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州長泰酒樓地居鬧市,爐中烤鴨和燻雞名聞遐邇,號稱“江漢二絕”;加上窖藏十年以上的“狀元紅”,遠近食客,趨之若騖。
時當正午,長泰樓上上下下近百張桌子早已坐滿了客人,熙攘喧譁,呼酒要菜;十幾個夥計馬不停蹄穿梭般往來,全都忙得滿頭大汗。坐在樓下人口櫃枱裏的胖掌櫃,油光臉上擠滿謅笑,不住地點頭哈腰,招呼着熟客。
募地蹄聲盈耳,兩騎棗紅色駿馬旋風似馳到門前;雙蹄齊揚,唏章草一聲停了下來,鞍上烏雲般飄落兩名黑衣騎士。這兩人一個是虯髯大漢;另一個生得麪皮慘白,十分瘦削,左眉角有着長長一條刀疤。兩人都是一身黑色勁裝,腰懸長劍,衣袖上同樣續着兩條窄窄的銀線。
二人飄身落馬,撣了灰塵,順手將馬繮向鞍頭上一搭,並肩登上店前台階,大刺刺走進店裏來。掌櫃的一見,臉上微微變色;慌忙丟下算盤,親自迎了上來,陪笑招呼道:“陸爺,李爺,您老好?”
那虯髯大漢哼了一聲,道:“好個屁,人都快氣瘋了,還好什麼!”
掌櫃喏喏連聲:“是!是!李爺別生氣,喝上兩杯狀元紅,自然氣就消了。”
虯髯大漢怒眉一揚,叱道:“廢話!到酒店裏來不喝酒,老子是來陪你説笑話的?快滾去準備,少在老子面前惹人煩躁。”
那掌櫃嚇得直往後縮,臉上仍然陪着笑,怯生生又問:“二位爺……是宴客?還……還是便酌……”話沒説完,虯髯大漢一聲暴喝,探手握住劍柄,厲叱道:“宴你孃的鳥客!你這蠢豬再要咕噪,老子就宰了你!”
掌櫃哪敢再問,掉轉頭急聲對夥計吩咐道:“樓上雅座,快侍候!”
夥計們一疊聲吃喝傳話上樓,那虯髯大漢才怒火稍熄。旁邊白臉刀疤漢子冷冷望了他一眼,陰聲勸慰道:“老李,犯得上跟他們生氣嗎?咱們自己的事還煩不過來,忍耐點,早些吃飽喝足,趕緊去辦正事要緊。”兩人昂首闊步,登上樓梯。
這時候,滿店食客都噤若寒蟬,一個個低頭吃喝,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偌大一座酒樓,竟靜得落針可聞,顯見大家都對這兩名惡客十分畏懼。
惡客邁步登樓,樓上的夥計全着了慌;放眼望去,黑壓壓的一片人頭,哪兒還有什麼雅座空位?其中一個精靈些,瞥見臨窗一張圓桌上,只有老少兩個人;老的年近五旬,衣着樸素,像是一位忠厚老家人;年輕的不到二十歲,唇紅齒白,一襲藍色儒衫,是個文弱書生,主僕二人正默默喝着悶酒。
夥計心裏一動,急忙含笑上前,躬身陪禮道:“實在對不起,能不能請二位賞個臉?委屈跟鄰座那位公子擠一擠,空一張桌子出來。小號今天客人太多,全仗老客人幫忙。”口裏説着,早已開始動手,將圓桌上酒菜向鄰座一張小方桌上移過去。
藍衣少年面現温色,不悦地道:“這是什麼話?他們只有兩個人,就算要讓,也該把小桌子給他們,難不成……”
旁邊老人連忙勸道:“公子,讓就讓一下吧。出門在外,不爭這份閒氣,咱們就跟這位相公擠一擠。”
藍衣少年一側目,卻見鄰桌是一位年近四旬的灰衣文士,生得鷹鼻雞目,一臉奸滑之相,心裏頗感不願;正遲疑着,那中年灰衣文士已含笑拱手讓坐,説道:“在下正感孤寂,如蒙不棄,何妨共桌一敍?”
藍衣少年倒有些不好意思,忙也拱手笑道:“只是打擾兄台,於心不安,再説,那兩個傢伙也太……”
灰衣文士不待他把話説完,低聲接口道:“老弟仔細些,那兩人是天心教中銀線護衞。
你我都是文弱之人,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
藍衣少年冷哼了一聲,終於嚥下已到嘴邊的話,憤憤移坐到小桌上。
那灰衣文士一臉謅笑,舉杯搭訕,自稱姓古名雲飛,是個遊學的秀才;接着又請藍衣少年和同行老人姓名。藍衣少年心裏不樂,只冷冷回答一聲:“在下江濤,這位是家人江富。”
古云飛十分健談。“哦”了一聲,連道:“久仰!久仰!”接着,便打開了話匣子,天南地北,攀談起來。
江濤見他面目可憎,言語無味,更後悔不該跟這種俗物同桌;於是冷冷不大理睬,古云飛問三句,才回答一句半句,暗中卻注意着那兩名天心教銀線護衞。
那虯髯大漢和白臉刀疤漢子趾高氣揚佔了大圓桌,不待吩咐,夥計們已川流不息送上整雞全鴨,密密擺了一桌。兩人一邊吃一邊罵人,氣勢洶洶不可一世!
