻不敢衝老婆發火,扭頭朝身後叫道:“西門殘月,你這臭小子──”四下茫茫,哪還有西門殘月的影子?
他應該想到,一個人若總是當人家的出氣筒,絕不是件舒服事。
※※※
西門殘月和薛可兒走進客棧時,陡然覺得裏面的氣氛跟往常不一樣。
店裏多了幾個人。四個衣飾鮮明的粗壯漢子,猶如眾星拱月般保護着一個人。
一位骨骼清奇,有如美玉生潤般的少年公子。
他雙目朗若晨星,神情謙和温靜錦衣華服,腰帶上掛着一塊玉佩。
客棧內的各色人等對他的驚羨多於畏懼,每個人都不敢或不願喧譁,連走路都小心翼翼,似乎生怕踩死地上的螞蟻。
不用問,他就是名滿天下,以英風俠義著稱的流雲山莊莊主蘇童。
他迎上前去,衝西門殘月一拱手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位就是西門大俠。”
西門殘月還禮道:“在下正是西門殘月,但不是什麼大俠。”
蘇童一笑,又朝薛可兒施禮道:“江湖中傳言,薛女俠靈秀蘭心,貌似天仙。其實依在下看來,天仙哪有薛女俠這般美?”
薛可兒心花怒放,忙不迭地襝衽一禮。
西門殘月笑道:“蘇公子造訪,肯定不是來説這番話的吧?”
“在下對西門兄仰慕已久,只可惜緣慳一面。這次二位光臨古城,在下按捺不住,冒昧前來拜訪。”
“哦,那請進房談。”
三人來到西門殘月的房間,分賓主坐下。店小二奉茶水。三人一邊喝茶,一邊交談。
蘇童道:“聽説二位來古城,純屬是來遊山玩水的?”
西門殘月點點頭:“不錯。”
“昨天在城外一家小酒店中,二位碰見了一場兇殺?”
“蘇公子的消息真靈通。”
“過獎。二位想調查這件事?”
“不錯,蘇公子是不是想勸我們放棄調查這件事?”
“西門兄誤會了,在下只是隨便問問。”
“哦!”
“二位蒞臨本地,在下本應請二位到敝莊做客,以盡地主之誼,只可惜──”説到這裏,蘇童嘆了口氣,然後道:“二位想必聽説過敝莊與失魂堂之間的事。”
“略有耳聞。”
“近年來,我們兩家互相殘殺,勢成水火,其實非我所願,我一向認為,江湖中人彼此相鬥不休,殊屬無益,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何況我是‘天棄劍客’蘇流雲的後代,卻也無可奈何。”説話間,他那俊秀的面孔浮起一絲惆悵的表情。
西門殘月定定地望着他。
蘇童繼續道:“我倒是非常羨慕你們兩位,攜手遊遍天下美景,自由自在,瀟灑來去。”
西門殘月笑道:“蘇公子莫非是笑話我們?像我們這樣的江湖浪子,一年到頭四處遊蕩,怎比得上公子憑自己的武功智慧,使流雲山莊的基業日益勃興,公子也名揚天下。”
“有名就好麼?”
“當然啦。”薛可兒搶着道:“你知不知道這世界上有多少人,時時刻刻都在想着揚名立萬。”
蘇童苦笑一下,又道:“千秋功名只不過是一場夢!世上有很多事,只有等過去許多年以後,再回過頭來看時,才能醒悟出其中的對與錯。”
西門殘月沉吟道:“蘇兄,關於盛樂山等人被殺,你知道些什麼?”
“我有樣東西,或許對你們有幫助。”
※※※
那是一本小冊子。
盛樂山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非常詳細具體地記在上面,連他們每天上過幾次廁所,打了幾個噴嚏,每餐吃什麼菜,喝過幾杯酒,都沒有遺漏。
西門殘月感嘆道:“看來,無論誰想同流雲山莊作對,都不是件愉快事。”
薛可兒嘟着嘴道:“我本來對他還有些好感,誰知他是這樣的人,連人家吃喝睡拉,都要記下來研究,真是無聊!”
