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石堅搖了搖頭,道:“在下也不知道,是個很神秘的人物。”話鋒一頓,又道:“這件事可能就如此結束了,師太請便吧,如果有別的問題,由在下應付。”
“妙修”臉上又回覆了悲悽之情,喃喃地道:“他死了,他真的死了,為什麼天不假其年?這是大解脫,花間朝露,水上蜉蝣,一切都歸於空幻!”說完,凝視著手中斷劍血領,淚珠大粒地掉了下來,她把它重新包好,遞還方石堅道:“請方少俠把它掩埋了吧,貧尼自茲無掛無礙,一心悔愆,還我真主口,求證菩提。少俠珍重!”合什頂禮,飄然而去。
方石堅手裡捧著那布包,心裡感到無比地悽惻,一個女人的終生幸福,兩個男人的生命,一根無從接續的心絃,這便是結束,隨著這布包一起埋葬。
正在發楞之際,只見牟庭光氣急敗壞地奔了回來,遠遠便大聲道:“那女尼呢?”
“走了!”
“什麼,她……走了?”
“怎麼樣,有什麼事未了?”
牟庭光奔到近前,兩支眼緊緊盯著方石堅的布包,神色十分怪異。
方石堅劍眉一緊,道:“怎麼回事?”
牟庭光急吼吼地道:“她留下了這東西?”
“是的!”
“她說了什麼?”
“請在下把它埋掉!”
“請交與區區!”
方石堅大惑不解,遲疑了一陣,把布包遞與牟庭光,道:“那位‘傷心客’呢?”
牟庭光接過手,一邊打開,口裡邊道:“走了,沒見到他本人的廬山面目……”布包打開了,他拿起帶柄的那一截斷劍,旋開劍柄,劍柄是中空的,兩指一鉗,取出一個紙卷,匆匆展開一部分,審視了一番,又塞回去,深深地透了口氣,重新包好,揣入懷中。
方石堅連眼都看直了,期期地道:“兄臺,這是怎麼回事?”
牟庭光抬頭正視方石堅道:“這場過節算是揭過去了,剛才言語莽撞,方兄勿怪。”
方石堅茫然地道:“在下不懂。”
四下裡掃了一眼,方石堅以低沉的聲音道:“這是敝門的一樁秘密,但不能不告知方兄,劍柄所藏,是一卷寶芨,敝門賴以成立綿山劍派。說起來,也是師門醜事,區區那不肖師兄王世宇,急欲揚名天下,認為家師藏私,是以盜芨而逃離師門。區區奉命追回這卷傳派至寶,同時清理門戶,如非‘傷心客’指示,還真想不到秘芨藏在劍柄之內,幾乎永遠沉淪。”
方石堅脫口道:“奇怪,‘傷心客’怎會知道這秘密?”
牟庭光搖頭道:“他沒說出原因?”
方石堅深深一想,倏有所悟,這包袱曾落在“傷心客”的手中,可能是他偷偷找開竊視,無意中發現的,但這類秘芨寶典,武林人見了無不眼紅的,他為什麼不據為已有?如果他偷偷取走,可說神不知鬼不覺的,死無對證,看來他是個怪人。
牟庭光又道:“方兄,你我一見如故,與兄率交,真是三生有幸。區區現在得立即趕回師門,如果再出江湖,定有相見之日,方兄珍重,區區就此告辭!”說完,深深一揖。
方石堅也不勝依依地說道:“兄臺珍重,盼不久再見!”
牟庭光走了,方石堅又陷入了沉思中,有恩於自己的“芒山老人”鐵一凡,尚埋恨地下,除了找到少林“廣覺”和尚,這血案之謎無由揭開。天下之大,何處去找“廣覺”和尚呢?這等同大海撈針。還有,自己的身世,由於“芒山老人”慘遭凶死,勢將永遠成謎了。“廣覺”和尚為什麼要殺害老人呢?原因是什麼?
他不期然地又想到了“無回玉女”蔣蘭心,一想到她,便覺渾身不對勁,他分不清對她是恨是愛,她實在是個敢恨敢愛的女子,那種走極端的做法,別的女孩子是辦不到的,在誤認已經失貞的情況下,她奉獻了身體,其情可憐,但手段則可鄙,這一樁情海公案,將來是何了局?