虯髯大漢似有滿腹委屈,三杯下肚,重重一砸酒壺,罵道:“他媽的,刀槍好挨,悶氣難受。我姓李的活了幾十年,這算是平生第一次遇上這種窩囊事。頭兒們整天美酒佳餚,摟着花朵似的妞兒,她們哪裏想到下面人辦事的難處!但凡有點差錯,就他媽的知道發脾氣、打官腔……”
那白臉刀疤漢子看來比較陰沉,仰面飲幹了一杯酒,緩緩道:“其實,這也難怪頭兒們,令諭是教主下的,誰敢不遵?你別看他們神氣,到了總教,那龜孫樣兒比咱們更慘。”
虯髯大漢罵順了嘴,又道:“教主這令諭下得也奇,十八歲的少年人世上有多少?咱們又不能見一個就把衣服剝下來看看他背上有沒有疤……”
白臉漢子面色一沉,低聲道:“老李,噤聲!這是什麼地方?你是嫌活膩了是不是?”
虯髯大漢連忙住口,兩道精目向全樓掃視了一遍,憤憤端起酒杯,道:“好!不提這檔子事,喝酒!咱們喝酒!”
談話暫時中斷,但這些話聽在江濤耳中,欲不覺暗中心驚。不由自主伸手摸摸自己背後,腦中飛快忖道:“奇怪,十八歲的少年……背上有疤痕……他們要找這樣的人是何緣故?
他一面默默尋思,一面對那兩名天心教徒更加留意。過了一會那虯髯大漢盡喝悶酒,突然又忍不住了。不過,這一次比較謹慎,用肘輕撞白臉刀疤漢子,壓低了嗓音問道:“喂!
老陸,你説鴻興棧那小子可疑,我心裏還是拿捏不準,萬一這次又弄錯人,咱們可就吃不完兜着走!”
白臉漢子深沉地笑了笑,道:“這一次準錯不了,朱癩子親眼看見他人浴,背上千真萬確有一條疤痕。”
虯髯大漢搖頭道:“就算他背有疤痕,如果今年並非十八歲,也不是咱們要找的人。”
白臉刀疤漢子吃吃笑道:“所以咱們寧可謹慎些,等吃飽喝足了,先查明白那小子年紀;最好迫他脱下衣服驗證確實,真正不錯,然後飛報莊主。這樣一來,哪會再出差錯!”
虯髯大漢想了一會,笑道:“好,咱們就這麼辦!事情若成功,這可是一件大功。你我都該轉轉運,摔了這撈什子銀線,好歹也弄條金線幹一幹了。從今以後,咱們也夠資格去‘快活谷’見識見識,到‘鴛鴦池’洗個神仙澡啦,哈哈!”
白臉漢子聳聳肩道:“那地方豈是咱們去的?即便去了,也只好在輪值的時候站在外面過於癮眼下倒另有一個晉身騰達的好機會,可惜你我都輪不到……”
虯髯大漢問道:“什麼機會?你倒説説看。”
白臉漢子慢條斯理啃着一隻雞腿,笑道:“聽説總教新近頒下一道急令,重金禮聘懂梵文的人才。無論教內教外,也不計是不是武林人物,只要通話梵文,都可應徵。一經錄取,教外人酬謝黃金萬兩,賜予入教之權;如果是教內人,除賞金之外,並可越級提升,調入總教拜為學師。那份榮耀,就甭提了!”
虯髯大漢聽得直咽饞味,瞪着兩隻環眼,輕呼道:“我的天!黃金萬兩,拜為學師,那不就跟幾位壇主和護法們平起平坐了麼?我的乖乖,那該多神氣!”
白臉刀疤漢子揚眉道:“誰説不是!但你我都只乾瞪眼,誰叫咱們不懂梵文呢?”
虯髯大漢忙問道:“梵文?梵文是啥玩意兒?”
白臉刀疤漢子嗤道:“王八龜孫子才知道!聽説是一種番文,咱們別説懂,他媽的連見都沒有見過。”
虯髯大漢頓時泄了氣,罵道:“説了半天,敢情全是廢話。老陸,喝酒吧!去他媽的鳥學師,咱們還是於咱們的苦差使是正經。”
兩人連幹了數杯,站起身來。白臉刀疤漢子抹抹嘴唇,拍拍肚子,揚臉吩咐道:“賬記下,過兩天派人到莊裏去領銀子。”説完,相率揚長下樓而去。
兩名銀線護衞剛走,那位遊學秀才古云飛卻面露欣喜之色。頷首沉吟道:“黃金萬兩?
