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廣西邊界的都厭嶺,秦凌筠和銅臂丐各選了一匹良馬,沿着邊界北上。兩個人都是去心似箭,希望能夠早一日趕到廬茅山,去找到三眼神婆,告訴她有關虞慕琴姑娘的情形,因為他們此刻都受了虞姑娘慕琴的影響,要想在紅柳湖救出虞姑娘,彷彿已經有力不從心之感!
當他們沿着雪山之麓,向北前進的時候,突然秦凌筠勒住絲繮,站在踏蹬上眺望了一陣,他對銅臂丐説道:“銅臂老哥!我們要分道揚鑣了!”
銅臂丐聞言一愕,不解地問道:“秦老弟!虞姑娘的事,急如星火,我們恨不得早一日到達三眼神婆的住地,請她出來幫助我們對付千面狐,早日將虞姑娘救出火坑,現在還不到半途,怎麼你又要分道揚鑣?你……你不是有了三心二意吧!”
秦凌筠苦笑道:“銅臂老哥!小弟豈是那種人。”
銅臂丐嚷道:“那你又為什麼要説什麼分道揚鑣呢?我這個窮叫花子一生受不得別人一點恩惠,虞姑娘冒着生命危險,救我們兩個人安然離開紅柳湖,而她自己卻身留虎穴,想起這件事,就叫人寢食難安,想不到你老弟倒要三心二意!”
秦凌筠嘆氣説道:“銅臂老哥!我有隱衷難言,此地小弟極為熟悉,過了武揚不遠,就是家師原來隱居之地的雪峯山,觸景生情,使我想起了家師……”
銅臂丐立即改容説道:“是!你曾經説過,令師在西南遭受司馬藍擊傷,現在巫山養傷,如今你莫非是想起來要去看望令師麼?”
秦凌筠説道:“我當初離開巫山之時,已經內心歉疚難安,恩師傷重,竟不能侍奉榻前,有背為徒之道。但是,那是因為當時我身中千面狐的毒液,若不即日趕到紅柳湖,便有性命之憂,所以才遵從萬博老人所作的從權之計,離開病榻上的恩師,前去紅柳湖。如今,我早已經餘毒除清,卻不能即日前往巫山探視恩師,實在是罪孽深重!”
銅臂丐點點頭説道:“秦老弟!我錯怪了你!師道是人倫的大道,你是應該先去巫山探視令師的傷勢才對。”
秦凌筠黯然説道:“銅臂老呀!你方才責怪的並沒錯!雖然我此去是探視恩師,但是,虞姑娘的事我這樣放下不管,於情於理,我卻難安。”
銅臂丐伸出那隻好手,拍着秦凌筠的肩頭説道:“老弟台!你去吧!只要你看過令師已經康復無恙,你再快點趕來廬茅山,説不定還可以與我會頭,即使你趕不來,我也會向三眼神婆説明白。”
秦凌筠無言地握住銅臂丐的手,重重地搖擺了幾下,十分感激地説了一聲:“謝謝你!”
兩個人便分頭前進,各奔西東!
撇下銅臂丐獨自前往廬茅山之行不説,且説秦凌筠別過銅臂丐之後,一個人催馬直奔雪峯山。
自從他隨恩師離開雪峯山朝陽坪之後,對於這個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一直沒有再回來過。今天他趁這個難得路過的機會,一則憑弔一下別後許久的雪峯山朝陽坪,再則他要拜祭一番古亭師叔的墳墓。
秦凌筠來到雪峯山的進口,穿進峽谷,遙望那宛如匹練的瀑布,依然如故地懸掛在那裏,濺珠碎玉,水霧漾瀠。
他留下馬匹,展開矯健的身手,飛奔而上,來到朝陽坪前那一顆巨大的石筍之上,四下眺望一番,正合上“景物依舊,人事全非”那句話,愛他如子的古亭師叔死了,恩師也在老隱之年,負傷在巫山十二峯之上,情形如何,還未可知。他自己為了尋報親仇,至今還只找到一點點蛛絲馬跡,後果如何,更難逆料。想到這些情形,秦凌筠他再也忍不住感慨良多,愴然而淚下!
他走下石筍,在朝陽坪上緩緩地走着,一草一木,都引起他舊日的回憶。
來到朝陽坪的樵廬舊址,那兒只剩下一堆廢墟,倒是樵廬後面桂花樹下,那一坯黃土,經過了盛夏,涼秋和寒冬,披着幾莖衰黃的草,還未透出新綠,更增加入一份難忍的淒涼!
秦凌筠跪伏在墳前,流着眼淚,低低地禱告着説道:“古亭師叔!不!我應該叫你什麼呢?我要叫你巴叔叔!你無能的侄兒,到今天還沒有能夠將殺害父母的仇人找到,雖然千面狐卞玉有嫌疑,但是,在沒有得到真憑實據之前,還不能下定論!萬一報錯了仇,那豈不是更使父母含冤九泉麼?巴叔叔!要保佑我,使仇人早日現形,侄兒就是拚着一死,也要將不共戴天的仇人,親刃手下!”
秦凌筠一時想到自己的血仇未報,又想到巴嘯天待他的好處,悲從中來,淚如泉湧,青衫為之淚濕,幾乎不能自已。
突然就在這時候,身後傳來一聲驚訝的呼聲:“咦!他怎麼也在這裏?他在這裏做什麼?”
秦凌筠正是心分神馳,如醉如痴之時,這一聲驚呼,使他霍然一驚,他舉袖擦乾眼淚,站起來轉過身去,剛一問道:“是哪位武林同道來到……”
下半截話頓時縮了回去,立即一變語氣,冷冷地微一點頭問道:“原來是你?請問來到此地有何貴幹?”
原來站在樵廬廢墟之前不遠,雙目凝神注視着秦凌筠的,正是當初逼走冷雪竹的朱姨,她站在那裏也是滿臉嚴霜,不怒而威,凜然令人望而生畏!
她注視着秦凌筠良久,緩緩地向前移了一步,沉聲説道:“我是來尋找雪竹的!”
她説得很慢,幾乎是一字一句,但是這每一個字都像釘錘一樣,敲到秦凌筠的心上,使心神為之震慄,他瞪大眼睛厲聲説道:“你……你説什麼?”
朱若熙依然是沉聲而緩慢地説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居然在這裏碰上了你!”
她慢慢地向前逼近過去,突然厲聲説道:“你這個卑劣的小人,我真要為你含羞!據説你還是中原四傑的門人,怎麼這樣行為不端。你明明已經知道雪竹她已經有了婚約,你為什麼還要勾引她?你這個……”
秦凌筠淒厲地大叫道:“住口!”
他自幼生長在雪峯樵隱杜蜀山的教導之下,恭謙禮讓,從來也沒有受過像這樣的辱罵,而且所責罵的又是那樣無辜,當時使他激動得眼含淚水,幾乎要顫抖得説不上話來。
他用顫抖的聲音,咬牙説道:“你……你不能這樣無中生有含血噴人,我和冷雪竹姑娘原有兩次生死患難,而結成生死之交,蒙冷姑娘不棄,推心置腹結為知己,我固然不知道她已有婚約,而她自己也不知有此事。可是……”
朱若熙寒着臉説道:“你們這前一段,我相信實情是如此,所以嵩山附近,我除了阻止雪竹和你同行外,並沒責難你!這就是原諒你們都是不知實情,才予以寬宥,但是,為什麼你在明白內情之後,還要加以糾纏不清?這豈不是卑劣麼?”
秦凌筠大怒説道:“你説這話是什麼意思?自從嵩山附近和冷姑娘分手之後,我就和冷姑娘從沒再見過一面,這糾纏不清之言,從何説起?”
朱若熙冷笑道:“你不要色厲內荏,我告訴你!雪竹早已經離開了我!”
秦凌筠大驚失色,把剛才那一股怒火,又化作滿心焦急,他慌忙問道:“什麼?冷姑娘離開了你?她為什麼離開你?她到哪裏去了?”
朱若熙厲聲説道:“你還來問我,我去問誰?”
秦凌筠也朗聲説道:“你説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冷姑娘和你在一起,她為什麼離開你,不問自己還去問何人?聽你這説話的口氣,難道還要問我不成?”
朱若熙此時咬牙瞪眼,卻又忍不住淚水如泉湧下,她顫抖着聲音説道:“雪竹自幼便和我相依為命,情同母女,從來沒有違拗過我的任何一點意見,十八年來,她從沒有在我面前説一個‘不’字,這次居然會留書出走,沒有人在蠱惑,斷不致如此!”
秦凌筠此時心亂如麻,他實在不知道怎樣説話才是,他只有焦急地問道:“冷姑娘她留書出走?那她可曾説明她到哪裏去呢?”
朱若熙突然又厲聲説道:“那還要問你!你休要在此地裝聾作啞!雪竹是我的性命一半,沒有她,我也活不下去!快説!她現在藏在哪裏?”
