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上湧,薄霧漸消,雪峯山到處蓬勃清新,朝陽坪前一片金黃。
在朝陽坪當中,昂然屹立着一位年輕人,長眉入鬢,雙目有神,一身藍布粗衣,掩蓋不了他那種俊秀挺拔的神氣。他站在那裏,左手捧着一柄松枝削成的短劍,斂氣凝神,心無旁鶩,面向着耀眼的朝陽,調息行功。
忽然,他腳下倏地移動,漸漸飛快地遊走着,手中的木劍,已經變到右手,隨着這遊走的身形,左盤右旋,前挑後掠,展開一路劍招。
這一路劍招使來極慢,但是,朝陽坪上,勁風自起,嗖嗖之聲大作。
漸漸地但見一道白色帶子纏着一團藍影子在滾動,分不清楚哪是木劍,哪是人身。
突然,這年輕人一聲清嘯,身形突然而停,右臂舒伸,振腕揚掌,斷喝一聲:“着!”
説時遲,那時快,只聽得“篤”地一下,那柄木劍直扎進五丈開外一棵松樹上,僅僅留着劍柄露在樹幹之上。
那年輕人隨着一躬腰,腳下一點,靈活無比地一式“餓虎下崗”,像一陣旋風捲起,飄到那棵松樹之前,揮手一摘,木劍應手而出,正是這時候,朝陽坪上突然傳來一陣蒼勁有力、黃鐘大呂的笑聲。
那年輕人抬頭一看,頓時喜形於色,大叫一聲:“師父!”
話音乍落,人像一隻歸巢乳燕,凌空下撲,撲進一位白髮老人的懷裏,仰起頭來説道:“師父!你老人傢什麼時候來的?”
老人雙手撫着年輕人的肩頭,慈祥地望着他,呵呵笑道:“筠兒!練功之時貴在凝神一志,你自然不會發覺為師已經來到朝陽坪上。不過你現在練功已畢,你可知道為師此刻來到此地的用意麼?”
年輕人微微一怔,但是,他立即就從老人懷裏跳將起來,興奮地説道:“筠兒想起來了!今天是端陽節,是我古亭師叔回來的日子,師父!你可是要筠兒前去迎接是麼?”
老人此刻臉色立時陰黯下來,點點頭説道:“三年前,你古亭師叔離開雪峯山,曾經説過,三年後的端陽佳節,趕回朝陽坪。不過他在臨走之前,又曾經説了一句話,他説如果沒有消息,他還要在外面尋找三年。”
那年輕人連忙問道:“古亭師叔是為了尋找什麼消息?如此一去就是三年之久。”
老人嘆道:“這已經是他第五個三年了,所以他才堅持如果這次仍然沒有收穫,他決心要再找三年。”
年輕人瞠然了!他不知道究竟是尋找一項什麼重要的消息,古亭師叔已經尋找了十五年。他想問問師父,但是,他看到師父陰黯的臉色,把要問的話,又忍了回去。
老人也沒有再講話,緩緩地走到朝陽坪前,站在一顆巨大的石筍之上,向前面看去。
前面是雪峯山的進口,兩邊峭壁懸巖,獨留當中一個狹谷。谷深二十餘丈,盡頭處卻有一道瀑布,宛如匹練,傾瀉而下,飛瀉到谷底,濺珠碎玉,飛霧朦朦。所以谷內終年一片濕氣,遊人到此望而止步。這個天然之險,為朝陽坪留下一片寧靜,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山谷之後,別有一個世外桃源。
老人此刻的眼神,一直注視着山谷的進口處,良久不説一句話。也不知道是過了多少時間,老人喃喃地説道:“難道古亭他又是三年無獲麼?……”
他自言自語説到此處,突然神情一震,高聲叫道:“筠兒!你看谷口……”
青年人立即歡呼道:“是古亭師叔回來了!待筠兒前去接他。”
言猶未了,人似脱弩之矢,勁射而出,直向谷口撲去。
老人欣然拂着胸前白髯,自語説道:“蒼天不負苦心人,古亭他終於……”
老人剛剛説到這裏,忽然又“呀”了一聲,下面的話還沒有説出口,老人已經飄然下石,擰身一躍,接連幾個起落,趕過前面疾馳的徒兒秦凌筠,飛快向谷口迎將過去。
谷口這時候正有一個人越過一處石脊,艱難地向瀑布盡頭走來。很明顯地可以看出來人步履沉滯,身體搖晃,幾次腳下不穩,幾乎要摔倒下來。
老人接連幾個起落,越過瀑布源頭,上前一把挽住來人,叫了一聲:“古亭!你是怎麼的了?!”
來人聞聲一振,睜開疲乏無神的眼晴,一看到老人,張開大嘴,喘着氣,無力地説道:“大哥!我總算沒有辱沒你雪峯樵隱的名頭,讓我連踹三道明樁暗卡,帶回來這點證據,沒想到在回程的路上,我着了道兒。大哥!你要叫筠兒好自為之!”
好不容易斷斷續續語無倫次地説到此處,人已經精枯力竭,猛地一張口,吐了一口淤血,便撒手逝去。
白髮銀鬚的雪峯樵隱,此時懷裏抱着數十年情如手足的老義弟,忍不住老淚縱橫,悲憤填膺。站在身後的秦凌筠,早已哭得涕泗交流,説不出話來。
雪峯樵隱慢慢地收住眼淚,仰起那蒼蒼皓首,喃喃地説道:“古亭一生古道熱腸,行俠仗義,如今竟落到這般下場。古亭!我若不為你報仇雪恨,何以對你在天英靈?”
老人如此喃喃禱畢,低下頭來,解開古亭的上衣,赫然在腰間皮囊之中,發現一柄長不及三寸的雪亮鋼叉,雪峯樵隱為之一震,立即翻轉古亭的屍體,果然不出所料,在後心命門之上,留了一個紫烏烏的手印。
雪峯樵隱不自覺地憤然説道:“想不到他竟然是這樣假貌偽善的人!這番恐怕饒你不得。”
秦凌筠聽到師父如此喃喃自語,便接着問道:“師父!古亭師叔究竟中了何人的毒手?”
雪峯樵隱黯然地搖搖頭説道:“筠兒!你快將古亭師叔背到樵廬後面,在那桂花樹下,好好為他掘個墳。孩子!你古亭師叔年年為你奔波,僕僕風塵,席不暇暖,十數年來如一日,如今又因此斷送自己性命,你去安葬他,也是盡一點心意。”
秦凌筠聞言渾身一顫,頭為之一暈,幾乎昏倒過去,他連忙叫道:“師父!你是説……”
雪峯樵隱早已經飄身遠去,但是他不是回朝陽坪下的樵廬,而是向雪峯山的絕頂疾馳而去。
秦凌筠愕然地目送師父遠去,再俯下頭來,看古亭師叔靜靜地躺在那裏,雙眼緊閉,狀至安詳。他又忍不住一陣心酸,滴下幾點淚水,低低地祝禱着説道:“古亭師叔,筠兒雖然不知道你究竟為了筠兒何事如此終年奔波,終於倒在這朝陽坪前,但是,你對筠兒這番心意,筠兒畢生不忘。”
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背起古亭師叔的屍體,向朝陽坪奔去。
正午的陽光,像往常一樣的照耀在朝陽坪上。
但是,在秦凌筠的心裏,朝陽坪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陰沉,重甸甸地壓在心頭。他將古亭師叔背到樵廬後面桂樹之下,然後認真地一鏟一鏟將泥土拌和着自己感恩之情,慢慢地堆成一堆墳墓,他面對着這堆新墳,想到古師叔昔日的音容,不禁仰天長嘯,咬牙説道:“古亭師叔!你的仇人,也就是筠兒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一定……”
剛一説到此處,秦凌筠立即停住話頭,霍然向前一衝,掠過新墳,凌空折腰,借勢轉過身來,口中斷喝一聲:“是誰?”
果然,就在樵廬旁邊不遠,站了一位穿着古怪的人。一身寬大黃衣,跣足裸腿,光頭凹眼,手裏持着一根彎曲手杖,身上背了兩個葫蘆,非僧非道,不倫不類,看不出來路。
此刻正齜着滿嘴白牙,望着秦凌筠笑嘻嘻。
秦凌筠沉聲説道:“雪峯山朝陽坪從不接待賓客,尊駕如此突如其來,但不知有何指教?”
