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寂,孤劍寒,誰悲失路?人海茫茫!霜天角頻催,雪地鍾已殘。零雁聲聲,破曉寒!”
一縷淒涼的歌韻,顫抖在拂曉的朔風裏。天寒地凍,一條黃土路,像凍僵了的巨蟒,死寂地躺着。路邊的草葉上,鋪了一層厚厚的霜。在這種時辰境地之中,更增加了歌聲的悲涼,真的彷彿是霜天聞曉角,雪地聽喪鐘。這作歌的,不用説,是個人海傷心人。
這裏是荊山腳下的一條馬道,正當人山的岔口,如果不是嚴冬,此刻已有早行人。
歌聲,發自道旁不遠的林子裏,一遍又一遍,像是對命運不平的吶喊。
他是誰?
曙色漸開,這時可以看到苦松夾着禿樹的林子裏,站着一個年約十八九歲的青衣勁裝少年,仰着空際,歌聲正是從他的口裏發出,身影在林木間顯得很渺小,是那麼的落寞,孤單。歌聲停止了,他喃喃自語:“我是誰?我是誰?我……”聲音從喃喃而變成了狂叫。
天底下,竟然有這等怪事:不知道自己是誰。
一個黃衣老人,頂着刺骨的寒風,走入林子。到了那勁裝少年身後,老人鬚眉俱白,看上去已是耋耄之年,但精神矍鑠,毫無龍鍾之態。他緩緩開了口:“孩子,我本該昨晚趕來跟你會合的,但被事耽誤了,這種天氣,害你等一夜,真是……”
勁裝少年轉過身來,冷漠地道:“不要緊!”只短短三個字,便又閉上了口。
一老一少,就這麼僵立着,誰也不再開口,似乎各懷沉重的心事。那少年兩道劍眉深鎖着,眉心間現出了兩道溝,神色冷漠得使人不願多看他一眼,偏偏他又長得俊美絕倫,神色與人,顯得非常地不調和。
突地,三條人影,踽踽而來,到了臨近,口裏齊齊驚“噫”了一聲,互相一招呼,離開大路,走入林中,目光全投向黃衣老人。來的,是三個鬢角現霜的老者,一色的土藍布長衫,年紀約在花甲之間。三老者接着哈哈一笑,齊向黃衣老人抱拳為禮,其中似乎年紀較長的一個開口道:“幸會!幸會!二十年不見,鐵老風采猶昔!”
另一個稍胖的接口道:“咸陽一別,轉眼便二十寒暑了,光陰似箭催人老,我兄弟也……”
黃衣老人也打了個哈哈道:“這叫三班一齊老。不過,老的卻是更老了,二十寒暑,彈指而過,令人興今昔之嘆!”搖搖頭,又道:“賢昆仲一大早聯袂冒寒而行,定有什麼要緊事?”
那勁裝少年,悄然別轉身去,把眼望着林空,對來人恍若未睹。
年長的老者道:“鐵老,您是明知故問嗎?”
黃衣老人白眉一軒,道:“這是什麼話,老朽又不會掐陰陽,算八卦,怎會知道賢昆仲心中的事?”
笑了笑,年長的老者道:“鐵老不也是為了‘鬼冢神燈’之事而來嗎?”