説到這裏,她又轉變和緩的語氣,略帶黯然地説道:“如果真是你們這樣海誓山盟,我們也不妨從長計議!絕不可以這樣任憑你們任性做事。”
秦凌筠聽朱若熙這樣一口咬定是他所為,那一股怨氣就按捺不住,但是,他想到冷姑娘這樣留書出走,八成也就是為了他們之間好事受梗而引起,在道義上,他也的確難逃責任,尤其他焦急冷姑娘的去向不明,已經將那股怨氣抑平下去。再説,朱若熙如此憤怒與激動,也就是由於太關切冷姑娘所致,情有可原。
秦凌筠在這樣幾經思索之下,他心平氣和地先叫了一聲:“朱姨!……”
朱若熙立即攔住他説道:“誰是你的朱姨?”
秦凌筠仍然心平氣和地説道:“朱姨!我秦凌筠出身名門正派,幼承師訓,絕不會做出有損品德之事!我要鄭重地告訴你,冷姑娘下落,我是的確絲毫不知。”
朱若熙閉上自己的眼睛,口中喃喃地説了幾句話,但是,立即又搖頭説道:“不!雪竹和我在一起生活了尋十八年,她是我一手帶大的!她絕不會不聽我的話,她不會貿然地離開我,一定受了旁人的蠱惑?誰?誰?能有誰會蠱惑她?”
她突然一睜雙眼,指着秦凌筠説道:“你!就是你!沒有旁人!”
秦凌筠此時反而同情朱若熙這樣激動,他真沒有想到冷雪竹會這樣離開朱若熙,他也沒有想到朱若熙會這樣的傷心和失望!
秦凌筠反倒安慰着她説道:“朱姨!相信我的話,我沒有再見着冷姑娘!”
朱若熙突然又説道:“如果你是真心愛雪竹,你就不應該這樣害她!現在雪竹恩師已經知道這件事了!她現在已經離開了天山,一旦讓她找着,雪竹的一生就毀了!況且,雪竹的表哥雖然一十八年不曾見面,難保他不在人間,如有一天相見,雪竹名節何在?”
秦凌筠嘆口氣説道:“朱姨!我已經再三告訴你,我沒有再見着她!現在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種田地,情況已經緊急萬分,我們不必再在此地多耗時間,應該即刻分頭尋找,勸她迷途知返,免招終身之憾!”
他説着話,立即就起身拱拱手向朝陽坪外奔去!
朱若熙一聲厲叱:“可惡的東西!你想溜走!”
擰身一旋,疾如閃電,長袖一翻,伸手就是一掌!如影之隨形,照準秦凌筠的夾背拍來。
這一掌不僅是來得快,而且功力十成,不要説是旁人,就是秦凌筠在沒有遇見龍門居士之前,在他的體內虎頭鯊的血液沒有十分發生效力之前,這樣的一掌,他不但是無法抵擋,也無法閃躲!
當然,現在的秦凌筠是今非昔比,他當時也是意外地怔了一瞬,掌風已經掃到了背脊,寒意砭骨,他急忙中借勢向前一伏,落地有如旋風,卷地滾出五六丈開外。
他剛剛挺身而起,只見朱若熙身形一飄而起,二次翻掌平胸,疾推而出。
秦凌筠這次躲閃得快,他腳下一錯步,遊身騰挪,口中並且説道:“朱姨!你是明白人,為何今天糊塗得一至如此?如果冷姑娘她在此地,豈容我這樣和你動手相搏麼?”
朱若熙停手不攻,她冷冷地問道:“秦凌筠!你説話處處欲蓋彌彰!你説她不在此地,我要問你,你不是決心前往紅柳湖,當時幾乎是急如星火,如今又為何留在此地?嗯!”
秦凌筠説道:“在那天別後,我的確是到紅柳湖去的!”
朱若熙冷笑了一下説道:“既然紅柳湖去過了,你又為何這麼快就回來了?”
秦凌筠搖搖頭説道:“這件事説起來一言難盡……”
朱若熙沉聲説道:“什麼一言難盡,讓我代你説了吧!你根本就沒有去紅柳湖,根本就在此地等着雪竹,暗中約好了她到此地相聚,可是麼?”
秦凌筠急着叫道:“怎麼又來了!你要我如何才使你相信我的話?此地是雪峯山朝陽坪,是我恩師的住處,我離開紅柳湖之後,特地來這裏祭奠一個去世的長輩,怎麼會是我和冷姑娘約在此地相晤?這種莫須有的罪名,豈是隨便可以安置的?”
朱若熙忽然眼神一亮,追着問道:“你是中原四傑雪峯樵隱的徒弟?這雪峯山朝陽坪既是你師父的居處,又有何人葬在此地?”
秦凌筠説道:“是我巴……是我古亭師叔。”
朱若熙口中重複了一遍“古亭師叔”,她突然冷笑道:“一個人的謊言,總是要自露馬腳,前言不對後語的!告訴你,武林中的有名人物,在二十年前,我都能如數家珍,你怎能騙得了我?中原四傑是彼此相投,而成莫逆,並不是同門弟兄,除了他們四個人之外,還有一個是川中一怪江上漁翁蔡一伍,算是與他們知交,我就不知道還有一個古亭師叔!”
秦凌筠説道:“古亭師叔他就是我的叔叔!自幼撫養我成人……”
朱若熙冷笑道:“既是你的叔叔,怎麼又變成你的師叔?”
秦凌筠急道:“這……這一時説不清!奇怪!你為什麼懷疑我這些話?難道這與你找冷姑娘有關係麼?”
朱若熙大聲喝道:“當然有關係!這些都是足以證明你是在説假話,你為什麼説假話,那正是因為你心虛!”
她向前逼近一步,“嗆啷”從身上拔出一柄雪亮的薄薄短刀,指着秦凌筠接着説道:“我知道你最近功力有了長進,才敢如此為非作歹!現在我告訴你,這柄刀是天山冰窟裏煉出來的‘雪刀’,我可以一刀毀去你的全身功力,使你變為常人,現在只給你一個機會,你要照實説來,我還可以原諒你!你説!雪竹她現在何處?”
紊凌筠正色説道:“我現在不想再跟你多説話了!我已經説了多少次,你不相信,就是我再説懇切一些,你還是不信,我説之又有何益?朱姨!我知道你因為心急冷姑娘的下落,才如此失去靈智,我還是尊敬你,不和你相爭。我們暫時分手,等我們之間,有一個人找到了冷姑娘,到那個時候,你就可以知道誰是誰非了!再見!”
他拱拱手,一起身便向前掠過去。
朱姨熙冷冷説道:“秦凌筠!你想跑!”
秦凌筠回頭説了一句:“不是跑!我也是去找冷姑娘去!再者,這樣走也是為你日後留一個彼此好見面的路!”
他説着話,掉頭又走!
朱若熙突然厲聲説道:“休要怪我手下太重了!”
説着話,她右手一揚,嗖地一聲,一點寒星,直撲秦凌筠而去!這點寒星去勢真快!只不過是一閃的光景,便撲到秦凌筠的身後不遠!
秦凌筠沒有想到朱若熙會真的放出雪刀,情勢緊急,他雖然沒有見過雪刀,但是,從朱若熙的口中説出來,絕不會假,他心裏有了警覺,也只有使出他的殺手鐧!隨手掏出一顆“劍丸”,三指緊攢,運用真力振腕發出。
霎時間,叮噹一陣響,秦凌筠還沒有看清楚真相,只聽得哎唷一聲,秦凌筠心裏頓時大驚,趕忙一撤真力,人向前一掠,將“劍丸”拾起來,只見朱若熙右手握着左臂,鮮血從指縫裏流出來!
秦凌筠慌了手腳,立即取出止血靈藥上去,低聲説道:“朱姨!我是無意的!”
朱若熙冷冷地説道:“你站住!我問你!你怎麼又會使用龍門居士的‘劍丸’?你為何不趁勢殺了我,使你們趁心如意?”
秦凌筠正色説道:“朱姨!因為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話,所以,我也不再辯白!更不需要多作説明!現在我只説兩句話,我要為你去找冷姑娘,不過我找到她以後,我會告訴她這些情形,我和她的一切友誼情份,都到此為止。至於我今天誤傷了朱姨!日後我一定要還這筆債!再見!”他這回是大踏步的走了!
朝陽坪前只剩下朱若熙站在那裏,望着秦凌筠的背影,口中喃喃地説道:“他所説的是真的麼?如果是真的,那是我的錯!如果不是真的呢?如此説來,雪竹她真的變了麼?”
朝陽坪前剩下一個孤影和一片迷惘!