那人嗬嗬地張嘴笑了一陣,接着問道:“小娃兒!你是老樵子的什麼人?”
秦凌筠一聽提到師父,立即垂手肅立,謹聲答道:“雪峯是家師隱居之地,樵隱是武林公送家師的名號,請問……”
那人縱聲大笑説道:“既是老樵子的徒兒,那敢情好,嘿,接住這個。”
説着話,從身上取出一張泥金大紅請帖,託在手上,張嘴吹了一口氣,那張請貼便悠悠盪盪飄向秦凌筠這邊來。
秦凌筠正待伸手來接,忽然覺到一股勁道暗流,宛如波濤洶湧,直撲過來。秦凌筠大吃一驚,倏地向後退了一步,一沉丹田真氣,樁步落實,立即功行全身,力貫雙臂,伸手將這張泥金大紅請貼,接到手中,猶自感到餘力未衰,幾乎使身體要為之搖晃起來。
秦凌筠在雪峯山隨恩師朝夕習藝,這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他愕然地望着這位黃衣怪客,只見他站在那裏也略有詫異地咦了一聲,隨即就嗬嗬笑道:“果然名師出高徒,看樣子老樵子隱居這麼多年,功夫倒還是沒有放下。很好!很好!”
秦凌筠此時不敢造次,恭聲問道:“請問老前輩尊姓……”
黃衣怪客又是一個哈哈攔住了秦凌筠的問話,指點着秦凌筠説道:“老樵子自然會知道我,小娃兒!我們再見!”
人在説着話,也不見他任何作勢,飄然而起,一掠而去,遠達兩三丈開外,正好落在樵廬的前面,那黃衣怪客突然停下腳步,望看樵廬一眼,突然自言自語,笑嘻嘻地説道:“老樵子!我要你無地可隱,就不怕你不出來。”
説罷伸手摘下背上一個大葫蘆,扭開蓋子,順手一個晃動,頓時葫蘆裏噴出一道水光,灑向樵頂上。黃衣怪客又一掀黃衣,從腰際皮囊中摸索了一下,立即抬手一揚,一點流星,直撲樵廬頂上,只聽得“叭”地一聲,“蓬”地一震,火光頓起,火舌高伸。
秦凌筠萬萬沒有想到這位黃衣怪客會如此突然放火,始而一驚,繼而大怒,蹦膝躬身,雙腳一送,一式“飛龍在天”,凌空拔起三丈,大叫道:“惡賊休走!”
身形剛落,手中早已拔出那隻木劍,吸氣長吁,震腕吐勁,只聽得“呼”地一聲,木劍去勢如虹,直撲黃衣怪客前胸。
黃衣客臉上笑容遽收,哦了一聲,吸胸側腹,微微一閃,右手隨意一揮,當時只聽到“嚓”地一聲,那柄長不到兩尺的木劍,在黃衣怪客的衣袖上穿了兩個洞。
黃衣怪客叫了一聲:“好娃兒!你真行!”
轉身就走,向山下奔去,秦凌筠哪裏肯讓他如此離去?斷喝叱罵:“你往哪裏走?”
雙臂平張,昂頭提氣,他正要展開七擒身法,追趕上去。
那黃衣怪客卻於此時揚手一振,嗖、嗖、嗖三點流星落到樵廬之前,一時炸聲不絕,火光大作,樵廬之前,頓成一片火海,攔住秦凌筠的去路。
秦凌筠如何能受這種氣?恨聲跺腳罵道:“好惡賊!你跑到天邊海角,我也要追上你拼個高下。”
言猶未了,身後就聽師父雪峯樵隱沉重地説道:“筠兒!你不要追趕,事實你也追他不上。”
秦凌筠一聽,回身撲到師父面前叫道:“師父!你看……”
樵廬之前,仍然是一片烈火熊熊,可是樵廬不知何時已經被雪峯樵隱撲滅了,此時但見斷壁殘垣,餘燼未熄。
雪峯樵隱點點頭説道:“趕巧為師不在,要不然,也不致讓他如此往來自如,得心應手。”
秦凌筠這才想起,方才師父究竟到何處去了?這時候只見他手中提了一個小包袱,不知其中包着何物。
秦凌筠只有問道:“師父!這個黃衣怪客是什麼人?”
雪峯樵隱眼神注視在樵廬的斷壁殘垣上,若有所思,當時一聽秦凌筠如此一問,便説道:“五十年前他即成名於武林,被人稱之為中原四大高手之一,他善用火器,所以五十年前提到火神雷奔,武林之中,無人不曉!”
秦凌筠接着問道:“師父!這火神雷奔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
雪峯樵隱説道:“他是一個嫉惡如仇的好人,是中原武林之中,難得的正直之士。”
秦凌筠奇怪地説道:“那……他為什麼要燒我們的房屋呢?放火和殺人,都是壞事啊!是不是他近幾年來變壞了!要不然,他和我們有仇恨?”
雪峯樵隱搖搖頭,沉默了一會,忽然問道:“筠兒!他沒有和你説話麼?”
秦凌筠聞言忽然想起來那張泥金大紅請帖,方才被他一氣之下,丟到地上,此刻他連忙跑過去,將請帖拾了起來,交到雪峯樵隱手裏。
雪峯樵隱一接到這個請貼,不覺脱口説道:“是他!果然是他!”
秦凌筠留神看時,只見那泥金大紅請貼上,是這樣的寫着:“飛叉銀龍虞鑑謹邀雪峯樵隱於五月三十日至銀龍堡一晤。”
下面畫了一柄銀色飛叉。
秦凌筠看了這樣一個不倫不類的請帖,他哪裏知道這就是武林中鼎鼎大名的銀叉帖?他只是迷惘地向雪峯樵隱問道:“師父!這飛叉銀龍虞鑑又是何人?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雪峯樵隱手握着這張大紅請帖,臉色陰沉,緩緩地説道:“過去他是好人,但是,現在……”
他説到此處,霍然叫道:“筠兒!你到房子裏把那個沒有燃壞的鐵盒子,給為師拿來。”
秦凌筠果然依言在餘燼中找到那個小鐵盒子,拿來送到師父手中。
雪峯樵隱打開鐵盒,從裏面取出一柄銀色小叉,同時又從身上取出另一個銀色小叉,再和大紅請貼上畫的那柄銀色小叉,互相對照之下。
秦凌筠發現這三柄小叉的形狀,完全是一模一樣。他抬頭看看師父,只見師父的臉色,更加沉重了。
突然,雪峯樵隱向秦凌筠説道:“筠兒!這十數年以來,你一直盼望的是什麼事?”
秦凌筠沒有想到師父突然會問到這句話,立即説道:“筠兒盼望的有兩件事,其一,盼望師父告訴筠兒的身世;其二,盼望師父能帶筠兒下山闖蕩江湖,行俠仗義,為武林正道,做一番事。”
雪峯樵隱點點頭説道:“現在為師對你這兩個願望,都使你如願以償。我們即刻下山,在旅途中,我再告訴你的身世。”
夏天,正是綠肥紅瘦蟬鳴乍起的季節。
浙東天台山下銀龍堡,每到夏季便是一片綠蔭,到處蟬鳴,是一個消夏的好去處。所以每當春殘花落,綠葉成蔭之際,銀龍堡便成為武林人士集會之所。真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不過,能到天台銀龍堡作客的,都不是等閒人物,大多都是成名立萬,譽滿武林的高手。
銀龍堡每當夏令武林高手雲集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銀龍堡主飛叉銀龍虞鑑的生辰五月三十日,各路人物紛紛前來拜壽祝嘏,長則盤桓十天半月,少則三五日逗留。因此,銀龍堡前屆時雖不是車如流水馬如龍,卻也是熱鬧非常,冠絕四季。
這年的夏天五月三十日,正是銀龍堡主飛叉銀龍虞鑑的正生日,壽堂上杯盞交錯,一如往年。
身為主人的飛叉銀龍虞鑑,正和幾位武林高手,坐在當中一席上,彼此輕輕交談,不時又將眼神注視到門外,彷彿是在等待什麼人的來臨。
雖然飛叉銀龍虞鑑的臉上,是掛着笑容,但是,在眼角上、眉梢頭,仍不難看得出,有着一絲淡淡的憂慮。
像虞鑑這等人,武功高極,品德又好,財產又大,揮金如土,對於武林同道的急難救助,就如同及時而至的沛霖,有求必應,因此當年江湖上都稱之為“虞大哥”而不名。
有“虞大哥”出面的事,任何人都要禮讓三分。這等人還有何事能使他在生辰壽誕之日,臉帶憂愁?
