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石堅口角一撇,目中殺芒連閃,冰聲道:“這事非耿堡主親自出面不可。”
“敝門師兄,一向極少在江湖走動,不知何與少俠結怨?”
“在下説過是舊債,要他親自答話。”
“少俠不説出原因,恐怕難以應命。”
“嗯!那在下就不客氣了……”
“怎樣?”
“殺人!”
呂明雄怒聲道:“少俠上門找岔,視本堡如無物,還聲言要殺人……”
方石堅寒聲道:“百靈門該在江湖除名!”
呂明雄怒極反笑道:“姓方的,老夫對你已經相當客氣,別太目中無人。”
方石堅又撇了撇嘴角,道:“客氣免了,在下是索血來的!”
“索血”兩個字,使所有在場地“劍堡”弟子,面色大變,個個橫眉瞪目,一副躍躍欲試之態。方石堅接下去道:“耿由義既然龜縮着不敢現身,本人只好揪他出來……”話聲中,旁若無人地舉步便身前闖。呂明雄大喝一聲:“你敢?”雙掌一掄,劈出一道如山勁氣,勢如裂岸驚濤。他這一出手,所有在場的紛紛挪步各佔位置。
方石堅沉着,沉掌,用力回敬。狂風怒卷中,悶哼倏傳,呂明雄踉踉蹌蹌直往後退,他身後的數名弟子,也被震得跌撞開去。同一時間,三支劍從左右後三個不同方位疾襲而來,方石堅收掌,旋身,再發掌,動作快昨猶如一瞬,使的是“旋風掌”,功力用足十成。
勁浪渦漩中,三支劍連人如陀螺般旋出兩丈之外,正後面的一個,首當掌力之衝,倒地不起,全場爆起一陣驚呼。
呂明雄栗吼一聲,擎劍在手,徐徐上揚場,架式十分詭異,大脱劍道常軌。
方石堅迴轉身,意念未轉,霍霍劍光已罩身而至。“百靈派”能躋身當今六大劍派之林,劍術當然有獨到處,而呂明雄是門中數一數二的好手,這一動劍攻擊,氣勢相當驚人,如狂風驟雨般凌厲無前的攻出了一十八劍之多。
劍雨暴灑中,方石堅左閃右回,退了數步。
呂明雄得理不讓,又是一輪疾攻,劍芒密如雨絲,交織成幕。
一溜烏芒,從劍幕中突起,慘哼傳處,劍幕立消,呂明雄退到八尺之外,手中劍下垂拄地,老臉一片死灰,身上有三處冒了紅。
方石堅斜揚着半長不短的鐵劍,他沒有下殺手,因為他要耿由義第一個先死,不然呂明雄非在劍下橫屍不可。
所有在場的“劍堡”弟子,全被震住了,鐵劍出鞘見血,而呂明雄是堡中一流好手,他接不下這一劍,別的誰還敢嘗試。
報仇,必須堂堂正正地叫陣,同時,據“廣覺”大師的説法,仇家不止耿由義一人,到底是哪些人,必須予以證實,務使無一漏網,這是方石堅打定的心意。
就在此刻,四名老者疾步進場,圍在場心的弟子,朝兩邊退了開去。四老者到了場中,一前三後站定,八隻眼睛集中投注在方石堅面上。
方石堅迫視着最前面的灰髯老者道:“閣下便是耿堡主?”
“不錯!”
“好極了!”
“闖堡傷人毀匾,意欲何為?”
方石堅雙目赤紅,俊面冷得像冰聲,仇恨的火卻在心裏燃燒,他還不想發作,他要先弄明當年兇殺的真相,挫了挫牙,道:“耿由義,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堂堂一門之主,被人直呼姓名,可説極盡輕蔑,在場的人人色變。三老者怒哼出了聲,耿由義不愧一門之長,修養功夫到了家,居然面不改色地道:“什麼問題?”
方石堅面上的肌肉抽動了數下,以冷得使人發顫聲音道:“耿由義,你記得近二十年前,‘鴛鴦雙俠’慘遭殺害的公案嗎?”