在滾滾江流之中,有一隻帆船,看它翹首窄身的外表,就知道這是一隻慣跑長江的大船,現在沿着江岸,蠕蠕地在向上遊移動着,岸上峭壁之間,有數十名縴夫,正赤着背,弓着腰,露着古銅色的脊樑,像是一堆肉糰子,在那裏向前掙扎着,纖歌像是悲愴的呼號,響在狹窄的江流之中。
這是三峽附近的景色,古詩曾有:“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相信李白當時一定是順江而下,才有如此瀟逸的詩句來描繪三峽,如果這位大詩人是乘舟溯江而上,不知道他要為那些縴夫,寫下些什麼感人肺腑的詩篇。
且説在這隻溯江而上的大木船上,船中有不少乘客,有的眺望江景,有的倚桌假寐,也有人一盞在手,互相談着天南地北,上下古今,只有船頭上跣足盤坐着一個怪人,穿着一身黃衣,光着腦袋,閉着一雙眼睛,在那裏養神,對於那江上風景,和艙裏的眾生,彷佛卻是視若無聞。
若不是他還時常睜開眼睛,伸手將身邊一個酒壺提起來,湊上嘴去喝上幾口,真使人認為他是一尊化石。
船到了鐵棺峽,船上水手們忽然大聲吆喝着:“各位老客!請各位老客暫時不要講話,船就要經過鐵棺峽了!”
果然,這一聲吆喝之後,船上所有的説話聲音都沒有了,連坐在艙面上的客人,都紛紛地回到艙裏,岸上那種“嘿唷!嘿唷”拉縴人的呼號,也都歸於沉寂。當時船上顯得很緊張,彷彿是有大禍臨頭的模樣!
這時候有一個人悄悄地拉住一個同伴,壓着嗓子問道:“這是為什麼?”
他那個同伴閃着驚怕的眼光,悄聲説道:“我也不知道,聽説在一個月以前,這地方出現了一個江神……”
原先問話的那人嚇了一大跳,瞪大着眼睛,怔怔地問道:“什麼?江神?”
他那個同伴趕緊噓了一聲,連忙説道:“快別大聲,這裏還沒有關係,等一等到了鐵棺峽,可不能這樣大聲講話。”
這個人想必也是個喜歡講話的人,他雖然制止旁人的説話,卻忍不住自己要壓低着嗓門,悄悄地説道:“一個多月以前,有一隻船在晚上順流而下,你知道吧!在這種水道上居然能夠晚上放舟,這個船老大也就不是一個等閒的人物。可是沒有想到這隻船來到鐵棺峽,突然一頓之下,船停了下來,再也不能移動分毫。”
原先問話的人可聽入了神,他瞪着眼睛説道:“竟有這等事?”
那人立即噓住他,低聲説道:“小聲點!”
問話的人真的壓低聲音,輕輕地問道:“一隻船順流而下,該有多大的力量,怎麼能夠突然停了下來呢?是碰到什麼東西攔住了麼?”
那人嗤了他一聲説道:“要是有東西攔住,那隻船還不碰得唏哩嘩啦才怪呢!可是,你猜怎麼着,那隻船的船尾舵柄上,正縛住一根黑亮黑亮的繩子,換句話説,這隻船被鈎住了!”
問話的人更迷惘了,他張了大嘴,呆了半晌,又問道:“一根繩子能鈎住一隻下水的船,這是什麼繩子啊?”
那人搖搖頭説道:“誰知道!”
問話的人又接着問道:“那繩子總該有個生根的地方,到底系在什麼地方呢?”
那人説道:“聽説是從岸上峭壁當中一個石洞裏系出來,你想,從石洞裏飛出一根繩子,把江中間一隻船鈎住,凡人誰能夠做得到?”
問話的人似乎也找出結果來了,他接過來説道:“所以大家都猜測是江神顯靈!”
那人説道:“不是猜測,而是有實際情形,那隻船被鈎住之後,只聽到從那石洞當中,傳出來一種隱隱約約的聲音,説他是江神下降,暫時在這裏住上一個時期,以後有任何船隻從這裏經過,必須肅靜,並且要焚香頂禮,投下三牲祭禮,否則,就有禍事。”
問話的人好奇的問道:“有役有船隻經過此地不遵照辦理的?”
那人搖頭説道:“沒有!沒有人願意冒這個險去觸犯神靈。自從那隻船傳出去之後,大家走這裏經過都按照規矩辦理,倒也相安無事!”
兩個人低聲説到此地,只見船夥計們都忙碌起來,忙着準備三牲香燭,但是,此時船頭上坐着那個光頭、黃衣、跣足的人,仍然盤坐在那裏不動,但是,他沒有再喝酒,已經睜開了眼睛,正朝着兩岸峭壁,看個不停!
這時候船老大走上船頭,哈着腰,對那怪人輕聲陪着笑説道:“你老人家請到艙裏面坐,過了鐵棺峽,再請你老人家到艙面上來觀賞江景!”
那光頭跣足的怪人,一扭頭,眼睛一翻,那船老大也是個老江湖,眼睛裏沒有揉沙子,他趕緊一躬身陪着笑説道:“你老人家不在乎,可是全船的人,他們心裏怕事!你老人家……”
那怪人站了起來,沒有講話,走進到艙裏,一直就走向方才講話的那兩個人身邊坐下,忽然他低下身子來,向方才説話的那人問道:“你方才所説的江神顯聖的事,是真有其事麼?”
那人嚇了一大跳!他方才説話的時候,這位光頭、黃衣、跣足的怪人,正坐在船頭上,至少兩下相隔有兩丈多遠,而且他又是這樣低聲説話,這個怪人怎麼會知道呢?
那黃衣怪人逼了一句:“怎麼不理我的問話?”
那人這才回過神來,趕緊點點頭,低聲説道:“我是聽説來的!大家都知道這回事!”
那黃衣怪客也點點頭,便沒有再問他,自己轉身貼近艙門口,眼睛向艙外看着!
這時候這隻船在幾十個縴夫拉拽之下,緩緩地沿着江岸,向上前進!只有江水拍擊船身的聲音和纖繩掙扎出吱吱作響的聲音,偶而一陣江風呼嘯而來,撕扯着杆桅上繫着的繩子,發出陣陣呼哨,除此之處,江上彷彿沒有人蹤!
船老大和船夥計,恭恭敬敬十分虔誠地將三牲祭禮,陳列在船頭上,焚香化紙,叩頭下拜,艙裏的乘客,此時也都有一種緊緊壓迫的感覺,坐在那時連大氣也不敢出。
船慢慢地進入了鐵棺峽,江流滾滾,越發地湍激了!拉縴的人幾乎將頭都挨近了地上,大顆大顆汗珠,落在地上幾乎都能聽到聲音!沒有一個人會騰出一隻手來擦一把汗,只是苦苦地和那奔騰的江流搏鬥!
鐵棺峽兩岸峭壁天生,陡峭如削,而且都是一片黑烏烏石壁,難怪有鐵棺之名,在船上可以約略地看到在峭壁之上,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石洞,從下向上看去,只看見黑洞洞的,令人有一種森然的感覺。
如果方才那兩個人所説的話,確有其事,從那峭壁石洞之中,能飛下一根繩索,將下放的江舟繫住,除了神仙,誰也沒有這種力量。所以,當人們看到那些黑洞洞的石洞,想想這些傳説,再看看腳下那勢如奔馬的江流,自然而然地產生一種悚然生畏,凜然起敬的心情!
船幾乎是一寸一寸地向上挪動着,突然,一聲尖鋭的嘯聲,響自船上,其聲既尖且鋭,高吭入雲,在一切都是寂靜的時候,這樣一聲尖嘯,就如同晴天霹靂一樣,嚇得船上所有的人都發了呆,特別是在鐵棺峽內,回聲如潮,一時間就如同萬馬齊奔,天崩地裂一樣。
大家這樣呆過一陣之後,才發現船頭老大滿臉惶然地向艙頂上走去,艙頂上站了一個人,光頭、黃衣、跣足,正是方才坐在艙裏的那個怪人,不知何時他又跑到艙頂上去了,此刻他仰着頭,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船老大怯怯地來到黃衣怪客的身邊,他還沒有説話,就聽到那黃衣怪客説道:“你休要驚惶!冒瀆江神,是我一個人,要受神譴,也是我一個人,這事與你們無涉!”
船老大還能説什麼呢,提心吊膽地只有回到船頭上,但是,江上沒有一點動靜,江水還是那麼奔騰,兩岸還是那麼沉寂,沒有任何一點異樣!
船上的人,大家心裏都忍不住地想:“是江神不在家,還是江神今天寬宏大量了呢?”
這隻船就在大家如此滿心猜疑的情形之下,一點一點地向上移動,竟然慢慢地離開了鐵棺峽。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正要合掌念聲佛,突然,就在那峭壁之上,閃起一陣火光,接着一聲石破天驚的聲音,震得江舟都起一陣戰悚。
船上的人正在滿心喜悦之時,突然有這樣的變化,大家都嚇得呆了,彷彿大禍已經臨頭,惶惶不知所以!
