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時分,中平鎮上除了兩三家茶館與賣麪食的小吃店,還有幾個小貓小狗的顧客之外,全鎮一片冷清,十之七八已進入了睡鄉,這種近山的荒僻小鎮集,是沒有夜市的,依然保留了日出而作,日沒而息的習俗。
在一家小客店的房間裏,一燈如豆,一個半老婦人與一個俊美絕倫的勁裝少年,停桌相對而坐。少年面色冷漠而沉重,先喘了口大氣,才開口道:“大娘,我已經來了三天,如果今晚您不現面的話,明天我就要走了。”
半老婦人道:“我交代過小二,如果你來的話,便通知我,傳訊很費事的,因為我不願意讓別人知道我的行動。還算好,信還是傳到了。”
他倆是誰?正是方石堅與田大娘。
“蕭姑娘好嗎?”
“唉!可憐的孩子,還不是一樣,有時清醒,有時糊塗,我倒是願意她糊塗下去,我實在怕看她清醒時那份痛苦傷心的樣子。已經十年了,我不知道她還能熬多久……”
“……”方石堅無言地點點頭,面色更沉重了。
田大娘雙睛一亮,道:“方少俠,你巴巴地重返中平鎮,莫非這麼快就有了歐陽仿的消息?”
方石堅咬咬下唇,道:“是的!”
田大娘雙手緊按桌面,顯得十分激動地道:“怎麼樣?人在哪裏?”
方石堅心裏疾轉着念頭,該不該照實説出歐陽仿自葬鬼冢的經過呢?如果揭開了神燈之謎,牽扯必多,略微思索之後,決定保留部分謎底,當下沉聲道:“他已離世了!”
田大娘陡地站起身來,臉色變的十分難看,栗聲道:“他……死了?”
“是的!”
“是你照我的話,發現他變心而殺他,還是……”
“他是自己死的,死得很悲慘。”
“説,告訴我經過。”
方石堅定了定神,道:“是巧合,我碰到他,他認得這柄鐵劍,所以就揭出了他的來歷,那時……他已經站在死亡的邊緣……”
田大娘顫抖着聲音道:“你告訴了他美玲的情形嗎?”
方石堅垂下眼光,期期地道:“我……告訴他,美玲已經……不在人世了。”
田大娘一把抓住方石堅的胳膊,圓睜雙目,厲聲道:“你……你……為什麼要這樣説?”
方石堅嘆了口氣,道:“大娘,別激動,聽我説,他已經是頻臨死亡的人,但十年來,他堅持着苟延殘喘地活下來,這是為了美玲,如果我告訴他美玲為他而發了瘋,結果會怎樣?他會把痛苦帶進墳墓,死不瞑目。如果讓美玲與他見最後一面,美玲所賴以活下去的一絲希望破滅,結果又是什麼?”
“……”田大娘眼眶裏淚珠在打轉。
“大娘,死者已矣,活着的讓她在夢幻中活下去,這是我……當時的想法。也許我做錯了,可是……能有更好的辦法嗎?”
“他……他怎麼會死?”
“他説十年前遭人暗算,死裏逃生,變成了半人半鬼,不能見人。他每天在等,希望美玲能找上他,但這夢想被殘酷的現實粉碎了,生命之火已經熄滅,無法重燃,只有……含憎愛分明以歿。”
“他遭什麼人暗算?”
“沒有説,他説人死萬事休,算了。”
“什麼叫半人半鬼?”
“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看他的情形是怎麼樣?”
“我沒有看到他的真面目,他……隱藏着對我説話……”
田大娘搖撼着方石堅的胳膊,低啞而冷厲地道:“是誰埋葬了他?”
方石堅實在難以自圓其説,硬着頭皮道:“他自己,他已經事先作了安排!”
“這麼説,你根本沒見到人?”
“是的!”
“你斷定他死了?”
“可以這麼説!”
“如何斷定?”
“他已經自封在墳墓裏。”
田大娘冷哼了一聲,淚眼中迸出了寒芒,咬牙道:“完全不合情理,你最好説實話。”
“這全是實話!”
“語意暖味,設詞含糊,你……到底隱瞞什麼?”
“大娘不信?”
