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鬼蜮桃源
春寒料峭,積雪未融。
在太行七麓抱陽山的山腳下,空曠的雪原上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十餘名戴着雪笠的大漢縱騎狂奔而來。這些人衝到山腳下的一片黑松林前,突然領頭的一名騎客高聲叫道:停下!停下!
這是個穿花袍的年輕人,白麪微須,錦帽貂裘。他附身看了看地上的淡淡足印,那行足印一直延伸到松林之中。他微微一笑,和另一個面容黝黑的青袍人交換一下眼色,二人心照不宣,同時點了點頭。
二人躍身下馬,都是身手敏捷,顯有武功在身。那花袍人走上兩步,向林中道:飛刀彭可是在林中麼?
林中無人回應。只有大風掠過樹梢,發出呼嘯的鋭響。
花袍人又走上兩步,道:你已是山窮水盡,還是束手
話音未落,嗖的一聲,林中飛出一柄飛刀,向花袍人胸口電射而來。花袍人早有防備,輕描淡寫伸指夾住那柄飛刀。接着,林中又是嗖嗖幾聲,接連有四柄飛刀魚貫射來。
那青袍人突然撲上幾步,雙手一陣連抓,將那幾柄飛刀抓在手中,叫道:飛刀彭,就你這點三腳貓的功夫還敢出來現世?還有多少飛刀,一塊拋出來吧。
花袍人笑道:飛刀彭一共有十八把飛刀,在飛虎堡城外用了九把,在孤雁峯上用了四把,現今又用了五把。他哪裏還有飛刀?
青袍人臉上兇光畢現,驀地喝道:各位兄弟,衝!
十餘名大漢全都下馬,刀劍出鞘,成半環形衝進林中。
林中一棵巨松旁,倚着一個黑衣大漢,頜下短鬚戟張,身形魁梧,相貌粗豪,身上到處都是血污,顯已身受重傷。他懷中緊緊摟着一個十來歲的孩童,那孩童看着虎狼般環伺過來的眾人,臉上露出了極為害怕的神色,嘴角抽搐,眼看就要哭將出來。
黑衣大漢悽然一笑:千里追殺,斬草除根,連孩子都不放過。好個正義盟!
花袍人道:對巫刀門的魔星,豈能心慈手軟?
黑衣大漢詫異道:什麼巫刀門?我飛刀門也是江湖中的名門正派,哪裏會和江湖上的下三爛有干係?
你飛刀門近三年刀法詭異,縱不是第二個巫刀門,也必定收留了巫刀門的餘孽。
黑衣大漢激憤道:你正義盟巧立名目嫁禍我門,無非是為了剷除異己,鞏固你正義盟在武林的地位罷了。須知老天有眼,善惡到頭,終有報應。
青袍人冷笑道:飛刀彭,你飛虎堡上上下下四十餘口,全都被超度上了西天。今天再打發了你父子二人,我等就可以回藏劍山莊交差了。
黑衣大漢睚眥欲裂,眼睛幾乎冒出了火花,高聲罵道:好狠毒的狗賊!你與那魔星何異,還大言不慚誣陷我是魔刀?姓彭的到了陰曹地府,也要報這個血仇!
花袍人叫道:羅兄弟,別跟他廢話。大夥兒還等什麼,上!