“傷心客”真的走了嗎?以他的神秘莫測,與專揭隱私的作風,何不向他打聽一下“廣覺”和尚的下落,也許……
心念之中,他茫茫然挪動腳步,在亂冢之間穿行。
人的行為,往往會受潛意識的支持而不自覺,方石堅不知不覺走向後山。
突地,一個冷得刺耳的聲音道:“站住!”
方石堅猝不及防,大吃一驚,止步抬頭,不由又是一震,一個冷豔絕倫的素衣女子,俏生生站在身前一丈之處,赫然正是被自己誤為蕭美玲,曾向自己打聽歐陽仿下落的神秘少女。當下定了定神,道:“姑娘有何指教?”
冷豔少女面籠寒霜,冷極地道:“冷麵修羅,你為什麼要騙我?”
方石堅下意識地心頭一沉,倏地想起自己曾胡謅了一篇話,說歐陽仿被人謀算喪生,她質問的定是這件事,只好硬著頭皮道:“在下騙姑娘什麼?”
“你說歐陽仿已經被人謀算而死?”
“是的!”他只有硬挺下去。
“是在開封茶樓中聽人說的?”
“有這回事!”
“說這話的是兩個衣著長相一樣的老者?”
“在下聲明過看不真切,不能保證。”
“哼!狡辯無益,根本沒這回事……”
“沒這回事?”
“你的謊言拆穿得太快了,你想不到吧?”
“怎麼是謊言?”
“唔!你幾乎使我錯殺無辜,‘太湖雙俠’兄弟,正巧到洛陽,是五年來的頭一次,根本沒到過開封,更沒說過有關歐陽仿的事。”
“在下根本不識‘太湖雙俠’,也沒說是雙俠的消息。”
冷豔少女口角一撇,道:“北方武林中,長相衣著相同的,只雙俠兄弟,出必成雙,此外再沒別人,你不說他兄弟,是指誰?”
方石堅冷漠地道:“在下用不著負這責任吧?”
冷豔少女冷極地一笑,道:“你不必負責任,歐陽仿的死訊是你傳出來的。”
方石堅吸了口氣道:“在下只是聽人傳說!”
冷豔少女強頑地道:“此中必有原因,你非明白交代不可。”
“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就算強你所難吧!”
“難道姑娘想動武?”
“可能的!”
方石堅大感為難,說過的話不能改口的,但他的確不願意與這冷豔少女反臉動手,不知道她為什麼急於追查歐陽仿的下落?自己受歐陽仿輸功傳藝之恩,他生前如果有什麼末了的過節,自己應該替他接著才是,可是看對方的樣子,尋仇的成份不大,那到底是什麼事呢?心念之中,放緩和了聲音道:“姑娘到底為什麼要急於尋找歐陽仿?”
冷豔少女冰聲道:“這是私事,與你無干,我只問你,為什麼要騙我?”
“……”方石堅在轉著念頭,該如何應付這件事。
“我不知道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看來你是認識歐陽仿的,這並不止於聽說過,但你為什麼要說已死了呢?”
“他……他是死了!”
冷豔少女粉腮更寒,挑眉道:“怎麼死的?”
方石堅硬起頭皮道:“在下不能奉告!”
“為什麼?”
“因為關係重大!”
“那你是承認所謂在茶樓聽兩個老人談起的話,是假的了?”
“在下不否認。”
“為什麼要說謊?”
“情非得已,各人有各人的顧忌與責任。”
“現在可以說實話了?”
“不能!”
冷豔少女前欺了兩步,冷極地哼了一聲道:“你說個不能的理由。”
方石堅靈機一動,道:“理由很簡單,姑娘自己就沒說實話,連來歷都不曾吐露,卻要強迫別人說實話,於情於理,似乎說不通。”
冷豔少女粉腮變了變,寒颼颼地道:“如果我非要你說不可呢?”
方石堅不假思索地道:“辦不到!”
冷豔少女素手緩緩上揚,手掌齊腕變為玄玉之色,口裡道:“真的辦不到嗎?”
方石堅心頭大震,暗叫了一聲:“菩提手!”他不知道“菩提手”是那一門武功,厲害到什麼程度,但從上次“毒心公子”被驚走的情形而論,當是十分駭人的絕學,逃嗎,他當然不屑為,接嗎,毫無把握。
冷豔少女再次道:“冷麵修羅,老實告訴你,除非你練就了金剛不壞之體,否則難當一擊!”