“一點也不信。”
方石堅不由傻了眼,他自己也覺得如此交代實在使人無法相信。在萬般無奈之下,苦苦一笑,道:“大娘,如果我照實説,您可要守口如瓶。”
田大娘激動地道:“説,快説。”
於是,方石堅以極低的聲音,把前後的經過,照實説了出來,田大娘雙手一鬆,坐回椅上,身軀簌簌抖個不住,麪皮也起了抽搐,久久才迸出話聲道:“他……他就是神燈的主人?”
“是的!”
“此地入山到禿頂峯,只一天半路程,為什麼……不對!”
“什麼不對?”
“美玲為什麼不説以神燈為記的這一個約會?”
“這個……就不得而知了。”
“你説的全是實話?”
“人格擔保,如果將來大娘發現有虛偽的地方,我的腦袋隨時等着。”
“方石堅,如果你所言不實,我要殺你實在太容易了……”
“當然,我毫不懷疑。”
田大娘的淚水又告傾瀉而下,悲不可抑,哭叫道:“為什麼?為什麼天公要如此荼毒這一對苦命鴛鴦?……”
“卡卡”屋瓦壓碎的聲音,田大娘一手弄滅了燈火,閃電般奪門而出,方石堅也是大吃一驚,緊跟着射了出去,不差先後地上了屋頂,一條淡淡的黑影已在二十丈外,兩人不約而同地彈身疾追。
那人影快得出奇,只眨眼工夫,便落入鎮外的林中去了。兩人追到那片林子裏,田大娘一揮手,他們分左右抄林!
兩人分開,穿林從左右抄搜,不久,到了林外,雙方會合,方石堅沮喪地道:“我看是追不及了,對方的身法太驚人。”
“你認為可能是什麼人?”
“無從想象,也許是無意路過……”
“不對,照對方的身法判斷,是一個上上之流的人物,不可能踏碎屋瓦,連弄出聲音都不會,一定是有意的。”
“但我們追不到人。”
田大娘窒了一窒,道:“不行,我得馬上回去,這內中有蹊蹺,説不定……”
方石堅下意識地一陣緊張,道:“説不定什麼?”
“不要多問,我以後會找你。”
“大娘,我可以請問上次見蕭姑娘的宅院在那裏嗎?”
“我不能告訴你,你也絕對不可以試着尋找,否則後果難料。我最好也趕快遠離這地區,這檔子事不能向任何人提起。”説完,飛閃而逝。
方石堅怔在當場,他不敢漠視田大娘的警告,從黑白雙妞上次在感應寺中,出手之間,使江湖上黑白道聞名喪膽的人妖“綵衣仙娘”與“毒心公子”“賽神仙”等連大氣都不敢透,這證明她們的主人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可怕人物,所不解的是蕭美玲怎會住在那神秘的宅院裏,她是否也是她們一家人?
田大娘惶急而離,她想到了什麼?
那神秘人影,踏碎客店屋瓦,是有意還是無意?
如果説那人影早已在屋面竊聽,不用説,自己告訴田大娘的,他一定全聽。這一來,神秘的謎底,算揭出了江湖,會發生什麼後果?
想到這裏,他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寒噤。
驀地,一聲淒涼的嘆息,從林子裏傳了出來。
方石堅心中一動脱口道:“林子裏是哪位朋友?”
一個帶着濃重鼻音的聲音道:“世上傷心客,海角斷腸人!”
方石堅不由為之愕然,傷心客,斷腸人,對方到底是什麼人?一窒之後又道:“閣下到底是誰?”隨着話聲,轉身對着漆黑的。
“傷心客!”
“傷心客?”
“不錯!”
方石堅突地想到剛才追失的那神秘人影,莫非對方隱在林中,根本就沒離開?心念之中,試探着道:“閣下是衝着在下來的嗎?”
“嗯!正是。”
“何不現身出來?”
“沒這必要!”
又是一個神秘人物,方石堅為之氣結,冷聲道:“有何指教?”
那自稱“傷心客”的聲音道:“方石堅,受人之託,就該忠人之事!”濃重的鼻音使人聽了怪不舒服的。
方石堅一聽話中有話,心頭頓時緊了起來,大聲道:“閣下説這話是什麼意思?”
“傷心客”道:“想想看,你有什麼重要的東西遺留在店房裏?”