聞言之下,耿由義老臉乍變,栗聲道:“鴛鴦雙俠?”
“一點不錯。”
“你……你是……”
“是當時的襁褓小兒。”
耿由義連退兩步,目瞪如鈴,在場各代弟子的目光,全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方石堅接下去咬牙切齒地道:“你當能告訴我行的原因?”頓了頓,又道:“先慈洪惜春慘被亂刃分屍,先嚴方曉天為救骨肉,捨命突圍,傷重不治而亡,臨死時説出了你的大名……”
每説一個字,耿由義便震顫一睛,臉色愈來愈陰沉。所有在場的“百靈派”弟子,人人皺眉蹙額,堂堂一派之主,真有做出這等為同道所不齒的天怒人憤的事?
方石堅又道:“居仁而由義,可惜你的人與名完全相悖。鮮仁缺義……”
耿由義暴喝一聲:“住口!”
方石堅挫了挫牙,道:“怎麼,你怕聽?”
耿由義眸中泛出了煞芒,緩緩上前兩步。
他身後四老者之一的栗聲道:“大師兄,真有這樣的事?”
耿由義麪皮一陣牽動,激聲道:“一派胡言!他不知受什麼人的指使……”
方石堅厲聲道:“耿由義,大丈夫敢作敢當,你不但狠毒,而且卑鄙,想狡賴嗎?哼!告訴你,你賴不了!現在你先説説當年殺人的原因,還有同謀者是些什麼人?”
耿由義聲音一變而為陰森的道:“冷麪修羅,你是受何人指使,以莫須有的事加諸本座?”
方石堅鐵劍一抖,怒不可遏地道:“耿由義,鐵證如山,你狡辯沒用,怕死也活不了,何不硬氣些,別使‘百靈派’在除名之後,還遺臭萬年。”
這一説,在場的又為之臉色大變,“百靈派”真在要有武林除名?今日之局如何了結?這話出自“冷麪修羅”之口,是極具威力的。
在場的四老者,與耿由義是同參的師兄弟,其餘的是二三代弟子,而耿由義是該派的開山祖師,也是掌門人,一切法制條規,都是新訂的,他可以説是“百靈派”至尊,一旦發生了這等辱及門户的大事,便難以處理,如果是歷史久遠的門派,碰上這等事,還可請出祖師爺江度以謀解法。
由於掌門人耿由義沒有嚴詞聲辯,也沒説出個道理來,僅用一句話否認,這使四老十分為難,人家堂而皇之地指名索仇,如果胡亂恃勢出手,後果將不堪收拾,同時更重要的是事情傳開了,“百靈派”縱使不被毀也無法再立足武林。
四老面面相覷,沒有人能拿出主意來。
方石堅仇火熾烈,不耐拖延,又開口道:“耿大堡主,你怎麼説?本人耐心有限!”
耿由義陰沉地道:“本派自建堡以來,還沒任何人敢闖堡無理取鬧,毀匾事大,你先出公道。”
方石堅氣極大吼道:“你不要臉,本人是來討債索血的,別把話題岔開。”
堂堂掌門之尊,被人當着各代弟子之央,罵為不要臉,這滋味不好受。
耿由義雙睛一瞪,怒衝衝地道:“冷麪修羅,你太囂張,完全視本派如無物,當年的事,純屬誤會……”
“什麼?誤會?你稱之為誤會?”
“是很難解釋的誤會!”
“這倒有意思,説説看。”
“當年兇案發生時,本座率八名弟子,正好路過,一時路見不平伸了手,結果八大弟子罹難,本座僅以身免,想不到反而背上了黑鍋……”
“噢!這麼説,大堡主還是俠義之流?”
“這是武林人的本份。”
“很好,既是大堡主曾參與其事,下手的是哪些人?”
“主謀者不知是誰,但從他手下人的身手看來,沒有人惹得起。”
“這麼説,是先父臨死時説了慌,沒説別人,偏偏指出你大堡主來?”
“本座無由置答。”
“哈哈哈哈哈哈……”笑聲裂空狂蕩,使人人為之色變。
耿由義斷喝一聲道:“這有什麼好笑的?”