酒過數巡之後,飛叉銀龍忍不住向身旁的火神雷奔説道:“你那份請貼,是確實交給了老樵徒弟手上的麼?”
雷火神一咧嘴説道:“我是怕他不來,臨走還放了他一把無情火,將他那座樵廬,燒得一乾二淨。任憑他如何好耐性,也必然要趕來的。”
旁邊另一位虯鬚老者呵呵笑道:“雷火神這把火要真的惹起老樵的火氣,只怕今天還有一場好戲看。”
火神雷奔一瞪眼説:“大鬍子!你休要幸災樂禍,老樵子冒了火,少不得我也要拉你一把,大家一齊淌這次渾水。”
説得全席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這時候,銀龍堡外,正來了一老一少兩個人。
老人站在護莊河外,朝裏面看了一會之後,便對少年説道:“筠兒!少時你要平靜勿躁,一定先要將事情弄清楚,切不可魯莽行事。
你巴叔叔所講的經過,他所留下的那柄銀叉,以及你古亭師叔留下的銀叉,固然千真萬確,但是天下事,每每有許多出人意外之處。飛叉銀龍行俠一生,為何獨獨做這幾件大悖天理人情的事?”
年輕人接着説道:“以師父意,飛叉銀龍是被人栽誣的了?”
老人説道:“雖然不敢如此斷言,至少其中定有曲折內情,我們先弄明白再説。”
年輕人點點頭。
兩人便邁步過吊橋,向莊裏走去。
這一老一少正是雪峯樵隱和徒弟秦凌筠,他們從湖南的雪峯山朝陽坪,準時來到浙江天台銀龍堡赴約。
雪峯樵隱和秦凌筠剛剛走進大門,就聽到裏面有人呵呵大笑迎將出來,老遠地説道:“老樵此來,銀龍堡蓬蓽生輝。”
雪峯樵隱淡淡地一笑説道:“我不能不來,因為我被火神一把火,燒得寸草不留,我不來時,師徒二人如何過活?”
飛叉銀龍虞鑑聞言大笑説道:“雷火神請客的方法別緻,將來要傳為武林美談。”
説着話,舉手肅客,讓進大廳。
秦凌筠剛一邁進大廳,立即看到大廳屏風之上,嵌了三柄銀色飛叉,立即觸動心情。他想到師父在路上説的往事,想到他親眼看到古亭師叔的慘狀,一股怒火蓬然而生,腳下不由地遲滯起來,一雙眼神盯在飛叉銀龍的身上。
雪峯樵隱立即發覺到秦凌筠的異樣,便低聲叫道:“筠兒!”
飛叉銀龍也發覺到秦凌筠的神色不對,便停下腳步,望着秦凌筠笑道:“這位小朋友想必就是老樵的高足了,雷火神回來以後,對你大加讚賞,尤其你那一招馭劍術,穿透了他的衣袖,真是了不起,看來雛鳳清於老風聲,將來要青出於藍了。”
秦凌筠一聽雷火神三個字,更是火上加油,把本來正是蓬然欲發的怒火,挑撥得熊熊燃燒,臉色由青而白,眼睛裏冒着火焰。
飛叉銀龍是何等人物,立即發覺秦凌筠的臉色不對,連忙向雪峯樵隱説道:“老樵!你的高足怎麼……”
秦凌筠突然厲喝叱道:“飛叉銀龍!你休要問我,你先看看這是什麼,先給我説明一下。”
説着話,一掀衣襟,抖出兩柄銀色小叉,一抬手,叮噹兩聲,閃起兩點寒星,向飛叉銀龍面門飛去。
這個情況太出乎在場眾人意料之外,飛叉銀龍和秦凌筠相隔不出五尺,如此飛叉撲來,轉瞬便至。任憑飛叉銀龍身手如何高絕,此時也鬧個手足無措,當時一偏頭,正要用手去接,就在這一瞬間,突然人影一閃,呼地一聲,從飛叉銀龍身旁一掠而過,一個綠色俏影,俏生生地站在飛叉銀龍和秦凌筠之間,右手掌心,正託着兩柄銀色小叉。
這又是一個意外,大廳裏的人始而一怔,及至看清楚之後,春雷也似的暴起一陣掌聲,齊聲喝采!
飛叉銀龍才含着微笑説道:“琴兒!人家是客,可不得無禮。”
這位一身穿綠的小姑娘,翹起嘴説道:“爺爺!做客人還有動手打主人的道理,我今天非要教訓他一頓不可。”
秦凌筠當時怒火中燒,打出這兩柄飛叉,他也只是讓飛叉銀龍看清自己的東西,沒有料到出手過重,幾乎釀成一次流血傷人,可是他看到飛叉銀龍毫不為意,一點也不動怒,不覺更加深了自己的悔意,覺得自己過於魯莽。他當時一聽到這位小姑娘的話,不由地羞紅了臉,尷尬地望着師父。
飛叉銀龍上前伸手拉住綠衣小姑娘,含笑説道:“琴兒!不許胡鬧。”
他轉而又向雪峯樵隱笑着説道:“老樵!你也休要介意,這等事,近幾年來,我已經見得多了,這也正是我請你來到銀龍堡的原因,我們回頭再談吧!”
飛叉銀龍剛剛挽住雪峯樵隱的手臂,上廳入席之際,忽然聽到孫女兒虞慕琴嬌聲叫道:“爺爺!”
飛叉銀龍回過身來説道:“琴兒!老朋友由爺爺招待,小朋友你還不趕快代爺爺接待,豈有讓客人獨自站在那裏的道理?”
虞姑娘翹着嘴叫道:“爺爺!”
飛叉銀龍忽然若有所悟地笑起來,向雪峯樵隱説道:“老樵!我這孫女兒老脾氣又犯了,她只要聽説別人功力好,便要強人過招較量。方才一定聽到我誇獎你這位徒兒功夫好,這會子又纏着要動手。老樵!你看怎麼辦?”
雪峯樵隱還沒有説話,坐在席上的神弓鬼掌遊金化和火神雷奔雙雙鼓掌叫道:“一個是老樵親手調教出來的門人,一個是飛叉銀龍嫡傳的孫子,這一場有看的。”
飛叉銀龍輕輕地問雪峯樵隱道:“老樵!你隱居這麼多年,功夫擱下了麼?”
雪峯樵隱搖搖頭,也轉而問道:“你呢?堡主!”
飛叉銀龍也搖搖頭,立即就接着説道:“如此看來武林還算有福,我們回頭再談吧!現在讓我們看看這兩位後起小輩,究竟有了幾成火候!”
雪峯樵隱聽出飛叉銀龍沉重的語氣,也約略明白這次強邀他前來的用心,他的心也跟着沉重起來,他望了大廳上眾人一眼,然後對秦凌筠點頭道:“筠兒!虞姑娘家傳絕學,你不妨多討教。”
秦凌筠恭謹地應是,那邊虞慕琴早已經亮出兵刃;在那裏等候。
虞姑娘手持的是一件少見的兵刃,一條長達五尺的銀鏈子,兩頭各系着一柄雪亮的鋼叉。
虞姑娘將銀龍堡的獨門兵刃抖得一陣響,秦凌筠從背上解下一個小包袱,慢慢地解開包袱,露出一柄沒有劍鞘,長僅尺餘,寒光耀眼,冷氣凜人的短劍。
秦凌筠短劍一捧上手,雷火神暴喝一聲説道:“好啊!老樵的兵器都已經傳授了,怪不得這小娃兒恁的了得。”
虞姑娘回頭瞄了火神一眼,轉而又向秦凌筠説道:“聽雷爺爺的口氣,敢情你這是一把寶劍啦?”