西門殘月正色道:“這可不是什麼無聊,一個人若想在江湖爭鬥中立於不敗之地,除了武功智慧過人外,還得熟悉各種人,瞭解他們的一切,對敵人尤其如此。”他頓了頓,又道:“我和你在此地的行蹤,想必蘇公子那兒都有記載。所以──”他眨了眨眼睛。
薛可兒見他欲言又止,忍不住問道:“什麼?”
“沒什麼。”
“沒什麼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諸如你被莫倩影打敗,後來又在鍾二爺府中號啕大哭這些事,流雲山莊的人肯定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説,這不是有損你‘神劍屠狗女俠’的英名麼?”
※※※
西門殘月決定從春香院着手調查。因為那個叫唐進的鏢師風流成性,每晚都去那兒,找一個叫蓉蓉的妓女。
他與蓉蓉同牀共枕,尋歡作樂,很可能會透露點什麼。
但薛可兒不同意西門殘月去春香院。
她瞪着一雙大眼睛,盯了西門殘月好久,直盯得他渾身上下很不自在,才説出了自己的理由:
西門殘月目前還算個好男人,好男人是不應該去那種地方的。
西門殘月不禁啞然失笑,道:“我去那兒是為了調查,而不是去鬼混。再説,妓院裏的女人,也並非個個都是壞人。”
可兒嗔道:“不壞?那她們為什麼要出賣自己?”
“有些人也是迫於無奈,才去乾的。”
“不管怎麼説,我就是不讓你去。”
西門殘月只好苦口婆心地勸説,她才勉強同意,但有一個條件:她也要去。西門殘月除了答應她外,別無他法。
可兒道:“你等我一下。”一溜煙跑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打扮成一個眉目俊秀英挺的公子哥兒的薛可兒回來了。
西門殘月一見,幾乎認不出來了,嘖嘖感慨:“好一個瀟灑俊逸的少年公子。”
可兒拚命忍住笑,一拱手:“西門兄,請吧!”
※※※
置身於這氣派堂皇,粉黛如雲,暗香湧動的上等妓院,薛可兒感到全身上下很不自在,半推半就地被那些鶯鶯燕燕們簇擁着,心裏直想吐。總算她還記得此行的目的,沒有發小姐脾氣。
西門殘月瞅着她直樂,找個機會湊到她耳邊悄聲道:“逛妓院是不是很過癮?”可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低聲道:“瞧你這談笑自如的樣子,一定是這種地方的常客。”
西門殘月一怔。
滿臉堆笑的鴇兒走了過來,道:“喲,二位公子爺好面生,想必是第一次到咱們這兒來吧。咱們這兒的姑娘個個貌美如花,風情萬種,一定不會讓二位公子爺失望的。”西門殘月一笑,還未答腔,可兒已搶着説道:“咱們兄弟雖是初到貴地,但是,啊,這個這個,久聞春香院大名,早想來見識見識。但咱們兄弟這次來的主要目的,是──”
西門殘月急忙接過話頭,道:“咱們兄弟想找你們這裏最漂亮的姑娘。”説着,拿出一錠銀子,遞給鴇兒。
鴇兒兩眼發光,笑咪咪地道:“二位公子爺真是出手大方。老奴一定挑最好的姑娘來陪二位公子爺。”她雙手一拍,原來迎上來的妓女悄然退下,從樓上走來幾個更加漂亮,更加婀娜妖冶的姑娘。
鴇兒一一介紹,尤其竭力推薦一位叫蓉蓉的妓女。
西門殘月笑着點了點蓉蓉和另一名妓女:“就讓這兩位姑娘陪陪咱們哥倆吧。”鴇兒吩咐在右廂房擺上酒宴,讓那兩名妓女好生伺候二位公子爺。
※※※
酒喝了一杯又一杯,西門殘月似乎忘了自己來幹什麼的,一邊喝酒,一邊找蓉蓉東扯西拉地説個沒夠,倒像個地地道道來尋花問柳的風流客。可兒對此大為不滿,加上另一個妓女似乎是春心萌動,對她温情款款,整個身子都倒在了她懷中,讓她既緊張又噁心。
西門殘月幾杯酒下肚,已經有些醉態可掬了,説話時,連舌頭都有些打卷,上下眼皮直打架。
蓉蓉用筷子夾起一塊鸛肉,媚笑道:“公子爺,您吃菜。”説着,倏地朝西門殘月喉嚨插落。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西門殘月的左手忽然伸到了她的背後,掌心正好貼在了她背心魂門、魄户二穴附近。
蓉蓉暗暗心驚,佯裝無事,將鸛肉塞進西門殘月嘴裏。
西門殘月有滋有味地吃完鸛肉,忽然道:“莫倩影,你的把戲玩夠了沒有?”