方石堅咬着牙道:“真虧你這半天才編出這個謊來,可惜太幼稚了。”
俗話説,人不為己,無誅地滅,私心是人性中的一環,只有大
小不之分。不會完全沒有,耿由義這一説,不管真假,總是一個極好的藉口,四老之一的呂明雄大聲道:“毀匾傷人,是本派空前的奇恥大辱,你得為你的妄行付出代價!”
一呼百應,這是好藉口,也是最佳的解決途徑,殺人滅了口,便一切冰消。人影紛紛移動,準備出手。
方石堅帶煞的目芒一轉,寒森森的道:“耿由義,本人不惜血洗劍堡,你看着辦?”
空氣中泛出了血腥的意味。
耿由義高聲道:“為門派的存亡絕續,本座寧為玉碎。”
一片嗆嗆高聲中,寒芒映日生輝,在場的全亮出了兵刃,血的帳幕即將揭開。
四老者與大弟子沉三思各佔方位,在大圈中環了一個小圈。
方石堅的星目發了赤,緊握着鐵劍,仇恨與殺機在心裏翻攪沸騰。
四老之一厲聲道:“當年追隨掌門人的八名弟子失蹤是事實,老夫可以證明。”
這一説,等於助長耿由義辯詞的真實性,耿由義得了理,又擺出掌門之尊的神態,沉凝地道:“冷麪修羅,如你要找出真兇,本座可以義伸臂助。”
方石堅絕不懷疑“廣覺大師”轉告父親臨死的遺言,不屑地道:“耿由義,你説什麼也是空的,用不着耍花槍,殺人償命,是江湖鐵則。”
暴喝聲中,四老者與沈三思出了手,五柄劍從五個不同的方位同時攻到,五人上派中的拔尖人物,聯手應敵,還是破題兒第一遭。劍芒打閃,劍氣森森,如狂風驟至,勁氣之強,駭人聽聞。
驚呼聲中,夾着劍刃摧折之聲,五人波分流裂,彈了開去,地上多了兩截斷劍。這一手,使得下代的弟子們個個面如圭色,這是什麼劍術,太驚人了。
驀在此刻,一個帶着濃重鼻音的聲音,倏告傳來:“耿大堡主,你真是夠狠毒,臉皮子也夠厚,竟不知人間尚有羞恥事。”
聞聲不見人,在場的全為之震驚莫名,耿由義面色慘變,一個“冷麪修羅”已無法應付,如果再來了幫手,後果簡直不堪設想,方石堅卻是心中一動:“傷心客怎會不速而至?”
耿由義目光四下一掃之下,栗聲道:“閣下何方高人?”
“世上傷心客,海角斷腸人。”
“何必藏頭露尾?”
“別臭美了,冤有頭,債有主,區區用不着現身。”
“為何出口傷人?”
“嘿嘿嘿嘿,出口傷人?大堡主,可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十八年前,你參與謀奪‘鴛鴦雙俠’無意巧獲的‘武林四奇兵’之冠的‘乾坤玉劍’,結果沒達到目的,為了怕真象泄躇,影響你的聲望地位,竟然不顧天理,殺害八名親信弟子以滅口,你不會否認吧?”
一番話,像巨石投入水池,激起了軒然巨波,全場的“百靈派”的弟子震撼了,這是豺狼的行徑,所在驚震駭異的目光,全身向耿由義,四老之一顫聲道:“師兄,這是真的?”
耿由義臉孔起了扭曲,久久才掙出一句話道:“他胡説!”
“哈哈哈哈……”笑聲傳處,“傷心客”又道:“耿由義,區區替你感到可恥,真不知道何以忝踞掌門人的寶座,無恥狠毒,外加貪生怕死,你連個江湖下三濫的資格都不夠。”
方石堅臉上泛出紫色,他到現在才知道父母慘死是肇因天武林四大奇兵之冠的“乾坤玉劍”,玉劍落入何人之手?“傷心客”怎會知道這些秘密?