方石堅陡然一震,立即想起了,“鬼冢主人”歐陽仿託自己送交“妙修”女尼的那個包袱,登時驚魂出竅。這東西如果丟失,落入別人之手,那還了得,身形暴彈,循聲音方向射入林中。月夜,林子裏視線不太明朗,僅能粗略辨物,但目光連掃之下,卻不見人影,額頭上登時冒出了冷汗,栗聲道:“閣下藏在什麼地方?”
“就在你身邊不遠!”聲音似遠又近,無法判明確實方位。
方石堅惶急地道:“閣下所指的是什麼?”
“傷心客”道:“別明知故問,你知道是那包袱裏的東西。”
這一説,使方石堅寒氣大冒,看樣子東西已落在對方手裏,他什麼時候取到的呢?是了,定是自己與田大娘追入林中,對方卻乘機回店,但對方怎會知道那是自己受託的東西呢?想到這點,不由全身發了麻,如果不追回那東西,問明原因,後果的確難料,當下顫聲問道:“閣下拿到了那包袱?”
“大概是!”
“打開看過了?”
“這倒沒有!”
“閣下怎知這東西是受人之託?”
“天底下沒有絕對的秘密,人,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
方石堅頭皮發了炸,他想不出是什麼時候疏漏了,咬咬牙,道:“閣下……能把包袱見還嗎?”他的心在劇烈地跳蕩。
“傷心客”悠悠地道:“可以可以,不過……”
“不過怎樣?”
“以後如果區區有事請你代勞,你不會拒絕吧?”
“這是要挾嗎?”
“談不上,區區説了個請宇。”
現在最要緊的是能得回包袱,其他的無法計及了,即使是飲鳩止渴,也只有喝下去再説。方石堅挫了挫牙,硬起頭皮應道:“可以,但得事先聲明,如果是不合情理的邪惡事,在下就不幹……”
“當然,一言為定了嗎?”
“大丈夫一言,駟馬難迫!”
“如此拿去,包袱在你頭頂上的橫枝上。”
方石堅抬起頭,包袱果然就吊在頭頂上,忙縱身取了下來,仔細察看,沒有打開的跡象,虛懸的心,算放了一半,定定神,道:“閣下得説明怎會知道這東西是在下受人之託的?”
“你想反悔剛剛的承諾?”
“沒這意思!”
“那就不必問了!”
“在下定要知道……”
“區區告訴你吧,這東西你曾送到水月庵,但沒找到人,就是這樣。”
“閣下怎……”
“區區正巧路過,無意中聽到的。”
這一説穿,方石堅的心又定了些,吁了口氣道:“閣下肯現身一見嗎?”
“傷心客”道:“見與不見都是一樣!”
方石堅愕然道:“這話怎麼解釋?”
“傷心客”道:“你回頭看!”
方石堅轉身,目光掃處,只見數丈外的樹身間,站着一個長袍曳地矇頭怪人,手中拄着一根枴杖。怪,有着説不出的怪,如果他不開口,你便無法知道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頭套齊肩,面部只開了一個孔,閃着夜鷹般的目芒,難道他是獨眼?
眼一花,人影驟失,殊不知是如何消失的。
方石堅倒抽了一口涼氣。的確,見與不見都是一樣,對方未現廬山。
他走了嗎?
聲音又從另一個方位傳來:“你叫‘冷麪修羅’不是?這外號很響亮。”
方石堅淡淡地道:“不錯,是別人起的!”口裏説,心裏卻在想:“自己答應了他,如果以後他有所求,自己不能拒絕,他安的是什麼心?這承諾,幾與賣身無異,但武士一言九鼎,後悔也沒用,誰讓自己粗心大意,予對方以可乘之機。如果對方悄然取走,自己根本無法得回,會發生什麼嚴重的後果,實在無法想象。”
“傷心客”又道:“方石堅,區區給你一個忠告,你身上的劍,和這包袱一樣重要,難免有人覬覦,你得加倍小心,不能稍有差池,最好是物不離身,人不離物。”
幾句話説的方石堅寒敢大冒,對方對自己知道得這麼清楚,太可怕了。“傷心客”從沒聽説過,他到底是什麼人物?心念未已,“傷心客”沉聲道:“有人來了,説不定是找你的,如果你不願多事,就從林裏走吧!”
