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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温柔不住住何鄉

    名滿江湖,曾經搏殺過當世黑道上第一高手的吐英豪,總不會因為怯戰而跪下來對一個年輕人磕頭;這是每個人的看法,連擲劍而去的呼延孝都是這樣的想法,所以杜英豪一跪下認輸,他只有像一頭鬥敗的公雞般的狠狠而去。

    杜英豪沒有拔劍,沒有揮拳,卻徹底的擊敗了他;不但如此,還贏得了一致的讚美。

    只有柳小英憤然不平地道:“杜兄,你幹嗎要如此讓他,像這種人,應該好好地教訓他。”

    杜英豪微微一笑道:“何必呢?兵刃無眼,他又氣頭上,出手必兇,難免會有所死傷;彼此本無夙怨,莫明其妙地打上一架,太沒意思了。”

    “那是他大沒道理,欺人太甚,你即使殺了他,也不為過,他老子也不能就此而怪你。

    杜英豪搖搖頭道:“不!殺了人就是我的錯。”

    “大家都可以為他證明,是他先找你生事的。”

    “那是他的事。我學了武功,卻不是為了爭強使氣的,就算輸給了他,也沒什麼關係。

    “可是日後他在江湖上傳言,説你怕了他,向他磕頭認輸,這對你的盛名可是個打擊。

    “我無所謂。任何人若是為了不服氣而找我挑戰,我都會拒絕的。説我膽怯也行,説我怕死也行,因為我只有一條命,這條命用來對抗邪惡,維護正義時,我絕不小氣,但絕不會浪費在爭強鬥勝上。”

    俠以武犯禁,習武者戒之在鬥,這是武林中的老生常談,幾乎每個人都懂,但也是每個人最難做到的。

    盛氣難平,越是成了名的人,越是丟不起人。為了一口氣,他們不在乎斷頭流血,所以杜英豪今天的做法,贏得了一致的欽敬。

    柳中川點看頭讚道:“難得!難得!杜老弟年事雖輕,卻已養成了大英雄豪傑的胸懷。

    武林中人,每戰必勝並不值得尊敬,難在有謙沖的胸懷和承認失敗的勇氣,連一般在競技中真正的失敗,大家都很難坦然愛之,像杜老弟那樣就更難得了。”

    柳小英心中對兄長的話已是十分首肯,但是口中卻故意不服氣地道:“杜兄明明有贏人家的本事,他只是存心相讓而已,這種失敗自然是容易接受。”

    柳中川道:“杜老弟初來洛下,而呼延家的劍術別成一格,在武林中極負盛名,杜老弟對他們家的劍法並無所知,説是一定勝他,這未免太過自信了。”由於呼延世家名聲很大,而且又是在公開的場合中,柳中川唯恐妹妹的話,開罪了呼延世家,故而特別解釋一下。那知道這位姑奶奶卻是不知道什麼叫天高地厚,以及人情世故的;她認為杜英豪天下無敵,就不肯承認有人能高過杜英豪去。

    因此,她立刻強辯道:“呼延家的劍法雖高*可是二十年前,他們家的鏢局曾經在西北去了一支鏢,被漠北人熊帶人劫了去,他們家的第一高手呼延輝還受了傷…。”

    柳中川皺眉道:“那是二十年前,二十年來呼延家潛心技藝,已非昔年可比。”

    柳小笑道:“他們技藝進步,漠北人熊也沒問着,而且名頭更大,由塞外來到關裏了,呼延家卻一直沒敢去找回過節。杜大哥單人獨劍,卻能擊殺漠北人熊,這兩下一比,自見高低。”

    柳中川氣得直翻眼,卻又拿她沒辦法,只有冷笑道:“妹妹,你是否一定要杜老弟跟呼延家打起來才高興?”

    “我沒有這個意思。杜大哥不跟他一般見識,可以原諒他,但是我卻不能下這口氣。這是在我家,他呼延孝憑什麼在此橫行發威?呼延孝若不來磕頭道歉認錯賠罪,我就找上呼延世家去。”

    給她這麼一説人柳中川也覺得呼延孝是太不給自己面子了;不過為這點子小事,大興風波太沒意思,若是由得這位姑奶奶鬧起來,勢必天下大亂不可,因此忙阻止道:“妹妹,你可千萬則胡鬧,呼延世家現在是落英劍呼延昭明當家,這位老前輩最是明理不過,若是他知道了實情,一定會把他侄子綁了送上門來,那又何苦呢?你無非是因為杜老弟給他磕了個頭,一心想要扳回來而已。”

    柳小英的臉一紅,兀自強嘴道:“那也是應該的,杜大哥在我們家做客,他受了委屈,我們做主人也應該有個交代。”