一聲笑,黃衣老人道:“怪不得這兩天荊山道上有這多武林同道出沒,原來是為了探查‘鬼-神燈’之謎。老朽只是路過,對什麼神燈毫無興趣。”
“噢”了一聲,老者道:“武林中人人稱道‘芒山老人’一生謹慎,明哲保身,從不沾惹江湖是非,果然不是虛語,連這等大事,都動不了鐵老的心……”
原來這黃衣老人便是飲譽中原武林一甲子以上的“芒山老人”鐵一凡。
三老者,也是知名之土“雲夢三俠”:年長的叫江超,稍胖的是二俠江凌,鬍子最長的是三俠江天。
“芒山老人”撫了撫雪白的長髯道:“江老弟這是明褒暗損吧?老朽很少干預武林恩怨是事實,但也不自私到獨善其身的地步……”
大俠江超抱拳道:“鐵老言重了,小弟怎敢如此不敬。”頓了頓,又道:“此次由五大門派為首,集體行動,困惑了江湖近十年的鬼-神燈之謎,可能會揭開。我兄弟是抱着湊熱鬧的目的來的。啊!這位是……”目光投向了那勁裝少年。
“芒山老人”轉頭瞥了少年一眼,説道:“是老朽一位故人之後……”説到這裏,便突然頓住了。
三俠江天開口道:“這麼説來,是令高徒了。看來是塊奇材,想來已得鐵老的真傳……”
“芒山老人”哈哈一笑,道:“老朽沒這大的福份。”説完,朝向少年説道:“孩子,過來見見三位前輩。”
勁裝少年緩緩轉過身來。
“雲夢三俠”和少年一照面之下,不由齊齊皺了皺眉,各自在心裏想:這少年怎麼這樣冷,與他的氣質長相極不相稱。芒山老兒可能因此而不願收他為徒,所以才説出沒福份那句話來。
“芒山老人”逐一引介,勁裝少年分別為禮,片言不發,又側過面去。
路上,不斷有人影掠過,看來是人山查探鬼冢神燈之謎的江湖豪客。
三俠對少年傲慢冷漠的態度,大感不滿,互望了一眼之後,作別而去。
勁裝少年回過臉,目注老人道:“師父……”
“芒山老人”揚手止住少年的話頭,道:“説過多少次了,別叫我師父,你我沒師徒之緣。”
勁裝少年面上微微變色,聲音略顯激動地道:“一日為師,終生不改。您老人家不但有授藝之德,且有撫養之恩……”
“授藝的目的在使你能防身,咱們沒這緣份,也沒這名份。”
“您老人家是不屑嗎?”
“不是不屑,而是不能。”
“為什麼?”
“不為什麼,將來你會明白的。”
勁裝少年憂鬱冷漠的面上,掠過了一抹痛苦之色,近於木然地道:“晚輩幼遭孤露,身世不明,蒙您老人家帶大成人,此恩此德,沒齒難忘。”
“不必,老朽只是對故人之後,略盡其心而已。”
“晚輩……想就此叩別……”
“什麼,你要離開?”
“……”少年沒答話。
“孩子,老夫正竭力為你訪名師……”
“您老人家的恩德,晚輩謹銘心中!”
“你一定要走?”
“是的!”眸中現出了堅毅而倔強之色。
“芒山老人”黯然頷首道:“也好,這麼多年,老夫一直無法遂願,你自己去叩命運之門吧,也許你能有所遇。孩子,坦白説,你是一塊罕見的練武奇材,必須名匠雕鑿,才能成大器。還有……還有……”
“還有什麼?”
“你身負血海深仇,仇家勢可通天,你即使練到老夫這種程度,也無濟於事,何況不可能。這就是老夫要你另叩命運之門的緣故。”語音很激動。
“血仇?”這是他從來沒想到過的事,臉上的肌肉立起抽搐。
“孩子,現在不要去想這問題。”
勁裝少年突地下跪,悲聲説道:“請您老人家明示。”
“現在還不到告訴你的時候,再問也是空的。”
“那……那……晚輩的身世呢?”
“一樣不能告訴你!”
“可是……晚輩連個姓名都沒有……”面上起了痛苦的痙攣,淚水盈睫。
“好,孩子,老夫就告訴你,你姓方!”
“姓方……名字呢?”
“你沒有名字,老夫收留你的時候,你還小得很。那時,唉!”
勁裝少年垂下頭,儘量不讓淚水流下來。不知道身世,不知道仇家,甚至連個名字都沒有,這些年來,從懂事開始,便一直生活在自卑與憂鬱裏。過度的自卑與抑鬱,造成了他冷漠孤傲的性格,進而憤世嫉俗。
“芒山老人”沉思了很久,悠悠啓口道:“這麼着吧,老夫給你取個名字,叫石堅吧!”