就在這時候,船老大一聲驚極而呼的聲音,又幾乎撕裂了所有人的心,只有船老大看得清楚,站在船艙頂上的那個黃衣怪客,就如同一朵黃雲,從艙頂上悠然而起,直向石岸上飄過去。
沒有一轉眼的工夫,那黃衣怪客就如同彈丸一樣,在峭壁之上閃落不停,已經到達那峭壁的中途!
突然,只見那峭壁之中,有一個石洞裏,就如同靈蛇一樣,飛出一條黑忽忽的東西,照準黃衣怪客飛去!説時遲,那時快,·連着那條黑忽忽的東西,連同黃衣怪客,都一齊消失在石洞裏!
這個情景清清楚楚地看在船上人的眼睛,每個人都嚇成了傻子,大家都只有一個念頭:“神祗是不能得罪的,那黃衣怪客已經受了神譴!”
這隻船慢慢地出了鐵棺峽,帶走了一船惶惶難安的心,也帶走一船更為神奇、更為嚇人的傳説,在江湖散佈着。
那黃衣怪客是真的受了神譴麼?
當那黃衣怪客正躍上峭壁中途,忽然從石洞裏飛出一條黑黝黝的繩索,黃衣怪客眼快手快,單手一伸,一把撈住那條黑索,借勢就向上直猱而上,而那條黑索也飛快在向上收回去,如此不消一轉眼的工夫,黃衣怪客已經停身在石洞之內。
他站在石洞進口的地方,揹着光亮,凝神向裏面看去,只見石洞裏面是曲折盤旋地進去,看不到裏面的情形。
他剛剛如此站定之後,就聽到從裏面傳來極平和的聲音,緩緩地問道:“嘯聲高吭入雲,攀索如同無物,輕內兩項,都已經臻於化境,想必是武林中有名的高手,可否先將姓名見告?”
黃衣怪客一聽,心裏冷冷一笑,暗忖道:“你這樣弄鬼,能瞞得了旁人,豈能瞞得了我!”
他當時冷笑了一聲説道:“我姓雷,不是什麼有名的高手,倒是你,在這裏裝神弄鬼……”
裏面的人沒等到他説完,就哦了一聲説道:“你姓雷!那你一定是中原四傑裏之一的火神雷奔!怪不得!怪不得!旁人哪裏有這等膽氣,又哪裏有這等功力!”
這黃衣怪客果然就是中原四傑之一的火神雷奔,雷火神當時也很驚訝裏面的人料事如神。他心裏有了警覺,當時便沉聲問道:“你是誰?”
裏面的人淡淡地笑了一下,有着一種黯然之意地説道:“我是誰?從前你認識我,可是現在你未必就能認識我!”
雷火神心裏一驚,既然是他從前所認識的人,一定是一位早年成名武林的人物,這人是誰呢?為什麼現在又不認識了呢?既然是早年成名的人物,為什麼如今又要在這裏搞裝神弄鬼的勾當?
雷火神這一連串的懷疑,使他站在洞口,半晌沒有説話。
這時候,只聽到一陣輕微的車輪滾動的聲音,從洞裏面,慢慢地滾到外面來。
轉過幾個彎之後,一輛二輪車,停在雷火神相距不遠的地方,車上端坐了一位鬚髮如雪的老人,一雙眼睛癟成了兩個深洞,穿着一件灰黑色的衣服,一雙蒼白細長的手,挾着兩邊的車輪。
這個瞎老人出現在雷火神面前,的確使雷火神瞠然不識,他喃喃地説道:“你是……你是……”
那瞎老人笑了一笑,慢慢地説道:“雷火神!你還記得我這雙手否?”
雷火神幾乎要跳起來,他瞪大了眼睛,哦了一聲,停了半晌才説道:“你是……你是巧手書生龍……前輩!”
那瞎老人黯然地笑笑説道:“什麼龍前輩?我們之間還説這些無聊的稱謂做什麼?我叫你雷火神,你叫我老瞎子,不受拘束的好講話。也真虧你,居然還能認出我這雙手,難得!難得!”
説實在的,如果不是瞎老人自己説出一雙手的標記,雷火神説什麼也認不出這個瞎老人就是當年英俊瀟灑、名冠一時的巧手書生龍玉泉!
龍玉泉有一雙纖瘦靈巧的手,能製造各種各樣機關利器,與當時的三個半高人,同是為人所熟知的人物。當年他愛慕飛俠女瓊如,但是,飛俠女卻甘願承諾於一個其貌不揚的酸秀才,這個不平凡的情感上的關係,在當時是轟動武林的一件事。誰又想到眼前這位瞎老人,竟是數十年前風流瀟灑的巧手書生龍玉泉呢?
雷火神當時也呵呵地笑了起採,上前扶住車輪,朗聲説道:“如此我稱你作龍大哥!你如何來到此地?”
瞎老人巧手書生龍玉泉慘淡地笑了一聲説道:“我是怎麼到這裏來的,這正合了一句俗話:説來話長,一言難盡!怎麼?你雷火神怎麼沒有帶你那兩個隨身不離的火葫蘆?”
雷火神霍然一驚,不覺脱口説道:“龍大哥!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帶火葫蘆?”
巧手書生笑道:“我的眼睛瞎了幾十年,若沒有這點過人的感覺,我又哪能在江湖上熬到現在?你的火葫蘆是你雷火神生死不離的東西,現在沒有帶在身邊,這必定是有一段不尋常的遭遇,看來武林中又漸漸地熱鬧起來了!”
雷火神嘆了一口氣説道:“龍大哥!你是料事如神,我這一段不尋常的遭遇,也的確是和你一樣,説來話長,一言難盡。”
瞎老人拍掌笑道:“這倒好!我們是同病相憐。今天難得碰上你,我這裏還有一點酒,還有一點菜,咱們喝幾杯,彼此談談心中的隱衷,説不定我還有事要拜託你!”
他説着話,轉動車輪,向洞裏滑進去,一路上,他還打着哈哈説道:“雷火神!在中原四傑之中,你是一位最灑脱的人,別為了一些心頭負擔,把你壓得愁眉苦臉!我這瞎子雖然瞧不見,卻能感覺得到,你應該看看我老瞎子,瞎了一雙眼睛,斷了一雙腿,我還是活得很硬朗!”
雷火神也打着哈哈説道:“我雷火神有了酒,要愁也愁不起來!”
兩個人進到裏面,原來這個石洞又通到另外一個小石洞,從那裏透進亮光,裏面倒也是別有洞天。
瞎老人巧手書生很熟練地取出酒來,兩個人對酌起來。雷火神先問道:“龍大哥!先談你的!”
巧手書生説道:“咱們對過去的事,就一切從簡了!但是,話又得從頭説起,咱們就儘量求其簡單而扼要吧!雷火神!你也是武林中的老人了,你應該知道我這一雙眼睛和一雙腿的情形吧?”
雷火神説道:“是曾經聽説過,傳説本不足以信的!傳説你的眼睛是傷在令兄手下,而腿卻是傷在飛俠女的劍下,此事不知是否屬實!”
瞎老人巧手書生説道:“這件事是真的!但是,差以毫釐,就失之千里!雷火神!你知道當年曾有一段八狼鬧峨嵋的事!
本來峨嵋與我,毫無關連,我卻為了鬥一口氣,獨上峨嵋,插手打了這一次抱不平,你知道,論武功,那時候人家都説我不如三個半高人的其中那‘半個人’,這口氣本來也沒有什麼,但是……”
雷火神接着笑着説道:“是不是覺得在飛俠女面前很失面子?”
瞎老人搖搖頭説道:“那倒不是!説句老實話,因為那時候飛俠女拒絕了我的心意,我以為是為了這個傳説,而使她看不起我,因此,八狼鬧峨嵋的時候,我就獨自前去助拳,我要獨自掃盡八狼,洗刷武林中的那種輕視我的傳説!”
雷火神驚道:“我只聽説八狼七死一傷,敗在峨嵋金頂,卻沒有聽説敗在何人之手!龍大哥!你當年既是為爭名而去,為何事後又不昭告武林?”
瞎老人苦笑地喝了一口酒,重重地放下酒杯,説道:“我有不能講的苦衷!八狼七死一侮,我也中了八狼的毒器,那種毒器真絕,毒發時瞳孔散光,爛穿頭蓋,上達天靈蓋,下達湧泉穴,全身潰爛而死。”
雷火神驚道:“是啊!八狼毒!毒八狼!龍大哥中了他們的毒,那真是不幸得很!”
瞎老人搖搖頭説道:“中了毒是不幸,但是,更不幸的當時我沒有死!”
雷火神不解地問道:“中毒獲救,為什麼還更不幸呢?”
瞎老人半晌沒有講話,他幹了一大口酒,手裏在不停地捏着酒杯,停了半天才説道:“我獲救的代價是一雙腿和一雙眼睛,因為當時除了這個‘壯士斷腕’的方法,救不了我的命!留下我這個殘廢的人,已經是比死更不幸了,但是,還有更甚於此,那就是救我的人,其中有一個就正是我要在她面前爭一口氣的人!雷火神!你懂這話的意思麼?”