“蓉蓉”震駭不已:“你……你早就認出了我?”
“你的易容術真是獨步天下,我沒有認出來,是猜出來的。”西門殘月一掃醉態,左手仍扣在她背心要穴上。
莫倩影全身冰涼,有如掉進了千年冰窟之中。
※※※
薛可兒一樂:“西門大哥真是了不起。”她猛一伸手,扣住另一名妓女的腕門,叱道:“你也絕不是好人!”嚇得那妓女哇聲大叫。
西門殘月急忙道:“放了她,她不是一夥的。”
薛可兒依言放那妓女走了,問西門殘月道:“你怎麼猜出她是莫倩影的?”
西門殘月道:“蓉蓉並非這裏最漂亮最走紅的姑娘,但那鴇母介紹她時,卻最賣力,無非是想讓咱們點她陪咱們。她好乘隙出手。剛才她用筷子刺我那一招,上回我在城外小酒店見過,所以我斷定她就是莫倩影。”
莫倩影一咬牙,道:“事到如今,我也無話可説,你快殺了我吧。”
西門殘月道:“如果你能告訴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事,我可以不殺你。”
莫倩影冷冷道:“你真是太笨了,你以為我會告訴你麼?你別忘了我是殺手。”
西門殘月還想説什麼,驀地覺得勁風疾吹,一對點穴鐵筆已如水銀瀉地,照定他背門要穴刺落。
同時呼地一聲,一根三節棍砸向他腰間,招沈力猛,氣勢嚇人。這兩樣兵器迅捷無儔地襲來,江湖上很少有人能躲得過,何況還有一把鐵算盤、一隻灰布袋和一把刀。
鐵算盤是件古怪兵器,出手招式更是怪異絕倫。
那隻灰布袋像一朵烏雲從天而降,套向西門殘月腦袋,與此同時,雪亮的刀光一閃,那把鋒鋭無比的短刃,已抹向西門殘月脖子。
五件兵器,四大高手。
四人當然是“鬼手五煞星”中的燕鐵森、商若狂、勝箭和崔五招。
西門殘月一震,右手中握着的一隻酒杯突然碎了,碎片四散分射,打向“鬼手五煞星”,其勁道、速度和準確程度,不亞於江湖上任何一種暗器。
勝箭脈門被碎片擊中,身形頓住,點穴筆發出的攻勢戛然而止。
崔五招的三節棍剛揮近西門殘月身子,突然一股大力撞在棍上,虎口發熱,三節棍把持不住,脱手飛出。
他死也不相信,自己的三節棍居然是讓一塊酒杯碎片撞飛的。
這時,商若狂的鐵算盤轉眼之間,已發出了七記殺着。這七記殺着足以讓一個一流的高手死七次,卻沒能傷西門殘月一根汗毛,不由自主地被一股力道推着上前幾步。
四個人中只有燕鐵森心頭感到安慰,因為他的灰布袋套住了一樣東西。
人頭。
刀光閃處,血箭標出。
撲通,一具無頭死屍倒地。
可兒和莫倩影同時呀地一聲叫起來。
燕鐵森一陣狂喜,幾乎要大笑起來,但隨即那張臉變得説不出地難看。
因為他總算看出來了,自己剛才殺的是商若狂,而西門殘月仍氣定神閒地站在那兒,左手還扣着莫倩影背心要穴。
燕鐵森僵立當場。
勝箭和崔五招更是如大白天見到了惡鬼。
半晌,燕鐵森一跺腳,吼道:“走!”身形掠起,從窗户竄了出去,勝箭和崔五招緊躡其後。
可兒急道:“西門大哥,怎麼不追?”