“石——堅?”
“嗯!萬石堅,如石之堅,如石之方。剛合你的姓。”
“敬謝賜名,晚輩就此叩別!”説着,以額觸地。
“芒山老人”長長嘆了口氣,道:“老夫捨不得你離開,這些年來,你我相依如祖孫,但又不能不讓你離開,因為老朽無法助你成器。這樣吧,五年為期,不論你有無際遇,都要回芒山來見我。”頓了頓,又道:“老夫已是行將就木的人,朝不知夕,得趁一口氣在,就把所知道的告訴你,除了我,再沒第二人能告訴你。”
勁裝少年口齒連動,似乎想再説些什麼,但,最後,他只説了一句話:“晚輩記住了!”
“芒山老人”伸手撫了撫少年的頭頂,略顯悲悽地道:“好吧!孩子,你自己珍重,勿墮其志,去碰你的緣份!”
勁裝少年現在該為方石堅了。
他想到了十多年來,受老人撫養調教的大恩,雖然彼此之間沒有名份,但親如祖孫,相依為命。如今要分手了,去碰那不可知的命運,誰知道以後是不是能真的再相見,強忍住的淚水,終於滾了下來。
“芒山老人”笑笑道:“孩子,不要流淚,無論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不要輕彈男兒之淚,要堅強!”
方石堅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悽聲道:“晚輩祝望有一天能奉養您老人家的天年!”
“芒山老人”的老眼紅了,強笑道:“孩子,難得你有這份孝心,老夫可以告慰了。起來!”
方石堅再拜而起,一步回頭地離開了相依十多年的“芒山老人”,去追尋那不可知的幽命。
荊山道上,三三兩兩的人影不時隱現,都是去探索“鬼家神燈”之謎的江湖人。
方石堅邊走邊想:“神燈”之謎,喧騰了江湖將近十年,現在自己去無定向,何不也去見識一番?
於是,他折上了入山的小徑。
十年來,武林人對“神燈”採取聯合行動,這還是破題兒第一遭。至於是否就此揭開謎底,卻是個大大的疑問。
不少武林高手,為了探索“神燈”之謎而喪失了功力,但好奇是人的天性,武林人更甚,是以喪功並不能嚇阻他們的行動。
禿頭峯,四面不連峯嶺,半腰以下,林木披蓋,以上,盡是嶙峋的山岩,陡峭挺拔,峯頂寸草不生,光禿禿的,所以得了禿頭峯之名。
人影,順山勢蠕動升登。
在峯頂下約三分之二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石坪。
據江湖傳説,不分晴雨,每當入夜之時,便有一盞燦如晨星的怪燈從峯頂亮起,到天明便消失了。
人影到達石坪之後,便停了下來,三五成羣地聚集談論。
夜已來臨,“神燈”尚未出現。
刺骨砭膚的寒風,使人有些受不了。上弦月已升起,但月色是淒冷的。
在場的各色人等都有,但表情是一樣的,期待中帶着怯意。
方石堅也夾雜在羣豪之中,但是顯得特別地落寞,不與任何人交談,在他的感覺中,似乎只有他一個人存在。
突地,人羣起了一陣騷動。方石堅抬頭望去,只見一男一女旁若無人地朝場中移來,男的是個衣着華麗的高貴公子,二十多歲年紀,如果不是眉目之間陰氣太重的話,可以稱得上是個美男子;女的年紀與男的相彷彿,只兩個字可以形容——美豔。
場子裏的人,紛紛退開,像看到了什麼極可怕的東西,只方石堅一個人,兀立在原地沒動。
兩人走到方石堅身前,停住了。那少女上下打量了方石堅一陣之後,突地破顏一笑。這一笑,柔中帶媚,迷人極了。
方石堅的目光,與對方交投,一顆心不由下意識地盪漾了一下,趕緊把冰冷的目光投向別處。
貴介公子顧盼自豪地環視全場一週,然後抬頭望向峯頂,口裏道:“今晚倒是相當熱鬧。時候差不多了,怎不見那鬼燈出現?”