秦凌筠點點頭説道:“是的!劍名魚腸,斷金削鐵。”
虞姑娘笑了一下説道:“待一會你儘管上啦!你是寶劍,我這個飛叉也不含糊哇。”
説着話,姑娘也不客套,嗆啷啷一陣亂響,銀光閃處,起手一招便是咄咄逼人的“秋風落葉”,兩柄叉各從一方,以秋風掃落葉的聲勢,掃向秦凌筠。
秦凌筠知道在場的眾人,都是武林高手,他可不能替師父丟人,心神一凝,覷得準切處,一挺身腰,巧施一式“殘荷隨波”,以一絲之差,從兩柄飛叉之間,趁隙而過,腳下樁步不移,右手魚腸劍立即交換左手,輕擊一點,彈出一點寒星,指向銀鏈當中。
秦凌筠這樣一閃一攻,不急不躁,沉穩老練,分寸把握得恰是好處,儼然是一代宗師的氣派,立即博得大廳上一片喝彩聲。
虞慕琴嬌叱一聲,綠衫飄拂,身形起處,銀龍四起,嘯聲大作,嗖、嗖、嗖,一連攻出五招。這五招一出,虞家銀龍堡的飛叉,功力立顯,名不虛傳,頓時將秦凌筠裹在當中,險象叢生。
秦凌筠面臨着虞姑娘這一輪猛攻,他也知道厲害,不敢大意分毫,全神貫注,索性將魚腸劍抱在懷中,在兩柄飛叉之中,閃躲騰挪,躲過一連五招。
虞慕琴五招剛畢,嬌軀一旋,飛叉隨着身形一變,嘶地一聲,迴旋指向秦凌筠的後心。
這一招“推心置腹”使得既刁鑽又凌厲,秦凌筠暗叫一聲:“來得好!”
魚腸劍反腕一掠,右掌搭住劍把護手,合勁一推,頓時劍尖三震,一招“舍利三光”,三式並出:避招、卸勢、攻招,呵成一氣,劍幕大張。
當時只聽到當的一震,嗆啷啷一陣金鐵交鳴,接着又是一陣老龍清吟,兩條人影前後一分,各退五尺開外。
廳上的火神雷奔撫掌大笑説道:“虞姑娘和秦娃娃棋逢對手,不分上下,令我們這些老一輩的看來,真要感到後生可畏。來來來!我雷奔要向你們這兩個後繼有人的一代名手,把敬三杯。”
飛叉銀龍和雪峯樵隱正各自舉起酒杯,忽然,坐在下方的神弓鬼掌遊金化大喝一聲,一抬手,將一杯酒向大廳外面潑去。
這一杯酒是遊金化以自己數十年的內力,全力潑出,頓時一片酒霧,挾着一股潛力,直湧而出。
説時遲,那時快,這一杯酒還沒有潑到大廳外面,背向大廳外面而立的虞慕琴姑娘卻忽然向前一僕,栽倒地上。
飛叉銀龍閃電一掠,上前一把扶住,其餘雪峯樵隱、火神、神弓鬼掌,都立即撲到大廳外面。
這時候只聽得天空上突然傳來一陣風雷之聲,大家抬頭一看,天空上飛翔着一隻龐大的青鳥,鳥背上坐着一位美若天仙的年青姑娘,含着一絲冷冷的笑容,不屑地看着地上眾人,忽然又一揚手,飄飄蕩蕩地飛下一張白紙。
神弓鬼掌突然大叫:“取我的弓來!”
鳥上那位姑娘,淡淡一笑,青鳥忽然一振雙翅,“蓬”地一聲,彷彿是響了一個巨雷,即刻沖天而去。等到遊金化的鐵胎弓拿來,已經飛得渺然不知去向。
這樣一位姑娘,這樣一隻大鳥,引起大家一陣議論紛紛,猜測不定。
大家都是闖蕩江湖數十年,幾曾見過這等怪事?
但是,等到天上那張白紙慢慢地飄到地上,傳到飛叉銀龍虞鑑的手裏,他的臉色大變,將這張紙,交給雪峯樵隱,自己頓足而嘆。
雪峯樵隱接過這張紙,只見上面寫着:“瑤池瓊林夫人,空諭中原四傑,着速登門歸順,否則後悔莫及。”
旁邊又附了兩行小字:“歸順之時,必須攜帶覲見禮品禮品名稱如下:朱顏果,黑髮漿,千年參王,萬載靈芝。限期訂於年底,逾時登門不收。”
最後畫了一柄劍,彷彿是遊離天上,劍氣縱橫。
雪峯樵隱看完這張白紙,神情沉重,走到虞慕琴姑娘身邊,伸手把脈,靜靜地思忖了一會,抬起頭來,向飛叉銀龍説道:“堡主孫姑娘身中寒毒,中毒之際,正巧被遊老弟一股酒氣熱風,逼回丹田,所以當時閉氣,稍停自然甦醒。”
飛叉銀龍點點頭,虞姑娘自然有人照料,大廳上酒意闌珊,席面草草結束,賓客也都紛紛散去。
炎陽西墜,溽暑頓消,尤其入夜之後,山風習習,樹葉簌簌,銀龍堡更是一片涼爽如秋。
銀龍堡的內進,靠山的一角,一間編竹為籬、結草為屋的建築,油燭高燒,酒香漾溢,圍桌而坐淺斟慢酌的正是銀龍堡主飛叉銀龍虞鑑、火神雷奔、神弓鬼掌遊金化和雪峯樵隱杜蜀山。
五十年前,中原四傑都是名震武林、譽滿江湖的人物,五十年後今天的重聚,大家非但沒有歡樂,反而都是心事重重,憂愁陣陣。
飛叉銀龍嘆了一口氣説道:“十數年前,我就曾經聽説,有人拿着我昔日的銀叉令,橫行霸道。等我追查時,又是煙消雲散,毫無消息,想到我們都是退出武林的人,能忍之時,自然是容忍為安。可是數十年後的今天,銀叉令再現江湖……”
火神雷奔接着説道:“這件事我早就料到,決不是單找虞鑑一個人的麻煩,誰不知當年中原四大高手是行動一致的人物,只不過因為老樵隱歸山林不知去向,老遊和我雷火神又當飄遊四海,行蹤不定,要找麻煩自然只有先找你根深蒂固的銀龍堡。”
雪峯樵隱把手按住酒杯,沉聲問道:“你們的打算?”
雷火神哈了一聲説道:“誰也不知道瑤池是在何處,要拼命,或者是要投降,地方都找不着,還有什麼對策可施?”
雪峯樵隱點點頭説道:“當前的急務,便是要找清楚,這位瓊林夫人是何許人?居住何處。既然你們都沒有意見,可容我老樵代作主張麼?”
飛叉銀龍笑道:“五十年前樵隱杜蜀山便是中原四傑的智囊,五十年後自當亦復如是。”
雪峯樵隱笑了一笑,但立即又收斂住笑容,認真地説道:“雷火神為了怕我不來,放火燒掉我的樵廬,我對你小有懲罰,罰你跑一趟苗疆,領略一下毒瘴遍佈的蠻荒情調。”
火神沒有等到雪峯樵隱説完,便叫起來説道:“老樵!你不能如此懲罰我……”
雪峯樵隱笑了一笑,接着説道:“這位瓊林夫人決不是單獨與我們中原幾個人有意過不去,而是別有用心。老雷在苗疆有舊友,看看他們也否受到如此困擾?”
飛叉銀龍哦了一聲點點頭説道:“説的是極,如此説來我和老遊將往何處?”
雪峯樵隱説道:“中原各大門派,以少林武當為首,你們兩位分頭去看看這兩大門派,有何動靜?”
雷火神又叫道:“老樵!你自己呢?你不能偷閒置身事外呀!”