方石堅心中一動,舉目望去,只見林外空地上的出現兩條嬌俏人影。人在林中,看外面便光亮得多,他一眼便已看出來的是黑白雙妞,登時心念疾轉,“田大娘走沒多久,雙妞便現身,會不會田大娘的行動被拆穿了。事關歐陽仿與蕭美玲的秘密,得弄得清楚,不能一走了之。”
於是,他舉走出林,朝黑白雙妞停身處走去。他才從林緣現身,黑白雙妞立即彈身奔迎過來。
黑妞首先開口道:“方少俠,總算把你找到了!”
方石堅力持鎮定,道:“兩位找在下何事?”
白妞笑笑道:“敝主人請你去一趟!”
方石堅心中一動,他不忘在無知覺的情況下功力被封禁的那一幕,但下意識中卻有一股好奇的衝動,可以乘此機會反看看瘋女蕭美玲,同時探探那神秘宅院的座落和她們主人的來路,當下淡淡地道:“貴主人要在下去一趟……有事嗎?”他疑心田大娘東窗事發了,因為她贈劍和要自己尋找“冷麪秀土”歐陽仿是秘密的。
白妞脆生生地道:“我家主人極想聽聽‘神燈’的故事。”
方石堅大吃一驚,難道與田大娘談的那一席話泄露了?劍眉一挑,道:“什麼神燈的故事?”
白妞一皺鼻子道:“方少俠,你就是神燈的傳人,這一點用不着否認,已經證實了。”
方石堅為之一震,寒聲道:“證實了……誰證實的?”
黑妞接口道:“我姊妹倆證實的,你大概不會否認在禿頭峯上高歌孤星寂吧?然後你突然失蹤了半個月,現在卻在此地現身,沒錯吧?”
方石堅頓悟上次無緣無故地被帶到神秘宅院,然後又放自己走,目的是探神燈之謎,因為江湖盛傳自己是神燈的傳人,看樣子黑白雙妞在這段時日裏,都在暗中注意自己的行動,連自己以半月時間參修“鬼冢主人”遺贈的武功她們都知道。這麼説,田大娘的事並沒泄露。心念之中,冷冰冰道:“在下鄭重聲明,並不是什麼神燈傳人,同時也沒空去見貴主人。”
白妞説道:“你的聲明對我姊妹沒用,倒是去不去由不得你作主。”
方石堅冷傲地道:“在下的行動自己作主,用不着別人代勞。”
白妞粉腮一寒,道:“不見得吧?”
方石堅冷哼一聲,轉身便走。
人影一晃,白妞攔在頭裏,大喝一聲:“站住!”
方石堅止步道:“怎樣,莫非要動武?”
白妞道:“如果你警酒不吃吃罰酒,願意灰頭土臉,也是沒辦法的事。”
方石堅不由氣往上衝,他不知道是否是雙妞的對手,但這口氣是咽不下去的。他不願被人呼來喝去,帶着鼻子走,同時對方的目的,在揭開神燈之謎,天知道她們的主人用什麼手段對付自己。當下再次冷哼出聲,道:“無妨試試看。”
白妞意頗輕蔑地道:“喲!方少俠的膽子似乎比上次大多了。”
方石堅一撇嘴,道:“可以證明一下的!”説着,把包袱在肩頭繫牢,蓄勢以待。
白妞雙掌一亮,僅只是一亮,沒有任何響動,無聲無息。
方石堅下意識地一震,他不知道這是什麼功力,但他親眼看到“綵衣仙娘”與“毒心公子”在這奇詭的功力下,變色而退,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他本身在上次被封禁功力時,也領略過勁氣綠芒鑽脈透經的滋味,也就在白妞亮掌的剎那,他的雙掌以十成功勁劈了出去。
事出意外,白妞料不到她的掌功會失效,是以毫無防範,等發覺情況有異,如山勁敢已壓體而至,應變無及,悶哼聲中,嬌軀猛往後撞,幸而黑妞橫身擋住,不然她非栽倒不可。
雙妞全傻了眼,這是怎麼也料不到的事。
方石堅卻是振奮異常,他意識到灰衣老人送他的護心甲發生了妙用。
黑白雙妞四隻眼睜得老大,震驚莫名。
驀在此刻,一個帶着濃重鼻音的聲音,自林中傳出:“穿心無無功。你倆是‘天池魔婆’的門下。”
方石堅立即聽出是“傷心客”的聲音,他還沒離開,想不到他能一口道出黑白雙妞的來歷,這是連“無回玉女”也不敢出口的。
雙妞霍地迴轉身,黑妞帶煞的聲音道:“什麼人膽敢妄提姥姥的尊號?”