停了一歇,又自顧自地道:“不知道今晚有多少人倒黴?”
那美豔少女對貴介公子的話,可能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一雙流波妙目,緊盯在方石堅抑鬱而冷漠的面上,很可能,她習慣了那些驚羨的眼光,從沒嘗過這種被人不屑一顧的滋味,只見她笑容倏斂,媚態變成了煞氣,姍姍前移三步,冷冷地道:“喂!你叫什麼名字?”
貴介公子聞聲轉頭,面上立現不豫之色,口裏微哼了一聲。
方石堅緩緩舉步,想避開她。……
美豔少女口角一撇,道:“別動!”
止住腳步,冰涼的目光投射過去,方石堅開口道:“姑娘有何指教?”
美豔少女媚態重現,柳眉一揚,道:“我還以為你是個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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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笑了一聲,貴介公子向前跨了一個大步,傲然道:“你小子手腳還真滑溜,現在準備自衞,本公子要抓人了!”説話中,右手徐徐伸出,不帶絲毫火氣,像是逗着玩的。
從表面上看,貴介公子這種手法,除非是死人,活人絕對不會讓他抓到,但在行家眼中,便不是這麼回事了。他這徐緩的動作,使人無法預測下一步的變化,無論你如何格拒閃避,都不對路。
方石堅自幼受“芒山老人”陶冶,根基紮實,身手便不賴,反應也神速,只是內力限於年紀差了些,一看來勢,知道無法破解,急切裏,當機立斷,出手攻擊。以攻擊來代替防守,一口氣劈出了八掌,踢出了三腿,綿密凌厲。
貴介公子突地中途收手,身形微挫,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數寸這差,方石堅的一輪疾攻,全落了空。
就在方石堅狂風驟雨的攻勢過去,微微一懈的瞬間,貴介公子的右手閃電般一伸一劃,不知是什麼手法,方石堅連轉念頭的餘地都沒有,只覺手腕一緊,便被牢牢扣住,一股奇異勁流,順腕脈上行,頓時真氣閉阻,全身痠軟無力。
貴介公子口角掛起一抹嘲弄的笑意,偏了偏頭,道:“小子,你馬上就要知道本公子是什麼東西了,現在你先報名。”
方石堅雙目盡赤,狠眼着對方,嘴抿得很緊。
貴介公子冷森森地又道:“你不説?”
“……”方石堅沒開口。
“啪啪”兩聲脆響,方石堅的兩邊臉頰上各現出了五個清晰的指印。他的雙眼,幾乎要噴出血來,恨得幾乎要發狂,但卻無法反抗。在場圍觀的豪客,噤若寒蟬,沒有半個人開口説句公道話。
“你説是不説?”
“……”
“有種!”
“啪!啪!”臉頰又疊上了一重指印,口角冒出了血水,他的牙齒差一點要咬碎了,眸中的怨毒凝聚成了形。
“無回玉女”的粉腮在不停地變化,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一條人影越眾而出,只走了三步便停住了,赫然是頗負盛名的“雲夢三俠”之中的老大江超。貴介公子目芒一閃,不待江超開口,便已揚眉道:“原來是江大俠,怎麼,看不順眼?”
江超面色為之微變,尷尬地笑了笑,拱手道:“不是這意思,老夫只是鑑於雙方無怨無仇,所以……”
“噢!江大俠是替他求情?”
“請公子賞臉!”
“他與大俠有淵源?”
“這……倒是沒有!”
“唔!大俠古道熱腸,令人欽佩。既是大俠出了面,區區不能太不通情。這麼着,要這小子磕個響頭,區區便饒了他。”
江超臉色大變,啞口無言,土可殺不可辱,任誰也辦不到。
方石堅目眥欲裂地道:“你記住,有一天我會連本帶利奉還!”
貴介公子輕蔑地一笑道:“恐怕你小子這輩子沒那麼一天了!”説完,左手接替右手,換扣方石堅的右腕脈,右手徐徐揚起,五指箕張,轉眼工夫,齊腕以下變成了血紅之色。
江超栗呼了一聲:“金龍血爪!”