雪峯樵隱笑道:“我本想置身事外,但是,躲不過你雷火神的一把火燒,現在只好找一件輕鬆點的事,也來應應景兒。”
説到此處,雪峯樵隱又正色説道:“今年的九九重陽,無論我們此行的結果如何,都要趕到銀龍堡相聚。因為那位瓊林夫人的限期,是在年底。”
燭光之下,四個蒼須白髮的老人,四隻執杯的手,湊在一起,又燃起了五十年前的豪情,恢復了五十年的壯志。
蜀道難,難如上青天,其實何止入蜀的山道是崎嶇坎坷,就是水道入蜀,也是驚險難行。長江三峽,聞名於世,那正是入蜀水道的必經之地。但看那水聲如雷,浪頭似雪,兩旁峭壁天生,懸巖自成,人到此處,不僅是感覺到形勢的險與奇,更感到自己的渺小與造物者的偉大。
七月,江風拂面,暑氣全消,在未進巫峽之前,有一艘小舟,停泊在江邊。船頭上坐着一個白髮銀鬚的老人和一位英氣挺拔的年青後生。他們正面對那滾滾江流,仰望着那“山高遲見”的秋月,茗茶而談,飄逸有如出世神仙。
這一老一少,正是雪峯樵隱杜蜀山和他的門人秦凌筠。
少時,月出於東山之上,晴空萬里,湛藍可愛,月光如洗,將江上山上,都塗抹上一片水銀色。
雪峯樵隱不覺站立起來,擊掌嘆道:“數十年後舊地重遊,江山如舊,月色依然……”
他又轉向秦凌筠説道:“筠兒,世人都道三峽險,漁夫卻步,舟子膽寒,但是又有誰知道三峽的月色是這樣的美?造物者持平公正,有三峽形勢的險,才有這等妙絕人寰的美景。
所謂:不是一番寒澈骨,焉得梅花撲鼻香?所以,人對於艱難與危險,不要畏懼,因為經過一番艱難危險,才能有成功的希望。世間事,講透了都是一樣,都能融洽貫通,這才是世事洞明皆學問……”
雪峯樵隱即景生感,藉機教訓徒兒,秦凌筠正在唯唯應是之際,忽然一陣哈哈大笑的聲音,沖天而起,在那如雷的流水聲中,脱穎而出,震得兩邊石壁,回聲如雷,歷久不歇。
就在這一陣笑聲中,突然,上流遠遠一葉小舟,順流而下,來勢疾如飛矢。
有人持篙立在船頭,只見他左點右撥,輕巧自如,在那些險惡渦流灘頭岩石之中,從容而過。
轉眼相離不遠,船上的人揚聲大叫説道:“你這個老樵夫,真是假裝斯文,俗不可耐,跑到我這裏擺起一臉道學面孔,你也不怕玷污了我這如畫的江山,清秋明月麼?”
雪峯樵隱低聲笑向秦凌筠説道:“筠兒!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他就是三峽之神江上漁翁蔡一伍。”
轉而他仰起頭來,昂聲説道:“蔡大哥!來此已經三日,奈何不見漁蹤。我還以為你這個三峽之神已經歸了位了。”
説着話,對面那隻小舟,已經飄到旁邊,長篙一摔,立即跨過來一位竹笠蓑衣,長眉似雪,面如渥丹,笑呵呵的老漁人。左手提着一個竹簍,右手一把抓住雪峯樵隱,聲如銅鐘般地説道:“老樵子!聽説你已經隱居山林,今日怎麼有閒情跑到我老漁這裏來,談論這江上的月色?”
雪峯樵隱先笑了一笑,對秦凌筠説道:“筠兒!上前見過蔡師伯。”
秦凌筠還沒有上前,便被江上漁翁一把抓住,嗬嗬地笑道:“別聽你師父拉近乎,我老漁算的是哪門子師伯?”
雪峯樵隱笑道:“漁樵耕讀,漁翁總是在樵夫之前,叫你一聲師伯,也是理所當然。看來你老漁是怕送見面禮,是麼?”
説得兩老都撫掌大笑起來,江上漁翁對秦凌筠看了一會,讚道:“老樵子!你好眼力,有這麼一個好徒兒,你這一生了無憾事了。不像我老漁,到如今除了這隻漁船,我還是形單影隻,一個孤老頭子。”
雪峯樵隱見他一時動了真情感觸,連忙拿話岔開説道:“老漁!記得數十年前,巫峽之旁,只要是月明之夜,你一定會泊舟此地,笑傲風月,為何我這次來等了三天,都不見你的人影?”
江上漁翁翻了一下怪眼睛,點點頭説道:“此事説來話長,我們先坐下來,暢飲幾杯,然後我長話短説,告訴你最近三峽裏面出了一件怪事。”
説着話,打開左手的竹簍子,拿出裏面的酒菜,擺在船頭,朗聲説道:“當我發現你來到此地,我就準備了酒菜,老友重逢,沒有酒,何以暢敍別後?”
兩個人端起酒碗,咕嚕嚕地幹了幾碗之後,江上漁翁啪地一聲,放下酒碗,然後揚起頭來,豪氣干雲地説道:“老樵子!你看我老漁是不是已經老朽不堪,無法在江湖上,與人一爭高下了麼?”
雪峯樵隱笑道:“三峽之神,何敢言老?”
江上漁翁聞言突然站起來,怪叫一聲“好!”順手將一碗酒,朝江心擲去,江心流水去勢如箭,可是這一碗酒凌空而下,彷彿是一股強烈絕倫的力量,猛然一擊,只聽得“咕咚”一聲,江水被擊開一個大洞,周圍浪起三尺,水落有如傾盆。
江上漁翁擲掉這碗酒以後,向雪峯樵隱説道:“老樵子!今夜請你師徒二人,替我老漁押陣,試試看我是否黃忠不老!”
説着便招呼雪峯樵隱師徒二人,坐到他的一葉扁舟之上,只見他一手撐篙,一手掌舵,沿着江水邊緣,竹篙運動如飛,小舟逆水而上,任憑那江水如何湍激,這隻小舟依然去勢如矢,破浪而行。
雪峯樵隱站在船頭,環顧四周,暢聲笑道:“老漁!你這位三峽之神,真是豪勇不減當年,你這一手逆水行舟的功夫,不但為我徒兒開了一次眼界,連我也不曾見過你如此神威意勇,豪氣凌雲。”
江上漁翁蔡一伍一聽雪峯樵隱如此一説,突然仰天一陣大笑。笑聲是如此豪放,但是笑聲漸漸收斂之際,餘音又不難聽出,有不少悲憤,還夾有不盡的淒涼。最後終於流下兩顆老淚,結束了這陣笑聲。
雪峯樵隱大驚,正待問話,江上漁翁搖搖頭,突然右腿一抬,將舵柄壓住,右手抓住纜繩,抖手一甩,那條繩飛去宛如一條飛蛇,直落岸邊岩石之上。隨着他又一揮左手,那一支長達一丈有餘的竹篙,脱手有如勁射,追上纜繩,穿進圈套,説時遲,那時快,只聽得“錚”地一聲,那根長篙插入岩石之內,深植兩尺餘。
這隻小舟,就在如此一投一擲之下,穩如磐石,停在奔流急浪之中。
江上漁翁跳到船頭來,臉色仍有餘憤,慨然説道:“老樵!你知道三峽之神在這三峽之內,栽了一次跟頭麼?”
雪峯樵隱聞言一愕,訝然地望着江上漁翁,他不相信這句話,是出自江上漁翁之口。
武林中流傳的口語甚多,但是流行最久,一致心服公認,當推“中原四傑、川中一怪”。江上漁翁這一怪,有誰敢在三峽之中捋虎鬚?
江上漁翁慢慢平靜下心情,指着隔江對岸一個石洞説道:“不知何時,就在這金盔銀甲峽內,出了一條斷尾虎頭鯊,據説虎頭鯊被斬斷尾,逃過一次死命,便能通靈,如果斷過三次尾,便能化成蛟龍。”
雪峯樵隱皺眉説道:“你老漁一生闖蕩水上,還相信這些話麼?”
江上漁翁説道:“世事,光怪陸離,無奇不有,我們又能知道多少?所以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果然,前幾天連翻兩隻船,傷了不少人命。老漁空白活在這三峽之內,不能救人於難,這顏面何在?”
老漁翁説到此處,從船艙裏取出一個木桶,又取出一個竹簍,説道:“我準備了三日,但看今朝此舉。”
隨即捧起那隻封得嚴嚴的木桶,雙手一振,霍然向前一推,那隻木桶就如同一個飛沒羽箭,帶着破空嘯聲,直向上流斜斜地飛過去。約莫擲到八丈開外,撲通落到水中,彷彿是江上漁翁算好水流的方向,那隻木桶,隨着江流,一直流到對岸岩石洞口。
江上漁翁這時候神情有些緊張,從竹簍裏取出一捆黑黝黝的細索,索頭上繫有兩柄雪亮的飛抓,他一手一隻,握在手中,突然周身骨節一陣咯咯直響,顯然他已經將數十年性命交修的內力,都已經貫注到一雙手臂之上,全神貫注,注目以待。
半晌,對岸石洞中沒有一點動靜。
江上漁翁的頭上,已經漸漸地露出汗珠,熱氣騰騰。
雪峯樵隱忽然問道:“老漁!你那桶釣餌是狗肝麼?”