“傷心客”的聲音又道:“方老弟,只誅元兇,這兇案與其餘的人無涉。”
方石堅向前跨了一個大步,冷厲道:“耿由義,本人殺你像一條狗,但本人仍尊重江湖規矩,給你一個公平機會,讓你施你那斷流一劍。現在拔劍吧!”
四老面上盡是悲憤之色,看樣子他們不準備出手,他們沒理由包庇這偽君子掌門師兄,事實已成了定局,“百靈派”這塊招牌,再也掛不起來了。
耿由義木立着,他沒勇氣再看手下的門人一眼,“嗆”的一聲,他亮了劍。
四老及沈三思從內圈退下開去。
一黑一白兩支劍相對上揚,耿由義仍存着萬一之想,他的為流一劍馳譽武林數十年,極少碰上能接他全力一擊的對手,他所震於方石堅的,是江湖盛傳方石堅是“鬼冢神燈”的傳人,而且與一代魔尊“招魂幡”有淵源,否則的話,他不會説那麼廢話,方石堅一來臨他便會動手了。
空氣凝凍了,無形的殺機充斥在空間,兩劍對峙,窒人鼻息,一切都靜止了。
“傷心客”沒現身,也沒再發出聲音。
鹿死誰手?結果是什麼?這是在場者每一個人心裏的問題。
方石堅心頭除了充盈的殺機與索血的意念,任什麼也沒有。俊面像冷鐵,星目赤紅在冒着血陷,他此刻的神情,別説有多怕人,任何人只要被他看上一眼,便會一輩子也忘不掉。
時間似乎也凍結了,彷彿除了殺機,任何事物都已不復存在。
“呀!”死寂但緊張到極限的空氣被打破了,同時也震顫了每一根繃緊的心絃,一黑一白兩道劍芒絞扭,碰擊,然後靜止,只那麼一剎那。
雙方仍然對立着,劍仍斜揚,保持出手的架式。
誰勝誰負?眾人的心幾乎跳出口,呼吸仍是窒住的。
一個痛苦的表情,僵化在耿由義的老臉上。
“血!”不知是誰發出地驚呼。
耿由義上身綻開了幾朵紅花,血水從袍擺上流到地上,再向外蜿蜓蠕動開去。“砰”的一聲,耿由義栽了下去,全場爆發了一陣騷動,但隨即又靜止下來。
方石堅愣住了,他手底下留了分寸,鐵劍絕招雖然凌厲無匹,但他已能控制由心,他自覺對方應該只是皮肉之傷,不可能致命的,他要留對方一口氣,以便迫出其餘的兇手,然而他竟然死了……
四老的表情最為複雜,同門師兄,也是掌門人,當面被人殺死了,但這是公平的決鬥,各憑藝來,而更重要的一點是死者罪有應得,使他們沒有可借的口實。
就此算完了嗎?他們心有未甘。
出手嗎?誰是“冷麪修羅”的對手?
方石堅徐徐放落鐵劍,語如冰珠似的道:“在下不想濫殺無辜,不過……今後武林中,不許再有‘百靈派’這個門户,希望各位記住。如果有不服的,現在或將來,在下隨時接受挑戰。”
沒有人答腔,氣氛是冷僵的。
突地,方場正向的大廳裏,傳出一聲驚叫,顯然是發生了不尋掌情況,四老與沈三思抹頭便朝在廳奔去,其餘部分弟子,也跟着湧到。
廳門距耿由義陳屍處約莫三丈開外,四丈不到。
廳內傳出嘈雜的話聲……
“死了。”
“什麼人下的手?”
“為什麼要殺他?”
方石堅不由心中一動,“傷心客”已經到場,但久無聲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心念之中彈身掠上大廳廊沿,透過人隙向內一張,只見廳內躺着一個錦衣老人,看來已是一具屍體,死者是什麼身份?誰下的手,是“傷心客”嗎?
四老之一的呂明雄大喝一聲:“你們退下。”
羣集在廳門外的弟子,紛紛退了開去,剩下方石堅面對廳門。
呂明雄一個箭步竄出廳門,怒視着方石堅道:“為什麼要殃及本堡客人?”