十餘名大漢呼喝一聲,各挺刀劍,向那大漢和孩童撲來。刀光甫起,只聽得空中嗖嗖之聲大作,一道黑色的閃電左右盤旋,幾乎同時擊到所有人的兵刃之上。眾人都覺得手腕被毒蛇咬了一樣,劇痛之下,刀脱手而飛。十幾柄刀如張了眼睛,一一銜尾疾飛,密密麻麻釘在一棵三丈外的松樹幹上。
眾人大驚之下,抬頭看時,只見一個頭戴雪笠、身着斗篷的人坐在一棵高聳的樹上,一根黑色的長鞭拖曳下來,在風中微微擺動,宛若活蛇一般。
那個面容黝黑的青袍人臉上青光一現,叫道:是呼延鞭法!一滑步,身子快如游魚,雁翎刀已握在手中。他一挺身子,如一隻灰鶴一樣沖天而起,刀反背在身後,向那戴雪笠之人飛撲而去。那人身形一動不動。青袍人撲到樹顛,驀然出手,刀光如匹練一般,竟從幾個方位向那人的咽喉削去,甚是決絕毒辣。卻聽得當的一響,金鐵交鳴,刀影渙散,青袍人身子直落了下去。
戴雪笠之人身子如螺旋一般,也盤旋而下,長鞭順勢纏回腰中。他的斗笠壓得很低,又微低着頭,叫人看不到本來面目。只聽他用一個沙啞的嗓音緩緩説道:你用刀,我也用刀。右臂一翻,寬大的袍袖中露出半截刀刃,刀身隱隱透出碧油油的光芒。
青袍人臉上青光更甚,他仍然將刀背在身後,突然動如脱兔,撲到戴雪笠之人身前,刀如毒蠍之針,從後至前閃電般當頭劈下。戴雪笠之人微微側身,青袍人啊的一聲大叫,似乎收勢不及,從那人身側掠過,衝出七八步遠,身子一動不動,僵立當場。
戴雪笠之人站直身子,緩緩説道:大好身手,偏偏為害江湖,死有餘辜。
話音剛落,青袍人的身子突然爆裂,化做幾蓬血肉飛射而出,潔白的雪地上噴灑上幾道猩紅的血痕。眾人齊齊啊了一聲,都嚇得魂飛魄散,誰也不敢稍動。
那白麪微須的花袍人大叫一聲:羅兄弟!臉上肌肉抽搐,拔出長劍。
戴雪笠之人微微點頭,道:你用劍,我也用劍。右袖一翻,隱去刀身,左臂一抬,亮出一柄長劍,如一泓秋水,映着白雪,發出清洌的寒意。
花袍人左手捏個劍訣,右手持劍,劍身筆直,劍尖向上,便如一棵蒼松站在山口迎客一般。戴雪笠之人肩頭一震,似乎吃了一驚,道:是春秋劍法。也緩緩舉劍,拿個劍式,竟與花袍人一般無二。
花袍人臉色變得煞白,突然暴喝一聲,長劍平胸挺刺,劍尖一抖,化為無數幻影,向戴雪笠之人胸口的六處要穴罩去,正是平生引以自負的一招梅花萬點。劍勢方出,驟然間眼前一花,無數的劍影已先行罩住了他的前胸所有要穴。接着寒意沁人,喉頭前已逼上了一個雪亮的劍尖。對方使的也是一招梅花萬點,只是比他快了一拍。
戴雪笠之人收劍,退後兩步,道:再來。
花袍人定了定神,矮身撲前兩步,使出一招陽關三疊,比前式快了不止一倍,向對方下三路連環進擊,勁力一波波湧出。剛剛撲出,卻覺得身前一股大力先行襲到,收足不住,退了三步,直覺對方勁力又到,又退三步,待要拿樁站定身形,卻哪裏能夠?對方的勁力竟如長江後浪推前浪,一波猛似一波,陽關三疊,何止千疊,萬疊!
花袍人蹬蹬退了十餘步,後背砰地重重靠在一棵樹幹上,樹枝上的積雪紛紛落下。他剛呼出一口長氣,見對方的劍尖又穩穩點在自己的小腹之上。
戴雪笠之人再次收劍,退後兩步,道:再來。
花袍人臉色漲得通紅,化劍為輪,向戴雪笠之人飛卷而來,卻見眼前也有劍光如輪,與自己的劍噼噼啪啪撞擊在一起,登時胸口如受大錘撞擊,手臂酥麻,長劍斷為三截。剛剛跌出數步,那戴雪笠之人身形躍起在半空,一聲長嘯,長劍如電,凌空向他當頭劈下。劍聲如雷,藴含着無窮勁力,似要將他劈成兩片。
花袍人躲避不及,嚇得呆若木雞,眼前光影掠過,接着唇上一寒,一抹髭鬚已被削掉。
戴雪笠之人垂下袖子,斗篷在風中飛揚,道:我不殺你,將你的鬍鬚給上官清遠看,他便知道我是誰了。告訴他,三個月後,我上門討教。
花袍人臉色煞白,愣了片刻,舉起袖子捂住臉,如受驚的兔子一樣飛身衝出了松林。眾人也尾隨其後,一窩蜂逃命而去。
那黑衣大漢拜伏在地,叫道:義士,我父子二人性命,全仗你出手所救。敢問義士尊姓大名,我飛刀彭永感大德,必報重恩。
戴雪笠之人冷冷道:不必。下三爛的門派,不敢與你等名門正派結交。説罷飛身掠上一棵松樹。
江南藏劍山莊。
上官清遠的鬢邊已添上了幾抹白霜,額頭上也刻上了幾道深深的皺紋。他的眼睛雖然還炯炯有神,但是已經失去了幾分清澈,他的腰雖然還挺得筆直,但背已隱隱有些駝了。除了名枷利鎖和無情時光,一定還有些什麼,對這個名動江湖的劍神造成了極大的折磨。
上官清遠目不轉睛盯着花袍人的半撇髭鬚,看了足足半個時辰,終於開口:不錯,那人用的確是本門的春秋劍法。
花袍人問:師父,那人的劍式是春秋劍法,可是卻快得不可思議,似乎又不同於本門。
上官清遠驚異道:快到什麼程度?