方石堅把心一橫,陡地抽出半長不短的鐵劍,冷傲地道:“在下一向不喜歡被人威脅,姑娘的‘菩提手’固然霸道,但在下手中的劍也弱不到哪裡,照樣說句老實話,此劍能切金斷玉。”
冷豔少女怔了怔,道:“話雖不錯,但要看如何運用,本姑娘的掌功,不受空間阻制,三丈之內,一樣可以殺人,你的劍便辦不到!”到字出口,人已退站到兩丈之外。
好厲害的女子,方石堅為之心頭一凜。她說的可是一點也不含糊,是實情,丈半之外,鐵劍便無法發揮威力,先發制人,後發受制於人,彈身出劍,絕對不及對方揚掌待發便捷,想圖兩敗俱亡地一拼都辦不到。
冷豔少女寒聲道:“怎麼樣?”
以時間換取空間,是方石堅目前唯一可行之道,但成功的機會極微,不過,他不能不勉力一試,當下凝聲道:“姑娘真的要拼上一拼?”
冷豔少女道:“看來只好如此了!”
在得手的機會極少的情況下,方石堅不能再猶豫,他不能讓對方先自己出手,否則機會便等於零,於是,他猛一挫牙,電射向對方,把不輕用的鐵劍絕招出了手,這是背城一戰的一擊,論氣勢,的確驚人至極。
同一時間,冷豔少女的“菩提手”揮劃而出。
方石堅的劍勢只展出一半便被一道其強無匹的撼山潛功,震得倒翻而回,一口逆血,湧到了喉頭,但他硬生生把它吞了回去,功力有被震散的感覺,太駭人了,“菩提手”的確是銳不可當。
他橫劍兀立,俊面有如噴血。
冷豔少女似乎十分意外,栗聲道:“想不到你能接‘菩提手’一擊!”
方石堅心裡明白,一方面,他仗恃百年內力,另方面,灰衣老人贈送的護身寶甲與歐陽仿傳授的捱打功擋了一半,否則,後果已不堪設想了。他緊抿著嘴不說話,星目睜得滾圓,那氣勢有說不出的懾人之感。
冷豔少女放落了手掌,道:“我相信你的劍術相當夠火候,如果距離再近些的話,情況便有所不同。算平手,我們不要再打了。現在我告訴你實話,我叫蕭淑玲!”
蕭淑玲、蕭美玲,是姊妹嗎?方石堅激聲道:“姑娘叫蕭淑玲?”
“不錯,怎麼樣?”
“認識蕭美玲嗎?”
“你……說蕭美玲?”
“是的!”
蕭淑玲陡地欺近到八尺之處,冷霜似的粉面,驟然變得十分激動,顫聲道:“她是我姐姐,我就是要找她,你認識她?”
方石堅點頭道:“認識。在下明白,姑娘找歐陽仿的目的,便是要探查令姊……”
蕭淑玲迫不及待地道:“是的,是的,一點不錯,我姊姊現在哪裡?”
瘋女蕭美玲的倩影,浮上了方石堅的心頭,不由脫口嘆息了一聲,道:“可憐的女子!”
蕭淑玲再迫前一步,道:“可憐?她……究竟怎麼樣了?”
“她瘋了!”
“什麼?她……她瘋了?”
“是的!”
“為什麼?”
“為了不能與歐陽仿結合,受不了相思的折磨。”
蕭淑玲狂激地道:“她人在哪裡?”
“不知道!”
“為什麼不知道?”
“說來話長。在下認識她,是在荊山外小鎮附近的一座神秘宅院,她曾誤認在下是歐陽仿,有位叫田大娘的在照顧她……”
“田大娘?是的,是的,田大娘,後來怎麼樣?”
“她們悄悄地搬了家,找不到了。”
蕭淑玲的眼角,亮出了兩粒晶瑩的淚珠,咬著牙道:“為什麼要搬家?”
“不知道,那宅院的主人,是個可怕的女人,在下沒見過,僅聽過她的聲音,她還有兩名手下,叫黑白雙妞。一黑一白,極易辨認。”
“啁!一黑一白兩個少女……”
“是的,姑娘見過?”
“我姐姐發瘋是被歐陽仿遺棄嗎?”
“不,歐陽仿遭了意外,雙方十年不曾見面,令姊發了瘋,歐陽仿也離開了人世……”
“歐陽仿真的死了?”