雷火神有所感觸地點點頭説道:“我懂。”
瞎老人巧手書生龍玉泉説道:“這個打擊,在任何人來説,都會有一種比死更不幸的感覺!於是,我遁居到紅柳湖湖心山。”
雷火神聽到“紅柳湖”三個字,人幾乎要跳起來。
瞎老人立即察覺到了他這種反應,也立即停止了他的敍述,向着雷火神問道:“怎麼?紅柳湖是你傷心之地麼?”
雷火神沉重地説道:“龍大哥!你是一語中的,這‘傷心之地’四個字,用得是妥貼十分。我的事回頭再講,還是先聽你的!因為我要知道你這位巧手書生為何在這三峽之內,裝神弄鬼!”
瞎老人點點頭,接着説道:“我到紅柳湖,也不過是因為紅柳湖的湖心山位置好,所以,我就讓峨嵋派的人送我到那裏,準備安靜度我晚年。我苦心設置了許多機關埋伏,不讓外人擾我寧靜,除了峨嵋山的人,湖心山沒有人去過。但是,後來出現了一個千面狐卞玉,他發現了我之後,第一步斷絕了我的生活來源,使峨嵋的人無法進入紅柳湖!”
雷火神插嘴間道:“峨嵋的人感恩知遇,所以隨時都在照料你?”
瞎老人笑道:“要不然!今天我怎麼能在此地以酒菜招待你呢?雖然中間斷了幾十年,但是峨嵋派始終如一地這樣對我,倒使我要感恩圖報了!咱們還是説正事,千面狐卞玉他斷絕了峨嵋的生活接濟,一面就要我幫他搞什麼武林大事。”
雷火神説道:“龍大哥是何許人?豈能為他這種混帳人,搞那種混帳事!”
瞎老人笑道:“話雖然是這麼説,但是,我也不能就這樣受他的脅迫擺佈,巧的是就在這時候我發現湖心山原來還有一棵香果樹,這個香果,是千面狐夢寐以求的東西!真是一飲一啄,俱是前定。於是,我努力控制了這棵樹,也保全了我自己,同時,也使千面狐對我的尊敬不敢稍損。”
雷火神説道:“龍大哥!你這樣長久耗下去,總不是好辦法!”
瞎老人説道:“是的!我也知道這樣耗下去不是好辦法,但是,千面狐也是狡猾過人的老狐狸,他不讓我有走的機會。後來總算得到兩個後生小輩的幫忙,我離開了紅柳湖。這兩個人説起你也應該知道,一個居然是飛俠女的徒弟,另一個卻是我大哥的門人,於是問題就來了!”
瞎老人便接着將秦凌筠和冷雪竹是如何的一對天生佳偶,如何被飛俠女手下一位姓朱的婦人,逼散兩人,冷雪竹如何傷心遁世,又被飛俠女罰到祁連絕谷去面壁三年。
瞎老人説到此處,不覺嘆氣説道:“雷火神!沒有想到相隔數十年,我和飛俠女的重逢,是在這種情形之下!她當時給我的一個難題,她説,如果我要同情冷雪竹,就要去尋找冷雪竹的表兄,是生是死,明白個下落。如果查明冷雪竹的表兄已經死了,當然,少不得要賣給我這點老面子,這一對璧人,終成眷屬。如果冷雪竹的表兄沒有死,那再從長計議。唯一不能了的,就是弄不明白冷雪竹這孩子表哥的下落!”
雷火神點頭説道:“這就難怪了!龍大哥可以説是身受冷雪竹的恩惠,所以對這件事不能不熱心了!”
瞎老人説道:“可是,這個表兄只知道他姓崔,十幾年前是襁褓中的小孩,這種無頭腦的事,叫我到哪裏去尋找?因此,我想起酸秀才。”
雷火神哦了一聲笑着説道:“他不是你的情敵嗎?”
瞎老人也笑着説道:“七老八十了!在這些事情上,居然還有一些酸不溜幾的味道!我雖然要找他,卻又希望他能先來找我,於是我又用上了峨嵋派,造了一個小謠,再使出一點小手法,便在三峽之上,風風雨雨搞了一個多月。”
雷火神笑道:“原來龍大哥是在釣魚,想把酸秀才‘釣’來!”
瞎老人説道:“酸秀才住在此地不遠,卧榻之前豈能容人鼾睡?我相信他一定會來找我!沒有想到他今天還沒有來,而倒把你‘釣’來了!”
説罷兩人大笑。
説真的,世間事有許多是難以預料的,誰能想到這麼鼎鼎大名的巧手書生,竟在三峽之上,搞起這種黑道上的勾當——裝神弄鬼?誰能想到,這麼大年紀的高人,還為了爭一口閒氣,在挖空心思?
不過,再仔細一想,武林高人除了武功比一般人高之外,在人的情感方面,不會與普通人迥然不同的!巧手書生之所以如此,也就是一種很自然的現象了!
撇下閒話,且説瞎老人説完了他的經過後,雷火神就接着將他的經過也説了一遍。
原來他離開銀龍堡,來到南疆,中途就中了千面狐的暗算,糊里糊塗在紅柳湖睡了幾個月,直到最後被一個蒙面小姑娘救出來,才知道身落在紅柳湖,才知道有一個千面狐卞玉。
而且,這個小姑娘強迫着雷火神離開紅柳湖,説是要破紅柳湖報仇,趕快去團結所有的高人,謹慎行事!
雷火神搖着頭嘆息地説道:“龍大哥!我雷火神活了這把年紀,沒有想到臨老還栽了這麼大的跟頭!説來真是慚愧,事到如今,我還不知道千面狐卞玉他如此深謀遠慮地將我醉倒,而且放在紅柳湖睡了幾個月,又不傷害我的生命,他的用意究竟何在?”
瞎老人沉思了半晌説道:“我雖不知道千面狐的用心何在,但是,我可以斷定他沒有好意,一定是利用你作為要挾的工具。千面狐對武林的野心,已經是十分明顯!他是不放棄任何一個可以利用的人,何況你雷火神還是一位鼎鼎有名的人物?”
雷火神霍然説道:“若不是那位蒙面小姑娘再三叮嚀,紅柳湖不可貿然前往,我早已獨身回去,和那千面狐硬對硬地拚上幾招!現在我還是先去酸秀才那裏,他既稱萬博,對於這等大事,總會有個主見,真的讓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後生小子,將整個武林鬧得腥風血雨不成?”
瞎老人一聽拍掌説道:“你去的時候,不要忘記代我問一問,冷雪竹這娃兒的表兄是誰?應該到哪裏去找他?冷雪竹本身就有一個耐人尋味的故事,只要挖出冷雪竹的身世,就不難找到她表兄的下落。我如果找不到這個人切實的下落,對不起祁連絕谷面壁的冷娃娃!”
他説着話,伸手握住雷火神的手,鄭重地説道:“雷火神!你就説我瞎子説的,他要是不知道這個人的底細,他也別叫什麼‘萬博’了!”
雷火神也握住他的手,鄭重地説道:“我一定為你帶到這個口信。不過,如果他告訴了一切底細,我又到何處去找你?”
瞎老人眨了眨他那癟瞎的眼睛,想了一想説道:“我在這裏等你七天!七天不來,我只好去碰運氣了。我一定要在我有生之年,找到這件難以猜透的底情,要不然,我終日難安!”
雷火神很為這種情形所感動,他緊緊地握了瞎老人的手,作了一個無言的告別,便走出石洞,索性就沿着這一帶的山地,沿江而上,直奔巫山十二峯而去。
雷火神也只知道萬博老人是住在巫山十二峯之間,但是,究竟住在哪裏,詳細的住址他也不知道。
當他趕到巫山的時候,正是日漸西斜,巫山十二峯都沐浴在金黃色的夕陽裏,但是,他找不到任何一處可以住人的地方,心裏忍不住有一份焦躁。
他站在一塊岩石上,眺望着遠在腳下的三峽江流,自言自語地説道:“蔡一伍這老兒也不知何處去了?為何也不見他的漁蹤?要不然他這個老三峽,應該知道得很清楚!”
他正在自言自語之際,忽然遠遠地有一個人緩緩地向這邊走來。
雷火神一見大喜,心裏暗自忖道:“有人在此地出現,一定可以問個明白!”