這一聲喊嚷,方石堅知道對方的來路了,不由亡魂大冒。怪不得對方如此驕橫,原來他就是當今中原武林道上,號稱天下第一大派的“金龍幫”少幫主——“毒心公子”佟大業,殘狠出了名,黑白道聞名喪膽。據説,他十歲時便開始殺人。
江超激越地又道:“公子,您……”
“毒心公子”語意森李地道:“閣下要抱不平的話,就出手攔阻,不然就免開尊口。”
江超臉都氣青了,空有正義之心,卻不敢招惹他。
“毒心公子”目中無人地接着道:“大俠還是少管閒事的女子!”
江超窒在當場,進退維谷,下不了台,另兩俠卻沒出面。
方石堅厲聲道:“佟大業,你想怎麼樣?”
“毒心公子”獰笑了一聲道:“原來你小子是認識本公子的。沒什麼,不會要你的小命,只在你臉上留個記號,要你一輩子記住冒犯本公子的下場。”話聲中,血紅的手爪,緩緩抓向方石堅的面門,目中全是獰芒。
方石堅狂叫一聲,嗆出了一口鮮血。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口,一個冷而脆的聲音道:“不許傷他!”發聲阻止的是“無回玉女”蔣蘭心。聲落,人已到了“毒心公子”身側伸手可及之處。
“毒心公子”收回了手爪,冷冷地問道:“為什麼?”
“什麼也不為,就是不許傷他!”
“我是為了他剛才對你無禮……”
“不必,我會處理我自己的事。”
“你要自己動手?”
“用不着你管!”
“我從沒放過任何敵人……”
“哼!他是你哪一門子的敵人?”
“如果我説不呢?”
“無回玉女”粉腮一寒,説道:“你知道我的個性!”
“毒心公子”冷陰陰地説道:“難道你會對我亮劍?”
“天回玉女”秀眉一挑,道:“必要時我會的!”
“毒心公子”的麪皮顫動了幾下,欲言又止地望了“無回玉女”幾眼,終於十分不情願地放開了方石堅,向後退了幾步,口角一撇,道:“小子,算便宜了你……”你字尾音尚未消失,猝然一掌拍了出去。
方石堅估不到對方會來這一手,同時腕脈剛被放開,真氣還沒流轉,當然連閃讓的餘地都沒有,“砰”挾以一聲慘哼,血箭奪口射出,仰天栽了下去。
“無回玉女”粉腮泛了青,怒喝道:“佟大業,你這是小人行徑,我替你感到可恥!”
“毒心公子”勉強笑了笑,道:“心妹,別説的這麼難聽,你……”
“公子,改了稱呼吧!”驀在此刻,場子裏爆出了驚呼:
“神燈!”
“神燈亮了!”
這一來,所有人的注意力全被“神燈”吸引了,紛紛轉身仰首,望向峯頂。光禿禿的峯頂上,亮起了巨星般的一盞怪燈。
方石堅倒地之後,一股天生的傲氣支撐着他,他咬緊牙關,搖搖不穩地站起身來,胸襟已被斑斑的血漬染遍,面青頰腫,口角還掛着兩串血沫,淒厲如鬼,用手戟指“毒心公子”道:“姓佟的,記住,有朝一日,少爺我要加倍討回這筆賬!”
“毒心公子”轉過頭,不屑地哼了一聲道:“憑你小子?做夢!”説完,又轉過頭去。
“無回玉女”粉面凝霜,怒目側視了“毒心公子”一眼,從身上取出一粒龍眼大的丸子,道:“接住,這是傷丹!”纖手一場,擲了過去。
方石堅一揮手,把藥刃反掃回去,冷漠至極地道:“用不着,好意心領了!”
“無回玉女”伸手抄住,氣得花枝亂顫,老半天才迸出話聲道:“你這叫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哼!你去死吧,照你這份德性,在江湖道上活不長的!”
“毒心公子”回頭笑了笑,道:“心妹,如何?”