方石堅黯然頷首道:“是的,是死了。”頓了頓,又道:“在下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碰上了垂死的歐陽仿,所以才知道這個悽慘的故事。”他說這話,是怕她追根究底。
蕭淑玲舉頭望著天際,喃喃地說道:“我會找到她的!”
方石堅心中一動,道:“莫非姑娘知道……”
嬌軀一轉,蕭淑玲道:“謝謝你提供的線索!”說完,暴閃而逝。
方石堅張口欲呼,但還沒叫出口,人影已杳,他不由窒在了當場,想不到蕭美玲還有這麼個妹妹,姊妹倆都是人間尤物,看上去姊妹倆的年齡差了十歲以上。突地,他想到了“傷心客”也正急於要找那莊宅主人的下落,看蕭淑玲的樣子,她可能有了線索,何不追去問個明白?
心念之中,正待……
驀在此刻,一個頗不陌生的聲音道:“就是這小子,外號‘冷麵修羅’,也就是‘神燈’的傳人!”
方石堅轉過身,先是大吃一驚,繼而殺機雲湧,眼前站著三條人影,一個矮冬瓜型的老者,赫然正是詭計多端的“賽神仙”,剛剛發話的就是他。方石堅恨之人刺骨。另兩個是面無血色的枯瘦老人,神情十分詭異,使人見了會起雞皮疙瘩。方石堅帶煞的目芒掃了兩個長人一眼之後,落在“賽神仙”的面上。
“賽神仙”衝著方石堅詭異地一笑,口裡說道:“兩位,沒我小老兒的事了,看著辦吧!”說完,轉身便走。
方石堅冷喝一聲,道:“老矮子,留下命來再走……”身形才動,兩個長人一左一右,欺了近前,“賽神仙”加速身形疾馳而離。
長人之中,鷹勾鼻子的開口道:“小子,‘棺中人’是你殺的?”
方石堅一震,道:“不錯,怎麼樣?”
另一個留有兩撇八字鬍的陰惻惻地一笑,道:“不怎麼樣,殺人抵命而已。小子,你真的是‘神燈’的傳人?”
方石堅輕輕一抖手中劍,道:“又怎樣?”
那鷹勾鼻子的狼嗥也似地一陣怪笑道:“你小子不是與‘芒山老人’一道嗎?嗯!你們三方面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
提到“芒山老人”,方石堅內心一陣刺痛,咬了咬牙,道:“兩位報個名兒?”
留八字鬍的接口道:“你小子真是有眼無珠,連老子倆你都不知道,老子叫‘勾魂尊者’,他叫‘攝魂使者’,一向被人稱作‘追命雙尊’,你沒聽說過?”
方石堅不問也知道對方是邪門人物,不屑地冷嗤了一聲道:“從沒聽說過你倆這一號人物!”
“好哇,小子,我要你下一世人都記住老子倆的名號!”
“出口不遜,找死!”
“嗬嗬嗬嗬,聽小子的口氣,還真是新鮮,比芒山老兒……”
“住口,死者為尊,不許再提他老人家名號。”
“小子,他在陰司路上等你,不過,你可能不這麼快追上他,有些話要問你。”
方石堅心中一動,厲聲道:“他老人家是你們殺害的?”
鷹勾鼻子嘿嘿一聲怪笑道:“死在‘追命雙尊’手下,算是一種榮幸,等閒的老子們還不屑於下手。”
方石堅登時熱血沸騰,想不到殺害老人的是這一對鷹鬼,當下往前一欺身,目眥欲裂地道:“為什麼要殺害他老人家?”
“因為他與你小子,還有神燈沾上了關係!”
“就為了這一點?”
“小子,這是武林大事呀!”
方石堅的眼裡,幾乎要噴出血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原先一直認為兇手是少林寺失蹤了的“廣覺”和尚,想不到卻是“追命雙尊”,而且殺人的目的,僅是隻為了追索“神燈”之謎,溯源究底,禍胎是“賽神仙”,如果江湖中不訛傳自己是“神燈”的傳人,老人便不會死,照剛才的情形看,又是“賽神仙”搗的鬼,這老矮子百死不足以償其辜……
留八字的陰聲道:“小子,你身負二寶一謎,可真了不起,連咱們會主都被驚動了。”
方石堅正待發作,一聽話裡有因,強捺住滿腹殺機,道:“你們會主是誰?”