花袍人臉上一紅,低聲道:我甫一拔劍,劍已在喉。
上官清遠微微皺起眉頭:本門劍法古拙無華,大開大闔,向以穩健求勝。定雲止水,容得鳶飛魚躍;波恬浪靜,勝過雨驟風狂。當年快劍客歐陽魄出劍如電,三十招內,仍為你師祖所制,即因盈不可久,欲速不達之理。快?是何道理?
花袍人道:而且,那人用的還是左手劍。
左手劍?上官清遠更驚,手心出了汗,喃喃道,難道卓他沒有死?不可能,不可能。他,他為什麼不用右手?
花袍人道:他的右手用的是刀。
刀?
是。而且刀法神秘莫測,變幻無方。羅素一招之下,就被斬成碎塊,當真狠毒至極。
上官清遠身子驟然挺直,神情變得凝重,愣了許久,才嘆了口氣:是修羅刀法。可是,他手脈已斷,如何能再使刀?
花袍人又道:不僅如此。那人還會使江湖失傳已久的呼延青龍鞭。
上官清遠臉色驟然變得蒼白。
他揹負雙手,籠在寬大的袖子裏抬頭看天。天空陰霾密佈,飄起了細雨。良久,他低聲問道:你這次出門,可有你師妹的消息麼?
花袍人低下頭去,道:徒兒無能。
上官清遠按了按袖中的修羅刀譜,默然片刻,道:從今日起,任何人不許到劍廬來,為師要閉關三月,靜悟劍道。
藏劍山莊三里外的卓氏墳冢。一個戴斗笠的人盤膝坐在一座新起的墳塋邊,橫笛在口,吹出悠揚的笛音。墳塋邊一塊青碑,高約三尺,上邊鐫刻着兩行字:
先兄卓公諱若水先嫂楚氏諱如珊之墓
愚弟布天雷謹立
笛聲音調時而凝澀低迴,如同嗚咽,時而如長亭別客,徵人望鄉,滿藴惆悵之意,終於舒緩悠遠,化為喜樂平和。
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人到多情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低低的吟哦來自身後。布天雷轉頭看時,只見一個白衣僧人捧着一叢素菊,走了過來。那僧人形銷骨立,容顏極為憔悴,他見了布天雷,微微一頓,合十為禮,然後走到墳邊,將素菊供在墳前,忽看到新立墓碑上的字,陡然身子劇震,一下子變得失魂落魄。
布天雷已猜到此人是誰,嘆了口氣,喚道:畢兄。那僧人吃了一驚,側頭道:你如何知道阿彌陀佛,畢淮南已死,貧僧惠能。布天雷道:生也,死也。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死也,生也。那僧人眼光迷離,喃喃道:生也,死也。也指指自己的胸口,死也,生也。愣了片刻,突然痛哭失聲。
布天雷悄然離去。這世間,有的人是雖生已死,有的人卻雖死猶生。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上官清遠走出劍廬的時候,江南正是山温水軟,鶯飛草長的時節。而他鬢髮白了一半,兩腮也瘦削下去。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劍神已不再年輕。
他推開劍廬的兩扇木門,一眼就看到了布天雷。布天雷不知佇立了多久,彷彿亙古以來,一直就如撐天柱石,穩穩站在那裏。無論花開花謝,無論月去風來。
上官清遠看到他的右手。手已廢,但手腕上三道金環,將一把碧油油的短刀牢牢箍在他的手臂上。上官清遠又看到他的左手。那隻手沒有握劍,劍在腰下懸着。也沒有持鞭,鞭在腰間纏着。那隻手捧着一塊豔麗無儔的寶玉。寶玉如心,映紅了他的面龐。
上官清遠臉色變了。那塊玉原本在他的書齋裏,後來到了花奴兒手中,可是最後,卻到了布天雷的手中。
上官清遠緩緩拔出了無傷劍,劍尖斜斜垂向地下,勁力佈滿了全身,如淵渟嶽峙,無窮劍意罩住了布天雷。這是他第三次和布天雷交手,第一次布天雷初出茅廬,還像是一塊頑鐵,不戰而屈。第二次這塊頑鐵是為花奴兒而戰,豪氣遄飛,竟然勢不可當。這一次呢?頑鐵本來已廢,可經過了苦難的打擊和痛苦的磨礪,是不是已經百鍊成鋼?