江上漁翁點點頭。
雪峯樵隱端詳了一會,説道:“待我助一臂之力。”
轉身跳到岸上,用掌削下一塊石頭,一揚掌,嘿氣出聲,提足十成腕力,只見那塊岩石,以流星閃電之勢,直飛過去,拳頭大小的石頭,直飛數百尺之外,而且不偏不斜,正好擊在木桶之上,這份功力,真是駭人聽聞。
接着遠遠聽得啪地一聲,木桶應聲而破,只見洞前江水突然一紅,一桶狗肝和狗血,整個隨着迴旋的江流,在那裏翻騰。
雪峯樵隱心裏也暗暗叫僥倖,相隔太遠,力道不能運用自如,能擲到對岸已是難能,竟然一舉中的,雪峯樵隱大大地吐了一口氣。
忽然,江上漁翁低叫一聲:“來了!”
説時遲,那時快,只見對岸石洞之中傳來一陣牛吼,附近的江水,就如同遇到極大的吸力,一齊湧進石洞之中,只不過是一轉瞬的光景,只聽得呼地一陣風聲,一股水桶粗細的水柱,從石洞中向前噴射而出,遠達七、八丈開外,力量鋭不可當。
在水柱之中,隱隱約約有一條長約五、六尺,雪白短粗的東西,隨着衝出來。
雪峯樵隱心裏吃驚,暗忖道:“這廝竟有這等力量,怪不得船隻所當披靡了。”
他這樣念頭一轉,只聽得江上漁翁斷喝一聲,宛如焦雷起自江上,雙手飛抓全力飛出,這隻船也被他餘力所帶,一陣瘋狂的顛簸。
這兩柄飛抓,在月光下閃起兩道亮光,帶起嘶嘶風聲,迎着那股水柱而去。
飛抓剛一撲進水柱,陡然水柱遽落,飛抓隨着水柱,落到江中。
江上漁翁反身一躍,跳到岸上雙手一緊,只見江中浪花大作,江水翻騰,那根細索拉得吱吱直響,江上漁翁腳下的岩石,沙沙之聲不歇,一塊一塊的碎石,從腳下落到江中。
江心的水,翻騰得有如煮沸了一般,江上漁翁的一雙草鞋,也已經深深陷到石屑之中,那滿是皺紋的臉上,滾滾汗珠不斷流下來。
突然,江上漁翁感到手中繩索一鬆,心裏一動,立即大叫:“老樵子!你們師徒二人要注意。”
言猶未了,只見江中波濤遽停,陡然躍起一截雪白短粗的東西,以雷霆萬鈞之勢,朝準江邊這隻小船撞來。
這個情況太過突然,而且也來得太快。突然得有如晴空霹靂,快得有如疾風迅雷。
雪峯樵隱急化一式“流霞繞匝”貼着船面,倒穿上岸,口中還叫道:“筠兒!小心!”
秦凌筠哪裏想到會有這等嚴重?真是初生之犢不怕虎,他閃電回手,拔出短劍魚腸,蹲身舉手,巧使“朝天一炷香”,出氣吐聲,嘿地一聲,只聽得“譁”地一下,緊接着一聲慘如兒啼的怪叫,聽得人心驚耳裂。
江上漁翁失聲大叫:“糟!……”
這“糟”言未了,“轟隆”、“嘩啦”……震天價地一陣滾動,那個短粗雪白的東西,餘力未衰地衝到岩石上,摔得石塊紛飛,血花四濺!
秦凌筠所站的那隻小舟,早已連人帶舟,一齊翻到水裏。
江上漁翁也顧不得岸上的虎頭鯊蛟的結果,急忙從蓑衣裏,抽出一根金晃晃的魚絲,“唰”地一下,投到江裏,用手一揚,向上一拉,將秦凌筠釣了上來。
只見秦凌筠不但渾身濕透,而且是渾身都被血水染遍,鼻子嘴裏,都灌滿了腥得嘔人的血液,雙眼緊閉,只剩下微微氣息,倒是右手那柄魚腸寶劍,依然是緊緊地握在手裏。
江上漁翁見狀跺腳説道:“都是我老漁太大意,沒有先料到這傢伙有同歸於盡的存心,秦姓娃兒吃了大虧了!你老樵精通脈理,快給秦姓娃兒看看,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咳,我老漁還能……”
雪峯樵隱早已為秦凌筠把脈診斷,此時抬起頭來笑道:“老漁!你休要胡言亂語,無端發急。我方才為筠兒把脈,他不但六脈調和,而且體內彷彿有一股熱氣,正向丹田蠢蠢欲動,看樣子,筠兒可能會有意外奇遇。等他甦醒之際,老漁能助他一掌真力,他便要感恩不盡了。”
江上漁翁怔怔地看了一下秦凌筠,再回頭看看岸上那條虎頭鯊蛟,只見那條鯊蛟大開腸肚,血流遍處,已經死在岸上。他忽然若有所思地説道:“説不定秦娃方才揮劍斬蛟之際,張口大叫,因此灌滿了這東西的血液。一則衝力太大,秦娃兒受了震動,再則這東西血液對身體大補,秦娃兒喝得太多,抵擋不住,所以昏倒了。”
雪峯樵隱笑了笑,他實在不敢相信虎頭鯊的血,有什麼補益。但是,他又奇怪,秦凌筠體內確有一股熱流,依照他的醫理,這股熱流是極有益於內修功力的火候,這究竟是什麼道理?
江上漁翁擺手説道:“別再費心去想了,只要秦娃兒無恙,我們去請教一下酸秀才萬博老人,自然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連帶這虎頭鯊蛟,我也要帶去請教一番。”
雪峯樵隱聞言一震,立即説道:“老漁!萬博老人還在人間麼?我這次師徒二人前來三峽,主要就是要請你老漁帶我們去見萬博老人,請他解説一項困難的問題。”
於是,雪峯樵隱便將瓊林夫人向中原四傑挑釁的事,簡要的説了一遍。
江上漁翁聞言大叫説道:“對了,月前不知何處流來一隻空舟,舟裏也放置了這樣通知一紙,內容寫的完全一樣,老漁還以為是友人無聊,開我一次玩笑,想不到真有這等事。如此説來,我們一併去請教酸秀才去。”
他收起那捆繩索,一帶那兩柄飛抓,趁勢一甩,將那一條已開腸破肚的斷尾虎頭鯊蛟,摔到小舟上,雪峯樵隱拖起秦凌筠,躍到小舟上,江上漁翁最後跳上來,拿起那支長篙輕輕一點,那隻小舟順流掉頭,隨宛如脱弦之箭,順流而下。
小舟剛一出得金盔銀甲峽,江上漁翁將竹篙擱置在舟上,單手穩住尾舵,昂首縱聲放歌:“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消日出不見人,欺乃一聲山水綠。……”
雪峯樵隱笑着説道:“老漁近來還學着攀附風雅,吟哦詩句。方才這一首柳宗元的七古,把你這個逍遙自在的漁翁,刻繪得入木三分,你如何不將最後兩句唸完?”
江上漁翁呵呵笑道:“剩下來的兩句,就該不到我老漁來唸了。”
雪峯樵隱驚問道:“數十年來,萬博老人從沒有離開過巫山十二峯?”
江上漁翁笑道:“酸秀才愈來愈酸,眼睛裏看不慣任何人,要不是我老漁,閒人難得見他一面,這回你們是找對了人。喏!他來了!”
這時候,但聽巫山峯上,朗朗傳來兩句詩詠:“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雲相逐!”
江上漁翁豪然笑道:“如何!剩下來的兩句,酸秀才已經為我接上了。”
朗笑聲中,長篙微撥,小舟靠岸邊,抬頭看時,懸巖千仞,峭壁迎天,連一個着足之處都沒有,江上漁翁端詳了一下虎頭鯊蛟,舉手一把抓住前顎鋸齒,湧身一躍,便在那懸巖峭壁間隙叢生的灌木矮樹之上,借力騰身,不停地向上奔騰。
雪峯樵隱也挾着秦凌筠,隨後緊迫。
兩人如此一前一後閃躲騰挪了一盞滾茶光景,突然眼前黑影一幌,兩根鹿筋絞結揉成的長繩,垂到面前。
江上漁翁也不再客套,舉手抓索,接連兩式“八步登空”,再而合着幾招“游龍術”,一口氣躍登山頂。
雪峯樵隱如法泡製,隨後就到,只見峯上巖頭,月光照耀之下,一個削瘦矮小的老人,頭上一頂文生巾,身穿一件寬大青衫,迎風而立,使人覺得他有隨風而去的危險。
江上漁翁摔下手中的虎頭鯊蛟,呵呵地迎上去,舉手説道:“秀才!老漁為你引見一位朋友!”