“你小子還不配問!”
“好,你會說出來的……”鐵劍斜斜揚起,劍尖烏芒暴漲,功力已運至了極限,極度的恨,他想喝對方的血。
留八字鬍的被方石堅的那股怨氣殺機所懾,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那鷹勾鼻子的也跟著向後挪了一步。
方石堅的人與劍,加上怨毒,已融合為一體,從齒縫裡進出話聲道:“你們是什麼會?”似乎每一個字都帶著栗人的殺機和無可抗拒的力量,使人有非回答不可的感受。
留八字鬍的脫口道:“一統會!”
“一統會!”這倒是個陌生的江湖幫派名稱,至少,對閱歷不豐的方石堅說來是如此,但現在他已不遑去想別的了,他只想殺人,替“芒山老人”報仇。他開始欺身,一步,兩步,三步……
留八字鬍的怪叫一聲,瘦長的身形電撲而上,枯乾的鐵爪,隨之抓出,人高,臂長,爪影由上而下,凌狠絕倫,同一時間,右腿飛踢心窩。
烏芒暴閃,撕空生嘯,“卡嚓”金屬截斷的聲音,再後是一聲悶嗥,人栽了下去,兩條齊肘而折的斷手,拋在一邊。
“勾魂使者”的魂被勾了。
鐵護手、鐵爪套,但擋不了神兵的切斷。
不單是斷手,胸腹也被剖了開來,五臟溢出,血水橫溢。
這是飽含怨毒的一擊,恨,使這一絕招的威勢發揮到了極致。
鷹勾鼻子是“懾魂使者”,沒有人色的臉孔起了抽搐,這是他做夢也估不到的情況,僅只一招,就使“勾魂使者”伏屍。
方石堅轉了方向,上前兩步,面對“懾魂使者”,他的眼睛除了殺芒,別的什麼也沒有,俊面變成了塊寒鐵,肌肉全僵凍了,這種神情,足以使最兇殘的人膽寒,他此刻變成了尊殺人的塑像。
“懾魂使者”向後退了一步。
方石堅前欺了一步,保持出手的距離。
靜,死寂,空氣也凍結了,整個空間,凝固在殺機裡。
恐懼到了極致,會使人發狂,拼死一搏,是消除恐懼的唯一方法。
“呀!”狂叫聲中,“懾魂使者”十指箕張,電閃抓出,到了中途,突地陀螺似的一轉,爪影從側方進襲,動作快如電花石火。
方石堅鐵劍揮出,落空,錯步回劍反勒,反應之神速,令人咋舌。但“懾魂使者”身形似魅,又已轉變了方位。
於是,一幕怵目驚心的搏鬥疊了出來。烏芒劃空成幕,挾著撕裂空氣的聲音,驚人至極。
第十個回合,慘哼暴起,“懾魂使者”的腦袋被削去了半邊,但他戴著鋼套的手爪,仍照樣抓出。方石堅反劍斜切,“卡。”一條手臂掉在地上,但另一隻鋼爪已抓中心窩部分,護身寶甲這足可擋胸的一抓,“嗤!”的一聲,外衣被抓碎,瘦長的身形仰面栽了下去。
“追命雙尊”從此在江湖中除名。
方石堅高舉鐵劍,歇斯底里狂叫道:“鐵老前輩,師父,你可以瞑目了!”
極度緊張之後的鬆懈,鐵劍垂了下來,淚水也掛落兩腮。
突地,一股奇強的吸力,把他的身形猛向後拉,猝不及防之下,他打了一個踉蹌,出自練武人的本能,他單腿後蹬,抵住吸勁,使身形穩住,口裡暴喝一聲:“誰?”但已驚得亡魂大冒。
未在劍出鞘,吸力陡增,一個倒栽,似乎跌落窟洞之中,緊接著,握劍的手,被鋼勾似的手爪,牢牢扣住,腕脈一滯,勁道頓洩。
方石堅被挾走,眼前一陣黑,然後突然一亮,看出是一間墓室,約莫兩丈見方,頂上冒著一顆核桃大小的珠子照明,佈置有几案等物,清一色是上好大理石雕鑿的。
腕脈被鬆開,他定定神,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醜怪無匹的“招魂幡”,端然正坐。禿頭皺面,無眉無鬢,陷眶突眼,說多駭人有多駭人。
“嘿嘿嘿嘿……”人醜怪,連笑聲都是怪的,刺耳之極。
方石堅這才想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走回這老魔藏身的荒冢前,等於自己送上門,現在要脫出他的掌握,恐怕不容易。目光移動之處,只見上下四方都是巨石砌成的,根本就看不出墓門在什麼地方,不用說,是被老魔封閉了。
“招魂幡”斂了刺耳的笑聲,道:“娃兒,既然進了墓,就別再打什麼主意。”
急氣交加,方石堅咬牙切齒地道:“閣下意欲何為?”