“世上傷心客,海角斷腸人!”
“朋友到底是誰?”
“你倆不必知道!”
“找死!”
隨着喝話之聲,雙雙撲入林中。
“哈哈哈哈……”
笑聲忽東忽西,由近而遠,似乎故意逗引雙妞的追逐。
明知雙妞的來路,竟敢公然挑逗,顯見這“傷心客”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可是雙妞似乎並不知道對方的來歷,如果是一號人物,雙妞應該知道才對,這一點頗令人費解。
“穿心無無功”,“天池魔婆”,這還是第一次聽説。
突地,方石堅靈機一動,此時不走,更待何時,難道要等黑白雙妞回頭來糾纏?雖然憑自己目前的功力,並不怕她倆,但傷了人卻是惹厭,永遠纏夾不清。
於是,他彈身飛掠而離。
天明時分,中平鎮已在數十里之外。
他準備北上入豫,回芒山去見“芒山老人”,問明自己身世。
肩頭上的包袱,是個大累贅,同時也是個大責任,如何才能找到“妙修”女尼,完成“鬼冢主人”的臨死重託呢?“鬼冢主人”對自己有傳功輸元之德,所能報答的,也只有這一點點了,如果辦不到,死者難瞑目,生者亦不安。
這天過午不久,方石堅從襄陽附近渡過了漢水,離船走沒多遠,忽聽身後一個極為耳熟的聲音道:“方少俠請留步!”
心中一動,方石堅止步回身,一看,心頭頓時湧起了一股十分複雜的情緒,來的竟然是“無回玉女”蔣蘭心。當下抱了抱拳,淡淡地道:“蔣姑娘,我們又見面了!”
“無回玉女”笑了笑,柔媚地道:“人盯你,我盯人,所以又碰在一路。”
方石堅實在不欣賞她那股媚勁,但曾迭次受她好處,不能不睬,平板着臉:“誰盯蹤在下?”
“無回玉女”道:“你不知道襄陽一帶是‘金龍幫’的天下?”
心頭一震,方石堅撇了撇口角,道:“這在下倒不太清楚,盯蹤的人呢?”
“如我判斷不錯,前道之上已經有人在等。要避免麻煩,最好是繞道。”
“在下沒這打算,這條路可不是‘金龍幫’的!”
“好吧,走,我也湊湊熱鬧!”
“姑娘不怕麻煩?”
“這我倒還沒怕過,‘金龍幫’主傳出了‘金龍令’,對象不單是你,還有我!”
“噢!”
方石堅心裏十分清楚,該幫少幫主“毒心公子”佟大業追求“無回玉女”不遂,因妨生恨,所以也把她列為追殺的對象。據藍衣書生丁一風説,她本是他的愛人,後來舍他而投入“毒心公子”的懷抱,以“毒心公子”的來頭人才武功,足可配得過她,她為什麼又見異思遷呢?難道她就是一般説的水性楊花的女子?……
“無回玉女”朝遠處掃了幾眼,道:“不出十里,就有好戲上場!”
方石堅若有深意地道:“在下實在不明白,姑娘為什麼與佟大業反目……”
“無回玉女”白了他一眼道:“你真的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你們不是很要好嗎?”
“要好?誰説的!”
“嗯!……記得第一次見到姑娘時,你們是一路的。”
“一路就表示要好?”
“聽人説姑娘是他的愛人。”
“無回玉女”粉腮一變,道:“問你是誰説的?”
“何必定要指明呢?江湖道上,有什麼能蹣過人的耳目……”
“你相信?”
“説不上相信不相信,這是姑娘個人的事,不過……在下認為佟大業有身份,有地位,一表人才……”
“你説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閒話一句而已,我們走吧!”説完,轉身舉步。
“無回玉女”與他走了個並肩,久久不曾開口。
方石堅突地想起一件事來,打破了沉默道:“對了,姑娘聽説過‘傷心客’這名號嗎?”
“沒聽説過,你怎麼會問起的?”
“是個蒙面人,很神秘,看樣子很有來頭,他能一口道出黑白雙妞的來路。”
“哦!怎麼説?”
