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書白雖為一介書生,卻有很強的正義感。
比方說,每次他看到巷子口有頑童用石子和彈弓追打野貓野狗,他總會這個那個地說教幾句。其結果往往是孩子們放棄了眼前的畜生,轉而追打起他來;再比方說,每次到岳父家喝酒,喝高了以後他總會拉著岳父大談昌平盛世,而後大罵當今朝中那些草菅人命的貪官汙吏。其結果是談得岳父淚流滿面,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清淨清淨。順帶一提,沈書白的岳父是東街有名的屠夫,憑藉著一把鋥亮的殺豬刀荼毒過無數哺乳類生靈。
沈書白跟當朝所有書生一樣,從孃胎出來開始就跟書打交道,除了書房和茅房,他幾乎沒進過別的建築,除了爹和娘幾乎沒見過其他活人。這樣的生活愣是把一株朝廷的棟樑之材憋成個滿臉菜色的孱弱書生。
沈書白也跟當朝大多數不得志的書生一樣,一直考到二十五歲還只得個秀才頭銜,而且因為長年窩在書房不見陽光¥臉自得出奇,如果半夜裝吊死鬼攔路搶劫,連妝都不用化。
虧得東街許屠戶,括弧,也就是沈書白的岳父,素來比較仰慕讀書人,再加上他的女兒許大紅生得實在不像女人,以致他左思右想後,還是把寶貝閨女嫁給了一窮二白的沈書白。一來算是填補了老許家沒有讀書人的遺憾,二來嫁個知書達理的秀才也免得女兒日後受氣捱打。
事實證明,許屠戶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年方二八的許大紅生得膀大腰圓。方口大耳,站起來比尋常男子還要高一頭,冷眼望去起碼比實際年齡大一輪,仔細一瞅,還不止大了一輪,不明就裡的人瞧著。還以為她是沈書白的遠房二姨前來投奔養老的。
許大紅充分繼承了她爹的基因,性格豪放且天生神力,相貌雖醜但為人卻十分正直。只要見到哪個潑皮無賴欺負善良,許大紅操起他爹的殺豬刀就衝出去,能一直攆出三條街。偶爾有幾個不服氣的,組團來揍許大紅,卻無不被打得落荒而逃。可以說,東街之所以基本沒有黑社會,百姓得以安居樂業,許大紅功不可沒。
只可惜,那個年代的人們只以腳的尺寸和婦德婦容來衡量女子,所以許大紅在沒嫁人之前無疑算是個異類。東街的地下錢莊甚至常年為她開出盤口,押她一輩子嫁不出去。
可結果讓所有人吃驚的是,秀才沈書自居然明且張膽地娶了許大紅,更令人驚訝的是,成親以後的許大紅居然沒有像人們預料中的那樣,在一個月之內就撕了沈書白,反而恪守婦道,天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儼然變成了三從四德的家庭婦女。
而沈書白之所以會跟許大紅成親,一方面是因為岳父家殷實的家底可以繼續維持他讀書讀到老死為止,而且岳父也明確表示過願意這樣做;另一方面,沈書白從小到大除了他娘就沒見過別的女子,所以在看到許大紅的長相後只是吃了一驚,倒並沒覺得她如何醜陋,更何況成親以後許大紅對他千依百順。要月亮不給星星,就差把他擺到供桌上每天三炷香地供起來了,所以沈書白的婚姻生活在初期也算是一帆風順。