“老話一句,收徒!”
“辦不到!”
“現在是老夫作主,由不得你了。”
方石堅手中鐵劍陡地揚了起來。“招魂幡”怪笑一聲,人端坐不動,雙掌一圈一劃,一股旋轉的勁氣,應掌而發,勢道強猛得像是萬丈飛瀑下的急漩;他盡力穩住樁,手中劍疾掃而出,馬步一浮,人便被旋勁帶得直打轉,任怎麼沉氣也穩不下來。十數轉之後,頭暈眼花,似乎整個墓室都在轉。
“砰”然一聲,猛撞在石壁上,旋勁停止了,但他的身形還在晃,眼前金星亂冒,全身的骨頭,宛如被撞散了。
“招魂幡”抬了抬手,道:“你最好坐下來,咱們好好談上一談。”
方石堅喘著氣,厲聲道:“沒什麼好談的。”
“招魂幡”道:“別那麼倔強,老夫不放你,你一輩子也出不去。”
方石堅慢慢穩定了下來,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如果要拜老魔為師,他是死也不幹的。
“招魂幡”突地嘆了口氣,道:“娃兒,你真不願拜老夫為師?”
方石堅不假思索地道:“不願!”
“你嫌老夫惡名昭著?”
“在下不否認!”
“好,老夫讓步,放棄師徒名份,但要你傳老夫的衣缽……”
“對不起,一樣辦不到。”
“招魂幡”突眼射出了兩道厲芒,直照在方石堅面上,方石堅內心一陣忐忑,他不敢想像這老魔將如何對付自己?久久,厲芒收斂,“招魂幡”像皮球突然洩了氣似的道:“娃兒,你知道老夫為什麼要這樣做?”
方石堅冷漠地道:“為什麼?”
“招魂幡”低沉地道:“老夫快要死了,不能使絕技失傳。”
這話,與當初“鬼冢主人”同出一轍,但卻勾起了方石堅的好奇心,脫口道:“閣下好端端的,為什麼會死?”
“因為老夫自裁的時限已到。”這話更驚人。
“什麼,自裁的時限?”
“一點不錯,這是老夫在很多年前許下的諾言。”
“對誰許的?”
“妻子!”
方石堅雙目放了光,驚震無比地道:“為什麼要這樣?”
“因為老夫做錯了一件事。”
方石堅不禁笑出聲來,幾忘了置身何地,面對何人。老魔一生殺人無數,竟然會說做錯了一件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說錯事,他做的可能罄竹難書。
“招魂幡”卻一本正經地說道:“別笑,這是真的!”
“閣下做錯了什麼事?”
“老夫……老夫誤殺了自己的兒子!”突眼竟然發了紅。
“什麼?誤殺了自己的親骨肉?”方石堅不再感覺好笑了,心裡卻在想:“作孽太多,這也許是報應。”
“招魂幡”沉默了許久,才又道:“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老夫從那時起,就自誓不再殺人,不在日光下出現,同時答應妻子在辦完一件大事之後,自裁以贖罪愆。”
“怎麼會誤殺的?”
“因為老夫不認識自己的兒子!”
方石堅驚怪地說道:“天下竟然有父子不相識的?”
“招魂幡”臉上的皺褶一陣牽動,又是一聲長嘆,道:“娃兒,老夫索性全告訴你。四十年前,老夫愛上了一個女人,她年紀比老夫小得多,以老夫這份長相,恐怕瞎了眼的女人,也不會看得上,因為老夫太愛她,所以……所以……就用暴力佔有了她,事後,她含恨離開了老夫……”
方石堅好奇之念更熾,追問道:“後來呢?”
“後來,在分手的二十年後,老夫偶然碰上了一個資質奇佳的年輕人,扮演現在的故事,要收為傳人,他抵死不肯,還口出不遜,老夫一怒殺了他……”
“啊!”