西門殘月搖搖頭:“‘鬼手五煞星’是收了別人的錢才殺人的。咱們主要是要弄清誰是幕後主使人。”
話音未落,呼呼呼三下,三具死屍從窗口扔了進來,赫然是剛才逃之夭夭的燕鐵森他們三人。
西門殘月乍然變色,立即將內息運遍全身,嚴陣以待。
可兒也大驚失色。她見過“鬼手五煞星”出手,知道他們絕非泛泛之輩,那麼是誰在這彈指間工夫,便悄無聲息地殺了他們?而且全身沒有絲毫傷痕,誰有那麼高的功力?
莫倩影早已嚇得十分魂魄掉了九分,還剩下的那分懸浮在霧裏雲端。
西門殘月向她沉聲問道:“那個幕後主使人想殺人滅口,你快告訴我他們是誰?”
莫倩影臉色發烏,全身哆嗦不停,哪裏還説得出話?
西門殘月又道:“這人武功奇絕,內功已高到了不可思議之境。你如果不説出他的名字,我就把你扔出去,讓你落個同樣下場。”
莫倩影慌忙道:“別,別,我説。”
西門殘月道:“好吧,你説吧。”
莫倩影好不容易讓情緒鎮定下來,道:“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實身分。他每次出現都蒙着臉,説話聲音非常怪。”
西門殘月道:“你就知道這麼多?”
“我還知道他常去城外一座破廟。”
“你能找到那破廟嗎?”
莫倩影慌道:“你想幹什麼?難道想去找死?”
“不錯,你帶我去。”
“不行,我不去。”
西門殘月正色道:“你如果不想死在他手裏的話,就帶我去。如果不想法弄清他的身分,他隨時隨地都會來殺你的。”
莫倩影兩眼發直,如遭電擊。
“怎麼樣?你好好想一想吧。”
莫倩影遲疑道:“你莫非有把握殺得了他嗎?”
“沒有把握。但我可以保證,絕不會讓他殺死你,除非殺了我。”
莫倩影無奈,只得點點頭。西門殘月鬆開手,對可兒道:“可兒,我和這位莫姑娘去一趟城外,你先回客棧等我。”
可兒搖搖頭:“我要一起去。”
“不行,那人功力深不可測,連我都未必是其對手,你去只會給我幫倒忙,讓我分心保護你。”
“可是……我很擔心你。”
西門殘月笑了笑,柔聲道:“我不會有事的。”他從懷中掏出可兒以前送他的小金佛,道:“這隻小金佛會保佑我平安無事的。”
薛可兒還想説什麼,被他用目光制止了。他的目光中涵藴着無限柔情和憐愛。
草倩影在旁邊瞧着,心頭忽然別有一番滋味,説不清嫉妒、羨慕還是煩惡。
破廟中什麼也沒有,沒有找到絲毫與那個神秘人物有關的線索。
西門殘月眉頭緊鎖。莫倩影手板心捏了一把冷汗。
下午的天空一片蔚藍,白雲朵朵,像一團團銀白輕柔的棉絮,讓人心曠神怡,殘壁斷垣,金漆剝落,殘缺不全的泥塑,千瘡百孔的神幔,以及院中沒膝的荒草,牆角密集的蛛網,都給人一種蕭瑟、落寞、失意的感覺。
風,輕而柔,但拂在莫倩影身上,卻變得冰涼如刀,鋒利似劍。
她格外緊張。
西門殘月眉宇間略見機警之色。他仔仔細細地查看了這裏的一切後,道:“莫姑娘,你怎麼知道他住在這兒?”
莫倩影道:“有一次他同我們見面後便走了,我出於好奇,跟在他身後到了這兒。當時他似乎非常神秘,也十分機警,若不是我輕功還過得去的話,早就讓他發現了。”
“原來如此。這裏一定藏着什麼秘密。”
“那咱們怎麼找不到?”