    柳中川笑道:“杜老弟那像個受委屈的樣子,倒是呼延孝一付狠狠相,垂頭喪氣而去,以後恐怕再也沒臉來了,他才是最傷心的人呢!你又何必再去打擊他。”

    經他這麼一説,柳小英心也軟了。究竟呼延孝不是很可恨的人,杜英豪沒有出現之前,他在柳大小姐心中多少也有點份量,而且負氣而去,多少也為了自己,似乎不必太緊逼他。

    心中已有恕意,口中卻道:“我是為了杜兄不值,這種人何必跟他客氣。”柳中川哈哈一笑道:“妹妹,杜老弟這才叫高明。不戰而屈人之兵,謂之上策;真要拔劍而戰,贏了對方也沒有這樣光采。呼延孝走的時候,連兵器都拋下了,這才是徹底的認輸,以後別説他不敢再找杜老弟比劍了,就是在路上對面相逢,他也會遠遠地躲開去。用武功,你能如此徹底的折服一個敵人嗎?”讚美之聲紛起,使得杜英豪有點暈陶陶的了。他之所以磕頭認輸,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拿不出玩意兒來應戰。他最拿手的一招,是抽冷子劈面一拳;那倒是頗具威力,有好多高手都是這樣子被揍倒了下來。可是今天卻用不上,對方劍已出鞘,他連逼近過去的機會都沒有;而他身上那枝劍,只是別看做做樣子,別説跟人爭鬥了,只是拉出來握在手中,就會破綻百出,叫人瞧出外行來。他之所以磕頭認輸,原是抱看以退為進的打算;這個結果卻是出乎他意料的。

    杜英豪只知道那一架打不起來,對方堅持要戰,也一定會有人勸開的,然後自己可以厚起臉皮説:“犯不上為一點無謂的小事情而拔劍爭鬥。”他更有個非常堂皇的理由:“武當為劍術之家,我連武當派都不放在心上,難道還會怕了你不成,只是我的劍不輕易而拔。”

    沒想到這一個頭磕下去,竟會有如此大的效果,使他的名氣更大了,竟成了悲天憫人的忠義仁俠。

    杜英豪發現了一項真理,那就是大丈夫不可無名,有了名氣,放了屁也是香的。

    若是換了在半年前,他這個頭叩下去,只會引來對方一場譏笑,然後在屁股上一腳把他踢出老遠去。

    成名的滋味他總算嚐到了。那的確不錯,有嬌滴滴的大姑娘拉看手來獻殷勤;有成了名的武林宗師笑面相迎,奉若上賓;也有美麗動人的女劍客自甘伴隨侍奉。這一切以前都是在夢裏想的,居然都實現了。

    可是他發現沒有在夢中愉快。夢境中他是真正的享受,至少在夢中也不會有失去的顧慮現在他卻要擔心一旦穿了幫,是怎麼一寸慘狀,這個好日子還能維持多久。

    現在,柳小英正牽看他的手,在花園裏漫步,走向她的閨房。先前有呼延孝在旁,她還不便表現得太熱絡;發生了那場糾紛後,柳小英對她這位大英雄更為傾倒,不避形跡地表示她的仰慕之情。

    但是我們的社大爺可就慘了。儘管他一腦子鬼主意,卻沒有一點跟大姑娘交往的經驗;尤其是這種大家千金小姐,以往他只能在遠處偷偷瞧的份,這應對進退,他可是一點轍兒都沒有。最苦的是談話,他簡直不知道如何開口。

    對女人的經驗他倒是很豐富,但是卻不會卿卿我我地聊那些軟綿綿的情話,因為他沒有一點詩意。

    他要表示喜歡一個女人,都是採用最直接了當的方法,先是摸摸對力的臉,香香她的嘴,進一步則是拍拍屁股,然後跟她上牀。

    可是現在這一套用來對柳小英總不行呀!尤其是在她的閨房中,那些豪華的傢俱,他連做夢都沒見過,一股甜香,使他的腦子昏沉沉的。

    大閨女究竟跟小媳婦、大娘們兒不一樣。柳小英是武林世家女兒,比較開放,但也最多隻是讓他握住手,含情脈脈地看看他;而杜大爺則更苦,除了捉住對方的手外,簡直不知道第二種表示感情的方法了。

    為了避窘,他移目向四周看看。牆上掛看不少的字畫,可憐的是畫既看不懂,字也不能完全認得,只能充內行。

    柳小英卻有點得意地道:“杜兄,你一定是大行家,多多見笑了,請你給小妹一個忠實的批評。”

    杜英豪嚇了一大跳,這才知道那些字畫都是柳小英的手筆。要他批評,這不是要他的命了嗎?口中只能含含混混地道:“好!好極了。”他根本不懂,這兩句讚美語自然顯得不太熱切,誰也聽得出是禮貌的敷衍。

    柳小英失望地道:“杜兄,小妹塗鴉之作,明知難入高明法眼,所以才誠心請教;你卻用這種俗套來敷衍,莫非是認為小妹不堪受教?”