“他指出雙妞的掌功是‘穿心無無功’而且揭破雙妞是‘天池魔婆’的門下。”
“無回玉女”驚聲道:“有這等事?怪了,‘傷心客’……從沒聽説過這一號人物,他怎敢公然提‘天池魔婆’的尊號?”
方石堅好奇之念大熾,挑眉道:“為什麼不能提呢?”
“算起來,這位……”説到這裏,突然頓住,四下張望了一眼,怕有人聽到,然後才低聲道:“這位魔中之魔已是百歲開外的人,我沒見過。數十年前,誰敢妄提她的名號,準死無疑,已經銷聲匿跡了近二十年,想不到又有她的門人出現。”
方石堅暗自駭然,回想在那神秘宅院中,在屏風後出聲導問自己的黑白以妞所稱的主人,從音調判斷,決非百歲之外的老嫗。被稱為主人,當然是“天池魔婆”的嫡傳或是再傳弟子。
心念未已,忽見前頭道上,四條人影擠作一堆,踉蹌奔來,漸行漸近。目光掃處不由頭皮發了炸,幾乎驚叫出聲,兩個五官不辨,血肉模糊的人,由另兩個人扶着,一路歪斜的撞來。那兩個扶傷的,年在五十上下,貌相猙獰,看來不是好路道。
“無回玉女”驚聲道:“桐柏四鬼,怎會……”
來人到了跟前,近看更駭人,受傷的面目全毀,皮翻肉轉,血污滿身,其中一個有隻眼珠掛在眶外,那份情狀,使人不敢看第二眼,兩個受傷的,分別獰視了方石堅與“無回玉女”一眼,雙方擦身而過。
“無回玉女”咬着牙道:“這就是‘毒心公子’佟大業的傑作。‘金龍血爪’傷人就是這樣子,你沒見識過吧?‘桐柏四鬼’作惡多端,算是遭報。”
方石堅吐了口氣,皺緊眉頭道:“看來‘金龍幫’的人就在前面不遠?”
“差不多!”
“用這種殘酷的手法傷人,該死!”口裏説,心裏卻想到上兩次若非“無回玉女”援手,自己可能也逃不過佟大業的毒手,正是剛才那兩人的樣子,想到這裏,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寒顫,心頭湧起了一片對“無回玉女”感激之情,不自覺地轉目去望她。
“無回玉女”先報以一笑,才又寒下臉道:“想殺佟大業的不止你一個,但人家惹不起‘金龍幫’!”
“幫主是誰?”
“九天神龍佟威。噫!你連這震撼武林的巨-都不知道?”
不禁面露赧然之色,他是初走江湖。“芒山老人”沒提過的江湖人物,他全不知道。他也奇怪,“芒山老人”怎忽略了這天下第一號的人物?
一箭之旁的道旁疏林中,出現了一大片人影,其中大多數服色一致,方石堅心中一動,正要開口,“無回玉女”已搶先開口道:“今天夠瞧‘金龍幫’的十八金龍與三十六銀龍五十四名鎮幫武士全到了。看,佟大業出林迎接我們了。”
什麼十八金龍,三十六銀龍,方石堅是第一次聽説,倒是“毒心公子”佟大業他老遠一眼便看得出來。
事實擺在眼前,今天是不了之局,流血殺人,在所難免。
方石堅心念一轉,突地止步道:“蔣姑娘,你回頭吧,前面的在下一個人去應付。”
“無回玉女”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説道:“為什麼?”
“佟大業找的是在下,姑娘犯不着……”
“你忘了,我剛才告訴你,我也是‘金龍令’追殺的對象?”
“可是……佟大業對姑娘,未必一定存心為難。”
“你以為我怕?笑話,‘無回玉女’還沒吃癟過。”説完,大步前走。
方石堅只好疾步跟上,心裏的感受可就複雜了。
雙方在路中央面面相對,“毒心公子”身後,隨着兩個人,一個是巡察洪文遠,另一個是個麻面老者。“毒心公子”口角噙着一絲陰笑,先狠狠地朝方石堅掃了一眼,然後目注“無回玉女”,冷聲道:“蔣蘭心,你現在回頭還不太遲。”
“無回玉女”嬌笑了一聲,道:“佟大公子,回什麼頭呀?”