許大紅受到她爹的影響,對讀書人,括弧,尤其是自己的相公佩服得不得了,每當沈書白隨口冒出一句被古人念爛的詩句時,她都能激動上老半天,在心裡認定沈書白是個當狀元的料,只不過缺少了一個強而有力的賢內助。所以她每天變著法給沈書白做好吃的,生怕他營養跟不上,腦細胞不夠活躍,導致日後進京趕考時名落孫山。
許大紅甚至幻想好了沈書白衣錦還鄉時的鏡頭:那一天天氣不錯,挺風和日麗的,新科狀元沈書白一身錦袍繡冠,騎著高頭大馬,身後跟著朝廷的儀仗,氣派十足地沿著東街走來,一路上敲鑼打鼓好不熱鬧。狀元之妻許大紅早早就得了消息,扯了兩丈紅布才好不容易做了身和襯的衣裳,站在自家屋前的老槐樹下呈望夫石狀。
耳聽得鑼鼓聲響,眼見相公穿著嶄新的朝服笑吟吟地跨下馬來,衝自己一揖,帶著唱腔道,娘子辛苦了哇,娘子辛苦了
許大紅這眼淚頓時就止不住了。她一邊哭一邊用手拍打家門口那棵陽壽將近的老槐樹,剛拍一下,老樹就攔腰折斷,許大紅在槐樹的倒塌聲中撲倒在沈書白的懷裡只聽吱呀一聲尖叫。許大紅從幻想中清醒過來,低頭一看,踩死了自家養的兩隻雞崽子。
就在許大紅滿心想著做狀元夫人的時候,假想準狀元郎沈書白卻悄悄地起了變化。
一天下午,沈書白讀書讀到心情煩躁,破天荒地出門逛街,還沒走出街口,便被地攤上的一堆花花綠綠的俠客小說吸引了過去。
他好奇地拿起一本,這才看了兩眼,便立即被書中的內容迷住了。
要知道,封建時代的人們基本沒什麼精神娛樂,像沈書白這樣貧窮並清高的讀書人更是如此,每天翻來覆去都是四書五經,看一遍《百家姓》就算讀了課外書。在這種枯燥的環境下突然看到俠客小說。試問沈書向如何能不震撼?
高手可以一招制敵,大俠殺人竟然只須彈指一揮,而巨俠甚至連手都不用動,光是咳嗽一聲就把事給辦了
那一刻,對俠客小說沒有任何免疫力的沈書白就跟我們這個時代沉迷於網遊的未成年人一樣,一瞬間便被這個光怪陸離的神奇世界吸住了,完全不能自拔。當即,沈書白掏出身上所有的零花錢買下了兩套俠客小說,如獲至寶地捧回了家去。
大字不識的許大紅見相公捧著小說滿面紅光地走進書房,還以為他買的是狀元應試專用參考書,便滿心歡喜地跑到廚房燒火做飯去了。
從這天起,沈書白整個人都沉醉在俠客小說中,忽而變成解危救難的大俠,忽而又變成手持寶劍衝殺在萬軍叢中的將軍,身邊一會兒冒出個身材火辣的絕色美女,一會兒又多了位溫婉可人的小家碧玉
不過沈書白見過的女性太少,可供意淫的對象有限,所以不論幻想中的美女是何身份,長相卻無一例外都是以許大紅為模板的大餅子臉。
如此接連看完好幾本俠客小說以後,沈書白就像所有初級武俠小說愛好者一樣,開始想練練身手了。
一天下午,趁許大紅進書房送飯一彎腰的工夫,沈書白按照小說上寫的,氣沉丹田,雙手提至胸前,掌心向外,照準許大紅的後腰致命處就是一掌
只聽砰的一聲悶響。沈書白只覺胳膊被震得生疼,心想書上說的果然沒錯,這招實在太厲害了,就連反震之力都如此之強勁!