拜為學師?晤這倒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好機會……”跟着也站起身來,向江濤拱手笑道:
“老弟請慢用,在下有點急事,先走一步了。”
江濤頗覺不屑,冷笑説道:“古兄可是急欲趕去應徵報考?”
古云飛微微一怔,隨即笑道:“江老弟,天下什麼都是假的,只有錢才是真的。萬兩黃金不是小數目,可惜在下對梵文一竅不通,只好望黃金而興嘆了。”
江濤聽了這話,險些要噁心吐出來,暗罵:這人身為孔門弟子,心地竟如此俗不可耐,虧他還是一名秀才,真是有辱斯文。那古云飛對江濤臉上的鄙夷之色懵然不覺,招手換來夥計,道:“替我算一算,總共多少銀子?”
夥計算:“酒菜一共二錢四分。”
古云飛道:“不貴,就算三錢吧,多的賞給你作小費,等一會一齊向這位江公子結帳。”江濤方自一愣,古云飛已彆着牙籤,一步三搖,施施然下樓而去。
幾錢銀子雖是小事,江濤卻越想越氣。這姓古的白吃不説,臨走連個“謝”字也沒有,竟比兩名天心教銀線武士還要霸道無恥!於是,便問夥計道:“剛才這位姓古的秀才,是你們店裏熟客嗎?”
夥計陪笑道:“也説不上熟客,不過最近幾日,常來照顧小號。”
江濤又問:“他每次都這樣不付銀子?”
夥計聳聳肩,道:“古公子是位怪人,每次吃得不多,從不超過三錢銀子。這幾日總是跟朋友一起來,吃完由人付帳。像今天這樣獨酌,還是第一次。據他自己説,是特來江漢以文會友的;此地認識的朋友很多,住宿在南大街鴻興客棧裏江濤一聽鴻興客棧,忙插口問道:“那鴻興客棧離此多遠?
夥計道:“很近,由小號向南,轉過兩個街口就到了。”
江濤心念微動,忙對隨行的老家人道:“你在這兒略候一會,我去去就來。”
老家人江富訝問道:“公子要去哪兒?小的陪你一起去!
江濤道:“不必,假如過了半個時辰我還沒回來,你就到鴻興客棧去找我好了。”不容江富多説,匆匆出了長泰酒樓。
他略辨方向,灑步向南走去。穿越兩個街口,果然望見“鴻興客棧”四字店牌。這家客棧跨佔三間門面,金字橫匾,門前豎着馬樁;黑漆大門讀得光潔如新,氣派竟十分宏大。
江濤已到門前,忽然遲疑起來,暗道:此時才僅午刻,光天化日,天心教未必敢公然盤查旅客,倒是那古云飛確實可厭;倘若跟他不期而遇,又惹來滿身俗氣。不如在店外守株待兔,倒要看看他們查尋背有疤痕的十八歲少年是什麼企圖?揚目不遠處有一間茶棚,正圍坐着許多閒漢在議論紛壇;當下放慢了腳步,也緩緩踱了過去。走到近處,原來是許多人在爭看一張紙貼。
只聽一個粗壯口音叫道:“奶奶的,這可是一筆橫財!咱們既然不通,何不拿去給陳老夫子看看;他是舉人出身,只怕他還懂得。”
另一個笑道:“他懂個屁!若論之乎者也,他自然比咱們強些;説到這一門,恐怕跟咱們彼此彼此,同樣是擀麪杖吹火一竅不通!”
又有人道:“對啦!同慶行徐掌櫃做生意跑過下江,隨船出過東海,很會幾句番語,説不定他倒可以去試試。”
“算了吧!徐掌櫃那兩句番語,中原人不會聽,番鬼子聽不懂;他是虎咱們逗樂子的,你們別當了真事。何況這貼上明明寫的要精通梵文;梵文是天竺文,一東一西,相距何止萬里
江濤挨身擠進人叢,含笑問道:“究竟是什麼橫財?各位能讓在下看看麼?”
閒漢們見他一身儒衫,都笑道:“公子是念書人,快來瞧瞧。只要您通曉梵文,便有萬兩黃金可得;天下再沒有比這更容易賺的金子了。”
江濤曬道:“梵文有何難解?在下從十三歲起就開始修習梵文,自信尚不生疏。”説着,從一名閒漢子手中接達了紙貼。
眾人都驚訝追問道:“公子當真懂得梵文?
江濤剛點點頭,人叢中突然一陣紛亂,幾名閒漢已爭先恐後奔出茶棚。他微感一怔,正想不透這些人何以倉促離去。俗見其中一個又急急奔回,氣喘吁吁問:“公子……你貴姓?
住在什麼地方?”
江濤道:“在下姓江,就寄宿在對街鴻興客棧……”那閒漢沒等他説完,匆匆謝了一聲,腳不沾地,如飛向西而去。
江濤望望眾茶客,眾人也對他含笑頷首,笑的竟是那麼神秘。江濤心中暗詫,目光迅即落在那張紙貼上。這一看,他才恍然明白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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