方石堅一窒,道:“客人,他是誰?”
“金龍幫特使。”
“什麼?金龍幫特使?”
“不錯,該幫總壇香主於十哉!”
“這與在下何關?”
“準是你那暗中的同路人下的手。”
方石堅也有些狐疑起來,脱口道:“傷心客?”
呂明雄冷哼了一聲道:“原來他叫傷心客,很好,冷麪修羅,於特使他不在你索仇之列,既在本堡殺害外人,本堡不能不過問了!”説完。回顧廳內大聲又道:“師弟,師侄,我們拼了。我們犧牲了,金龍幫會出頭料理的。”
三老及沈三思,還有兩名青年劍手,一擁而出。
“傷心客”的聲音,倏告傳來:“別找藉口出手,想多賠些人命嗎?”聲音似近似遠,但字字清晰,不知他藏在什麼地方,大白天裏而能隱身,這份能耐着實驚人。
四老之一栗聲道:“閣下見不得人嗎?”
“嘿!正巧,區區就是見不得人。”
“為何要殺害無辜?”
“你看見區區殺人了?”
“是漢子就現身出來。”
“區區説過不插手。”
“但你已殺人了。”
“殺人者早走了。”
這話使得所在的人面面相覷:難道今天來了第三者?呂明雄咬了咬牙,道:“是誰?”
“傷心客”的聲音道:“是誰,區區不知道,沒看清,但不同普通人物,你們以為耿由義是殆在‘冷麪修客’的劍下嗎?錯了,你們不妨去檢視一下死者的後身,也許能有所發現。”
這真是驚的意外,耿由義分明是流血而死,眾目睽睽之下,誰能暗下毒手?但方石堅的想法不同,他的懷疑是得到了證實,因為他出招時留了分寸,故意留對方活口,以追詢其他的共謀者。
眾人又湧入方場,呂明雄俯身解開耿由義的衣衫,一看,果然盡是皮肉之傷,有的可以見骨,但卻不能使一個功力深厚的人立地橫屍,翻轉屍身,不見傷痕,但“傷心客”説過檢視身後,只好細細探索,最後,在死者腦後“玉枕穴”上,發現一條四五分的血痕,無疑地這正是致命傷。
在場的全愣住了,是誰下的手?是暗器還是什麼詭異功力?最令人不是兇手如何下手。金龍特使於十哉可能已發現了兇手,所以才被殺。但他不會再開口指證了,嫌疑最大的仍在是“傷心客”,因為他在暗中,而且沒人發現第三者。
由於耿由義並非死於索仇者“冷百修羅”之手,所有上下弟子,全部悲憤莫名,齊齊轉對大廳方向,不管怎麼説“傷心客”藏身的地點脱不了廳房的範圍。
“搜!”呂明雄大喝一聲,所有人紛紛發動搜尋。
方石堅收起了鐵劍,轉身走向堡門,心頭一片凌亂:是什麼人乘機向耿由義下手?是“傷心客”嗎?他沒承認,同是也沒理由。因為自己穩可取耿由義的性命,根本不須要他岔上一手,那該是誰?目的又何在?
劍堡內雞飛狗走,一片鼎沸。
夕旬的餘暉,紅得像血。
堡門敞開着,不見半個人影,方石堅到了堡外,深深透了口氣,心想:“這只是索仇的開始,想不到不能手刃仇人,這檔子事‘傷心客’定有資料提供,他既已來了,總會和自己見面的。”
奔離了劍堡,眼前出現了一片蒼林,他敏感地心中一動,閃身棄道投入林中。果然,一個長袍曳地的矇頭怪人,兀立在林中,赫然是那神秘莫測的“傷心客”。他奔近前去,迫不及待的道:“閣下是怎麼來的?”
“傷心客”嘆了口氣,道:“我從開封附近一路跟了你來……唉!”這氣嘆得古怪,毫沒來由。
方石堅忍不住問道:“閣下嘆氣為何?”