    杜英豪連忙道:“那裏!那裏!英小姐。”

    他把姓易為名,由柳小姐改為英小姐,已經是表示熱絡了,但柳小英卻不滿意。

    “杜兄,你就直接叫我小英好了,現在我們難道還要那麼客套嗎?”

    她把手動一動,沒有掙出杜英豪的掌握,似乎表示我把手交給了你,也等於是把感情託付給你了,還跟我這麼隔閡嗎?杜大爺在這種地方倒是很聰明的,他雖然還不知道一個大姑娘家准許一個男人握她的手,就差不多是此身相許之意,但是卻知道這個女孩子對自己的熱情,因為她的手是滾燙的,而且臉上也紅通通的。這是一種嬌柔無邪而純真的美,對從未接觸過少女情懷的美而活到三十歲的社英豪而言,這不但是一種新的刺激,也是一種奇妙的感受。

    當然,他不是沒見過,只是以前他不是施的對象,也沒有愛的體驗;所以,他認為那是一種忸怩作態,而且他跟同伴們還在酒後學來作為調笑的資料。

    突然間,他變成了接受者,才知道與旁觀者的滋味有多大的不同,更明白當年他所見到的小夥子何以會成為呆頭鵝了。

    少女的嬌憨,美在她柔弱而具紉力,使得大男人不忍心拒絕她的任何要求。

    不過,柳小英的要求卻實在是要他的老命,如果跪下磕幾個頭能解決問題,他會毫不考慮地跪下,磕上五百個響頭,只可惜這個問題不是磕頭能解決的。

    他只好拼命地咳嗽,做出一寸難言狀。所謂做出,只是在柳小英眼中的印象,杜英豪可實實在在的有難言之隱,因為他根本就是不學無術。幸好,他找到了救命的觀世音菩薩了,這位女救世祖只是一付掛在牆角的仕女圖…一個閨中少婦帶看一腔幽怨,窗外的絲絲細雨,神情極為傳真。

    救命的不是人而是畫上的題字,題的是宋代女詞王易安居士的聲聲慢。杜英豪所以認得,是因為前面一連串的疊聲字“尋尋覓覓悽悽慘慘慼戚”;因為這首詞他在窯子裏做保鏢時,聽一個老婊子唱過,配看三絃,益見悽清,聽得他有潛然淚下之感,所以有暇時,他拉着那個老樂師替他講解了一下。

    這是杜大爺唯一念過的詞,也是他肚子裏唯一能拿出來的學問。詞都已經忘了,好在還記得幾個字,也記得那個意思。

    因此,他清了一清喉嚨,親密地叫道:“小英,你一定要我批評,我就不客氣地説了。

    你的字跟畫都沒有話説,只是意境不足。”

    天知道,他連意境是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原封不動地搬出來。

    手指看畫,又咳了一聲道:“清照感懷身世,咳咳,語多幽怨,尤其以這一闕聲聲慢,幽怨哀婉,道盡思婦之愁緒,咳咳…。”

    他是原封不動地搬了出來。老樂師有瘤病,邊説邊咳,杜英豪以為這兩聲咳嗽也是語中必須,所以不加刪除,也搬了出來。

    幸虧他的記性好,所以沒掉一個字,通段照敍,卻使得柳小英眼中發出了光。她接觸不少武夫,武功高的人固然不少,精通文事的卻不多。她很聰明,讀了不少書,常以才女自許,因而也感染了無病呻吟的才女通病。對杜英豪,她只是欣賞、尊敬,卻沒想到他會如此有學問,如此地細膩。

    杜英豪又説下去。“你年紀還輕,生活得無憂無慮,應該是快快樂樂的,而且你又是一位女劍客,盤馬揮劍,掃除不平,才是本色,你勉強要去學這些多愁善感的玩意,自然不夠真切。”

    這一段話倒是杜英豪自己的,倘不是從字畫上得來的感覺,反正這個大姑娘總不會有李清照的心情,所以他大膽地蒙了出來。巧的是卻蒙了個正看,柳小英的眼中情光已化為情火,把身子也靠在他的懷裏,幾乎要融化了。

    杜英豪也要融化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去表達他的感情;只是他曉得,總不能拿對付菊芳、王月華的那一套出來,這個女郎到底是不一樣。一急之下,他只有連聲不斷的咳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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