布天雷一直微微低頭,凝神看玉,彷彿天地間無物無我,僅剩下這塊寶玉。
上官清遠的劍意全部罩在虛無之上,竟然沒有感到殺氣的對峙。布天雷的身子輕輕動起來,那不是進攻的招數,也不是防守的步伐,但如清流漫過山石,如仙子臨風舒袖,如浪子閒庭信步。那是什麼?是一種舞麼?
上官清遠將陰奉陽違、鬼哭屍僵、椎心泣血、敲骨吸髓等修羅刀法的招式全默想一遍,三月的苦修已有了化解之道,自信充溢了心胸。他的狀態已調整到巔峯,殺氣如影隨形,隨着布天雷的舞動而舒展。但殺氣再猛,叵耐布天雷一念無我,自然不避神弓鬼矢,纖塵不染,何懼地網天羅?上官清遠漸漸發覺,他面對的不是布天雷,而是那塊玉,那顆心。在布天雷舞動之中,在上官清遠的劍意激盪之下,那塊玉微微顫動,如同一顆復甦的心怦怦跳動起來。這一下,上官清遠本來靜如山嶽,心如止水,竟然一念隨念,一心隨心,動了性情根本。
他像處在月白風清的春夜,又像走在風和日麗的林間,漸漸心境兩忘。他看到卓若水微笑着走來,仍是一副灑脱不羈的神情,劍氣無形蕩入他的心胸;他看到花奴兒揮鞭掃去他的文士頭巾,薄嗔微怒地離去,俏麗的身影隱入桃花之間;他看到布天雷抿緊的嘴唇,圓睜的虎目,手中掠起的狂飆雷霆般擊中他的右臂。他的耳邊又響起那個輕蔑的聲音:倚高才而玩世,飾厚貌以欺人,你如何配稱劍神?
你如何配稱劍神?你如何配稱劍神?你如何配稱劍神聲音漸漸響起來,竟如雷霆在耳際炸響,震動着他的每一根神經。
豆大的汗珠從上官清遠額角沁出,順着臉頰流下。他如身處洪爐之中,越來越熱,心怦怦直跳,手開始抖動,越是控制,越是劇烈。劍越來越重,難以握持,終於噹的一聲落到地上。
他悲哀地發現,自己閉關三月,卻無一絲一毫的勝算。因為他的內心已為自己造了一個厚厚的繭,永遠無法掙脱的繭。人最大的敵人,往往恰恰是他自己的心。布天雷悟到了這一點,才用這塊如心玉珙作為武器。
布天雷看着上官清遠失魂落魄站在那裏,笑了笑,説了三個字:你輸了。然後就縱起身形,消失在風裏。
三天後,劍神上官清遠封劍歸隱。布天雷沒有殺他,也沒有奪去他的聲名地位,卻拿走了他的心。
在抱陽山北峯人跡罕至的絕頂,是江湖人士聞名喪膽的鬼蜮,傳説那裏黑霧籠罩,鳥獸出沒,不見天日,魔靈橫行。但是,如果偶爾有采藥的藥師爬上去,就會發現,那裏現在已經遍植桃樹梅花,風和日麗,繁花似錦,儼然仙境。據説,如有福祉,還能在桃花間看到桃花仙子翩翩而飛的衣角。
鬼蜮已經變成了世外桃源。那麼,世間就沒有鬼蜮了麼?
有。鬼蜮融入了滾滾紅塵,隱身在無數道貌岸然的人心之中,仍然黑暗、陰冷、邪惡、歹毒。
善良的人一定要擦亮眼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