“傷心客”悠悠地道:“不相干,我是想到另外一件事。”
方石堅無心追問下去,拉回正題:“人真的不是你殺的?”
“傷心客”搖搖頭,道:“你這句話問得多餘,我有什麼理由殺人?”
方石堅皺起眉頭道:“那該是誰呢?”
“是個青袍人,我見他行動,但看不出他是何許人物,他的動作太快了。”
“閣下藏身何處?”
“大廳右首一間的承粱,僅能從最上面的橫窗看到接近廳門的部分和外面的空場,我説話用的是傳音術,所以對方無法發現我的正確位置。”
“奇怪,對方殺人的目的何在呢?”
“這個……也許是要滅口,怕耿由義供出當年參與血案的。”
方石堅又激動起來,咬牙道:“如果説殺人是為了滅口,那殺人者不是主謀便是仇家之一……”
“傷心客”沉吟道:“這極有可能……”
“那對方殺害金龍特的目的又何在?”
“可能於十哉發現了他的真面目,只好下手滅口。”話鋒一頓,又道:“不過……這不難查出來。”
“怎麼查法?”
“找另外的人,當年參與下手的有七八人之多,不單是耿由義……”
“閣下知道?”
“嗯,知道其中幾人。”
星目殺芒大熾,方石堅激顫地道:“閣下既然知道,為什麼不早告訴在下?”
“傷心客”道:“我最近才知道你的身世,你從沒告訴過我。”
方石堅咬着牙道:“閣下知道哪些人?”
“傷心客”從懷裏掏出一張紙箋,扔與方石怪,道;“這是我所知道的人,全列在上面,也註明了地址,你可以一一拜訪。”
方石堅接在手裏,紅着眼看了一遍,道:“其中誰是主謀?”
“談不上主謀,都是基於同一目的而參與的,不過這名單不完全,那柄‘乾坤玉劍’也不知落在何人之手。”
“閣下怎會知道這樁秘密慘案?”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一次在關西道上,我無意中救了一個重傷垂危的江湖人,他死中得活之後,勘破世情,準備出家,為了求心安,説出他曾參與了這件殺人奪劍的事,同時説出了名單所列的人……”
“然後呢?”
“他走了,再沒下落。”
方石堅木然片刻,深深一禮,道:“敬謝閣下指示仇家,現在在下便開始按名索仇,後會有期……”
“慢着!”
“閣下還有什麼指教?”
“目前你已成為‘金龍幫’與‘一統幫’追索的對象,所以你最好易容改裝,別以本來面目現身,以免橫生枝節。”
“敬謝指教!”
日冷風悽,景物一片蕭瑟,一個青衫白髮老人,踽踽行走在通向石鼓的小道上。他,正是易容改裝的“冷麪修羅”方石堅。
正行之間,一陣濃烈的血腥味撲鼻掩至,他倏地止了步,嗅了嗅,折身投入左側的林子。現在刮的是西風,血腥示無疑地是從右面飄送而來的。
身甫入林,血腥之味更濃。
前行約莫五六丈,一幅驚心怵目的畫面驟呈眼簾,只見林木間七豎八躺了七八肯屍體,不是斷頭便是折臂,沒有一具屍體是完整的,厥狀慘不忍睹。
是誰以這種慘酷的手段殺人?
被殺的又是些什麼人?
血水尚未凝固,看來被殺的時間不會太久。
方石怪頭皮發了炸,目光逡巡之下,幾乎驚叫出了聲。只見一株樹身被颳去了塊皮,用血畫了一枚金錢標誌。
這是何許人物的標記?江湖中從沒聽人提起過……
心念之間,他瞥見一條人影從不遠處穿林而過,他連想都不想,便彈向追去,口裏大喝一聲:“站住!”截在地方的頭裏,一看,連呼吸都窒住了,對方,赫然正是“無回玉女”蔣心蘭。
“無回玉女”目芒一閃,忙欠身為禮道:“原來是老前輩,您好!”