可是,當這個緩緩而來的人,逐漸接近的時候,雷火神愣住了,原來對面來的竟是一位婦道人家,一身素白的衣裙,隨着晚風在飄動,遠遠地看去,就像是一位仙子,飄飄然御風而來。
這位白衣婦人來到不遠的地方,雷火神才看清楚,原來在她的臉上還蒙着一層面紗,掩去她的原來真面目。
雷火神心裏起了疑惑,不覺留神打量起來,他心裏在想:“在這樣僻靜無人的山上,哪裏會有這樣飄逸如仙的女人?而且看她行路舉止,端正大方,特別是在這樣崎嶇坎坷的山上,根本沒有通路可走,而這位婦人在舉步之間,十分從容,如履平地,腳底下如果沒有足夠的功力,絕不能達到這種地步。”
雷火神如此一留神,對面那蒙面婦人卻在五六丈之外,停下腳步,顯然她也對於雷火神如此佇立凝視起了疑心!
雷火神心裏忽然一動,暗自忖道:“我這樣看人,不要讓人家誤會我是存心輕薄,立意下流!”
他當時將雙手一抱拳,正準備説話,突然,對面那蒙面婦人卻於此時開口説話:“你是什麼人?你是萬博老人的什麼人?”
雷火神一聽這説話的語氣,完全是一種質問的模樣,而且,説話的聲音,其冷無比,使人聽了有一種寒凜凜的感覺。
他抬起手來在自己光禿禿的頭頂上摸了一下,不覺自己笑將起來,故意地説道:“你看我是什麼人?你看我是萬博老人的什麼人?”
那蒙面婦人咦了一聲説道:“萬博老人能允許你這樣對他來訪的客人説話麼?”
雷火神一聽,敢情把他當作是萬博老人的傭人!他越發地覺得好笑,當時他倒是十分認真地説道:“是的!我們的萬博老人交待過,巫山十二峯上,不接待任何女人,既使有女客前來時,也不值得尊敬。”
那蒙面婦人顯然被這幾句話觸怒了,她站在那裏起了一陣微微地顫抖,用一種極其低微的聲音,自語道:“看來他真的動了怒,還在恨着我!這真是……”
下面的話還沒有説完,她就轉過身去,飄然就向她方才的來路走去!雷火神的耳力有多靈敏?他將這幾句話聽得清清楚楚,當時心裏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暗想:“糟了!看樣子這位蒙面婦人是萬博老人舊時相識,不巧被我這幾句玩笑話,弄假成真,罪過不小!”
他心裏一急,連忙就追上去,跟在後面喊道:“請你等一等,請你等一等!”
那位蒙面婦人聽到後面這樣一叫喊,腳下便停頓了一下。
雷火神便趁着這個瞬間,從身旁一掠而過,攔住前面的去路,含笑説道:“真是抱歉,方才的話……”
那蒙面婦人當時冷冷地哼了一下,説道:“你還要跟我來解釋什麼?”
一説完話,隨手就是一揮,朝着雷火神的當胸隔空推來!
雷火神沒有想到對方會這樣説打就打,而且當時他立即感覺到有一股砭人肌膚的寒冷勁道,當胸撞來。他這才覺得不好!
趕緊向右邊一偏,狠命地向右邊閃躲過來。
饒是雷火神閃躲得如何快,已經無法避開這一掌。當時只聽到蓬地一聲大震,雷火神腳下一個蹌踉,樁步不穩,自己所發的勁道,也無法收住,整個人向右邊直衝過去,正好右邊有一堵岩石,被他這樣一撞之下,轟隆一響,那一堵岩石被撞得四分五裂。
雷火神先後受到這樣兩下重擊,憋在心頭的一口氣,此時已經存留不住,一張嘴,連同着那口氣,噴出一口鮮血,人也就昏倒過去!
那蒙面婦人只在那裏稍稍停留下一下,對雷火神注視了一眼,不屑地説道:“要不是在巫山十二峯,像你這樣冒昧,還能留下你的命麼?哼!”
她説完這幾句話,便昂然邁步,很快地離開了巫山,只留下雷火神伏在那一堆碎石上,昏昏沉沉,只剩下一息遊絲,在那裏欲斷還連。
此時的天色,已經漸漸地黑了,天上有一層薄雲,掩住了星光,遠近都是一片黯黑。江風漸漸的吹厲了,一陣一陣帶着呼嘯,在巫山頂上,肆意地奔馳着,捲起細砂碎石,將那些疏落的樹木,和那些叢生的衰草,打得沙沙作響,平添了一種令人肅然的氣氛。
接着江風又捲來一陣滂沱大雨,勢如傾盆。
這一陣夜雨,挽救了雷火神的性命,他在雨神嘩嘩啦啦的時候,悠悠地醒轉過來!他張開嘴,讓那清涼的雨水,沿着咽喉流到肚子裏去,這時候才真正使他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雷火神慢慢地用手撐起身來,靠住岩石,慢慢地坐好,然後,他要運用一口真氣,想來進行一番調息。沒有想到他剛剛提起一口氣,就感覺到內腑之中,不但是使不上氣力,而且痛如刀割,又幾乎使他痛暈過去!
他趕緊散去那口氣,讓自己癱瘓在岩石上,喘息着。
忽然間,有一滴眼淚,從雷火神的眼眶裏,滴到自己的手背上,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哀,使這位中原四傑之一的雷火神彷彿自己一下子老到一百歲以上。
他抬起頭來,仰望着那逐漸雨停雲霽的天,星星又漸漸地出現了。
雷火神自己喘息不停地自語説道:“想我雷火神闖了一輩子,沒有料到臨死之前,還要接二連三地遭受到這些從未受過的打擊!最後終於還傷在一個連姓名都不知道的人的手下。看來武林中的人物,難得有人有好的下場!”
他一面喘着氣,一面這樣感慨萬千地自言自語。正在這時,忽然傳來一陣悠長的佛號:“阿彌陀佛!”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彷彿是起自腳下,緩緩地説道:“雷施主!不要灰心失望!武林之中一如塵世,是非善惡各有應得之報,舉頭三尺有神明,絲毫不爽。你雷施主任俠武林,除惡鋤奸,公道自在人心,老天也不會虧待你,要不然老衲也不會巧於此時來到此地!”
雷火神一聽,又驚又喜,頓時興起一股求生的慾望,連忙竭盡力氣説道:“是哪位高僧路過此地,使我雷奔絕處逢生?”
這時候只見一個高大的人影,突然起自巖下,緩緩地向這邊走過來,沉重地説道:“雷施主!老衲大冶,施主我們久違了!”
因為本人是揹着微光,雷火神此時功力盡失,哪裏還看得清楚?可是當他一聽是少林高僧大冶,連忙掙扎着坐起來,説道:“老禪師!你真來得湊巧,看來我雷奔這條老命還是命不當絕!只是我想不透老禪師不在少林本院淨參禪機,為何會來到這荒僻的三峽巫峯之上?”
大冶老和尚上前伸手扶住雷火神,凝神注目看了一下,搖搖頭説道:“雷施主!老衲的事,一時也説不完,以後待老納再慢慢地告訴你。據老衲看來,施主內傷極重,目前還是少作移動,以免增加內傷劇變。”
雷火神嘆了一口氣説道:“老禪師!我自問在武林中闖蕩了一輩子,還沒有受到這等嚴重的傷創,説來不怕老禪師笑話,直到如今,傷我的人為誰,我還不知道!”
大冶和尚低唸了一聲佛號,點頭説道:“世間事,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施主只要不存心去報復,老天自有安排,又何必去問受何人所傷?”
雷火神呵呵笑道:“這一掌打得我豪氣俱無,還談什麼報復?”
大冶老和尚連忙合掌當胸説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老施主能有如此一念,造福三千。老衲這裏還有半莖靈芝草,雖然枯黃已久,用來治療受傷內腑還是甚有功效。”
他説着話,便從身上取出一個黃布包,慢慢地一層一層抖開,取出半莖枯癟的靈芝。
雷火神一見,連忙説道:“老禪師!你提到靈芝草,我倒想起來了,你那個有名的紫玉缽和紫靈芝呢?向來你是缽不離人,人不離缽,為何今天沒有看到你手上託着那個紫玉缽呢?”
大冶老和尚微笑説道:“這件事,等等再説吧!現在讓老衲為你療傷!”
老和尚將雷火神輕輕地扶着躺在平坦的地方,將那半莖枯癟的靈芝,放在雷火神的嘴裏,叫他緊緊地銜着,然後老和尚伸出一雙手掌,按在雷火神的“七坎”、“璇璣”兩大主穴之上,輕輕地摩動着。
這樣不停地摩動着,約莫過了一盞熱茶的光景,雷火神感到有兩股熱氣,直奔“氣海”穴,頓時使得雷火神的舌底生津,口液源源不斷地流進咽喉之內。
雷火神的內功,也是深入堂奧,非比凡泛,他立即知道這是老和尚用他自己的深厚內力,來調和他內臟受傷的血液,使那些已經死壞的血液不再停留在內臟之中。
雷火神頓時試用丹田之內的真氣,慢慢地向上提升,慢慢地向五臟六腑之內輸送,配合着老和尚那兩股熱力,將那些已經敗壞的血,慢慢地向咽喉裏集中。
突然,大冶老和尚雙手一撤,將雷火神很快地向上一扶,隨着右手取出雷火神口中所銜的枯靈芝,左手照準雷火神的背上,拍下一掌。
霎時間,雷火神一張嘴,哇地一聲,吐出一堆紫黑的血塊。
大冶老和尚這才伸直了腰,吐了一口氣,説道:“雷施主!真是大幸,你這一掌捱得極重,內腑幾乎全部都移位,老衲自愧內力尚不夠深厚,不能一時將經血歸絡,使之正常,所幸這半莖紫靈芝,幫了大忙,如今險境已過,施主已無大礙了!”