雪峯樵隱放下秦凌筠,雙手抱拳,剛剛説聲:“在下杜蜀山……”
對面萬博老人立即接着説道:“居於雪峯,人稱樵隱,中原四傑之首,今日一見,老夫將覺聞名不如見面多矣!”
説到此處,眼光突然掃到秦凌筠身上,微微一驚,立即問道:“這位是……?”
雪峯樵隱連忙説道:“小徒秦凌筠。”
萬博老人忽然兩眼一瞪,一抖手,從衣袖裏取出一根戒尺,黑黝黝、重沉沉,遞到雪峯樵隱手裏,沉聲説道:“杜兄!請你打他三百戒尺。”
雪峯樵隱聞言一愕,尷尬地伸手接過那根純鋼的戒尺,望着萬博老人,心裏不住暗自説道:“這根戒尺連打三百下,即使手下留情,也要打個皮開肉綻,這……”
江上漁翁皺着眉沒有敢多問,他知道酸秀才的脾氣,他的話是説一不二,玩笑是玩笑,認真起來一句話便要攆人走路。
萬博老人似乎已有不耐之意,皺眉説道:“你要再遲疑,一顆武林奇葩,便要斷送了。”
雪峯樵隱也不是等閒人物,他相信萬博老人必有原因,當時竟不遲疑,心一橫,純鋼戒尺照準秦凌筠的大腿,直落下去。
只聽得“啪”地一聲,衣裳應聲破裂,大腿上立即留下一條血痕。
萬博老人點頭説道:“三百戒尺,尺尺都要如此,除了頭臉,其餘前胸後背,手臂大腿,一律都要打遍。”
雪峯樵隱心中立即若有所領悟,點點頭,手中戒尺頓時疾如驟雨,打在秦凌筠的身上。
不消片刻功夫,三百戒尺已如數打完,秦凌筠已經成了一個血人,原本是氣息奄奄,如今更是氣如遊絲,隨時會斷。
雪峯樵隱略略地看了一眼,便將純鋼戒尺,交還給萬博老人。
萬博老人點點頭,接過戒尺,頗有讚許地説道:“果然不愧中原四傑之首,我秀才佩服你這份鎮靜,也謝你對我秀才具有充分信心。”
説着話,也不顧血污,彎腰下去將秦凌筠抱將起來,轉身就走。
雪峯樵隱一聲不響地隨在身後,江上漁翁拖起虎頭鯊蛟,滿懷着鬼胎,也隨在後面走來。
月色西沉,天空逐漸黧黑,山風漸厲,薄霧飄忽朦朧。萬博老人在前飄飄忽忽,其疾如風,雪峯樵隱和江上漁翁也緊緊追隨,不曾落後一步。
不一會穿石攀藤,來到一個數丈方圓的平坦之地,停在兩間茅屋門前。
萬博老人推門進去,放下秦凌筠,點燃油燈,便叫江上漁翁,取來一桶水,朝秦凌筠身上潑去。
江上漁翁和雪峯樵隱當時都不禁脱口驚呼,秦凌筠方才打得遍體鱗傷,變得血肉模糊,如今這樣用水一潑,遍體的傷口如何得了?
萬博老人毫不理會,只是低頭用手抹去秦凌筠身上的血跡,江上漁翁又不禁啊呀一聲,兩隻眼睛瞪得像銅鈴,張着闊嘴,説不出話來。經過萬博老人用手抹去血跡的地方竟然是露出完好如初,白如玉脂般的皮膚。
萬博老人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從身上掏出一粒丸藥,塞到秦凌筠口中,這才向江上漁翁和雪峯樵隱笑道:“二位對我秀才方才的舉動,是否有些不解?”
江上漁翁坦白地點點頭,萬博老人笑着説道:“請你先到門外,在那條鯊魚肚子裏再摸索一遍看看,是否還有其他的東西在內。”
説着話,他又轉身對雪峯樵隱舉手肅客,雙雙坐下,他接着説道:“杜兄令徒此番奇遇,洪福齊天,前程未可限量。”
雪峯樵隱一時無法答話,只好唯唯應是,表示謙虛。
這時候,江上漁翁叫着進來,手裏捧着一個紫溜溜、光滑滑,式樣精巧、暗藴寶光的小玉缽。
萬博老人這時呵呵大笑,伸手接過紫玉缽,用手摩娑了一會,點頭笑道:“二位認識這個紫玉缽否?”
江上漁翁説道:“秀才!我老漁雖然不是萬博,對於這件東西,總是聽説過,當今武林之中,少林派當代掌門之師伯大冶老和尚,他經常手中託着一個紫缽,但不知此缽是否那缽。”
萬博老人點頭説道:“大冶老和尚紫玉缽有兩個特點,其紫玉缽上繪有如來佛祖之像,那是他用七陽指在這堅逾精鋼的紫玉缽上,留下的痕跡。”
江上漁翁低頭一看,大驚説道:“如此説來,大冶老和尚竟然葬身在這虎頭鯊的腹內了!”
萬博老人沒有理會,接着説道:“大冶老和尚紫玉缽的第二個特點,便是缽中栽植了一棵萬載靈芝草,世間奇珍,罕見的寶物。杜兄!你如今是否明白我要你打令徒三百戒尺的用意了麼?”
雪峯樵隱突然站起身來,一拱到地説:“博老待小徒天高地厚,老朽既愧且感。”
江上漁翁皺眉説道:“你們打什麼啞謎?”
萬博老人笑道:“老漁,你在江上水面待了一生,為何也相信斷尾虎頭鯊會通靈成蛟的無稽之談?這條虎頭鯊吞了大冶老和尚,吃了這棵整本的萬載靈芝,它不通靈更待何時?偏偏它又遇見你這位愛打不平的老漁,這位秦老弟偏偏又適逢其會喝了虎頭鯊的血,雖得其中精華,若不打他一個皮開肉綻,只怕就要發漲而死。我秀才第一眼看到他時,便斷定是如此……”
江上漁翁故作不服之狀説道:“秀才!你不怕看走眼麼?”
萬博老人呵呵笑道:“你休要忘了,我這個老秀才卻有萬博之名,要不然,怎麼會白送這位秦老弟數十年的內修之力。”
江上漁翁擊掌嘆道:“早知如此,虎頭鯊當初還有那麼多的血!……”
萬博老人笑道:“萬事都是命,半點不由人!天生靈物,豈有幸得之理?你老漁懊悔的什麼?”
兩個人一陣呵呵之後,萬博老人轉向雪峯樵隱説道:“杜兄隱居多年,今日不遠千里而來,莫非武林之中有人要捋中原四傑的虎鬚,你們又苦於不知對方為誰,要來詢問我秀才是麼?”
雪峯樵隱被萬博老人這一連串的問話,問得心服不已。
在驚服之餘,便將瓊林夫人之事,敍述了一遍。
萬博老人傾聽得很仔細,但是聽完之後,默然無言。
良久,才站起來説道:“天色將明,二位在此稍歇,我要到內間少坐片刻。”
説着話,不等他們二人説話,便起身走到裏面去,掩上了房門,門外撇下了兩位相對愕然的客人,守着昏睡不醒的秦凌筠,兩個人的心中都是思潮如湧,感慨萬端,靜坐默然,不覺東方之既白。
巫山十二峯聳然蝟立,得陽最早,清晨到處一片金黃,生機盎然,令人心脾為之一清。
雪峯樵隱和江上漁翁正待推門而出,瞻仰這巫山朝雲,峯上江景,忽然身後一陣哈哈笑聲,酸秀才萬博老人從內室出來,站在室中,精神煥發,臉含笑容,輕鬆地説道:“夜來慢待兩位客人,知我勿罪。”
雪峯樵隱和江上漁翁聞聲轉過身來,只見酸秀才笑吟吟地站在那裏,身旁站着神采飛揚的秦凌筠。
雪峯樵隱見狀大喜,連忙説道:“筠兒!你還不叩謝萬博老前輩。”
萬博老人伸手挽住秦凌筠,搖頭説道:“杜兄!你休叫秦老弟謝我,天意成全他,要為武林未來放一異彩,與我何干?不過我秀才倒要趁這個機會,對秦老弟有一次冒昧的差遣,不卜杜兄能否慨然俯允?”
雪峯樵隱立即説道:“博老有何差遣,儘管吩咐,只要小徒力之能及,敢不盡力以赴?”