“夫妻久別重逢,提到那年輕人的名字,老夫才知道……殺了自己的骨肉。於是,她更恨老夫,出手要殺老夫,本來……老夫當是想讓她殺的,但為了一件大事未了,於是……離開了她,作了以上的諾言,事完自裁。”
“閣下不知道有了兒子?”
“一點也不知道,而且他是從母姓。老夫當時也沒追問他的來歷,才鑄成這遺恨千古的事,也許……也許老夫造的孽太多,上天報應。”
“尊夫人呢?”
“不知道,我們沒再見面。”
“……”
“你現在願接受老夫傳功嗎?”
“……”
“娃兒,你得了老夫的功力,多做些好事,只當替老夫贖罪愆於萬一。”
方石堅深深一想,還是搖頭。
“招魂幡”厲聲道:“你還是不肯?”
“不!”
“老夫出手便可制你於死地?”
“殺個把人,在閣下而言當然不算回事。”
“你……你……唉!算了,老夫放你走,反正解脫之後,便一了百了!”
這曾經攪翻了半邊天的巨魔,此刻顯得無比地沮喪。方石堅聽說要放他走,意志不由動搖了,他感到一絲不忍。
“招魂幡”突地又目爆厲芒,道:“娃兒,老夫求你一件事,是求你,你不願意可以不做。”
方石堅心念一轉,道:“請講。”
“招魂幡”激動地道:“老夫死了之後,請你封掩外面的土穴,同時把老夫實踐諾言的訊息,帶給老夫的妻子,肯嗎?”
方石堅點點頭,“可以,尊夫人現在何處?”
“不知道,得請你去找。”
“什麼名號?”
“豔都公主秦如意!”
“好,在下盡力替閣下辦到。”
停了半歇,“招魂幡”怪叫一聲道:“不成!”
方石堅下意識地一震,道:“什麼不成?”
“老夫生平沒做什麼好事,但也沒求過人。”
“閣下的意思是……”
“老夫不能在臨死之前平白受人惠恩。”
“又怎麼樣?”
“非傳你功不可!”
方石堅意念未轉,眼一花,肋間一麻,“呼”地坐了下去,對方的手掌,已按上了天靈,不由栗聲道:“閣下想怎麼樣?”
“閉口,導元接引!”
“這……”
“當心兩敗俱亡。”
方石堅縱使不願也不成,對方的掌心,已有真元溢出,灌向“天靈”大穴。沒奈何,只好運功引導,內元如長江大河奔瀉之勢,滾滾而入。不久,便進入了另一個境界,深然忘我。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回覆了自我意識,他虎地站起身來,正待開口,見“招魂幡”像虛脫了似的坐在地上,雙目木然無神,他把想說的話吞了回去,望著對方發楞。
“招魂幡”麵皮牽動了數下,看似笑,但卻不像笑,手指按後臂道:“壁上是老夫參悟的‘一指功’與‘旋風掌’口訣,你熟記之後,把它抹去,案上的三角皂幡你帶著作為信物,記住,你務必要找到‘豔都公主’秦如意……告訴她,老夫……以死贖罪。第二塊石……”雙眼一閹,斷了氣。
不可一世的巨魔,就這樣結束了生命。
不管他生平為人如何,人就是人,被稱為魔,是指他的行為,而現在他是個老人,一個孽海回頭的老人,他生前的一切,已隨他生命的寂滅而消失。
方石堅大感惻然,說不出心裡的那一份感受。
發了一陣呆,轉目壁間,果見壁上密密麻麻地刻了許多字跡,是掌指的口訣。他一遍又一遍地暗念記下,記熟了之後,照吩咐用掌抹去痕跡。
然後,他拿起石案上那面三角皂幡,卷好了塞在懷中。
諸事已畢,他想,可以離開了。
人死為尊,何況還受了恩惠,方石堅本性純善,曲膝在“招魂幡”的遺體前恭敬地拜了一拜,起身後,他才想到如何出這墓室?