方石堅沒有開口,木然盯住對方,全身在發麻,他分不清心裏對她恨還是愛。她痴愛着他,因了一次誤會,她把身體奉獻與了他,之後,她師姊餘瑩傳言她要自殺,但他趕去見她時,她並沒有自殺,卻又出走了。他恨她玩弄了他的感情。後來,他曾在現在的央目,救她脱出“毒心公子”佟大業之手,她説過一句又響在他的耳邊:“我是個敢恨敢愛的女子!”
他眸子裏的神色使“無回玉女”大感驚詫,期期的道:“老前輩有什麼指教?”
方石堅咬了咬牙道:“你為何要殺人?”
“無回玉女”驚聲道:“我……殺人?”
“嗯!那邊林子裏的。”
“沒有呀!老前輩怎説是小女的殺的?”
“被害者死沒多久,而你在現場……”
“老前輩沒看到現場標記嗎?”
心頭一動,方石堅道:“那是誰的標記?”
“一個極恐怖殘忍的人物‘血錢’。”
“血錢?”
“是的,老前輩難道沒聽説過?”語氣中充滿了驚詫之情,一個功深莫測的武林主人,竟然不知道“血錢”,太出乎她意料之外。
方石堅已聽出她話中之意,冷沉的道:“老夫極少在江湖走動,有些名號是陌生的,他生就什麼樣子?”
“無回玉女”搖頭道:“不知道,小女子是聞聲進入林子探視的,到時人已走了,只留下標記。”
“哦!死的都是些什麼人?”
“金龍幫的幫徒。”
“金龍幫的人?”
“是的。”頓了頓,又道:“前此小女子曾蒙老前輩援手,謹再申謝意。請問老前輩到這荒僻的山地來有什麼貴事?”
“唔!沒什麼,偶爾路過而已。”
“無回玉女”默然片刻,道:“小女子告辭!”
方石怪抬手道:“慢着!”
“無回玉女”微一蹙頜:“老前輩還有什麼指示?”
方石堅心亂如麻,他真想抖出真面目,把兩人之間的事作個了斷。一陣迴腸百轉之後,他又息了這念頭。他叫住了她,不能不説話,她正在等待他的下文,想了想,道:“你認識‘冷麪修羅’方石堅?”
像突然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無回玉女”粉腮大變,眸中現出了極度痛苦的之色,久久才吐出兩個字道:“認識。”
方石堅儘量保持平靜道:“他是老夫的忘年之交,聽説……姑娘很愛他?”
“正好相反。”
“什麼正好相反?”
“我恨他,恨之入骨。”
方石怪的心上像是被針紮了一下,竭力忍住激動的情緒,道:“你為什麼恨他?”
“無回玉女”咬着牙道:“他踐踏了我的心,把我的感情當糞土。”
方石堅故意“嗨”了一聲,道:“這是各説各有理,也許……都有不是的地方。”
“無回玉女”幽幽地道:“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沒有重提的必要,人生如夢,世事本虛,現在我已經想透了,再不會恨他了,我的身心已經有了寄託……”
心絃一顫,方石堅道:“你的意思是説……你已經另有所愛?”
“無回玉女”不假思考的道:“是的!”
方石怪心裏暗罵了一聲:“無恥!”她以不正當手段與自己發生了不可告人的關係,居然還會另結新。自己最初的判斷不錯,她是個無行的女子,幸而自己把持得定,不然必貽終生之悔。心念之中,冷冷的道:“你愛上了誰?”
“無回玉女”反問道:“老前輩為何要問這個?”
方石堅暗地一咬牙,道:“老夫碰上他時,也好告訴他,免得他心裏老打着一個結。”
“無回玉女”悽苦的一笑道:“他自始自終就不曾愛過我,心裏有什麼結不結的了。”
方石堅追問道:“到底是誰使得姑娘垂愛?”
“無回玉女”面上突呈異采,聲高略顯激動地道:“老前輩別問是誰,由於這份愛,使我有勇氣活下去,從絕望中生出了希望,我本來打算一死了此殘生,這份愛使槁木重榮,死灰復燃。”
左一個愛,右一個愛,使方石怪的心有如被撕裂的感覺,挫了挫牙,道:“好,老夫會轉告他,姑娘去愛其所愛吧!”