萬博老人點頭説道:“既然如此,我秀才也不稱謝了。”説着話,便從身上取出一個小小的竹筒,交到秦凌筠手中,交待他説道:“從巫山起程,取道東北,行走五日之後,打開這個竹筒查個明白。”
他説到此處,又呵呵地笑了起來,接着説道:“這並不是錦囊妙計,也不是我秀才故作玄虛,只是我思索一夜,推測的一點道理而已,如果不靈驗,就算我秀才冤了秦老弟一趟。”
秦凌筠接過竹筒,恭謹地問道:“晚輩此去需要多少時日,事畢之時,是否仍然回到此處?”
萬博老人説道:“九九重陽,你師父尚有銀龍堡之約,到時候你直接前往天台銀龍堡便了。”
秦凌筠拜辭之後,出門疾奔而去。
萬博老人目送秦凌筠去後,對雪峯樵隱説道:“杜兄!你和老漁所問的瓊林夫人是何人?瑤池位於何處?這兩個問題,並非我秀才枉稱萬博,也不是有何忌諱,不便相告,而是我覺得其中有一點疑慮,至今未能猜透,只好留待稍後,再俟機奉告。”
雪峯樵隱一聽他如此一説,以為他要下逐客令,便站起身來告辭,萬博老人又攔住笑道:“我秀才雖不是好客主人,你雪峯樵隱和江上漁翁都是難得的嘉賓,巫山十二峯至少也得盤桓一個月,同時,趁這段時間,合我們三人之力,為秦老弟準備一件禮物,以預賀他此行成功。”
他走到門外,指着地上那條虎頭斷尾鯊説道:“這條虎頭鯊魚皮,現在已成當今一絕,堅逾精鋼、柔若羊韌,若是製成一副內甲,便是稀世之寶。”
江上漁翁呵呵笑道:“酸秀才幹日慳吝得一毛不拔,為何今日對老樵的徒兒如此偏愛!秦娃兒幾生修來的福氣!能得你酸秀才垂青!”
萬博老人突然神色一變,半響沒有説話,良久才綻開微笑説道:“老漁!老樵!世間事有很多是難以預料的啊!”
看來這位逍遙出世的萬博老人,還有滿腹心事,且不説他究竟有何難言的心事,也不説這三位武林高人,在巫山煉炙虎頭鯊魚皮甲的情形。
且説雪峯樵隱門人秦凌筠領得萬博老人竹筒任務之後,奔出茅屋,果然朝着東北方向,放腳疾奔。當他剛一展開身形,躍離巫山茅舍之際,他才知道自己的功力,果然是萬博老人在天亮之前所告訴他的,已經不可與往日相提並論。只要稍一提氣,丹田濁氣一散,騰身一拔之時,總在四丈左右,這份內力,衡諸當今武林,已是罕見。
秦凌筠真有一種茫然的喜悦,對這突如其來的收穫,一時倒有不知所措的感覺。所以他只有加快腳程,翻山越嶺,向前疾馳,借這種瘋狂的奔馳,來發泄自己滿心難以容納的喜悦。
一路之上,除了偶爾的打尖用飯,稍稍地閉目養神之外,幾乎他沒有停過腳步,轉眼五天過去,他卻停身在崇山峻嶺之中,四周渺無一人,但見羣山起伏,萬巒環繞,不知此身在何處。
秦凌筠暗自忖道:“是不是因為我如此全力狂奔,五天以來,我超過了萬博老人預計的地點?”
正是猶豫不定之際,忽然從對面山巔之上,轉出來兩個人,身形極快,步履輕盈,分明是具有極高武功的人,轉眼就來到秦凌筠的身旁,原來是兩位年紀約在四十左右的中年和尚。
這兩位和尚兩眼神色充足,太陽穴高高聳起,分明是身兼內外功力的高手,他們從秦凌筠身旁經過,眼光都沒有在秦凌筠身上留下一瞥。
秦凌筠心裏一動,連忙一抱拳,拱手説:“兩位大和尚請了。”
兩個和尚聞言停身,對秦凌筠看了一眼,當即也舉掌一立胸前説道:“小施主有何見教?”
秦凌筠説道:“請問兩位大和尚,此地何處?”
兩個和尚説道:“中嶽嵩山少室峯下。”
秦凌筠聞言一驚,拱手稱謝之後,心裏暗暗忖道:“原來五日五夜,我已經從巫山十二峯,來到了中嶽,跑了千餘里的路程。這少室正是少林寺院所在之地,難道萬博老人要我到少林寺來,有什麼急辦之事?”
想到這裏,急忙拿出竹筒劈開一看,裏面放置着一張字箋,秦凌筠細細地看了一遍之後,滿臉露出驚愕之色,喃喃自語説道:“萬博老人這是什麼用意,這樣豈不是要惹起一場糾紛麼?少林寺是當今武林各門派的泰山北斗,只怕容不得我如此做法……”
想了一會,他霍然頓足説道:“萬博老人他如此決定,必有其由,我自然要遵照他的指示去做。”
意念一決,突然昂起頭來,向前朗聲叫道:“兩位大和尚請回,在下尚有一事請教!”
兩個和尚去勢本是極快,就在這一會功夫,已經遠去十七八丈。這時候突然一聽秦凌筠如此一叫,聲音不大,但是入耳卻是猶如沉雷,震得耳鼓嗡嗡直響。這兩個頓時大吃一驚,兩人對視一眼之後,回身落勢,望着秦凌筠。
秦凌筠來到近處,拱手説道:“兩位大和尚可是駐錫在少林寺院的麼?”
兩個和尚皺了一下眉頭,其中一人答道:“貧僧等是少林寺本院達摩院護法,請問小施主怎麼樣稱呼?”
秦凌筠拱手説道:“原來是兩位高僧,在下失敬了。在下秦凌筠,路過此間,請問兩位大和尚,身上攜帶的是何物?”
這兩位達摩院護法聞言頓時臉色一變,腳下隨着立即退後一步,沉聲問道:“秦施主!你問此話,是何用意?”
秦凌筠心裏一震,暗自忖道:“怪呀!看來分明如萬博老人所説的情形一樣,他為何如此未卜先知,難道世間上真有這等未卜先知的事麼?”
他心中對萬博老人有了驚服之處,便決心照字箋上所説的話去做。
當時他便朗聲説道:“如果兩位大和尚身上攜帶的是紫玉缽萬年靈芝,就請交給在下一觀,以開眼界如何?”
那兩個和尚當時宛如平地頓起焦雷,驚得睜大了兩雙眼睛,半晌沒有答話。
秦凌筠説道:“萬年靈芝為世間珍物,在下只求一開眼界,別無意……”
言猶未了,那兩個和尚哈哈大笑,高聲説道:“原來秦施主還是有心人,只怪貧僧眼睛不亮,不識真人。不過少室峯下,秦施主膽敢攔住貧僧,強取靈芝,必有所恃,貧僧有幸高人當前,少不得要領教一番了!”
其中一人立即盤步上前,右手一晃一伸,五指箕張,勁風立起,就向秦凌筠抓來。
行家出手,落眼便知。這位達摩院高手如此一出招,便是少林絕技——十二擒龍手“怒縛孽龍”,凌厲無比,疾快絕倫。
秦凌筠微嗤一聲,腳下一個移動,人似旋風一閃,躲開數尺。
那和尚冷笑一聲,如影之隨形,空着一隻左手,單憑一隻右手,擒拿刁鑽,嗖、嗖、呼、呼一連攻出五招。
秦凌筠身形飄忽不定,從容不迫地閃過五招。
那和尚倏地身形一收,冷笑説道:“怪不得施主如此猖狂,果然身手不凡。”
秦凌筠平靜地説道:“在下方才已經説過,只求瞻仰奇珍,別無他意,大和尚如要動手,在下只好奉陪。”
那和尚冷哼了一聲,便不言語,雙手交胸,臉色沉重,緩緩地向秦凌筠逼近過來。
秦凌筠初逢大敵,也不敢大意,他雖然知自己功力,已經突飛猛進,但是,面對的是少林寺達摩院的護法,何能輕視?他暗自功行全身,力貫雙臂,靜靜地站在那裏,凝神以待。
那和尚來到面前五尺的地方,突然雙腳沉樁,微蹲馬步,雙臂內圈,倏地外揚推出,使出少林寺七十二種秘技之中最剛最猛的“大力金剛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