方石堅喘了口氣,道:“姑娘,在下記住你這筆人情!”
蔣蘭心跺腳道:“死狂,不知好歹,誰稀罕!”
方石堅緩緩轉身,困難地挪動腳步,朝無人的地方走去。
羣雄開始朝峯頭攀援,一個接一個,分成數路蜿蜒而登。
神燈泛着璀璨的光芒,賽過了斜掛的新月。刺骨的寒風,還在不停地刮。
方石堅咬着牙,忍着傷痛,進入石坪邊緣的密林中,選了個合適的地方,跌坐下來,開始運功療傷。神燈的事,他連想都不去想了。
登峯的,變成了一個個的小黑點,逐漸消失在峯頭上。
神燈雖然明亮,但卻顯得無比的神秘與孤寂。
半片新月,已偏到側方峯頂的林梢,石坪開始陷入黝暗。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峯面又現人影,極緩慢地向下蠕動,到了石坪,略不停留,一個個垂頭喪氣,拖着沉重的腳步離開。
他們,全都喪失了功力。
現場,瀰漫着無形的恐怖氣氛。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方石堅療傷完畢,起身走出林子。
石坪上疏落地坐着幾個人影,場面一片死寂。這些留下來的,可能是還不死心,想要看看是否還有幸免的人。
那些功力被廢,黯然離去的高手,方石堅並沒看到,他以為這些留在現場的,是不願冒喪武功之險,而沒有隨眾登峯。
他抬起了頭,望着那盞困擾了武林近十年的怪燈,好奇之念,油然而生。他猜想,登上峯頭的羣雄,此刻正在展開探索。心念數轉之後,他鼓足勇氣,從側面開始登峯。
附巖攀石,好不容易登上了峯頭,目光掃處,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呈現在眼前的,是一片崢嶸古怪的大石林,奇形怪狀的岩石,星羅棋佈,有的石筍,高達數丈,那盞所謂的神燈,便是掛在一根最高的石筍上。
在神燈之後,有一個隆起如阜的東西,看來便是傳説中的鬼冢了。
奇怪,那些登峯的都到哪裏去了,上百的人,不會一點影子都沒有,難道……
一股寒氣,從背脊骨升起,他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冷戰。
石林幾乎佔了整個峯頭,範圍很大,目光透視不及十丈。
他痴立了一陣,不敢冒然進入石林,於是,他舉步順着峯緣繞去。
走沒多遠,忽然發現遠遠的石林外緣,散立着幾條人影。他止了步,運足目力望去,其中有兩個和尚,一個道士,另外五六個是俗家人,“無回玉女”蔣蘭心與“毒心公子”佟大業也在場,對方在低聲交談,比手劃腳地不知在爭執什麼,太遠,聽不見。登峯的不止這些,其餘的人呢?
他遙遙地瞪着“毒心公子”,心裏在賭咒,總有一天要你趴在地上爬!
突地,“毒心公子”離開人羣,朝這邊走來,邊走邊向石林中察看。他不由心頭一震,如果被他發現了自己……
現在避開他還來得及!
他往回走了數丈,不期然地止住了腳步,天生傲性,使他不屑於逃避。“毒心公子”越來越近,他血管裏的血液,也跟着加速奔流。
“什麼人?”喝話聲中,“毒心公子”疾步走了過來。
方石堅咬着牙,兀立不動,雙眼開始發紅。
“毒心公子”看出那是方石堅,哈哈一聲狂笑,走到他身前丈許處停步道:“好哇!原來是你小子,你不遠走高飛,居然還敢上峯來,這叫做老壽星上吊,活得不耐煩了。”
方石堅牙咬得格格作響,眸中抖露一片怨毒至極之色。
“毒心公子”又向前挪進了兩步,斜眼一瞟,道:“小子,你可以大喊救命,那邊的人會聽到的。”
方石堅仍然不開口,目眥欲裂地狠狠盯着對方。
“毒心公子”回頭望了一眼,突地揚起了手掌,陰惻側地道:“小子,你喜歡‘無回玉女’嗎?她很美,是不是?可惜你沒這個命,八字沒生好,桃花運又叫倒黴運,你就認了吧!”