“無回玉女”的淚水在眶內打轉,但仍強裝出笑容,道:“老前輩説的是,愛其所愛,才是愛的真諦。”
方石堅一擺手,道:“你可以走了。”
“無回玉女”福了一福,翩然而逝。方石怪木立當場,良久突然放聲狂笑起來。這笑,是一種發泄,也是自嘲,心裏想:“也好,這就是最好的收場,心頭上壓着的一塊石頭逄是落了地,她主動移愛,自己便免負不義之名。”
他奔出林子,重新上道,雖然自寬自解,但總還有一種幻滅的悲哀。
夕陽回照裏,他來到一座谷口,仇,使他的煩惱全消。這是他根據“傷心客”所列的名單,拜訪的第一個仇人。
穀道幽深,連羊腸小徑都沒有,看來平時是無人涉足。約莫里許之後,眼前豁然開朗。果木菜畦。圍繞着一椽茅舍,修竹掩映下,儼然避世之居。方石怪徑叩柴扉,冷冷發語道:“裏面有人嗎?”
屋裏一個帶着驚惶的聲音道:“何方朋友?”
“不速之客!”
“有什麼指教?”
“專名奉訪。”
“上姓大名?”
“見了面就知道!”
“咿呀”一聲,柴扉開啓,現身的是個黃衣老有,年紀在六旬上下,朝方石堅上下打量,惶惑地道:“閣下何方高人?來到荒居何事?”
方石怪冰寒陰森道:“你是‘昊天劍客’孔一劍?”
黃衣老有瞪大了眼,向後退了兩步,驚聲道:“閣下到底是誰?”
方石怪一腳跨入草堂,黃衣老人直退到居中的木桌邊,方石堅目中驟現煞芒,揭去了面具假髮,露出本來面目。
黃衣老有打了個哆嗦,栗聲道:“你到底是誰?”
“冷麪修羅方石堅。”
“冷麪修羅……沒聽説過。老夫已十餘年不過問世事。你找上老夫何為?”
“索血!”
“什麼?”黃衣老有目瞪如鈴,他已無法再退,後背已抵桌沿。
方石時咬着牙道:“孔一武,你還記得芒山道上奪劍殺人物事嗎?”
黃衣老有臉色頓成灰敗,抖動着口唇道:“什麼,你……你……你是……”
“在下便是‘鴛鴦雙劍’的遺孤,明白了吧?”
“你……來找老夫報仇?”
“不錯,人必須為其所為付出代價。”
黃衣老人臉孔一陣抽搐,額上現出了汗珠,仰首一聲長嘆,道:“你下手吧,老夫沒話説。”
方石怪反而為之一怔,吐口氣道:“你倒很乾脆,但你得先回答我個問題……”
“什麼問題?”
“當年參與行動的都是些什麼人?”
“不知道。”
“不知道?”
“老夫只為個人的行為付出代價。”
“再問你,那柄玉劍落在何人之手?”
“不知道!”
又是一個不知道,方石怪殺機大熾,冷厲地道:“你再敢説一個不知道,我要你一寸一寸的死!”
衣黃衣老人慘然一笑道:“不管怎麼死,反正是死,人只能死一次,何懼之有?”
方石堅霍地撩衣抽也半長不短的鐵劍,抵上對方的心窩,大聲道:“説!”
奇怪,黃衣老有竟然絲毫也沒有反抗的跡象,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怪事,別説是人,就是禽獸在生命受威脅時都會反抗的,何況是一人成名的武林人物。方石怪怨恨充胸,不遑去思索這問題,劍尖一顫,入肉三分,黃衣老人打了一個震顫,哼出了聲。方石堅切齒道:“你説出來,本人給你一個痛快。”
黃衣老有雙目一閉,道:“無可奉告!”
方石堅氣極欲狂,手中劍橫直一劍,慘哼聲中,黃衣老人衣裂肉錠,一個交叉十字,血水汩汩而冒,方石堅狂吼道:“孔一武,你説是不説?”
黃衣人顫聲道:“沒什麼好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