“毒心公子”麪皮一陣抽動,道:“你與他一刀兩斷,我們言歸於好,我撤追殺你的‘金龍令’。”
“無回玉女”格格一陣大笑,道:“佟大公子,金龍令只能嚇唬別人,我蔣蘭心不在乎。至於説言歸於好,根本談不上,我們什麼時候好過?”
“毒心公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冷厲地道:“你可別後悔?”
“無回玉女”毫不思索地道:“後悔的恐怕是你而不是我!”
“毒心公子”冷哼了一聲,目光射向方石堅,咬着牙道:“姓方的,你活得太長了!”
方石堅冰聲道:“佟大業,彼此彼此!”
“毒心公子”咬着牙道:“不管你是什麼來路,此地便是你長眠之所!”
巡察洪文遠揚聲朝林裏發話道:“派人封鎖路的兩端,不計任何人通過。”
一聲令下,立即有數名武士分別奔向大路兩端。
方石堅傲然兀立,面寒如冰,習慣地蹙起眉頭。
人影紛飛彈射中,十八金龍,三十六銀龍,以及另一些高手,圍了上來,形成了雙重人圈。
“無回玉女”抖出了金劍,粉面登時罩起了殺機,聲音不失嬌脆地道:“人太多,料理起後事來可相當費事!”
“無回玉女”劍出傷人,金劍一亮,不少高手為之變色。
“毒心公子”揚起了右手,大喝一聲:“準備!”
“嗆啷”聲中,所有在場的全亮出了兵刃,鋒芒映着日頭,泛起一片閃鑠森寒冷光,態勢相當驚人。
“無回玉女”粉腮開放出帶煞的笑花,偏頭向方石堅道:“我們背對背,各照顧一個正面!”
“有此必要嗎?”
“比各自為戰好些!”
“好吧!”
於是,兩人隔三尺背向而立。本來兩人如果要走,恐怕無人能阻,但誰也沒這念頭。方石堅緩緩抽出鐵劍,斜撇向右上方,俊面滿布殺機。
空氣在方石堅亮出鐵劍之際,驟呈無比的緊張。
“毒心公子”上揚的手猛然向下一揮,他身後的巡察洪文遠與那麻臉老者,正面欺向方石堅,另有四名金龍武士,分別欺向兩側,“毒心公子”左手執劍,右掌運起了“金龍血爪”功,轉到“無回玉女”正面,另四名銀龍武士配合擔任左右輔攻。
一聲暴喝,揭開了血的序幕。
洪文遠與麻面老者,首先攻出一劍,然後四名金龍武士稍遲發劍,同一時間,“毒心公子”也揮了劍,然後四名銀龍武士配合出了手,顯然,這是有計劃的戰法,出劍有先有後,方位又各別,應變的必須兼顧三個方向。
烏芒乍閃,金光突空而起,金鐵交鳴聲中,暴傳慘號,方石堅右側的一名金龍武土,斷臂翻滾開去,但隨即又有一名補上位置。
激烈的場面,於焉疊了出來。
“無回玉女”手中金劍狠劃疾圈,凌狠厲辣,令人咋舌,但“毒心公子”在四名銀龍武土輔攻之下,左劍右爪,指端紅光吞吐,劍尖芒尾伸縮,乘虛蹈隙,攻勢綿密無懈,暫時沒有死傷。
方石堅這一面情況不同,烏芒閃處,不是折刃,便是見紅,只兩三個照面,已經一死三傷。
“哇”地一聲,一名銀龍武士在“無回玉女”劍下飛頭。
“毒心公子”左手使劍,招式與一般劍術迥異,攻擊的部位角度,更是奇詭,“金龍血爪”時時準備伺機而發,他的身手,並不比“無回玉女”差多少,在銀龍武士配合下全力搶攻,“無回玉女”的殺手,便受了限制,但金劍布成的死亡陷井,卻使輔攻的銀龍武土不敢放手攻擊。
方石堅恨透了巡察洪文遠,説他是神燈傳人的流言,便是洪文遠放出江湖的。他有心要毀了他,但洪文遠不但身手高,人也相當滑溜,招式虛實滲用,絕不接觸方石堅的正鋒。
一聲如雷暴吼傳處,一道撼山栗嶽的是勁,振向方石堅與“無回玉女”背後的空隙,出手的,是一個偉岸如金剛似的黑袍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