方石堅鋼牙一挫,運足全身勁道,彈身撲擊,含憤出手,形同瘋虎,勢道也相當驚人,換成一般高手,還真擋不了他這一擊,可惜,他碰到的對手太強了。
“毒心公子”不閃不避,揚起的手掌怪異至極地一圈一劃,一股其強無比的旋勁,把方石堅的身形拉向側方,猛勁,收勢不及,身形直向前撞,“毒心公子”反掌揮去,結結實實地劈向方石堅的背心。
“砰”夾着一聲破空的慘號,像拋繡球般,方石堅的身軀劃空飛到兩丈之外,撞到一方岩石上,伏着,再也不動了。
“毒心公子”首先飛奔過來。
“毒心公子”本待上前再下殺手,遠遠見“無回玉女”奔來,他不願再與她正面衝突,劃弧繞石,錯開了“無回玉女”,奔向來處。
兩僧一道和另幾名高手,也跟蹤而來。“毒心公子”橫身一攔,道:“沒事,是個不長眼的與區區發生了爭執!”目芒閃了閃,又道:“區區大略察看了一下,還是從方才的地方進石林比較穩妥,我們回頭吧!”
於是,一行人折回原處。
方石堅伏趴在岩石上,人早巳昏迷,口血順着岩石向下長淌。
“無回玉女”走近方石堅身邊,蛾眉一蹙,伸手探了探他的脈息,搖搖頭,憐惜地在他俊面上撫摸了幾下,又復凝注了他片刻,回頭望了望來處,喃喃地道:“你真是流年不利,碰上了這奸性奇重,無事也要生非的佟大業,傷成這個樣子。唉,實在叫人心疼,你……這份狂傲,叫人恨,又叫人愛……”
這些,方石堅當然一無所覺。
蔣蘭心把方石堅的身軀翻轉,變成靠石而坐之勢,然後從懷中取出一隻小玉瓶,倒出兩粒藥丸。一粒用口嚼碎了塗在臉上被掌摑的地方,另一粒,她猶豫了一陣子,還是納入口中,用舌尖頂住,嘴對嘴,頂入他的口裏。然後,她功集食中二指,遍點他全身大小穴道。
工夫不大,方石堅臉上的紅腫立見消褪。
又過了片刻,方石堅張口“哇”地吐出了一口淤血,人便清醒了。迷茫的夜色裏,只見“無回玉女”緊傍自己坐着,一雙流波妙目,正照在自己臉上。
他感到一陣熱,坐直了身形,這一來,與“無回玉女”成了肩並肩。
“無回玉女”温婉地道:“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有一天我會殺佟大業!”
“喂!人家問你身上覺得怎麼樣?”
“是你替我療傷?”
“嗯!”
“為什麼?”
“咦!你這話問得莫名其妙,救你救錯了?”
“不!我……我的意思是我們兩人素昧生平,而你與佟大業是一路的,為什麼三番兩次出手救我……”
“啊!這個……不知道為什麼,我一見便喜歡你。”説着嫣然一笑。
這話率直得過了份,方石堅心跳面熱,暗忖:“這女子太輕佻,終不是正經女人,可不能招惹……”心念之中,站起身來,退了一步,道:“在下記住姑娘的人性,容後圖報!”
“不稀罕!”
“那是姑娘自己的事!”
“你現在大概可以告訴我大名了?”
“在下……方石堅,岩石之石,堅強之堅。”
“唔!你這名字真好,人如其名,又冷又硬。”
“哼!”
“雖鬼哼,難道你不承認你冷酷無情?”
“姑娘救人是別有居心的嗎?”
“無回玉女”霍地站起嬌軀,寒着臉道:“你講話當心,你把姑娘我當什麼人看待?”
山河易改,秉性難移,方石堅明知不該這麼説,但他還是脱口説了出來:“救治在下,是姑娘自己願意的,在下可不曾求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