雷火神此時從地上爬起來,笑着説道:“老禪師!救命之恩,應該如何致謝?”
大冶老和尚合掌説道:“雷施主,現在功德還沒有圓滿,因為施主內腑受此大創,功力大受損傷,至少還需要一段時間,一則利用這半莖枯靈芝,來補益身體,再則請施主自己多化點精力,來作最基本的吐納功夫,因此,老衲要請施主隨老衲到西北邊塞一行,在那杳無人煙的清淨地帶,可以幫助老施主早日完全康復!不知老施主是否願意一行?”
雷火神呵呵笑道:“老禪師如此慈悲為懷,我雷火神真是三生有幸,焉有不去的道理?只是,老禪師如此待我,我雷火神不知何以為報?”
大冶老和尚非常認真地説道:“如果雷施主立意誠意來報今日老衲如此相救之恩,那也十分簡單!”
雷火神當時不由地一愕,他萬沒有想到大冶老和尚果然就要他報答。他也立即正色説道:“老禪師!只要你有所需要,我雷奔力所能及,我絕不藏私,一定全力以赴!”
大冶老和尚微笑説道:“雷施主!你以為老衲如此自索報酬,而感到不齒吧!”
雷火神正色説道:“老禪師世外高人,我如何會以一種世俗眼光相視?有何事需要我效勞盡力,只管明言。”
大冶老和尚點點頭説道:“目前雷施主功力未復,再則,雷施主方才也曾經問到老衲為何會在此地出現?紫玉缽紫靈芝何在?這兩個問題老衲還沒有答覆,等到雷施主隨老衲同往西北邊陲,該説的説了,該復元的復元了,到那個時候,老衲有什麼需求施主的地方,自然明白!”
雷火神點點頭説道:“既然如此,老禪師,我們是否此刻就走?”
大冶老和尚低宣了一聲佛號,兩個人便飄然離開了巫山,消失在星色濛濛之中。
大冶老和尚出現在三峽巫山十二峯之上,是意外的!他又公然向雷火神索取報酬,也是意外的!還有他那個曾經惹起不少事端,一度曾被認為為虎頭鯊吞食的紫靈芝,究竟是怎麼回事?他要雷火神為他做什麼?這些疑案,一時尚無法敍述,暫時按下不表。
且説萬博老人在少林寺和天下武林羣雄,作過交待,自然有人出而分途去尋找秦凌筠和冷雪竹,其他各路人等,也都願意留在少林本院,等待着二月初二限期到來之時,同往紅柳湖。
萬博老人最後請飛叉銀龍虞鑑,和神弓鬼掌遊金化兩位中原四傑的好手,也留在少林寺,因為中原四傑,畢竟是名頭響亮的人物,留在少林寺調和黑白兩道三山五嶽各門各派人物,是較為恰當。
萬博老人自己和雪峯樵隱杜蜀山,江上漁翁蔡一伍,三個人一同離開了少林寺院,取道西北邊陲。
萬博老人在路上嘆道:“如果能因為千面狐卞玉這次存心將武林一網打盡這一個毒主意,而造成武林彼此消除個人的私仇和歧見,使武林之中,不再隨時都有流血拼鬥之事情發生,則化暴戾為祥和,未嘗不是武林之福!”
雪峯樵隱搖頭説道:“武林之中,勾心鬥角,互爭奇勝已非一日,恐怕儘管大禍臨頭,也不能使得大家各去成見,和衷共濟!”
江上漁翁説道:“這些問題雖然重要,但是,都不是當務之急。眼前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如何擊敗千面狐卞玉,清掃紅柳湖,否則二月初二一到,武林全部精華,全都一死,要想恢復這股元氣,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萬博老人搖頭説道:“老漁!少林寺那些各門各派的人物,算不得武林精華,要不是各派武功式微,哪裏有今天這等情事發生?不過總而言之,眼睜睜地看這些人受制於千面狐,而且見得死期即至,自然是武林一件大事,我們這些沒有受到千面狐毒害的人,當然也就不能置身事外了!”
江上漁翁説道:“我們此行究將如何?”
萬博老人説道:“去找當年三個半高人之列的那半個高人。”
雪峯樵隱驚道:“博老!你是説要到天山瑤池去請當年的飛俠女瓊如出山相助麼?”
萬博老人嘆了一口氣説道:“老樵!這件事想必你們當年也曾聽到傳説,我們彼此為了一口閒氣,分手迄今已達數十年,老朽固然已經深領這種鬥氣,是屬於一種誤會所造成的錯,但是,她依然成見不改,一如當年,不久以前,我曾經去看過她一次……”
雪峯樵隱説道:“博老曾説過,由於筠兒前往潼關之故,會見了瓊林夫人!”
萬博老人黯然説道:“老朽沒有告訴你,那一次我雖然找到了多年不見的瓊如,但是,卻幾乎傷在她憤怒的一掌之下,所以我説她心懷成見一如當年。”
江上漁翁説道:“既然如此,我們此行前去,豈不是自討沒趣麼?”
萬博老人苦笑説道:“天下有許多事情,很難預料,當我離開天山不久,她的徒兒冷雪竹曾經來到巫山十二峯之上,尋找於我,雖然不是奉她師尊之命,但是,她的行止是獲得她師尊默許的,如此看來,當時她一掌將我趕離天山,事後難保沒有悔意!”
雪峯樵隱説道:“只要有悔意便有轉機!”
江上漁翁沉重地搖搖頭説道:“如果是我們猜錯了呢?如果瓊林夫人並沒有悔意呢?”
萬博老人嘆氣説道:“我們之間的情感事小,請她出山助拳的事大,因為目前我們所知道的三個半高人,我只知道她和龍門居士的居處,龍門居士脾氣怪極,一旦情形不對,更難相處,所以,我們不如先到天山,無論於公於私,都應該較好説話的。”
雪峯樵隱和江上漁翁都默然地點點頭,彷彿心裏都有一種預感,天山此行,兇吉難卜,而且,大家都有一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心情!
一他們一行三人,沿途都沒有稍作耽擱,大家腳程都是極快,都從崇山峻嶺之中,去抄捷徑,所以,不消多少時日,便來到大漠邊緣的天山之麓。
萬博老人輕車熟路,在前引導,三個人提足功力,一鼓作氣之下,不到三個時辰,便抵達天池之旁。迎面那幾棟房屋,不但是門扉緊閉,而且門上的積雪都深達兩尺餘,這是説明這扇門已經很久沒有人進出了。
萬博老人停在門前,心情十分沉重,他想起不久以前,就在這裏曾經捱了瓊林夫人一掌陰寒掌力,若不是當時走得快,至少要雙方硬對一招,那樣後果如何?很難預料。
他望着那積雪多厚的門,忽然,他加快步伐繞過前面這棟房屋,向後面走去。
江上漁翁向前緊趕了幾步,他向萬博老人説道:“酸秀才!咱們是老朋友,不説客套,我老漁可有一句老實話要問你,如果瓊林夫人不念舊情,更不以武林安危為念,她拒絕下天山,你將怎麼辦?”
萬博老人黯然地微微一笑,點點頭説道:“老漁!我也老實的答覆你,如果此行失敗,我們説不定還是走回到少林寺,二月二日準備赴會,我們倒要試試千面狐,看看他除了那些機關利器,毒物埋伏之外,還有多少真才實學,看看他到底將金臂丐的功力,偷學到了幾成!”
他的話剛剛説到此地,三個人立即同時旋轉回身,向後撤了幾步,向前看去,只見有一位年紀約在七十多歲的老人,長得一把白亮的銀鬚,穿着一身古銅色的大氅,腳下是白襪雲鞋,頭上更披着頂猩紅色的大風帽,站在雪地裏,真有飄飄欲仙之概。
萬博老人首先就感到詫異,因為他很瞭解瓊林夫人的脾氣,她住的地方,是不會容許有旁人來往的,眼前這位老人一定是來自外邊,看他眼神如此充足,站在那裏,昂然傲立,分明是一位身具極深武功的高手,這人是來自何處?
雪峯樵隱當時凝視着這位老人,口中輕輕地説了一句:“奇怪!”