他記起了“招魂幡”的最後說的半句話:“第二塊石……”
於是,他試探著去推按壁間所有的第二塊砌石。按到正面中央由上而下的第二方砌石,墓門開了,現出一條黝暗的甬道。
出了墓門,走出三步,墓門自動地還原。
甬道盡頭,便是荒草遮蓋的土穴,向上望,隱約可見閃爍的星光。
既已入夜,趕回城也不方便,想了想,他又退回甬道末端,墓門進口的地方,坐下來,定心寧神,默唸那“一指功”與“旋風掌”的口訣。
念著念著,他照式參修起來。
現在,他身具兩個蓋世人物的功力,武林中恐怕已難找第二人,無論任何武功,只要悟通訣竊,便算成功了。
“一指功”與“旋風掌”,的確是震世之學,愈練愈感覺其威力驚人。
待到完全參透了,他才起身向外走。
穴口透進了陽光,穿過草隙,變成了圈點線條錯雜的古怪圖案,輕輕一聳身,穿到了穴外,深長地透了幾口氣,放眼望去,“迫命雙尊”的屍體已經不見了,無疑地,這段時間中有人來過。
他用土填塞了甬道入口的土穴,再用些亂草掩去痕跡,然後,他離開了現場,走上山頭。
突地,他發現遠遠的荒冢間,有一個古怪和身影在蠕動,看去像一個巨大的酒甕在搖晃。
“賽神仙”!他暗叫了一聲,殺機衝胸而起,身形一彈,電閃掠去,待到“賽神仙”警覺,他已經截在頭裡。
“呀!”驚叫聲中,“賽神仙”連連後退,口裡期期地道:“冷麵修羅,你……你還活著?”
方石堅冰塞地哼了一聲說道:“你不會大白天裡見鬼!”
“賽神仙”眼珠骨碌碌一轉,強打了一個哈哈道:“老夫早就料定,‘追命雙尊’不是少俠的對手。”
方石堅口角一撇,道:“人是你帶來的,對嗎?”
“這……這……沒這回事,碰上了,老夫是被迫的。”
“嗯!被迫?‘芒山老人’被害,也是你施的詭計,對不對?”
“方少俠,這是從何說起?”
“不管從何說起,你自己心裡明白,你活得也夠長了,缺德事也做了不少,狡猾詭詐,只能逞快於一時,北邙鬼丘作你長眠之地,最合適不過。”
“賽神仙”臉色慘變,再退了兩步,栗聲道:“方少俠,咱們並無深仇大恨,一點小誤會犯不著……”
方石堅咬了咬牙,道:“不錯,是小誤會,小得足夠殺你一百次!”
“賽神仙”打了一個哆嗦,裂嘴乾笑了一聲道:“你知道老夫為何返而復返?”
方石堅冷森森地道:“想來替在下收屍,對不對?”
“賽神仙”搖手道:“哦!不!不!少俠說話怎麼光帶火藥味?老夫是一番好意,特地來告訴你一樁武林大事……”
“你準知道在下沒有死於‘追命雙尊’之事?”
“賽神仙”道:“當然,‘冷麵修羅’功力超群,豈懼麼魔小丑。”
方石堅目中殺芒一閃,道:“不必東扯西拉,別說武林大事,就是天上的大事在下也不想聽。順便告訴你一句,謝謝你上次的解藥,沒有要了在下的命,你在陽世的衣祿,到今天此刻為止,如果想痛快些,你自絕了吧!”
“賽神仙”臉皮一拉,想笑,卻笑不出來,期期地道:“少俠,那樁武林大事,與你……與你有莫大關係,你真的不願聽?”
方石堅斷然道:“不聽,你休想弄鬼脫身,你飛也飛不了!”
“賽神仙”急聲道:“是……是關於‘鬼冢神燈’的事……”
方石堅心中一動,但一想到這矮子的為人,立刻打消了追問的念頭,寒聲道:“說什麼也是枉然,你不自了,在下只好出手了!”
“賽神仙”大叫道:“鬼冢已經被毀了,少俠……”身形一個前蹌,低頭曲背。
方石堅早已預防到對方這一手,他不忘“綵衣仙娘”之死,極快地橫移了八尺,數縷白光,電射而過,這是“賽神仙”的陰損暗器“低頭曲背追命弩”。
同一時間,方石堅飛指一點,這是剛練成的“一指功”。
“哇!”慘叫聲中,“賽神仙”的低頭曲背之勢,僕了下去,再也起不來了,指風正穿顱頂,頂上綻開了一朵紅花。
方石堅舒了口氣,目注長空,發出一聲長嘯。
他感到豪氣干雲,意態昂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