他定了定神,再看許大紅人家卻跟沒事人一樣,回過頭道:相公,你剛才拍俺有啥事啊?沈書白有點發蒙,搪塞道:沒、沒什麼,在下是在打蒼蠅蒼蠅?許大紅瞪起一雙虎目在半空中搜索,片刻之後,突然揚起手掌猛地拍到牆上,發出一聲巨響。
許大紅揚揚手:相公,蒼蠅被俺拍死了,你趕緊讀書吧。說罷端起碗筷出去了。沈書白望著牆上酷似熊掌的掌印,頓時倒吸一口涼氣。身體上的先天不足並沒有消解沈書白對俠客小說的熱愛,畢竟不是所有大俠都要靠蠻力的,有時還需要技巧。於是,為了向書中的某些技巧型大俠學
習,沈書白偷偷做了一副彈弓。他本想練習空手擲暗器,只可惜臂力有限,只好退而求其次。彈弓雖然不太雅觀,檔次也稍差一些,但準確度卻好控制得多。
剛開始,沈書白是趁許大紅不在的時候偷偷打開書房窗戶用彈弓射門前的老槐樹,可打著打著就覺得不過癮了,於是開始瞄樹上的小鳥。只可惜他的技術太不過關,經常是眼睛瞄準樹上的鳥。一彈弓射出去卻聽見天空飄過一聲哀鳴,緊接著就會有一兩隻南遷的大雁掉下來,把沈書白鬱悶得不行。
時間一長,眾飛禽領教過沈書白打哪指哪的厲害,約好再也不從沈家的領空飛過,沈書向沒了打頭,就跟許大紅扯謊,藉口屋子裡太悶,揣著彈弓一溜煙奔到後山小樹林裡打鳥去了。
不出幾月,沈書白的彈弓技術終於有了明顯的進步,雖然還是經常誤傷,但最起碼已經把誤傷角度控制在水平範圍九十度以內了,而且打十次還總能蒙上個兩三回。沈書白對這個成績那是相當滿意,成天幻想著遇到個把劫持良家婦女的歹徒,好讓他過過俠客癮。
這天下午,沈書白照舊在後山小樹林裡打鳥。當時,他正瞄著一隻落在不遠處樹梢上的山雀,剛要射擊,只聽身後傳米嘩啦一聲,沒等他回頭,就覺得脖子一緊,腳下一輕,整個人突然被提了起來。
沈書白下意識地一回頭,頓時驚叫道:嗚呼,有熊!話還沒說完,又覺得哉、我的媽呀以及歐夜等雅俗共賞的口號,可就是一直沒開口求過饒。
打了一會兒,許大紅一是累了,二是怕真的打壞了相公,於是一手提著處於半昏厥狀態的沈書白,另一手拾起籃子,哭著奔回家去了。
沈書白捱了這頓胖揍,哼哼唧唧地在床上躺了三天。
其實許大紅打他時手下留了情,只是屁股紅腫,並無半點內傷,可讓他受不了的是,一個堂堂七尺男兒居然被老婆打了,這個心理傷害不要說在封建時代,就是放在如今恐怕也沒幾個心智健全的男人受得了。
沈書自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躺在床上的三天裡,他一直在想如何才能出了這口氣。
他首先想到了休妻。古時候的女子講究三從四德,就算燒的洗腳水不夠熱,相公一怒之下都可以休妻,何況伸手打老公這種嚴重不守婦道的行為乎?所以,這個妻肯定是要休的。問題是休妻所產生的嚴重後果只不過偷個懶打個鳥兒就被她像打兒子一般地好揍一頓,如果真要寫了休書,那大紅還不把我洗巴洗巴蘸醬嚥了?是夜,沈書自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自從捱打以後,沈書白就一直睡在書房,除了吃飯決不見許大紅。許大紅知道這是在生她的氣,只是默默給書房加了床被子,也就隨他去。
沈書白心煩意亂,從床上坐起,想看會兒書解悶,一抬眼卻瞄到放在桌案上的俠客小說我為什麼不能像小說裡的俠客一樣,去闖蕩江湖呢?隨即,沈書白被自己的這個瘋狂想法嚇了一跳。雖然近來看了不少江湖故事,但看與做畢竟是兩回事,真要拋開安逸的生活去闖蕩江湖,沈書白還真有點膽怯。
他剛想放棄這個念頭,身子一動。屁股上立即傳來一陣抽痛她許大紅一個肉販的閨女都能對我動手,這日子過得也太窩囊了,倒不如出去闖蕩闖蕩,將來鬧出名堂,看她還敢跟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更何況如此一來,我就算寫了休書她也找我不到,既出了氣,又能當大俠,何樂而不為呢?
想到這裡,沈書白立即翻身下地,點上油燈鋪開紙奮筆疾書起來。