“別急,用心找一找,一定會發現的。”
時光在他們認真仔細的尋找中慢慢流逝。太陽漸漸偏西,殘霞晚照,給大地塗上一層令人迷醉的淡紅色。
西門殘月終於發現了一個疑點:那座泥塑右腳大拇指上面的灰塵,比其他地方的少得多,顯然經常被人摸過。秘密就在這裏。
兩人一陣激動,同時有些緊張。
西門殘月試探着摸了摸,忽然“嗄”地一聲,神案正中赫然出現一個洞。那洞口陰森漆黑,像巨蟒張開的血盆大口,正擇人而食。
莫倩影不由得尖叫一聲。
西門殘月細聲道:“走,進去看看。”他找來一根木棍,扯下一塊布幔在上面,做成一個火把,用火石點燃,舉着火把,一步跨進洞中。
莫倩影心中害怕,西門殘月笑道:“別怕,有我。”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莫倩影心神一蕩,似乎平添了幾分勇氣,一彎腰,鑽進了洞中。
洞裏潮濕陰冷狹窄,先是一段長長的斜坡,最後便是一間很大的石室。石室中擺了一些常用的牀、桌、椅和其他物件,顯然有人在這住過。
西門殘月點燃桌上的油燈,室中仔細搜尋着。
莫倩影不動地站在那兒,定定地望着他,表情非常複雜古怪,忽然問道:“西門公子,你跟薛姑娘是怎麼認識的?你們一直都很要好嗎?”
西門殘月一愣,奇怪地望了望她,笑道:“女人真是不可思議,這種時候居然問這樣的問題。”他苦笑着搖搖頭,不再理會她。但眼前麗影一閃,莫倩影已到了他面前,淡淡的女人體香直襲鼻端,他不解地問:“你這是幹什麼?”
“你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
西門殘月只好道:“一個像我這樣的男人,一個像她那樣的女孩,要相互認識是很容易的。我們當然一直非常要好。”
“真是羨慕你們。”莫倩影夢囈般地嘆息道。她的聲音似乎很遙遠,那話語中所包含的惆悵、酸楚和無奈,撼人心肺,又讓人深思。
西門殘月認真地看着她。他沒想到這個在江湖上素以貌美心辣、冷血無情著稱的女殺手,居然還能説出如此感情複雜,人性味十足的話來。一時之間,他不知説什麼好,想了想才道:“那個神秘高手很可能馬上會來,咱們趕快把這兒搜查一遍。你有什麼話,出去以後再説吧。”
莫倩影不吭聲,心裏道:“以後即使我有機會説,你恐怕也沒機會聽了。”她一把扯住西門殘月,道:“你説説看,這世上的男人,為什麼不能都像你一樣重情重義?”
西門殘月望着她,似乎明白了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明白,只好道:“世上比我更重情義的男人多得很,你怎麼問這個?”
“那他為什麼不是這種男人?”
“他?他是誰?”
“他是個寡情薄義,貌勝潘安,卻心如蛇蠍的男人。”莫倩影忽然淚流滿面,嬌軀不住地顫抖,讓人頓生憐惜之情。
她抽泣着道:“我跟他從小一塊長大……他説他愛我,可是他卻暗地裏同別的女人好。而且,他為了學到絕世武功,居然要把我送給他師父,供那老鬼玩弄。幸好被我事先發覺,偷偷跑了,是燕鐵森燕大哥救了我。燕大哥他們雖然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但都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後來我就跟燕大哥苦學武功,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西門殘月甚為震驚,做夢也想不到她的遭遇如此悽苦。
他緘默不語。
此時此刻,他還能説什麼呢?也許只有沉默才是表達他此時心情的最好方式。
人世間為什麼時常會有這樣的悲劇發生?上蒼為什麼要讓那負心薄倖之人降臨人間?
不幸,很多時候能讓人變得堅強,能激發人戰勝不幸的勇氣和信心,但有的時候,也會使人變得暴戾、殘忍、好殺、冷酷。
“你是不是非常討厭或者憎恨我這樣的女人?”莫倩影淚光漣漣地望西門殘月,此刻那個冷血殺手莫倩影不見了,代之以一個婀娜柔媚、弱不勝衣的俏麗女子。
西門殘月心神一震,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半晌,緩緩地搖了搖頭。
“那你是同情我?”莫倩影的語氣忽轉冷漠。
“我──”
“什麼?”
“我只能告訴你,如果我是你,我也許會變得跟你一樣。”
莫倩影忽然大笑起來,聲音尖厲,悽楚欲絕,這是一種含着眼淚的笑。
笑聲戛然而止,接着便是死寂的沉默。
青燈如豆,兩條人影映在牆上,相距不及尺餘,但他們的心,卻離得很遠,很遠,似乎是分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
莫倩影忽然道:“西門公子,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跟你説這些話?”
“願聆其詳。”
“因為你今後再也聽不到這些了,你甚至聽不到任何人説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