萬博老人也點頭説道:“此人身上是有許多看去令人奇怪的地方!但是……”
他言猶未了,只見那位銀鬚老人,捻鬚微笑説道:“你們三位是住在巫山的萬博老人,住在三峽的江上漁翁,住在雪峯山的雪峯樵隱,三位都是武林中出類撥萃、知名之士……”
銀鬚老人把話説到此地,突然停頓下來,含着微笑看着他們三人。
江上漁翁忍不住接着説道:“承獎!承獎!請問尊駕何人?來到此地何事?”
那位銀鬚老人接着又説道:“你們三位雖然是知名之士,不過今天看來,都是名過其實,而是一些虛名。”
萬博老人立即接過來説道:“不錯!尊駕一言中的,説的入木三寸,我們都是一些名過其實的人。尊駕如此突然蒞臨,而又如此突然坦言指教,但不知尊駕是專程為説這句話而來,還是另有其事?可否請教?”
那位銀鬚老人拂了一下胸前的長鬚,淡淡地一笑説道:“你們不要生氣,也不要故作瀟灑,對我方才那幾句話,故意不放在心上。其實老朽與你們三位,只是曾聞其名未見其人,可以説是素昧平生,我所以説你們是名過其實,那是因為你們方才那幾句話,説得毫無見識,所以才引起老朽閒話了幾句。”
萬博老人使眼色攔住江上漁翁説話,三個人都沒有説話,依然是靜靜地站在那裏聆聽着。
那銀鬚老人又説道:“千面狐卞玉已經深得金臂丐的真傳,連這一點你們都還在猜疑不定,可見得你們是浪得虛名!”
萬博老人聲色不動,微微地笑道:“尊駕還有話説否?”
那銀鬚老人説道:“千面狐既然已經獲得金臂丐的真傳,就憑你們三位的功力,還能和人家一拚麼?連這點自知之明都沒有,豈能算得高明之士?”
萬博老人依然是那樣微笑説道:“如果要依尊駕的高見?”
那銀鬚老人説道:“依老朽的意見,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們三位最好的辦法,便是不要與千面狐作對,置身事外隱跡江湖,做一個與世無爭的人。其實你們三位當年已經退出江湖恩怨,如今,又何必要置身事中?”
萬博老人笑道:“實不相瞞,我們三個人都是塵心未退,靜極思動,年齡雖然不小,還是想在武林中過個極熱鬧的生涯,所以這置身事外,倒是甚難!”
那銀鬚老人説道:“既然如此,你們何不加入千面狐卞玉的那邊,在紅柳湖做一個上等客人,豈不是一舉兩得?”
江上漁翁此時忍耐不住,縱聲大笑説道,“酸秀才!虧你具有耐心,和這等人談上許久。”
他轉而向那銀鬚老人説道:“朋友!你是誰?你這易容之術,堪稱第一流,但是,你行止之間,沒有老相,你用老人姿態,出現在我們這三位老傢伙面前,豈不是班門弄斧?”
雪峯樵隱説道:“當今若論易容之術要首推千面狐,尊駕如此為千面狐説話,莫非尊駕就是紅柳湖主卞玉麼?”
那銀鬚老人哈哈一陣大笑,朗聲説道:“我如果説出真姓名,你們三位恐拍就不容易下得天山了。”
他剛剛説到這裏,萬博老人突然一聲斷喝:“老漁小心!”
他在説話的同時,和雪峯樵隱雙雙揮出一掌,江上漁翁是何等老練?他沒有等到萬博老人警告,已經察覺到對方下了毒手,他也立即盤步撤身,左掌硬拍一掌硬勁,右掌隨即拈出七八枚魚鈎,脱手飛去。
這些動作,都只是一瞬間的事,只聽得一陣狂風四激,呼呼生嘯,只卷得地上積雪飛舞滿天,等到這些碎雪停止下來以後,一切都沒有變樣,那個銀鬚老人依然站在那裏,臉上還帶着一絲淡淡的笑容。
這邊萬博老人和雪峯樵隱,江上漁翁,也都十分安祥地站在那裏。
大家如此僵持了一會,萬博老人帶着笑容説道:“我們已經證明你是千面狐卞玉,你又重施少林寺的故技,想來引起紛爭,你好從中取利。千面狐!你的算盤打錯了,天山瑤池,不比少林寺,容不得你如此任意妄為!”
萬博老人的話剛剛説完,就聽半空中一陣風響,呼地一聲,扇過一陣狂風,捲起一陣積雪飛舞,就在積雪飛舞之中,飄然落下一個人,站在這四個人的中間。
萬博老人一見驚喜不已,連忙叫道:“瓊如!你到哪裏去了?你……你可好?”
瓊林夫人哼了一聲,這一聲簡直比這滿地冰雪還要冷。隔着那白色面紗,彷彿只不屑地一瞥,便厲聲説道:“請你不要説話!”
萬博老人渾身一震,沉重地道:“瓊如!你難道……”
瓊林夫人厲聲制止道:“你不要説話,告訴你這裏不是巫山十二峯,不是你的地盤,容不得你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容不得你高興怎麼説就怎麼説!”
萬博老人皺眉説道:“瓊如!你這話真奇怪,我在巫山十二峯,只是隱居遁世,並沒有越軌犯規,你又何必説我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
瓊林夫人説道:“你隱居遁世?一個隱居遁世的人,居然派有專人,叱喝攔人,一派張牙舞爪的模樣。告訴你你打算怎樣報復,儘管明來明往,用不着如此裝模作樣!”
萬博老人對於瓊林夫人所説的這些話,感到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他幾乎是張口結舌的説道:“瓊如!你……你説些什麼?你説些什麼?”
瓊林夫人一聲斷喝:“告訴你!這裏是天山瑤池,不是巫山十二峯,我叫你不要説話,你就不要説話。”
萬博老人平時精明無比,唯有在這個時候,他卻變得有些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面對着瓊林夫人,睜着眼睛説不上話來。雪樵隱在他身旁,低低地説道:“博老!我看此事不是舊日的誤會,而是新添的不快,你暫時忍耐,慢慢地再問個水落石出。”
瓊林夫人轉過身來,向着那銀鬚老人問道:“你是誰?到此何事?你可知道天山瑤池一帶,是被列為禁地的麼?”
這一連串的問話,真可以説是聲色俱厲,大有“一句説錯,便要流血眼前”之概。
但是這個銀鬚老人卻不慌不忙地説道:“老朽卞石成,是紅柳湖卞玉之兄,因為久仰夫人大名,如雷貫耳,特地前來拜謁。此行雖然冒昧,立意卻是真誠,夫人如有不愉之意,老朽告罪後即刻告辭,如有觸犯夫人禁例之處,願受懲罰。”
萬博老人一聽急忙説道:“瓊如!他説謊!他就是千面狐卞玉,故意易容化身前來相騙!”
瓊林夫人喝道:“我沒有問你!”
那銀鬚老人自稱卞石成的陪笑道:“老朽專程前來拜謁夫人,為何要故意易容相騙?如果我是卞玉,就是卞玉身份前來拜見,又有何不妥之處?夫人明察秋毫,想必用不着老朽多作饒舌。”
瓊林夫人未作可否,只是冷冷地説道:“你來找我做什麼?”
那卞石成陪笑説道:“最近武林中發生了一件大事,不知夫人可曾聽説?”
瓊林夫人不耐地搖搖頭,彷彿她從面紗後面,掃了萬博老人一眼,然後冷冷地説道:“你説!”
卞石成説道:“舍弟卞玉,最近在紅柳湖的湖心山得到兩件奇寶,一件是當年金臂丐使用的兵刃金蛇鞭,一件是一株紫菱草,這金蛇鞭妙用無窮,而且也是威力極大,是一件難得一見的寶貝,紫菱草是最珍貴的聖藥,在雪水裏培養三年之後,結出紫菱,生服三顆,便可以使人容光煥發,永保青春,是天生美容聖品。”
卞石成只是半低着頭在説,但是,他彷彿知道了瓊林夫人已經開始注意他的話,故意説到此地頓了一頓。
瓊林夫人哼了一聲,説道:“説下去!”
卞石成應了一聲“是”,他接着説道:“舍弟無意得到這樣的珍寶,自然是欣喜萬分。但是,轉而一念,常言道得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舍弟自知這兩件珍寶,無法得為已有,便想送給一位功力高、品德好的武林前輩,一則可以使這兩件珍寶不致流失,再則可以使這兩件珍寶獲得主人,最要緊的,還是紫菱草,如果得不到常年雪水培養,不能結實,真是暴殄天物……”
這時候萬博老人忍不住叫道:“無恥的賊!你完全滿口胡言!”
瓊林夫人突然一個轉身,朝着萬博老人那邊走去,厲聲説道:“我已經忍之再三,你一再不遵守我的話,若不是……若不是……現在我告訴你,限你立即離開此地,稍留片刻,我們就是以武力相見!”
萬博老人此時真有滿心委屈,但是,面對的人,正是自己抱有多少歉意的妻子,所以,他只有長嘆一聲,黯然説道:“瓊如!你不要生氣!我們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